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看见阿和在她面前作一种奸笑,没有一点规矩,心里就有点生气。

“你昨天来了么?”她很正经地问他。

“来了。瑛姑不在家,到哪里去了?”阿和露出当门两颗黄牙望着她笑,口涎像要流出来般的,她看见他那狰狞的样子,心头就作恶。

“到什么地方去,要你管?!”她当然不能告诉他昨天到的地方,也不愿意说谎,只能这样反射的回答他。

“许久不见瑛姑了,我走了来,你又不在家,叫人心里不舒服。”他还是嘻笑着张开口向她。

“你来有什么事?”

“瑛姑穿着旗袍的样子怪好看,我是专来看你的。”他走近她的床前在床沿上坐下去了。

她想这个儿子有点像白痴。他穿着黑呢的学生服,上衣满盖着头垢和尘埃,裤脚也满染着泥垢。她看见他不客气的坐到床沿上去就紧蹙着眉头说,

“你的衣裳这样龌龊,快下来!那个椅子上不好坐么?”她说了后站起来拿了一把椅子放得离她远远的叫他坐。

阿和很柔顺的听她的话站了起来,坐到那把椅子上,

“你床上莫非有金狗子,怕我偷了去。”他还是嘻笑着说,一二滴涎沫真的由唇角流出来。他随即用他的满涂着黑垢的手去揩。

“我真的怕你会偷我的东西!”她沉着脸望了望他,就翻转去不情愿再看他了。

“你怕我偷你的什么东西?”他还是笑着说。

“我房里的东西都怕你偷了去,你还是少来这里好些。”

“我少来这里,你可以多到外头去,是不是?”他的笑声更响亮了。

“你多来了,我就不敢出去么?你说话真好笑。”

“父亲临走的时候和我说,要我常常来看你。”

“祖母叫你来的吧。”

“是的,她也要我来。”

美瑛听到这里,心里又不舒服起来,老妈子送了面包和牛奶进来。她和他不说话了。

老妈子出去后,他就过来抓了一片面包塞进口里去。

“你看,成什么个样子!?”她骂他。“没有一点家教!”

“我是吃你的?”他一面咬着面包一面说。

“管你吃哪一个的!在我这里,我就要说。”她觉得这样顽皮的人真无法处置,赶他,他是不走的。

“瑛姑家里人不知吃哪一个的。”他嘻嘻的笑起来,笑声更响亮了。说了后凝视着她,她望见那种样子就有点害怕。

“什么话?”她脸红红的说。她很担心的,因为他的说话里别有用意。定是那个老妈子爱瞎说,告诉了他什么话。等他走后,非开除她不可。

“我没有说什么,我问你昨夜上到什么地方去来。”他走过来拿美瑛喝过了的牛奶盅。

“你要喝,叫老妈子冲给你。你这个人真无礼!我看你发狂了!”她伸过手来夺那个牛奶盅。

“瑛姑喝过了的才好吃呢!”他已经把牛乳盅送到他口边去了。美瑛气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你真是个疯子!十七八岁还这样的不知羞耻,不懂规矩!只有你那个不长进的父亲才生出这样的儿子来!”

“我不知羞耻,我是疯子,一点不错!要黄广勋生的才不是疯子,才知羞耻。”他唇角流着涎沫似笑非笑的站了起来。

“……”美瑛知道自己的秘密完全给他嗅住了,气得说不出话来。虽然恨他恨到极点了,但不敢和他决裂,她的脸像硫黄般的青青的凝结起来了。她只睨视着阿和,她的眼、鼻、颊都一同微微地颤动起来。

她和他沉默着互相凝视了好一会。

这时候的美瑛的苍白的脸在阿和眼中是异常妖艳的。

“老妈子向你瞎造了些什么话?你莫信她!”美瑛勉强她抑着气愤低声时向他说。

“老妈子的话听不得,本人写来的信总靠得住吧。”他再流出口涎来笑着说。

美瑛的眼前起了一阵晕眩,像快要跌倒下去般的。她的脸埋在她的双掌里。但只一瞬间,她忙走向书案前去打开抽屉来。她检查了一会,她发见了她失了几封信,她的脸色更苍黄的,双脚不住地打抖。

“你这个贼!偷了些什么东西去了!快拿回来!”她声音辣辣地说,把阿和吓了一跳。他看见她快要流泪般的表现出一种悲哀的表情来,和刚才的气愤的表情完全不同了。

“我偷了你的什么东西?你时常怕我偷你的东西,箱子橱子都锁住了。我偷你的什么东西?”阿和还在奸笑,他想,他站在胜利的地点上了。

“快拿来还我!我抽斗里的几封信你拿到哪里去了呢?”她的说话中已经含有不能再抵抗的微弱之音了。

“我不知道!”他还在作残酷的狡笑。

“你到底要多少钱,你说出来,我可以把你。你快把那几封信还我。”美瑛感着自己的呼吸异常的急促,她的四肢也无气力了,她又倒在椅子上去了,她有点喘气不过来。她只双目直视着阿和。凶顽的阿和到这时候也不敢正视她了。他觉得她的凄怆的脸色很可怕。

“谁要你的钱?”阿和低着首不望她,颤声的说。

“你又不要钱,你拿那几封信去干什么?”她也颤声的说。

“我有我的想法。”他再仰起头来看她,他看见她的脸儿很凄艳,有些可怕也有些可爱。

“有什么想法?快说来!”她像要哭了。

“我找黄……”他说着站起来想向外跑,他的像蛇一样的怪性质实在使她害怕。她忙跑过来捉住他的臂膀。

“你要我怎么样?”

“瑛姑自己做过了的事不会忘记吧。问你自己,”阿和走近床边背过脸去。她望着他的后影——怪丑的后影,发生出一种好奇心来。

她红着脸凝视着他不说话。他又声音很低的说了些话,她差不多听不清楚。

“那些信件在你身上么?”她过来想伸手探进他袋里去。

“不行的!就这样的想拿回去是不行的!”他也伸手抵抗她。她骇了一惊,忙躲过一边。

“我看你要遭雷打!”她似笑非笑的颤声说。

他沉默着向她作奸笑。她感着自己周身在发一种恶寒。

“你决不把它给哪一个看么?你要发誓!”

“我把它烧掉就是。”

她觉得他像蝎虫般的在她身后蠕动,又像癞虾蟆般的在蠢动。她同时闻着一种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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