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瞿宣枚举起一锭银子赏去,见女子两个指头便轻轻夹住了,正自看了得意。心里打算要如何才能将这女子弄到家里做妾,不提防一瞬间,女子已凌空飞到了跟前。说时迟,那时快,女子的双脚还不曾着地,已在瞿宣枚头顶上劈了一掌。瞿宣枚仅叫了一声“哎哟”,身体就栽倒在地,脑浆都迸出来了。

瞿宣明等三兄弟眼睁睁地看着,因是出其不意,仓促竟不知道要捉拿这女子,而这女子也并不慌张逃走,只转身一纵,仍立在天井当中。堂上的宾客,一个个吓得离席惊慌乱窜,倒把出路拥塞了。瞿宣明兄弟虽都睁眼看见女子,转身纵到天井当中去了,却被众宾客拥塞了出路,一时不能挤出去。瞿宣明兄弟的武艺虽高强,但都不会纵跳,并且见瞿宣枚被劈倒地,手足关情,不能不急急地看伤势如何。

及看了瞿宣枚脑浆迸裂,才一个个咬牙切齿的,也顾不得挤伤了众宾客,瞿宣明一面口喊捉拿凶手,一面领着宣觉、宣泽分开众人,追赶出来。到天井中一看,卖解的三人都跑得无影无踪了。有几个宾客,指着大门外说道:“已逃出大门去了。”三兄弟随即追出大门,只见卖解的夫妇,带着那女子正向前跑,脚下真快,一转眼就跑上河堤去了。瞿宣明振臂呼道:“我们万不能放凶手逃跑,不拿住凶手,三弟的冤仇,便永无报雪之日。”

瞿宣觉、瞿宣泽听了,都尽力追赶,无奈相离太远,等到瞿氏兄弟追上河堤,卖解的已上了堤下停泊的一只小船,开离河堤有三四丈远近了。那女子独立在船头上,左手执弓,右手扣弹,燕叱莺嗔似的,向河堤上瞿氏兄弟说道:“冤有头,债有主,瞿宣枚无端聚众,围困我父亲,我父亲已经突围而出了,瞿宣枚却还不舍,打了我父亲一石子,使我父因伤身死。我今日是特来报父仇的,父仇既报,不与你们相干,劝你们各自回去,不许追赶。”

瞿宣泽也不答话,想追到河面仄狭处纵身上船,仍不停步地跟着小船追赶。宣明、宣觉自也不肯罢休,只听得那女子喊道:“我与你们无冤仇,不值得取你们的性命,如果你们真不自量,定要讨死,我只得对不起了。”说时,弓弦一响,一颗弹子丸,直向瞿宣泽下部射到。

瞿宣泽来不及躲闪,正打在脚背上,弹近力猛,竟弹进肉中去了。脚背上既中了这一弹,不但不能向船上纵跳,连一步也不能移动了,当即倒在河堤上,不能挣扎。瞿宣觉看了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贱丫头不要走,我一条命也不要了,就和你拼了吧!”遂不顾瞿宣泽的伤势如何,从瞿宣泽身上跳过去又赶。瞿宣明知道自己兄弟不是那女子的对手,追上去徒然送了性命,只得把瞿宣觉拉住道:“二弟不用追了。”

瞿宣觉的性格极刚暴,当下只气得乱跳,反喝问瞿宣明道:“三弟、四弟就由这贱丫头打得死的死、伤的伤,我们便不和她算账了吗?”瞿宣明流泪说道:“不是我做大哥的,忍心望着三弟惨死,江河里面是弄不过人的。这丫头的能耐,不弱似你我,加以她在船上,又有弹弓在手,我们休说不能跳上船去,和她拼个高低强弱;就是上了她的船,你看那一巴掌大的船头,我们能在上面施展武艺么?只若在堤上跟着追赶,我们不能伤损她一根汗毛,挨她一弹子就得躺下,何苦再去上当呢?”

