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捕快要推动广德真人,却如一座大山,丝毫不能动弹。后来广德真人索性坐了下来。众人中也有头脑明晰些儿的人,知道用强是办不到的,遂改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很殷勤似的说道:“我们怎敢对你老人家无礼?只求你老人家肯进衙门里去,就教我们各人叩几个头都使得。”

这人正在说的时候,忽听得里面升堂的鼓响,广德真人即立起身来说道:“这倒像一句人说的话。大老爷升堂了,我进去瞧瞧罢!”

直向衙门里走去。众衙役左右前后的包围着,径到了大堂之上。

朱知县正在坐了大堂,将要审问旁的案件;尚不曾开口传人,就见一大群衙役,拥着一个宽袍大袖道人模样的老儿进来;大摇大摆上堂,目空一切的气概。朱知丝见衙役中有衣服撕破,头面伤损的,就情形推测,已知这老儿是曾百万家的妖人了。刚待拍几下惊堂木,显出点儿堂威来,把广德真人目空一切的神气吓退;两边站堂的吏役,已齐声向广德真人吆喝。

广德真人只作没听得,几步走到大堂中间,昂头向朱知县说道:“我本一念慈悲,身入尘寰,挽回浩劫;白塔涧附近数十里的瘟疫,全由我治好了。你为一县的父母官,应该感谢我才是道理。曾彭寿的祖父曾捐十万石杀,救活一郡饥民;曾彭寿本人,也力行了半生的善事,白塔涧一方无人不得他的好处。

“你做父母官的,对这种善良百姓,应该奖励他才是道理;谁知你竟听信小人的谗言,派捕快来捉拿我和曾彭寿。曾彭寿是个孝子,他母亲此刻病在垂危,是我不忍见他母子分离之惨,特地将你派去的捕快打得四散奔逃;并打死了几个,留在白塔之下示众。又恐怕被打回来的捕快,向你乱报,诬陷良民,我因此亲自来这里说给你知道。我去了!”

只见广德真人的身体略晃动了一下,便是一条黑影从丹墀里冲天而去。早把个朱知县吓得呆了;堂上站立的三班六房,也都惊得面面相觑,以为是真仙下降。朱知县愕然了好一会,才回复原状。被打得逃回来的捕快上堂,禀报了到曾家捕人,及许多人鸣锣劫犯的情形。朱知县慌了,没有主张。

此时朱宗琪还在衙里,朱知县遇了这大的乱子,也没心情再审问旁的案件了,随即退堂问朱宗琪道:“你说曾彭寿家里蓄养了许多武士,打造兵器,图谋不轨,何以捕快到他家里拿人,往不见有武士出来阻挡呢?曾彭寿和那妖人都俯首就缚,并不抗拒,是甚么道理呢?”

朱宗琪从容笑道:“老叔祖辖境之内,巴不得没有图谋不轨的事;不过曾彭寿和那妖人此刻已经拘捕到案了没有呢?”

朱知县皱着眉摇头道:“这事已弄得糟透了;若再胡乱办下去,只怕连我的前程都不妥当。那妖人确是有些道理,不是假借邪术欺骗乡愚的。他在朝廷法堂之上,居然能身体一晃,就无影无踪,这岂是欺骗乡愚的邪术?并且他见了我的面,神色自若,侃侃而谈,没有一点儿畏惧样子;可见他心有所恃。我们万一斗不过他,岂不是自寻苦恼?”

朱宗琪听了这几句话,倒有些慌急起来,问道:“妖人居然办到了案吗?怎么身体一晃,就无影无踪了呢?”

朱知县这才把广德真人所说的,及捕快禀报的言语,述了一遍。

朱宗琪听罢,才放了心,显出得意的神情说道:“好吗!侄孙初听了妖人见叔祖面的话,心里不由得有些疑惑起来,像这样反形已露的叛逆罪犯,如何几十个寻常捕快,居然能将他们拘捕到案呢?这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吗?谁知道原来是这般一回事!侄孙倒要请问老叔祖一句话,老叔祖说捕快到曾家并不见曾家蓄养甚么武士,曾家既是没蓄养武士,何以有几个捕快被打死在白石宝塔之下呢?于今曾家的逆迹昭著,竟敢率众拒捕,打死捕快,老叔祖为甚么倒责骂小侄孙?

“妖人若毫无妖术,怎得称为妖人?身体一晃,就无影无踪,这不过是一种障眼法;在江湖上玩幻术的人,谁也有能隐形遁迹,算不了一回事。老叔祖若因为妖人会点儿妖术便害怕,不敢认真办理这案,这还了得!于今姑无论被大胆的曾彭寿率众打死了几名捕快,在势已经骑上了虎背,不能就此罢休。即曾彭寿和妖人谋反的形迹,已经显露出来;老叔祖不请兵剿灭,将来地方糜烂,老叔祖身为一县之宰,谁能代替老叔祖受过呢?”

