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由汉口回来,看见W城的形势更加紧急了。回到家里看见两个学生在等着他,力劝他的夫人要带小孩子们到租界上去躲一躲,免得坐困在城里受惊恐。V原来也想带她们过江去的,因为妻有身孕了,S儿和T儿还要人抱着走。兼之有几件小行李不能不随身带去;V一个人实在招呼不来。他只和F约到了紧急的时候就到F家里去躲一二天;再紧急时就进外国人的病院。因为F住的T街是没有逃路的,靠城的东北角的一条小街道,溃兵决不会跑到那边去。T街附近就有教堂,也有外国人的病院。

现在这两个学生来了,V很感激他们的热情;于是变更了计划,决意和他们护送家小到租界上去。租界终比中国街道安全。V想,这并不是帝国主义者对中国人保护得力,这完全是中国兵的纪律太坏了。他听见到一处抢一处的某军和某军,就十二分的害怕。

那联文字是,“革命不能成功,同志无须努力。”V想,这决不是无智识阶级的人写的了,是个很有智识并且很顽固的人写的吧。他当时断定这联文字定是岁数在五十以上的人写的,因为这些老年人虽有点智识但决不愿意让年轻人在革命道上先跑。他骂先跑得快的青年,“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他们的意思是,革命是应当由几个老同志引导的,革命只是他们老者专干的职业。中国人到底不能革命,因为“依老卖老”和“尊老”的封建习惯不能完全打破!V想,老者长者在毛厕里拨的这联文章完全是批评他们自己了。这种反革命的文字,公安局是有严禁及检查的责任。但是斯斯文文的巡警哪里肯走进这样臭而且脏的厕所里来行他的职权呢。

进了城后,他想X军的军纪还不错,他们搜身的时候没有把自己袋子里的两块现洋光复了去。

这晚上V一个人睡在家里,心地异常平静的听了几个钟头的枪声和炸弹声,但他没有半点忧虑,因为妻子已经到了安全的地界里,在这W城中的家已空无一物,徒有四壁了。

不一会,老吴也进来报告消息。

一个兵士在V的身上摸索了一回,才让V进去。

“还不是抢了几家店子!不过没有抢到这里来罢了。”

“有两三个月的太平,我就很满足了。不单是我个人,一般的人民都是这样想吧。”

“是的,现在割据的局面完全变成功了。一年来的革命到今天才成功!以后我们可以安居乐业长享太平了吧。”

“昨夜里放枪放得厉害呀。吓得我一晚上睡不着。”

“我要到租界上接妻子回来享这短期间的太平了。明天再见!”

“怎么不见有溃兵进来抢呢?”V说了后又后悔。他想,人类总是这样自私自利的。

“往哪里去!?”操湘音的灰衣大汉喝问他。

“就在这里面的K坊巷。”

“大概总有半年的太平可享了吧。”

“回家去的。”V战战兢兢地恭恭敬敬地回答他。

“兵退了。兵全退了。只有一两个兵士守城门了。像刘备取成都。各家店门首都挂起欢迎的红旗了呢。哈,哈!哈!”

“先生们!我的小船不靠H门了!”划夫向V和共搭划子的客人们请愿。

“你就拣你方便的码头靠岸吧,”V回答他。

“你住哪一块?”兵士再高声地问他。

“不错,中国人的国民性是尊老崇古的。你看那有名的革命领袖先由东而西,再由西而东,再由东而西,最后由西而南,近又由南而东,到处受欢迎,到处讲演;但他自己没有半点主见,前话不对后话;革命青年犹奉之若神明,这不是封建思想是什么!?”

“不错,‘欢迎得胜军’真是千古不变的公理!”

“……”F沉着脸不说话,但表示出一种看不起V的颜色来。

V送妻子到租界上去后,自己再搭小划子回W城。近黄昏时分了,划子荡到江心时,枪声满江面了。V到这时候却一点不惊恐了。他还觉得划子走快了些,没有充分地观察败兵沿江拉划子的情形。V想象今夜里的江面情形大概可以用“宵济终夜有声”这一句来形容吧。

V起来时,红日满窗了。章妈进来打洗脸水给他洗漱。

V洗漱了后,匆匆地吃了两小碗稀饭就由后门出来打算到T街去看F一家人,因为昨夜黄昏时分F还打发一个人送了封信来叫V快送家小到他家里去躲几天,并且说今晚上定听得大炮声呢。

V在下面的一块泥滩上登了岸,沿着江南岸上,他是要进H门的。过了几条龌龊暗黑的街道,他看见由下游败退下来的兵士像蛆虫般的挤拥着。到了P码头了。近P码头的城角本拆毁了一处——大概这是P省建设厅一年来的成绩吧——,V想,不要再进H门吧,就从这里进去吧。但他看见这条进路口上也站着几个荷枪的兵士,他有点害怕,踌躇了一会才走上前去。果然那几个兵士持着枪来拦阻他。

V在F家里坐了一忽,和F一路出来在街上转了一转,看见满街都贴着“欢迎得胜军”的标语了。

V到F家里后,就把途中所闻所见一一的告诉F。

V出来先到黄鹤楼前的城墙上望了望H门前出入的人们。他知道平民可以行动自由了,只有由江那边来的兵士或形迹可疑的才要受检查。V忙由城墙下来走进H门大街里来。他看见各家店门首都悬着党国旗,还有几面用红纸做的欢迎旗在空中飘动。V想,又是一番新世界了,他走了一会,忽然看见一间公共厕所,他就想撒溺了。他向前后左右望了一望,没有认识的人,他就走进厕所里来。走进来后,他才失悔不该进来,因为几个毛坑都给人盘踞住了,他们都像新得势的军阀占据着地盘般的满面骄气和臭气。V待转身,忽然有一个人站起来打算让地盘给他。他想,中国的干净土都给军阀们占据完了,只有这一小块非干净土,我可聊把它占领占领,撒一泡尿进去吧。V一面扯裤腰,一面望给一班无智识阶级鬼画葫芦地涂满了的墙壁,他发见了一联反革命的文章了。

V在一个十字路口向F脱帽告别,F微笑向他点首,像笑他卑怯,又像嘲笑他过于自私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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