瞿宣觉的性子虽暴躁,但亲眼看见瞿宣枚,被女子一掌就劈得脑浆迸裂,瞿宣泽又中弹倒地,他自信武艺不比两个兄弟高强,贪生怕死的心思,不问智、愚、贤、不肖,是人人有的;不过性情暴躁的人,须得有人提醒罢了。瞿宣觉既经他大哥提醒,随即把勇锐之气挫退了。

此时瞿家宾客中之胆气壮些儿的,及与瞿家有关系的人,都相率赶上河堤来了。看那小船顺风流水,似弩箭离弦地往下流头奔去,相差已有一二里河面了。随后赶到河堤的人,见瞿氏兄弟尚且不敢追去,更有谁肯去送死呢?一个个如痴如呆地望着小船去的看不见风帆了,才大家跺脚叹气,说可惜便宜凶手逃走了。

瞿宣明、瞿宣觉都泪流满面地搀扶着瞿宣泽,忍痛归家。瞿三娘已抚着瞿宣枚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堂戏早已停锣不唱了。胆量小的宾客,不知道将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各自怕受连累,一个个趁瞿氏兄弟去追赶凶手的时候,不辞而去。瞿宣明想起何等热闹的局面,只一霎眼工夫,就变成这般凄惨的景况了。任凭如何凶恶狠毒的人,处到这种境遇,心中也没有不悲哀惨痛的,还幸亏瞿宣泽的弹伤在脚背上,不是人身要害之处,只将弹丸取出来,敷上些刀创药,不过十天半月工夫就好了。

他们三兄弟把瞿宣枚的丧葬,办理完结之后,瞿宣觉对宣明、宣泽提议说道:“我瞿家搬到这一都地方来住,虽只有二十几年,然我瞿氏兄弟的雄名,远近一二百里内有谁不知道?怎奈家运不好,意外之祸,接连而来。五弟惨死的冤仇,尚不曾报得,三弟又死在那贱丫头手里了。我们现在活着的三兄弟,若不能替两个死去的兄弟报仇,不仅对不起三弟、五弟,将来我们到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见父亲、母亲呢?并且我瞿氏兄弟是素负盛名的人,如果自家兄弟被人打死了,不能报仇,此后我们的威名扫地,还能在一都地方,向人说得起半句响话吗?我仔细思量,大哥是当家的人,家中事多,不能分身走动;四弟的脚曾受伤,虽经医治,总难如前一般便利,也以在家多调养些时为好。我平日在家,本来没什么事可做,正好出门寻觅仇人,碎尸万段,以出我胸中恶气。我此次决计出门报仇,大哥四弟不用问我的归期。我何时报了仇,便何时回来。若是三年五载还不回来,不是仇人不曾遇着;就是我的能耐,敌不过仇人,反死在仇人手里了。我为三弟、五弟报仇而死,没有不甘心瞑目的。不过我的妻室儿女,得烦大哥四弟关顾关顾罢了。”

瞿宣明听了流泪说道:“近年来我家的家运不好,以致天外飞来的惨祸,层现迭出。据我的意思,三弟、五弟的仇,固然都是要报的,但是我觉得这几年不宜去报,因为到我家算八字的先生,都是一般的说法。说我前年正交了什么‘禄堂运’,说什么‘禄堂,禄堂,家败人亡’,又说什么‘禄堂,禄堂,眼泪汪汪’。我仔细想来,我家自从前年起,直到今日,整整的两年,委实没有过一件遂心顺意的事。三弟、五弟的惨祸,是不用说的了,就是居家种种碎琐的事,也是一桩也不得如意。

“人家喂养得好好的母猪,每年下两窝小猪,每窝都是十三四只,乳水也足,不到两个月就出窝,大的三十来斤一只,最小的也是十七八斤。这样的好种母猪,弄到家里来,谁说不是赚钱的货色。无奈我交的禄堂运太坏,劳神费力地用强将那母猪弄到家里来,哪知道竟变了卦,到我家第一次走草,偏遇着一只老脚猪(即牡猪),就不曾照起(湘人称猪交为照),只得又花钱照第二次。照起后才两个多月,便下了一窝不成形的小猪。母猪也会小产的事,不仅从来不曾见过,也没有听人说过。