朱知县沉吟不快道:“若曾彭寿果是谋叛,因拒捕打死了捕快,那么请兵进剿,何用踌躇!无奈曾彭寿为本县巨绅,历代忠厚居家;他祖父捐谷救荒的事,已上达天听。几十年来,曾家没有过诉讼之事,名字不入公门;可知纵不安分,也未必便至于谋叛。当你来告发他的时候,我心里也原是这么想。不过……”

说到这里,他略停了一停,即接着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对你说明。我不过想借此多捞他几文到手,填补填补我到任以来的亏累,所以依你的话,派捕快去捉他来,以为绝没有捉不来的道理。只那个甚么真人,是个有法术的,派去的捕快,十九捉拿不到。那东西捉不到也罢了,我正好借着要妖人到案,着落曾彭寿限交。弄到结果,不愁曾彭寿不使出大把的银钱来,恳求了案。

“谁知捕快去那里,竟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出来!逃回的捕快还不曾上来禀报,那妖人倒先来了。听那妖人说的话,很有些气魄、有些道理,并说明我不应听信小人的谗言。我再四思量,于今向上头请兵进剿叛逆,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但是请来的兵,不能由我这做文官的知县统率进剿。拒捕打死捕快的事,那妖人已当我的面承认是他干的。

“曾家本没有蓄养多少武士,这里兵队去剿,曾家必没有反抗,将来凭甚么证据,硬指曾彭寿为谋反叛逆呢?谋反叛逆的罪名虽大;然没有确切不移的证据,也不能随意拿这种大罪告发人家。反坐起来,须知也是很重的。所以我觉得这事当初就不应该听信你的言语,于今弄假成真,上不得,下不得!”

朱宗琪行所无事的模样笑道:“原来你老人家精细过了头,想到隔壁去了。拒捕打死捕快的事,妖人当着你老人家的面承认是他干的,你老人家便也承认是他干的么?即算他说的不假,可以相信确实他干的;难道朝廷耗国帑蓄养着办案的捕快,应该送给那妖人打死?官府不能过问么?捕快奉着长官谕帖,出差办案,朝廷许可人民格杀勿论的么?

“于今妖人既已身体一晃即无影无踪,不是寻常捕快所能拘捕得着;休说曾有拒捕打死捕快的事,就是没有这回事故,也应着落曾彭寿限交妖人出来;何况曾彭寿确是谋叛拒捕的主要犯呢!那妖人不是本地方人,据捕快禀报,当时有人鸣锣聚众。那白塔涧一带居民,有多半是曾家佃户,这种聚众反抗官府的事,岂是不相认识不相关切的人,所能纠合指使的?

“你老人家以为曾家蓄养武士,一定蓄养在他自己家中吗?这回鸣锣召集,出头动手打死捕快的,不待说都是他家平时蓄养的武士。至于那三个从塔顶上扑下来,扭断曾彭寿和妖人的炼铁,使动流星打众捕快的,更可知是早已安排好了的武士。曾彭寿就有一百张口,也辩白不了。

“这样逆迹昭著的案子,落到老叔祖手里,你老人家尚且犹疑,不敢请兵剿办;难道要等到城池失陷了,再自请处分的好些吗?如果你老人家存心姑息,小侄孙为保全地方、保全自己身家计,不能不去上头告发;那时于你老人家的前程,恐怕真有些不便呢!”

朱知县原是个捐班官,纯粹由金钱的力量,得到这桃源县知事的任;才干、经验都一些儿没有。起初听信了朱宗琪的话,利令智昏,想借此敲曾彭寿一回竹杠;料不到会闹出打死捕快的乱子来。

他派遣捕快去拘捕曾彭寿的时候,心里明知道朱宗琪告密的话靠不住,又亲经广德真人那么一番告诫,一番神出鬼没的举动,因此不由得有些情虚害怕起来,所以向朱宗琪说出那些责备的言语。及见朱宗琪如此这般一说,胆气又壮将起来了;心里就明知是一件冤诬的事,为已成了骑虎之势,也只得抹煞天良,放开手段做去。当下又与朱宗琪计议了一会,自然张大其词,去呈报上峰,请发兵捕剿。

且说曾彭寿自从广德真人走后,心里十分放不下,随即对成章甫说道:“我再也想不到平白无故的,会闹出这样的大祸事来!据真人说是上了奸人的圈套,究竟陷害我的奸人是谁?真人未曾明言,我也不敢随意猜度。总之,若没人暗害,我历代安分居家,断不至有这飞来之祸。不过要暗害我的,只管暗害;我家几十年住居此地,没人做过半点犯法的事,无论怎生借口害我,我也不怕。

