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壬子年,不肖生在岳州干一点小小的差事。那时的中华民国才成立不久,由革命党改组的国民党,在湖南的气焰,正是炙手可热。不肖生虽不是真正的老牌革命党,然因辛亥以前在日本留学,无意中混熟了好几个革命党,想不到革命一成功,我也就跟着那些真正的老牌革命党,得了些好处。

得的是些什么好处?第一是得着了出入官衙的资格,可以带护兵马弁,戴墨晶眼镜,坐三丁拐轿子,当着无知无识、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混称伟人;第二是可以讨点小差事干干,捞几个钱供挥霍。不过这两桩好处,有限得很,事后追想起来,倒实在有些替自己肉麻。唯有第三桩好处,正当时得着,不但不觉得好,反以为是十分败兴的事,直到此刻,那好处才得实现。毕竟是什么好处呢?原来就是得了这部《回头是岸》的材料。这话照湖南的俗话说起来,真是有一丈二尺棉布长,好在我既没有注经的才,又没有修史的福,虽曾略读几句诗书,却生成一种乖僻疏懒,不合时宜的性格,不能始终模仿那些伟人的样儿,跳上政治舞台,口口声声谋国利民福,随时随地可以拍发通电,显出肚皮里的文才;仅能写出些荒诞不经的小说来,给诸位看官们消遣。既是为写出来给诸位消遣,便不妨小题大做,拿来从头至尾细说一番。

我在岳州干的差事,是镇守使署的秘书和厘金局的文案。两件事合起来,每月连外快也有三四百元的收入。一个人的正当开支,不嫖不赌,哪里耗将得了这许多?因此每月至少有二百元以上的存积。

在下并非不喜嫖,实因岳州那地方,位置虽在长沙之下、武昌之上,水陆交通两便,然不知怎的,简直不容易遇着一个略当人意的妓女。只要稍为平头整脸的,不是巨商豪富每月花多少钱包占了,便是驻在当地的伟人赏识了。与其花钱捐冤大头,不如索性不转这念头,倒可免受多少闲气。

在厘局的同事当中,有一个姓袁的老头儿,年纪有了六十多岁,在局里当了十几年的稽查,家中置了几千银子的产业,有子有孙,不当这稽查也可以过得去了。只为他的资格最老,办事又精明,每任局长都因他为人可靠,局中少不了他,不放他辞职;他也吃惯了这碗饭,每日非坐着巡划到河里游荡几遍,身心都觉不舒服。每年唯有腊底正初,约半个月,得请假回家去享儿孙团聚之乐。

他家距离厘局有十来里,地名叫作袁家坳,是不是因他家姓袁,在那地方住得久,才叫出这地名来呢?抑是原来有这地名,与他家的姓巧合,便不得而知。

他家的房屋不大,而有一个花园布置得非常幽雅。袁老头儿每年正月初间,照例得在那花园里宴客一次,壬子这年袁家的春宴,在下也在被邀之列。

我还记得那日是正月初四,上午天气晴明,在下和几个同事的,骑了镇守使署几匹马,到袁家坳不过十来里路,不过一小时的工夫,就到了袁家。袁家养了四只看家的猢狲,都有七八岁小孩儿那般大小,能懂得主人的意思言语。每一只猢狲给小铜锣一面,锣锤一柄,夜深遇有盗贼,或不相识的人来,四只猢狲同时在屋瓦上敲锣报警。并不用链条锁住,随处可以自由行走,但是从来不肯远离袁家那所房屋。

在下这回是初次到袁家,平日也不曾听袁老头儿谈过他家养猢狲的话。袁老头儿才引我们到客厅中坐定,就见四只猢狲,兢兢业业地捧着四盖碗茶进来,做一排立着,各拿两眼望着袁老头儿,好像等待吩咐的神气。

袁老头儿笑容满面地指着在下等四人,对猢狲说道:“送给这四位老爷喝。”四只猢狲真个将茶分送到我等四人跟前,我初次看见这种猢狲服务的情形,觉得异常有趣,连忙立起身伸手接茶。送茶给我的这猢狲,倒被我吓了一跳,原是两手捧着盖碗底下的铜茶托,因受了我猛然立起身的惊吓,也连忙放下一只手,只一只手擎住盖碗。碗中的茶,登时淋淋漓漓地泼了出来,现出要逃跑又不敢,不逃跑又害怕的样子。