“这一都地方,哪一家不养鸡鸭,有养得多的,每年的鸡、鸭蛋,也是一项出息。我家虽不靠鸡鸭蛋卖钱,然一家二十多口人,也须吃不少的蛋。从我前年一交上禄堂运,连鸡鸭都闹出种种的花头来了。雄鸡会张开翅膀,飞到别人家去;雌鸡也会飞上灶头,将灶上的饭碗菜碗打破;鸭婆在夜间关在笼里的时候不生蛋,居然会把蛋带到田里去生,在田里做工的人,时常看见有臭了的鸭蛋。像这一类的事很多很多,我平日懒得提起,因为说起来使人怄气。这虽是些极小的事,然可以见得我当家人的运道不好,家运也跟着不好了。

“我思量在我这禄堂运当中,一家大小,事事都得谨慎。我并不求事之能称心如意,只求不再出伤我家元气的祸事罢了。二弟不可性躁,且在家里躲过这三年,等我这条禄堂运过去了,再一同出门寻仇人报复,料想必能如愿。一般的同胞兄弟之仇,应该大家同去报复,若教二弟一个人去,我和四弟偷闲在家,自己问心也太对不起三弟、五弟了。”

瞿宣泽应声说道:“大哥说且在家里躲过三年的话,我以为使不得。休说我们有这样深的仇恨在心,三年的日月,不容易忍耐过去;就是能忍耐,三年之后,人事的变迁必多。我们并不是知道仇人的姓名住处,可以随时前去报复,还要临时去访查,趁此刻事隔不久,访查也容易着手些。若再过三年,我敢断定这仇永远不能报了。大哥欢喜听信那些算八字的胡说,连这样兄弟之仇,都因算八字的一句话,延搁不报。知道的人,必说我们兄弟不中用;不知道的还要骂我们不念手足之情呢!我脚背上那一点儿伤,原算不了什么事,何况此刻已经好了,行动毫无妨碍。我陪二哥一同出门去,即算大哥真是运气不好,我和二哥不见得也与大哥一般。总之家中不可没有大哥,便是不交什么禄堂运,只要留得二哥和我在世,也轮不到大哥亲自出马报仇。”

瞿宣觉连忙接声说道:“四弟这话不错,那些讨饭的瞎子,知道什么东西?胡说乱道地哄骗女人和小孩子罢了,我听了就生气。所以大哥每次叫了算八字的进来,我立时抽身就走。最使人听了可恶的,就是算小孩儿的八字,个个都是犯什么关、犯什么煞,送钱给他退治一下子就好了。过不了几日,若再叫一个算八字的来算,又是一般的说法,又得送钱给他鬼混。其实不信他们的狗屁,小孩子也是乖乖地长大成人,果真犯了关煞,岂是他们那种连自己谋生力量都没有的人,所能退治的?我多久就想说,不可听信那些瞎子的屁话,只因为听信也没有大妨碍,可见大哥一团的高兴叫了进来,说了徒然扫大哥的兴,所以不说。于今大哥既为听信那些胡说,要把应报的仇,搁下不报,我就不能不说了。”

瞿宣明悠然叹道:“这类阴命相的话,本来信与不信,在乎各人,我原是相信的,不能因你一说,我就不信;也如你原是不相信的,不能因我一说,你就相信的一样,只是于今也无须谈论这些不相干的话。你两人既是同心要去报仇,我没有倒从中阻挡的道理,不过二弟曾说不能报仇,便不归家的话,这话就大错特错了。你也不思量思量,你自己有妻室儿女,我家兄弟虽没有分歧,但是谁人的妻室儿女,终是谁人肩上的担子。你若为仇不曾报得,便一去不回,你试代你老婆设身处地,如何得了?如果四弟同去,存心也和你一样,又请你试代我设身处地,看我一个人,拿了这四房的少男幼女,更如何得了!你们去,我不阻拦,也没有旁的话可说,只有一句话,你两人非听从不可。此去无论仇人访查得着与否,至多一年须归家,哪怕归家住一夜又去也使得,免得你们的妻埋子怨。”瞿宣觉不能不应允,从此宣觉、宣泽两兄弟就出门访寻仇人去了。

