词云:

  书生难量,

  已打寒酸帐。

  一旦桂香飘荡,

  早致身青云上。

  虽未思量,

  泮水乘芹浪,

  再细从旁观望,

  已改旧时劣相。

  ——《霜天晓角》

  话说宋古玉领着儿子,回山东乡试,这番裴夫人与贺知府,所赠送的盘缠有余。又新收了一个家人,叫做宋勤,带着服事。故一路安安逸逸,比前来大不相同。

  不日到了山东,因旧屋卖了,没处存身,就借一个饭店里,暂卸了行李,打发了轿夫牲口,叫儿子与家人看守,就一径来见李先民。恰值李先民在家,正与王文度在那里,见宗师有文书,将考到东昌,不见宋古玉信息,甚是着急。忽见宋古玉到了,欢喜不胜。相见过,就问长问短。宋古玉道:“诸事且慢请教。但小弟旧居已废,小儿与行李尚在饭店中,必先须寻个所在,安歇了方妥。”

  李先民道:“一时寻屋,哪里等得。莫若且搬到舍下,权住几日,再作道理。”

  王文度道:“尊居也不甚广,就是权住,却住在哪屋?小弟有一敝友,是个土财主。他有一所空屋,就在西门大街上,前日曾托小弟与他出脱。今只说宋兄要买,且搬在里面住下与他讲价。就是讲不成,再另搬就容易了。”

  宋古玉听了,大喜道:“这个甚妙。若价相应,就买了他的也好。但既有此处,迟不得了,须当劳兄一行。”王文度道:“这不打紧。锁匙现在弟处,同去开门就是。”

  宋古玉立起身就要走,李先民还打帐留他吃饭再去。王文度道:“宋兄心急,回来吃罢。”遂同走回家去,取了锁匙,又同走到西门大街上,将空屋开了。却喜这间屋,正与饭店相近。宋古玉先走过去,叫家人宋勤还了饭钱,就将行李搬了过来,方细看屋内。前面是三间厅,后面是三间楼房,中间一道穿堂。楼后又是一带厨房。东边两间书房,就接着一个小小花园。园中一座小亭,回廊曲径,倒也有些幽致。

  宋古玉看了,十分中意,因对王文度说道:“这所房子不大不小,倒正好小弟居住。但不知其价贵贱,若是二百两,小弟就买了他的。倘再多要,则小弟不能矣。”

  王文度道:“这房子他思量要四百两方卖。古玉兄既看得中意,待小弟慢慢为兄图之。小弟同李先民与兄久阔,无限欲言。他在家等候,今已搬定,可同过去细细一谈。”

  宋古玉遂叫宋勤去买柴买米,为饮食之具,又吩咐儿子看好行李,便同着王文度,又同走到李先民家来。不期李先民早传知范叔良等七八个社友,在家相候。大家相见,甚是欢喜。范叔良就问道:“闻兄在裴给事家教他令郎,宾主甚是相得。”

  宋古玉道:“托诸兄之庇,不独宾主相得,近又赖贺姊丈之力,竟将小女与他令郎结为姻亲矣。”

  众社友听了,大喜道:“吾兄儿女之忧,早已放了一半。”

  宋古玉笑道:“岂止一半。又赖贺姊丈之力,竟将小儿与她令爱,也结为姻亲矣。”

  大家听了,俱称喜不绝,因说道:“由此看来,吾兄之时运到矣。今秋功名已在掌中矣。”

  宋古玉道:“小弟老马也,又久困盐车,中与不中,倒也不在话下。只是小儿新结此婚,以贫贱而仰攀富贵,丑已极矣。若觅得一领青衿,尚可遮饰一二。若阻于泮水,殊觉无颜。”

  王文度道:“我方才见令郎精神丰度,与旧大不相同。文字定可采芹,但可惜来迟了,东昌府县俱已考过。案虽未出,然姓名无由撺入,却将奈何?”

  李先民道:“只好等大收告考了。”

  王文度道:“大收自是有一场,但恐怕宗师要捱到场后。”

  宋古玉道:“但能与考就妙了。场前场后,何消论得!终不然还望取了又送科举。”

  李先民道:“令郎场后之事,今且放开。但吾兄既归,学中游学的假,须早早去消了。宗师一到,好使他动起送文书。”

  宋古玉道:“这个自然,明早就要去了。”说罢,李先民遂取出酒来,大家同饮。久别逢欢,彼此饮得甚畅。

  饮酒间,宋古玉因问蔺府尊,众人说道:“他升任去了。”

  又问皮象,众人道:“因他有钱用,不曾典刑,还坐在监里。”

  李先民因问道:“令婿今年十几岁了,资质如何?”