袁老头儿见了便笑向我道:“请坐着不要动,先生是初次到寒舍来,面生的人,是不免有些儿害怕。”袁老头儿说这话的时候,我已从猢狲手中将盖碗接过来了,这猢狲回身就四脚着地往外跑,那三只也跟着跑离了客厅。我因问袁老头儿道:“这猢狲是哪里来的,怎么调教得这么驯顺?”

袁老头儿笑道:“这是大小儿在河南买来的,原是雌雄三对,四年前我们局里的金局长,不知如何听说寒舍养了六只很驯顺的猢狲,教我送他一只。我不好意思不肯,就捉了一只雌的,用铁链锁着送给他。送去不到一个月,金局长便升任到常德去了。留下那一只雄的,好像人丧了配偶的一般,时刻不停地叫唤,声音十分悲惨。

“大小儿想再买一只雌的来配合,无奈物色了多久,只是遇不着。经过三四月以后,那只雄猴也渐渐不大叫唤了。我们以为就是人类中丧偶,悲伤惨痛之心,几个月后也得减少,那雄猴不大叫唤,必是思念雌猴的心减少了。谁知不然,叫唤虽然减少,举动却渐异寻常,平日原是和刚才进来的这四只,在一块儿玩耍,一块儿吃喝的,互相打闹的时候绝少。叫唤了三四个月之后,忽然与这四只不相容了,在一块就乱打乱咬,比这四只凶恶数倍,四只合起来打它一只都打不过,弄得这四只猴子,望见那雄猴就害怕,吃喝玩耍都不敢在一块。

“是这般瞎闹瞎打了几日,便整日整夜地在屋瓦上,不肯下来。饭也不吃,拿果子去引它,连睬都不睬,好像家里人都不认识的一样,只在屋上将瓦片翻过来、揭过去。一遇下雨,就满屋都淋淋漓漓地漏起水来,弄得寒舍一家人都咬牙切齿地恨那孽障。拿长竹竿想将它赶走,无奈它在屋上,我们在地下,我们在这边赶,它就在那边蹲着不动;我们赶到那边,它又跑到这边来蹲着。无论如何地吆喝驱逐,它总不肯离开这一所房屋。既是赶它不走,我们也就只得罢了,好在那时雨水稀少,以为它有几日没吃东西,必然饿得熬不住了,自会下地来找东西吃,那时将它捉住锁起来,便不怕它再这么瞎闹了。

“谁知那日不拿竹竿驱逐它,倒也罢了,只在屋上揭揭瓦片,经过那次驱逐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了。瓦片仍是不断地翻揭,并且揭在手中玩弄一会儿,等到有人走房檐下经过的时候,它就顺手用那瓦片打下来,偏巧准头又好,一打一个正着。舍间两个长工,都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我大儿媳妇也被它把脸皮划破了。是这么一来,不由人不愤恨,大小儿只得用猎枪灌上打虎豹的大弹子,乘那孽障在屋上打盹儿的时候,劈胸膛一枪打得翻下屋来。害是除了,然我心里至今还觉得难过,因为若不是我拿雌猴送给金局长带走了,那雄猴决不至有这些反常的举动。拆散它的配偶,已是不应该的事,而它在悲哀惨痛的时候,更将它的生命断送,诸位看我问心怎么过得去?”