暂时且将他兄弟访寻仇人的事,搁下一边,好趁这时分把瞿宜枚的仇人复历叙述一番,再归正传。

却说湖南长沙省城北门城外,有一家开瓷器店的,店主姓金名发兴,招牌也就叫作“金发兴”。这金发兴的原籍,并不是湖南人,他初到长沙的时候,年纪才二十五六岁,生得腰圆背厚,目大眉粗,望去不像个做生意的人。只是每日挑着一担瓷器,到城外十多里乡村人家,沿门叫卖。他说话略带些江西口音,那时江西人在湖南做生意的极多,大家都承认他是江西帮的瓷器担罢了,谁也不去问他的来历。他仪表虽不像个做生意的人,但做生意的时候,与人议起价钱来,却十二分的和易,从来不因人家还少了价钱,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就是将一担瓷器都翻看遍了,一件不买,他也是和颜悦色地挑着出门。

有一次他挑着一担瓷器,走到一个种田的人家。这家的小孩子很多,平日不大看见瓷器担,忽然看见了这一担花花绿绿的东西,喜得大家跳的跳、跑的跑,一窝蜂似的拥将过来。金发兴正陪着这家的主人讲生意,不提防小孩子推推挤挤的,将这头的担子挤倒,瓷器担上虽照例有麻绳网子网着,但网子只能维持瓷器,不跌落下来,连担子倾倒了,绳网也没有用处。并且有人做生意的时候,绳网已经解开了,当下这一倾倒,只听得“当啷啷”一声响,碗盏杯碟滚了一地,足足地打破了一半。众小孩儿知道撞了祸,吓得又是一窝蜂似的逃走。

这家主人也吓慌了,以为是自家的小孩儿不好,打破了人家的瓷器,自家应赔偿给人。不过眼见得打破的东西不少,哪有许多钱赔偿给人呢?因此急得追上小孩儿,抓住就打,打算将小孩痛打一顿,平平金发兴的怒气,再议赔偿就容易些。谁知金发兴见主人追着小孩儿打,倒赶过来拉住主人的胳膊说道:“这事不能怪他们,为什么抓住他们乱打?”

主人听了很诧异地问道:“是他们这些可恶的东西,推推挤挤弄翻了的,怎么不能怪他们?”金发兴摇头道:“不是不是,是我自己不曾将担子安放平正,便没有他们挤过来,也免不了要倒翻的;并且也不曾打破几只碗,算不了什么事。譬如我挑着瓷器担,失脚跌了一跤,把一担瓷器都打破了,却教我去打谁呢?”主人见金发兴这么说,才把怕赔偿的心思放下了。因此一传十,十传百,凡是见过金发兴的人,都知道金发兴是一个最良善的瓷器贩。就有许多人家,不买别人的瓷器,坐等几个月,等到金发兴挑了瓷器上门才买的。

是这般在长沙挑了七八年的瓷器担,就在北门城外开了这家瓷器店。这瓷器店的规模不小,那时湖南全省,没有第二家瓷器店能赶得上的。当这瓷器店初开张的时候,招牌还不曾挂出来,这一条街上的店家,都以为像这么大规模的店子,必是一个大富豪经营的。及打听主人是江西帮姓金的,都只道江西帮里富商多,谁也想不到就是挑瓷器担的金发兴。后来正式开张,金发兴接请众街邻到店里宴会,才一个个钦佩金发兴会做生意。只挑一个小小的瓷器担子,七八年工夫,居然能积聚上万的银两,一步便跳上了殷实商人的地位。

金发兴这时的年纪,已有三十五六岁了,还不曾娶妻,就有许多商人绅士,羡慕金发兴的生意做得好,想将女儿或姊妹嫁给金发兴做老婆的。无奈金发兴虽是一个做小生意出身的人,眼界却似乎很高,凡挽人去说媒的,一概被金发兴婉言谢绝了。说媒的人问金发兴所以中年不娶的原因,金发兴推诿的言词不一。有时说少年时候已经娶妻,夫妻非常恩爱,不料成亲不过三年就一病死了。此时思念前妻,当不能忘情,不忍续娶;有时说在少年时候已经聘订了同乡人家的女儿,未成亲就因饥荒逃散了,至今得不着消息,因有约在先,非俟得到那未婚妻或死或嫁的实在消息,不能另娶。究竟哪一种原因是真的,湖南人固然没人知道,便是向江西帮的客商打听,也没有明白金家历史的。因金发兴捐助江西会馆的钱,比一般人多,而对于同乡公益的事及慈善性质的事业,也都比一般人肯尽力。初时同乡中之势利的,因金发兴是个小贩出身,很存心轻视,及见金发兴为人能识大体,能轻财重义,自奉极薄,而待人极厚,才渐渐地把轻视的心理转了。