  宋古玉道:“与小儿同年,也是十四岁了,却长小儿两月。若论资质,却带二分天慧。文章落笔,别自一种。至于诗词,亦有可观。就是前日这段婚姻,也不是孟浪潦草,但凭口舌之力而成,皆贺姊丈内外设席,出题分考,两男二女,再三斟酌,方能醍作好逑也。”

  王文度道:“原来如此。且请问贺公出的是什么诗题。”

  宋古玉道:“是《咏红丝》。”

  王文度道:“题目就妙了!但不知两男二女的佳作,还记得吗?”

  宋古玉道:“婚烟赖此而成,怎么记不得?”因讨了纸笔,一一写出,送与众人看。

  众人看了,无不称奇道妙,以为此段婚姻不独郎才女貌,各各遂心,这“赛红丝”又起千秋的一段佳话矣。

  李先民道:“观此四诗,两闺秀且无论,眼见令郎、令婿,皆科甲中人,真吾兄之福也。且奉一杯以为贺。”

  宋古玉因说得快畅,也就吃了。众人见宋古玉吃得欢喜,便你一杯,我一盏,只管奉来。宋古玉又要众人相陪,因此大家俱吃得酣酣然,方才散去。正是:

  久别原该饮,

  相逢饮不休;

  又谈欢喜事,

  不醉更何求。

  到了次日,宋古玉忙到学师处,消了游学的假。回来竟无一事,惟与众社友吃酒玩耍。

  忽一日,王文度来说房子之事道:“这房子他说便讨四百两,实实要三百两方肯卖。”

  宋古玉道:“这房手,三百两亦不为贵。但我行囊中,仅可凑得二百金,料买不成,却如何在此久住。”

  王文度道:“这不难。兄若喜居于此,可将所有二百金,先付与他,叫他立了契,所欠百金,待兄发后,再找何如?”

  宋古玉道:“如此,则妙不可言。”遂辑带来作盘缠的二百金,尽付与王文度,央他去成此交易。

  王文度去了回来,面带怒色道:“天下惟有俗财主最可恨,两只眼睛,只认得银子,再不看人,你道可恨吗。”

  宋古玉道:“兄此言忽何而发?”

  王文度道:“就为买房而发。这卖房主人,是个俗财主,姓段名耀。房价前己讲定,今交银与他,叫他先立契。所欠一百,约他待兄高发后找他。他不知高低,说的话殊为可恨。”

  宋古玉道:“他说什吗?”

  王文度道:“他说:‘文契若立了去,他约发后找价,倘或不发,难道就不找吗?’死也不肯先立契,你道可恨吗?小弟若不为兄爱此房子,就带回银子来另买。”

  宋古玉道:“发之一字,谁能拿稳,这也怪他不得。只言过找银立契便了。”正是:

  小人眼孔浅,

  君子度量深,

  莫怪两般事,

  原非一样心。

  宋古玉既付去房价二百两,虽未立契,却就安心住下。又过不多日,宗师早按临东昌录科,宋古玉与众社友俱去赴考。考过了发案,众社友惟宋古玉与李先民是一等,范叔良、王文度是二等,有了科举。其余都在三等。童生虽也考过。案却未发,只先取两名观场。宋采听见,甚是着急,却无可奈何。不便送父亲到省下入场,只好在家守候。

  却说宋古玉到了省中,随众完了三场,候至放榜。宋古玉高高中了笫三名经魁,李先民也中在五十一名。王范二人不中,心中不喜,便先回去了。

  却说宗师见场事完了,方出牌大收东昌一府童生。宋采闻知,便忙去报名赴考。谁知考的这一日,宗师见考的人多,取的名数少,遂出了七个题目,难这些童生。果然众童生多不能完篇,惟宋采不独七篇全完,又做得篇篇入妙。宗师看了,不胜大喜,遂取武城第一。及宋古玉省中事完回到武城,又见儿子也进了武城县学,更加欢喜。遂父子商量,要接母亲妹子来家,方好北上。欲要叫宋勤去接,家中又苦无人。又因房子尚未找价立契。谁知“势利”二字,竟是天地间的大道理。过不得数日,早有许多家人,人上央人,要来投靠。

  宋古玉正无人使用,遂收了两名。才收了家人,王文度才领了那个土财主段耀,备了一副厚礼来,与他父子贺喜,并送上立的房契。宋古玉见了,再三推辞不受道:“价尚未曾找足,怎好先收文契,何况厚礼,断断不敢领受。”

  段耀连连打拱道:“文契送迟,晚生罪已丘山。些须薄物,无非申贺。宋相公若拒而不受,则是更加晚生之罪了。”

  宋古玉道:“既有如此之高情,文契并厚礼,小弟只得领了。但所找房价。容小弟立一欠票,至期奉上,决不敢迟。”

  段耀道:“宋相公这话,一发加罪晚生。几间房子,值些什么!连前面受过的重价,俱是多的,怎敢还说找价!莫说欠票,就找出也不敢领。”

  宋古玉道:“哪有此理!老丈若不收欠票,则这文契,小弟如何敢领。”

  王文度见他二人逊让,因说道:“古玉兄,你既要买段兄的房子,永远以为产业,房契如何不收?见价立票原为不相信也,今段兄既深信于兄,又何必立票?待有了银子,容小弟与你找完段兄便是了,何必此时定要立票。”

  段耀又说道:“找价断不敢领,只求宋相公青目一二便足矣。”宋古玉无法,只得受了。段耀还再三致谢,方才别去。正是:

  前求立契苦推辞,

  今日缘何立恐迟?