在下当时听了袁老头儿这番话,不由得心里很代替那雄猴悲感,既代替那雄猴发生悲感之心,对于现在的两雌两雄,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一种怜爱之心。正待要求袁老头儿再将四只猢狲叫来玩玩,袁老头儿已接着笑道:“猢狲这类动物,虽也多生性愚蠢的,然既经人喂养,愚蠢的不堪造就的便很少。因为当那从山上捉下来的时候,就有方法辨别智愚,以定去取,生性愚蠢的,在那时分就剔退不要,所以既经人喂养,便少有极愚蠢的。”

在下听了很高兴地问道:“用什么方法辨别智愚,老先生知道么?”袁老头儿点点头笑问道:“先生曾听人说过捉猢狲的方法么?”在下道:“不曾听人说过,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袁老头儿道:“于今不是有一句‘杀鸡给猴子看’的一句俗话吗?这句话的出处,就是捉猴子的故事。出产猴子最多的地方,人人都知道是四川,只是去四川捉猴子的,多是河南人,所以又有一句‘四川猴子服河南人牵’的俗话。

“河南人到四川捉猴子,分水陆两种捉法。近水的地方,用船泊在岸边,船舱板上面,布满了玉米(即蜀黍),并用玉米从岸边一路撒到山上。野猢狲最喜欢吃的就是玉米,只要有一只猢狲发现了,这山里有一大堆玉米,便不愁满山岭的猢狲不知道。并不是发现玉米的这猢狲,回去向同类的送信。猢狲的性质,是一切动物中最自私自利的,这只猢狲发现了好吃的东西,只顾急急忙忙地图它自己吃个十分饱,绝对不舍得分出工夫来,去给同类的送信。不过猢狲吃东西,除了喝水以外,无论吃什么东西,都不肯直截了当地吃下肚里去。一定要把可吃的东西,先吃到下巴底下的两个皮袋里面,装得满满的,另跑到一个平日常居处的所在,缓缓地用手挤着皮袋,使食物回到口里来,从容咀嚼。

“这最初发现玉米的猢狲,不待说尽量装满两皮袋,照例回到石岩或山洞里咀嚼。其他的猢狲看见了,就立时围拢来,争着伸手扳开这猢狲的口看,或用鼻尖来嗅。这猢狲初时还想抵赖,偏过头去,不肯给那些猢狲扳着。一只猢狲的力量,自然敌不过许多猢狲,被那些猢狲看破了吃的是玉米,这猢狲必得挨受几下耳光。打过了还得勒令这猢狲做向导,引那许多猢狲到发现玉米的地方去。不过年龄在四五岁以上的猢狲,必曾经过一两次捉拿的险事,或是因捉猢狲的嫌愚蠢不灵而剔退的,或是走在最后,还不曾身落陷阱,便已发觉惊逃的。凡是经过捉拿之险的猢狲,见了地下又有许多玉米,也知道害怕,不敢上前去吃。其中年轻胆大的和屡次被捉、屡次不要的老猴,就不以为意,争先恐后地抢着吃。猢狲的食量有限,一次吃不了多少,大家吃饱了,即不再前进,一窝蜂地又跑回山洞去了。

“吃着玉米的猢狲多了,闻风跟着来吃的也更多了,有时集聚到百数十只为一群,猢狲来得多,地下的玉米当然不够吃。为要争着果腹,自不能不争着向先,刁狡的在前面走,却又恐怕堕下陷坑,每每一只牵着一只的手。走第一的边走边用手在地下按按,是实地方向前进步;若土地有些松软,即时惊得往后就跑,跑后忍不住还要来的。在这引诱的时候,最要紧就在不给人影它们见着,不给人声它们听着。众猢狲跑后又集,集后一遇可疑又跑,数次之后,始终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它们自会渐渐地忘乎其所以然了,一路吃到船舱板上来。船上的玉米比岸上多,等到众猢狲都一拥上船之后,预伏在水里的人,轻轻将船推移离岸。那种手脚是练习好了的,迅速非常,船上猢狲惊觉时,船离岸已有数丈远近了。

“这时预伏在船板底下的人,就猛然掀开舱板,跳了出来。脸带狞恶万分的假面具,右手握一把雪亮的大刀,左手提一只大雄鸡,跳上来即将雄鸡一劈两半,务使鲜血淋漓。再将刀在舱板上用力一拍,同时对准众猢狲厉声大喝。众猢狲中胆小的,经此一番做作,即刻吓得软瘫在船板上,只索索地抖个不停,动都不敢动一下;胆大些儿的,就围着船边乱窜乱跳,敢舍身向水里跳的却没有。