金发兴的瓷器生意虽做得很大,店里雇用的帮伙很多,然他自己并不偷闲。每年到景德镇采办两次瓷器,必亲自前去,雇船押运回来。店中的事,不论大小,也必亲自督率着雇伙同做,因此雇伙中没有敢偷懒舞弊的。

生意做到第四年,金发兴已经四十岁了,这日金发兴从景德镇运了一船瓷器回来,码头上挑夫将货挑到店里,金发兴正自指挥着雇伙将货向仓里堆积。忽见一个店伙,神色惊慌地跑来报道:“请老板快出去瞧瞧,外面来了一个彪形大汉,说他是来讨钱的吧,进店门并不开口说话,只往柜台跟前一站,就从袖中哗啦一声,飞出一个茶杯大小的圆东西来。张先生正坐在账桌跟前算账,那圆东西不偏不斜地正对准张先生的头顶飞来,将张先生的帽顶结子打落了,吓得张先生一抬头。不提防那东西来去得真快,第二下又对准面门打来了。张先生戴了个近视眼镜,这一下就正打在眼镜上,眼镜掉下来,幸亏落在账簿上,不曾跌破。张先生近视眼,看不出是什么人和他开这玩笑,立起身来问时,那大汉早已收那圆东西,对着架上的五彩花瓷坛,一只一下,打得当当地响。谁说要他不打,他就向谁打来,问他为什么事,他只不开口回答,我的鼻尖上也被他打了几下,不过不觉得很痛,只吓得我不要命地跑进来了。老板快出去瞧瞧吧,架上的货,只怕都要被他打坏了。”

金发兴听了并不惊骇,也不立时提步往外走,面上略露出些踌躇的神气,问那店伙道:“你看清楚那大汉的面目,是怎生一个模样么?”店伙道:“那大汉的年纪,只怕有五十岁了,紫红色的脸膛,左眼睛角上有一个钱大的瘢痕,连左眼睛都塌陷下去了,好像只有右边一只眼睛能看见。”金发兴听了这几句话,便连连点头道:“不用说了。”旋说旋举步往外走,还没有走到柜房,就见管账的张先生气急败坏地低一步、高一步逃了进来。两个学生意的小伙计,也跟着张先生抱头鼠窜。

张先生近视眼,看不见金发兴出来了,劈面撞将过去,金发兴伸手拦住问道:“什么事吓得这样乱跑?”张先生才立住脚,双手摸了摸头顶说道:“我这头没有打出血来么?啊哟哟,外边来一个大汉,真是蛮不讲理,此刻一柜房的瓷货,只怕一件也不留了。老板不可出去,出去也是要挨打的,快从后门去报官吧,告他白昼打劫,多弄几名会把式的捕快来,方能将大汉捉住。”金发兴连忙安慰他道:“请你放心吧,我认识那大汉,知道他不是来打劫的,我一见面便没事了。”说着撇了张先生又往外走。

到柜房只见一个如伙计所说一般的大汉,双手握拳抵在柜台上,圆睁起一只眼睛,向里面张看,好像寻觅什么人的样子。对面左右的店家,及这条街上的过路人,见金发兴店里忽然来这么一个凶恶的人,打得一店的伙计都逃跑不迭,无人不觉得奇怪,大家不约而同地围住店门看热闹。

金发兴直走到大汉跟前,一揖到地说道:“原来是你老人家,真是难得你老人家肯光降,请进里面来。”大汉一脸寻人吵闹的神气,至此无形消退了,脸上也透出一点儿笑意说道:“大老板也还认识我这个穷叫花么?”金发兴答道:“岂敢,岂敢!你老人家这话,折磨杀我了。”说时将大汉引进自己卧室坐定,复回身到柜房,见看热闹的还有许多不曾散去,金发兴即高声说道:“承诸位高邻关情,看了刚才的情形,或者要疑心敝店出了什么横事,不免代敝店担忧。其实并不是出了横事,方才来的这位大汉,虽是一个走江湖卖艺的人,然我在少年的时候,穷苦得无力谋生,曾蒙他老人家救过我的性命,我感他老人家的恩,至今没有报答。近来生意虽做的得法,有报答的力量了,无如生意没有帮手,不能抽身去寻找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只道我已是忘恩负义,不打算报答的了,所以生气前来找我。就是这么一回事,请诸位高邻不用为我受惊。”

