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回到房里来了。母亲拿了三四个大包东西出来。

“表兄送了好些东西。送你一件华丝葛的衫料。”母亲拣那个衫料的包裹交给美瑛。

“我看,什么颜色的?”她抢过那个包裹来,急急地解那缚着的绳子。

“深蓝色的。”母亲在解别的纸包。

“深蓝色,我不喜欢。谁要那样的老颜色!”美瑛把嘴唇一歪扯。

“表兄说,这样的颜色大方些。”

美瑛再不说什么,她只想有这样好的上衣料就要有好裙料来配它。她恨表兄不加送一件裙料给她。

母亲的礼物是青宁绸。还有两箱西洋饼干和一打毛巾。她想,除了两盒饼干外都是很切实用的东西。

“妈妈真贪婪!全数收了么?”

“不全数收下来,还要叫他提着回去么?”母亲笑着说。

“花了他二三十块钱吧。”美瑛想有名的吝啬鬼送这样厚的礼物给人家,恐怕这次是创举吧,他真的像对自己有意思。

“我也觉得奇异,那样吝啬的人,”母亲说了后像还想说什么话。但忽又中止了。

“他多早来的?”

“我才吃完中饭,他就来了。点多钟前后吧。他要我带你到他家里去玩。我想,我们迟几天送点回礼给他。你说送什么东西好?我想,他是有钱的人,什么东西不能买。不过表点意思吧了。买两斤肉,两条鱼,二十个鸡蛋送他好么?”

“不要累赘了。送他两斤肉,两只鸡就好了。我是不去的。他只不转睛的望着人,望得人……”美瑛红着脸说了后低下头去。

“单我一个人去也好,探探他的口气。”

“探什么口气?他对妈妈说了有什么话么?”

“没有明白地说什么。不过你还没有回去以前,不住的问关于你身上的事,问你订给了人没有,为什么还没有嫁,希望怎么样的人家。他很留心的问这些事。他恐怕不是替别的人做媒吧。”

“讨厌的。”美瑛这回不敢一口抹杀的说不情愿嫁表兄的话了。

“我想他那边有这个希望时,你就将就些吧。人物虽然差点但以后的衣食可以无忧无虑。我想难得再好的人家了。”

“……”美瑛只低着头没有表示。若在数年前听见母亲这样说时,她定提出抗议了,说女人决不单为衣食而嫁的,现在她实在再无这样的勇气。

“去探探大姨妈的口气,就知道他们的意思。”

美瑛回来自己房里后还坐着默默地想表兄的事。她总觉得表兄那个样子实在难于亲近。还有一个缺陷是母亲不十分留意的。这就是血统上的缺陷,听说表兄的父系一连四五代都是患这种病死的,有了相当医学常识的,并且实地的看过这种病的苦状的美瑛想到这种血统上的缺点,心里异常的不愉快。

她还没有和表兄结婚就先想象到患这种传染性的恶症的丈夫临死时的状况和自己无可奈何的在看护的情形。他的确是再活不到多少年的人了。尚未结婚就先要准备着作孀妇,这是如何难堪的事。

美瑛把表兄的事想了半点多钟后,思索力又回复到今天上午的事来了。

——×商店的杨店员像很诚恳的在恋爱着我,对他不该再漠然无所表示了。可怜他穷了一点,不然,他比表兄好多了。他的嘴唇厚了点,除此以外他可以说是个美男子。今天他的态度大胆了点,乘没有人注意的时候竟捉着我的臂膀。他约我明天去会他,同到市公园去游玩,若不是表兄今天来了时,我打算把杨松卿的事提出来征求母亲的意思的。母亲也喜欢他,只说他家里穷了一点。看母亲,也没有不赞成的。不过现在表兄有了微微的表示了,母亲的意思当然倾向到表兄那面去了。美瑛又追索起认识杨松卿的经过来了。

美瑛认识杨松卿是她的一个朋友介绍的,不,要说美瑛的编织绒帽子绒袜子的生计是由她的这个朋友介绍的。她的这个朋友的夫家和杨松卿是同一族的,住在邻村。最初编织的绒线美瑛间接的由这个朋友领过来。到后来美瑛在杨姓的家里认识了松卿了,松卿就常直接送编织材料到美瑛家里来。

到了第二天松卿果然来了。他来时恰好母亲不在家,美瑛还在房里梳头,她梳着头发脸红红的走出来。

“请坐一会,我就来。一刻就来,对不住了,劳你送过来,”美瑛一面说一面叫老妈子倒茶。她说了后又后悔对昨天才认识的人不该用这样亲昵的口气说。

松卿像带了点礼物来送给母亲的。

“你母亲呢?”

“才出去的。一刻就会转来吧,”美瑛说着进去了。

过了一会,美瑛再走出厅前来。把绒线收好了后,看见松卿送来的两块肥皂和一包食品,红着脸不敢收下来又不好拒绝。

松卿的态度像没有一点跼蹐,但从没有和年轻的男性应接的经验的美瑛尽相向的坐着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有点难为情的。看见松卿尽凝视着自己,忙侧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幸得母亲回来了,美瑛忙站起来向母亲介绍。

“这位就是×商店的杨松卿先生。”

母亲对松卿很表示欢迎,为失了婚期的美瑛计她特别的表示欢迎,本来对男女交际,母亲所取的态度是很开通的,宽大的。她对美瑛近来的出入一点儿不加监督了。

美瑛跟母亲一路出城时,松卿又在馆子里招待过她们来。有松卿在×商店,美瑛的生计上也得了不少的便利。贪小利的魏妈就常常在美瑛面前称赞松卿。很奇异的就是美瑛听见母亲独赞松卿就像称赞自己一样的愉快,并且不知不觉地双颊红赧起来。

嗣后松卿常常来访美瑛,跟着时日的进行,他和她渐渐地惯熟了,有时说起笑话来了。松卿来时,母亲大概不在家。就在家里只陪坐一会说有事出去,留他俩年轻的在一间房子里。母亲的这样的态度实在叫他俩感激。美瑛更感谢母亲的苦心。她和松卿相认识仅满一个月,她就像得了母亲的许可般的和他结为恋爱的同志。他俩一同出去散步,一同上馆子,一同看电影戏。但都在日间出去。松卿曾几次要求她在晚间去看戏,只有这一件她没有答应,美瑛看母亲的意思,只嫌这个店员穷了一点,若能够替美瑛负终身的责任时,她也未尝不可以答应。

“只要他是个可靠的人,能负责任,就和他结重亲也可以。”母亲对美瑛曾露过这样的口气。

“松卿决不是浮薄的青年,他们的店主很相信他。不是靠得住的人还相信他么?”

美瑛想,松卿的嘴唇太厚了点,怪难看的。除了这一点,他可以说得上是美男子的格式了。贫穷决不是一时的现象。作算穷,只要夫妻相爱能同甘苦,也是幸福的。她意识到自己对松卿感着一种情恋了,觉得自己一身只有他能处分了,只有他能把迫近危机的自己救起来。她时时描着和松卿结婚的空想以自娱。有时对着松卿,忽然感着一种愁的发作,胸口不住的悸动,完全的面着失了自我意识的一种危机。受着冲动的打击,身体不住地发抖。她想,松卿是很明显的有意于自己的了,只要自己一启口示意,渴望着——在很久很久的期中渴望着的安慰,顷刻之间就可以领享。但只一瞬间,她又恢复了她的自我意识,觉得这是关系自己终身的事,不能不顾前后的随便的把身子委托他。虽经他的几次的要求,她始没有肯定的表示,但实际美瑛对松卿的恋爱可以说达到相当热烈的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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