“劈鸡的人在这时候,就得顺手抓住一只老而无用的猢狲,一刀将猴头斫下,跟着又是一声大喝,这么一来,任凭有多大胆量的猢狲,也吓得不敢乱窜乱跳了。

“辨别智愚的方法,就在这时候施行。把船上所有的猢狲,都赶到一个舱里,一只一只地教他们跪着。点一点数,看是多少猢狲,便拿出多少块瓦来,每一只猢狲头上顶一块瓦,教它各自用两手扶着,吩咐不许放下。都顶好了以后,这人故意退出舱外,一会儿再进去。

“众猢狲见这人已退出舱外,必大家将瓦块放下来,这人回身进去,又顺手抓住一只劈了,重新拿瓦教众猢狲顶了扶着,照样吩咐一句不许放下,又故意退出舱外;却悄悄从板缝中窥探。有始终兢兢业业扶着不动的;有将瓦握在手中放下,两眼不转睛望着舱口的;有两手一松,瓦即掉了下来,以为没人在跟前便逃走的……这人窥探过了,仍跑进舱去。

“握瓦在手的,一见有人进来,连忙将手中瓦送到头上顶着,假装出一点儿不曾移动的样子;松手掉下瓦来的,忽见有人便惊得乱跳。这种乱跳最无用,双手捧着不动的次之,握瓦在手,见人后顶上的最好。乱跳的依旧放回山去,因为教把戏不会,而吃量和那些聪明猢狲一般大,甚至吃得更多。留下的这两种,运到各处发卖,也分两种价钱。还有一种分辨的方法,就在看肚皮的皮色,皮色雪白的多聪明;白中带青块的蠢;若是青的多白的少,那猢狲简直无用,什么也教不会。寒舍这四只,都是白肚皮,黄豆大小的青块都没有,所以无论教它做什么,一教便会。”

在下听了这种闻所未闻的议论,禁不住笑道:“古人只有《相马经》《相牛经》,像这样相猢狲的经,却不曾见过,这倒以抵得一部《相猴经》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袁老头儿道:“待一会儿吃过了饭,我可以教这四只猢狲玩耍几种把戏,给先生看。”当下大家都很高兴,准备看家庭的特别猴把戏。想不到酒菜才吃喝到八成工夫,晴明的天气,忽然彤云密布,朔风大起,在下那时既兼了两处的职务,在外面歇宿很不便当。正月初间的公事,虽比较平时清闲,然因同事的多回家度岁,以致在下身上的事,倒觉得比平时忙了。看这天气的来势很不好,回局还有十来里路,不得不急急地动身,免得在半路上遇雨。袁老头儿也知道局里只有几个人,不敢强留住夜,没待终席,在下和几个同来的,即匆匆跨马驰回厘局。

幸亏走得早,跑得快,我们才到局,雨就跟着倾盆而下,直下到半夜才住。经下半夜的北风一刮,次早就巴掌一般大的雪飞起来,接连不断地下了三昼夜,平地都下了二尺多深。当风地方的小茅房子,简直被埋在雪里,远望但见一坟高起,分不出山丘庐舍。

在下初八日清早起来,和一个同事的胡君,走到高阜处看四周的雪景,觉得平生未曾领略过的佳趣。胡君指着西南方白茫茫一片平阳之处说道:“那便是月湖,于今湖水都干了,铺上这么一层厚雪,所以远望只是白茫茫一片平阳。”在下仔细端详了几眼问道:“去袁家坳不是走月湖堤上经过么,那一道长堤怎么不见了呢?”

胡君笑道:“这么厚的雪盖了,哪里还看得出堤来。”在下这时忽然高兴,便对胡君道:“初四日打算看袁家的猴把戏,不曾看成,今日这般好的雪景,我两人何不慢慢地踏雪到袁家去玩一回?”胡君面上略露出些踌躇的样子,经不起我连劝带激,他只好答应同去。随即回局里用了早点,两人都穿了长筒皮靴,披了雨衣,一鼓作气地向袁家坳走去。