看热闹的人听了,都无言散去,店伙也都安心各做各的事,不以为意了。金发兴才走回自己卧室,带着些儿埋怨的神气,低声对大汉说道:“师叔为什么要用这般一个来势,险些儿不把我吓死了呢!”大汉道:“你好安闲自在地过了这几年,只这样吓一下子,就经不起了吗?若不这么吓你,你肯出来么,你可知道我们在江西受了多少惊吓?老实对你说吧,你师父此刻已下在南康府监里了。”

金发兴流泪道:“这是我早已料定有这一天的,若在八年前肯信我的谏,何至如此!大师兄梁一鸣呢?”大汉道:“我就是为受了你大师兄之托,才长途跋涉地到这里来,在他师徒此刻正是忧愁困苦,没可奈何。而在你却是喜中有喜,可谓锦上添花。你师父当日不是曾说过,由他出头作合,将梁一鸣的妹子梁月华,许配给你的吗?梁月华的品性和武艺,你都是知道的,因为你师父有那么一句话,你的心里虽不知道怎样,她心里倒是很甘愿的。你走后据你师兄说:‘月华也曾几次劝谏你师父及早洗手,远些儿换一个码头,尚不失一个富翁的地位。’奈你师父不肯听从,致有今日。你师兄就亏了月华见机得早,未遭毒手,于今独自逃亡在外,不知下落。临行才到我家,向我叩头说道:‘我的父母都已去世了,没有兄弟,只一个妹子月华,虽是后母生的,然后母也于前年去世了。蒙师父的栽培,使我兄妹能学成一身武艺,本打算追随师父之后,大小做成一点儿事业;无如人心太坏,师父既落了自家人的圈套,我虽一时幸免,终难在此间立脚。尽多人劝我挺身出来接师父的手,团集师父的旧人,不使涣散。舍妹月华执意不可,说我一接手就去死期不远了,逼着我立刻远走高飞。我独自高飞远走是容易,但是舍妹年轻,一个人在家,如何是个了局?我想师弟金石友,在一同跟着师父学艺的时候,他独对月华甚好,所以师父曾说从中作合的话。只因那时舍妹的年纪太轻,以致拖延下来了。现在我既成个这样的局面,只好将舍妹托付师叔,访寻金石友,作成这件亲事。’

“梁一鸣说完这一篇话,也不问我能不能受他托付,又接连叩了两个头,即起身匆匆地走了。我事后思量,既当面没有推辞,他托付的事,便不能不尽力替他去做,只得即日亲去梁家看月华,把一鸣托付的话,说给她听。她一点儿不迟疑地说道:‘访寻金师兄的事,暂可从缓,且容我报了师父的仇再说。’我问他师父的仇,将怎生报法?她踌躇不肯向我说明,我料想她必有难说之处,便不追问了。

“又过了几日,这夜三更以后了,我从梦中惊醒,忽觉有人敲门。开门看时,原来是月华来了。突然对我说道:‘特来求师叔一同找寻金师兄去。’我说:‘我既受了你哥哥的托付,金石友是得去找寻的,不过金石友自离开你师父到于今,已七八年未通音讯了,究竟他当时去向何方,也没有人知道。且等我一个人去各处访寻,得了他的下落,见他将话说明白了,才回头带你去,方为妥当。若就这么冒昧一同动身前去,姑无论你是个年轻女子,行路多有不便。即算你有功夫,能与男子一般和我同走,到底什么时候能访寻着金石友?你一个年轻女子,能三月五月半年一载地在路上漂流吗,这如何使得?’月华笑道:‘如果金师兄当日的去向何方都不知道,此刻去哪里寻找他的踪影?’

“我至此才明白她早已知道你的着落,次日就从九江雇了一条船,打算且到了长沙,再细细探访你的居处。也是天从人愿,这日上船还没有一会儿,月华正坐在舱里,从窗眼看码头上往来的人,忽见你押了十几挑瓷货,搬运到相隔十多丈远近的一条船上。月华叫我看,我看了很欢喜,就要过来招呼,被月华阻拦住了,说我们在这地方不好招呼人,既是见了面,以后跟着开头,跟着停泊就是了。因此才一点儿不费事地得着了你这所在。于今月华还在船上等候,只看你打算怎么办?”