  前日尚为贫子日,

  今时已是贵人时。

  宋古玉家人又有了,房子又稳了,遂写了三封书:一封报贺知府,一封报知裴夫人与裴松,一封报知自家妻女。内中俱写着自要北上,儿子又进了武城县学,不便住在他乡,家中无人,要接妻女回来看管之意,叫宋勤送去报喜。

  宋勤去后,过不多日,贺知府与裴夫人闻知宋古玉高中了,早各差了一个家人来送礼贺喜,就顺带家信,并报知裴家女婿已进了汝宁府学。宋古玉见了书,知女婿裴松也做了秀才,不胜欢喜,遂也备了一副厚礼,与裴家人带去,贺女婿进学之喜。又写了一封恳切书信回贺知府,就烦他寻一得当人,送家眷回武城,家人方才去了。

  却说贺知府,前接了宋古玉报喜并接家眷之信,心下已为他踌躇。今去贺喜的家人回来,又接了托他寻得当人送家眷之信,便与夫人商量道:“我本山东武城人,因升了汝宁知府,故到汝宁来做官。今官既迁坏,不做了,便该还归武城故乡。而依栖于汝宁七八年者,只为受了裴年兄孤寡之托,故不敢竟去而相负也。今幸裴年兄的孤子年已十四,又进了汝宁府学,又聘了才女为室,可以自立矣。裴年兄的孤女,已择了宋采为婿。今宋采又进了武城县学,可谓佳婿矣。裴年嫂之寡,既有贤郎,又有了佳婿,虽寡而不寡矣。细细想来,我托孤之责,亦可辞谢矣。托孤之责既可谢,而苦苦飘流于此,不归故乡,则是但知受人之托而不知自托矣。况你兄弟来接家眷,叫我寻得当人送去,你想许多道路,两个内眷,并无男子,非亲菲故,谁是得当可托之人?我再三打算,倒不如趁此机会,辞了裴年嫂,一同回去罢。夫人,妳道何如?”

  贺夫人听了,连连点头道:“老爷此论,为人为己,情理两尽,甚是有理。我兄弟既中了。要到北京去会试,须速速送家眷回家去,他方安心出门。”

  贺知府见夫人主意相同,便一径来见裴夫人与裴松。将前边这些说活,又细细述了一遍,见得要乘送宋舅母之便,就搬回故土。

  裴夫人听了,忙答道:“不幸先给事早逝,孤寡无依。以年谊屈大人不归桑梓,寄居于汝宁多年矣。愚母子每一思及,感恩无地。今裴松伶仃孤子,蒙大人选师教训,得入泮宫,可以自立矣。裴芝孤女,又蒙选此佳婿,不忧失身矣,未亡人发已将星,孤孀久谙,似乎无可累大人之心矣。况宋亲家高发,宋亲母自应速归。长途无伴,非大人至亲。更有何人。大人即借此还乡,实两全之美,愚母子焉敢复留。但蒙大人高厚,联此两姻,恐一旦远离,后日嫁娶,未免繁难。”

  贺知府道:“令郎令爱与内侄内侄女这两段婚姻,实系佳人才子,与众不同。我前已言过,才美之婚,聘定只须一丝,嫁娶必要玉堂金马。聘定若不一丝,便是贪筐襄而薄荇菜。嫁娶若不玉堂金马,便是我识人不真,误认无才作有才也,皆不足添好逑之色。若果才高,玉堂金马,则自有七襄百两,何难之有。老年嫂但请放心。到其时。我自有理会。”

  裴夫人因致谢道:“多蒙大人如此费心。亡夫九泉应瞑目矣。”

  贺知府说明了。便回家又与宋舅母说知同回武城之意。宋舅母知长途有伴,愈加欢喜,遂自收拾。裴夫人见贺知府与宋亲母行已有期。料留不住。因治酒请了家去送行。宋萝因是未过门的媳妇,不便去吃酒,裴夫人因又治了酒,复到贺家来送行。又厚送盘缠并礼物,十分隆重。宋亲母感激不尽。贺知府又治酒辞别裴夫人与裴松,大家盘桓了数日,贺知府方才雇了轿马扛杠人夫。长行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奸人生衅,才子惊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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