目的地虽是在袁家坳,不过走的时候,却不是依照初四日所走的路程,一直向前扑奔,偶然觉得某处的雪景好看,就立刻绕到那地方赏鉴一会儿。乡间久雪初霁,野外绝少行人,加以是正月初间,更是一望不见人影,洁白无瑕的雪上,除了偶尔发现几点鸟兽的足迹外,真是寻不出一些儿破绽。我和胡君越走越高兴,翻过了几重山岭,忽听得胡君叫道:“不好了!”这三个字一到我耳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什么事。

胡君指着山下的雪道:“你看,我们不是走到月湖边上来了吗?”我说:“去袁家坳,本得走月湖经过,有什么不好了呢?”胡君道:“这月湖周围几十里,我们信步翻山过岭,于今离月湖堤还不知有多少路。一片白茫茫的,并看不出堤在哪方,待怎么过去呢?可惜不曾带得一个向导,你看怎么办?”

我说:“你不是说这月湖干现了底,没一点水吗?”胡君点头道:“水是一点也没有,只是中间最低的所在,只怕有淤泥,不大好走。”我说:“我们脚上有这么长筒皮靴,怕什么淤泥,只管穿心走过去。在这样白缎子也似的雪上走过去,不是极好玩的事吗,找什么湖堤呢?”我一面说着,一面提起精神,高一脚、低一脚地往湖里走。胡君虽不甚赞成我这种过湖的走法,只是他既找不着湖堤,也只得跟在我背后,哧喳哧喳地走。

越到湖心雪越深,一脚踏下去,好一会儿才拔得起来,衣服撩得高高的,都沾了不少的雪。两个人的四条大腿,因雪沾得太多,棉裤已浸了个透湿,靴筒里更是水滔滔的,上身热得如火灼肤,下身就冷得如刀刮骨。

胡君身体不及我强壮,到了这不堪痛苦的时候,便在我背后叽叽咕咕地唱起埋怨歌来。一埋怨我不该发了神经病似的,忽然要踏雪访袁;二埋怨我不该不照正路走,要乱跑乱窜地错到这湖里来,于今弄到这一步,前进也不好,后退也不好。

我倒被他埋怨得忍不住好笑起来,索性立在雪里不走了,回头对他作揖赔不是道:“千差万差是我差,我于今已悔悟了,一切都愿听你的指挥,看你除了唱埋怨歌以外,有什么巧妙的方法,能减轻这过湖的痛苦?”胡君听我这么一说,也忍不住笑道:“已经弄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巧妙的方法。”我说:“像你这样唱埋怨歌,是不是减轻痛苦的方法呢?你真是没志趣的人,遇着为难的时候不努力,倒拿精神来埋怨人,这湖已走过一多半了,还愁过不去吗?你看,那一带树林中,不是有一所房屋吗?我们努力走过那边去,也不管那人家是谁,敲开门进去,讨点火烘烘棉裤,休息一会儿再走,你说好吗?”

胡君不作声,只将头略点了一点。我说你为什么不开口,他说我的精神要留着唱埋怨歌,懒得说这些闲话。我也不作声,忍住笑尽力往前走,直把胡君累得满头满脸的汗,喘得回不过气来。

已走过了月湖,我才回头看了看湖中脚印笑道:“怪道你走得这般吃力,原来你脚塌在我的脚印上面,所以走得偏偏倒倒。”胡君又埋怨道:“你何不早说呢?你这人真阴毒,我以为踏在你的脚印上,容易拔出来些。”胡君旋说旋提脚,自向那有房屋的树林中走,自言自语地说道:“果然信步踏下去的好走些。”我不禁又忍不住笑道:“我想不到你这人不行,竟到了这一步,连走路都得人指教。”忽听得胡君哈哈大笑起来,我只道他是觉得我的话好笑,也没作理会,仍撩起衣低着头朝前走,即听得胡君接着说道:“且看你去这人家讨火烤。”

我抬头看时,许多树木围绕着一所小小的房屋,大门上面横嵌着一块石额,上题“瞿公庵”三个大字。大门紧闭,门外雪深二尺,并无一个脚印,石门限上的雪,靠门板堆积尺来高,可见得这几日不但没人出进,连大门都不曾开过。便对胡君说道:“不见得大门关着,里面就没有人,只要有人,讨点火烤有什么要紧,难道里面的人好意思不肯?”胡君笑道:“这里面人是有人,不过他们简直可以不给火我们烤,我们不能怪他。”我诧异道:“这话怎么讲?这里是个庵堂,出家人应该以方便为门……”胡君不待我往下说,即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你上前敲门去吧!”