做书的写到了这里,便不能不把这个瓷器小贩,金发兴的来踪去迹,略略地交代一番。说到这个金发兴的家庭履历,在当时也实在是有些足使人称道的地方。他父亲单名一个琰字,江西南康府人,金琰十一岁考幼童进学,十四五岁就文名大噪了。所来往的都是一般负不羁之才的名士,青衣骂座、白眼看人,礼法算是什么东西,在金琰一般人的眼中,简直不屑顾盼一下。科名也不在他们心上,各自以为负着盖世的才华,举人、进士是各自所固有的,何时高兴,就何时去取这头衔戴上就是了。

但是世事哪里有这般容易如人意的,金琰连下了五六次科场,这举人的头衔,只是弄不到手。看平日同负盛名的名士,也都差不多,才不由得有些心灰气短,知道科第不能全仗才华,有许多关系在根基祖德的。十几岁时候那种恃才傲物的神气,已渐渐减退好多了,直到三十岁才中了一榜。因希望腾达的心思太切,金家的产业,在南康也可称得起是一家富室,就花钱捐了四川一个知县。

那时四川的哥老会的气焰,已是很高大的了。他原想将所统治的一县,竭力整顿一番,不使有哥老会存在的。及到四川,仔细一探听哥老会的组织及行动,虽觉得不能与寻常没知识、杀人放火的强盗一例看待,然整顿是不能不存心整顿的。

金琰初次到任的是石泉县,这日带了不少的随从人员,前去石泉上任。走到离城二十来里的地方,一处门临大路的火铺,只见过路茅亭中摆设了一桌酒菜,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中等身材,年龄约在五十左右,拱手当路立着。背后紧跟着两个魁伟绝伦的壮士,包头裹腿,威武逼人。

金琰坐在大轿中,早已看见了这三人的形态,心里虽料想是来迎接自己的,然猜不出是什么人,何以会在这地方,如此情形地迎接。不过金琰从来胆大心雄,不似寻常读书人模样,转眼之间,大轿已到了茅亭前面。在前开道的人,厉声喝三人闪开,三人不理,只见那个衣冠楚楚迎轿长揖说道:“闻老父台今日容任敝县,小民敬备杯酒,为老父台洗尘,千万求老父台赏脸。”金琰见这人举止安闲,发声如洪钟,只道是这地方的大绅士,既这么客气以礼相迎,觉得推辞不便,当下就也在轿中拱了拱手,招呼停轿跨了出来。

那人让到酒席跟前,亲自执壶斟酒说道:“如此草率,原不成个敬意,只因小民添居四川哥老会中首要,不敢从事铺张,恐怕于老父台官声有碍。小民素无姓字,因小时绰号‘湖萝葡’,现在川中的人,还是称小民为湖萝葡,求老父台赏脸,喝了湖萝葡这杯洗尘而兼接风的酒。”

“湖萝葡”三个字的声威,此时在四川,实在可以说是其大无比,金琰陡然听了这派言语,任凭他是胆大心雄的人,也不由得他心里不吃一惊,但是尚能力自镇静,不曾露出惊慌失色的态度来。看湖萝葡的神气,不像是有恶意的,遂接过那杯酒说道:“本县未到四川以前,就闻你‘湖萝葡’三个字的声名,到四川后顺便访问访问,提起你‘湖萝葡’三个字的人更多了。本县心里猜度,以为你湖萝葡能在一省哥老会中当首领,同会中无人不敢不听你吩咐,必是一个形体极魁梧、相貌极凶狠的魔头,想不到竟是这般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物。可惜此时不能和你多谈,此地也非谈话之所,且俟本县到任后,你不妨迳到衙门里来,既是本县约你来的,决无相害之意,你可放心。”湖萝葡笑道:“谢老父台青眼,小民也知道一个县衙门,不是能奈何小民的所在,只要老父台不嫌草野,有事咨询时,小民可以随传随到。”

金琰见湖萝葡说话的口气不小,简直是有恃无恐的样子,究竟不知道他具何等本领,敢当着知县夸这种海口,想问却不便出口,只问道:“你家住在哪里?”湖萝葡摇头笑道:“小民没有家,小民的家就是四川,老父台若有事要传提,只须对衙役说一句,小民随时可前来拜谒。”金琰举杯略沾了沾唇,即与辞上轿,到任去了。

初到任的官,事情自然忙碌些,然心里时时刻刻离不开湖萝葡的事。过了几日,公事稍闲了些,才传了一个多年在石泉县当差的老捕头,叫何清的问道:“这石泉一带的哥老会头目,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你应该知道。”何清垂手应道:“回禀大老爷,捕头是知道的,这石泉一带的归余维亮。”

金琰问道:“余维亮吗?余维亮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多大年纪了?”何清道:“形象仿佛一个读书人,年纪不过二十零岁。”金琰问道:“他有什么本领?二十多岁就当哥老会的头目。”何清道:“捕头却没有见过他有什么本领,但知道石泉一带会中人,都推崇他,不敢不听他的号令就是了。”金琰点头问道:“还有一个绰号‘湖萝葡’的呢,是不是与余维亮一般的头目?”

何清听得金琰问湖萝葡,面色似乎迟疑的样子回道:“湖萝葡在四川,没有能与他一般的。”金琰道:“这话怎么讲?”何清道:“余维亮仅能在石泉一县当头目,过了石泉县境就不行了。湖萝葡是四川全省的大头目,余维亮怎能比得上?”金琰道:“湖萝葡是四川人么?”何清道:“他就是在这石泉县生长的人。”金琰道:“你知道前任邹大老爷,再前任王大老爷,初来这里上任的时候,有湖萝葡在半路上迎接么?”

何清听了,面上仿佛露出些诧异的神色问道:“捕头不曾听说有半路迎接的举动。”金琰道:“不在半路迎接,有别的举动没有呢?”何清迟疑着说道:“有是有的,捕头不敢照实回禀。”金琰听了也觉诧异问道:“有什么举动?这是不与你相干的事,尽管照实说。”

何清只得又请了个安回道:“说起来实是捕头该死,枉吃了这份捕头的官粮,前任王、邹两位大老爷到任的头一夜,都曾在枕头底下看见了一封信,信上写了几句告诫清廉勤政的话,信封的背面,画着一只‘湖萝葡’。王、邹两位大老爷得着那封信,都没声张,只将捕头传上来,责问了一顿,自后也就没有别的举动了。”

金琰心想湖萝葡这次对待我,算是格外客气的了,就他的行为,倒是个豪侠之士,我于今既有缘做了这石泉县,不可交臂失了这样一个人物。随即问何清道:“你知道湖萝葡住在什么地方?”何清道:“他从没一定的住所,不知道究竟住在哪里。”金琰沉下脸道:“胡说,他既是生长在石泉,难道没有一个家,在露天里生长的吗?你尽管说出来,本县知道你们这类无用的捕头,不是他的对手,不能将他传提到案,本县并不责你传提他。你若隐瞒不说,本县就认你们都是呼同一气的,非敲断你的狗腿不可。”

何清见金琰放下了脸,吓得连忙跪下说道:“大老爷明见万里,湖萝葡确不是捕头的力量所能传提得到的。他于今也实在没有一定的住所,因为一般人多说他父母,已死去三四十年了,他只单身一个人,又是哥老会的大头目,各州府县的小头目,一个个都巴不得他去多住些时,好亲近亲近,因此他能到处为家。不过他并不避人,所到之处,远近数十里的人多知道。”

金琰一想湖萝葡所说,四川就是他家的话,竟不是夸海口的。然则要传询他,只向这捕头说,他确是能前来的了。当下便对何清说道:“你起来吧!你哪里知道,湖萝葡曾亲口向本县说过的,如果本县以后有事要传他来问话,只须吩咐你们一句,他自然会来的。他是一个汉子,岂肯无端对本县说假话,你下去,吩咐门房,湖萝葡来须立时传报上来。”何清也猜不出,这位金大老爷是什么举动,只得连声应是,退去来照话吩咐了门房。

不知湖萝葡果然来了没有,且俟下回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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