我这时也觉得疲乏不堪了,遂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上前用拳头在大门上擂了几下。房屋小,里面容易听到,仿佛是老婆子的声音在里面问道:“哪个?”我心想这里面是住家的吗?只得对门缝简单说明了来意。一会儿听得门杠响,“呀”的一声门开了,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尼姑,望着我和胡君,脸上很现出惊讶的样子,不住地用两只老眼,向我们身上打量。

胡君立在远远的不肯上前,我只好赔笑着说道:“我们无端来惊动老师太,甚是无礼,只因我们不是本地方人,原是要去袁家坳的,想不到走错了路,在月湖中湿透了下身衣服。这一带没有人家,只得来惊扰老师太,打算讨一点儿柴火,烤烤衣服,望老师太慈悲慈悲。”

老尼姑见我们这么说,脸上换了点笑容说道:“两位既是要去袁家的,请进来坐吧。”胡君听了,才敢走过来。我进庵门跟着老尼姑才走了几步,偶抬头见丹墀那边窗户里,现出半截修眉妙目的少女面孔,刚与我两眼打了个照面,即缩身下去了。那面貌虽只被我见了半截,鼻端以下为窗格遮掩了,然就上半截推测,只要不是缺唇暴齿,可断定决非中人以下的姿色。当时一颗心把不住跳了几下,暗想分明看见这女子,一头乌云也似的黑发,可知不是出家修行的人,怎么会在这庵堂里呢?我心里正在胡思乱想,老尼姑已引我们到清净庄严的佛堂里,让我们坐下,自走进耳房里去了。

我打量那窗户就在这耳房靠丹墀那面的墙上,少女不待说必在这耳房里。老尼姑掀门帘进去的时候,我的眼光跟着向房里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想立起身再看时,就听得胡君发出很诧异的声音说道:“咦,咦?这龛子里供的是什么神像?你看。”我此时正是心有所属,哪里肯把眼光移到神龛上去,随口答道:“不是佛像,大约就是韦陀像,我们管他这些做什么?”

胡君道:“你真是瞎扯,佛像、韦陀像我都不认得吗?你看吧,这像还是个肉身呢。”我听得肉身两个字,不禁起了一点儿好奇的念头,随即回头看龛上。虽有神帐挂着,还可看见神像的面孔,果不似雕刻的神像,像是盘膝坐着的,两手俱在膝上,肉已干枯,皮肤好像是用漆盖了的,像着的是僧衣,戴的是僧帽,仿佛看得出年龄在五十上下。胡君道:“这庵名‘瞿公庵’,神像必就是‘瞿公’了,但不知是什么年代成道的,更不知是何因缘,由这老尼姑在这里当住持?”我道:“这些事倒不管他,你知道这里面还有一个妙龄女子么?”

我说这话的时候,又回头看耳房的房门。谁知那个曾露半截面孔的少女,正躲在门帘背后偷窥我们,这一来却被我看见她的全面了。那种淡雅幽娴的神态,致使我疑心她不是食人间烟火的,正要仔细定睛,看个十分饱,谁知她哪容我多看,真是惊鸿一瞥,便不见了。接着老尼姑就端了一个火盆出来,盆里新生的炭火,我们嫌小了,老尼姑又抱了些柴来烧着。我不断地留神耳房里,想再享一回眼福,只是门帘寂然不动,老尼姑并不在旁陪坐,想打听都无从开口。

不一会儿,两人身上的湿衣服都烘干了,柴也烧完了,无法留恋,只得留下二两银子的香金,心猿意马地告辞出来。一路走到袁家坳,心中无一刻安静,直到见了袁老头儿,为我详述了瞿公庵的历史,我听了才如一盆冷水浇背,将一腔邪火消灭了。

欲知瞿公的历史如何,请看第二章《回头是岸》的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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