“那三个从塔顶跳下来救真人和我的壮士,与敲锣聚众的几个人,都趁纷乱的时候走了,不使我认明他们的面貌;可知也是暗害我的人,有意做成这种圈套,加重我的罪过,教我无从辩白。其实我此心坦白,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我也不害怕。我所最着急的,就是老母的病,因此事陡加厉害了;我万不能撇下他老人家,自去县里投案。

“于今真人虽到县里去了,只是到县里以后的情形怎样?我十分放心不下。你有几个熟悉的人在县衙里,惟有辛苦你一趟,请你去打听打听。得了甚么消息,便来告我。县衙如有须使费的地方,多少尽管使用。”

成章甫答应着去了。

白塔涧一带的乡绅,也有和曾家交情好的,见曾彭寿忽然被捕,忽然遇救,多来探望;但没有一人能替曾彭寿出主意。曾彭寿见老母病在垂危,五衷纷乱,除打发成章甫去县衙里打听消息而外,就只知道哭泣忧虑,一点儿摆布的方法也没有。就在这夜,老太太竟因惊吓死了。曾彭寿忙着棺殓,更没心情处理官司的事。

成章甫也一连两日没有消息。曾彭寿料知祸已临头,绝不能脱身事外,不敢将老太太的灵柩久停在家,第三日才草草办完葬事。只见成章甫骑着一匹马飞奔回来,累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说道:“旁的话都没工夫说了,全家赶快逃避罢!金银杂物都不能要,只顾性命要紧。快快快!不但你一家要逃,我还得去通知左邻右舍,都非暂时逃避不可,大家死在这一个窟窿里不值得。”

匆匆说完了这几句又待上马。

曾彭寿虽则惊得脸上变了颜色;然他是个安乐家居了半生的人,从来是守静不动的,也未曾遇过急难的事;一时教他撇了家业,率领妻室儿女逃走,一则觉得无处可逃,二则还不曾明白逃避的必要,一手将成章甫拉住说道:“毕竟是如何的情形,要这么急迫干甚么?何妨把原由说明了再商量呢?”

成章甫着急道:“那里还有细说的工夫?来剿这村子的官兵,已快要到了。我与官兵同时出城的,幸亏我的马快,抄小路赶来报信。他们这回来,带了无数的大炮,议定了围住村庄,不由分说,只一阵大炮,就得将村里所有的房屋轰为平地。不问男女老少、士农工商,一个也不许留着。你知道了么?你说除了赶急逃命,还有甚么生路?”

成章甫说罢,也不顾曾彭寿,飞身上了马背,驰向白塔涧一带的邻居报信去了。

曾彭寿听了这消息,又看了成章甫那么慌急的情形,心里自免不了又惊又诧;只是他因为老母的葬事已经办妥!并不慌张害怕。随即传集家中婢仆说道:“成表老爷刚从县里回来报信,说因前日打死捕快的事,官府以为这白塔涧的人存心反叛,已调了大兵前来,打算血洗这白塔涧。此刻兵已到半路上来了,我们若不赶急逃走,大家都保不了性命!

“你们在我家中帮忙年数,虽有多有少,然都不曾得着我家甚么好处;今日忽然遇了这种天外飞来之祸,你们只管各自去逃性命,不用顾我。我家中的银钱衣服及一切器具,你们那人拣心里欢喜的拿去便了。我横竖不能携带,终得给外人搬去,不如送给你们,算是我一点酬劳的意思。你们快去拾夺了走罢!我等你们先走了再走。”

曾彭寿说到后来嗓子也硬了,眼眶也红了;众仆婢都变了颜色,面面相觑。只刘贵出来说道:“我们平日吃老爷的,穿老爷的,还得拿老爷的钱养家赡眷;于今老爷遭了祸事,我们若只管各自逃生,撇了老爷、太太、少爷不顾,还可算得是一个人吗?血洗这白塔涧的兵,既已到了半路,老爷是不能不逃走的。我们平日受了老爷的恩典,要报答就在这种时候。我们应该齐心合力的,保着老爷、太太、少爷,一同逃往别处去。银钱衣服,能带的便带,不好带的就给外人搬去,也算不了甚么。”

众仆婢齐声说好。

曾彭寿正待说人多了,便一路同逃,反为不便的理由;猛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俨然如千军赴敌,万马奔腾,由大门外直喧闹进来。众仆婢不约而同的惊呼道:“快从后门逃走罢!官兵已杀进来了。”

刘贵顺手从大厅两旁陈设的刀枪架上,取了一把大砍刀在手,义形于色的向曾彭寿说道:“我拚着性命去抵挡一阵,老爷快带着太太、少爷从后面逃走。”

众仆人见刘贵如此忠义奋发,也都从架上抢了一件兵器在手,跟着刘贵去抵杀官兵。曾彭寿生性仁厚,看了这情形,怎忍心将一干义仆置之死地,自己独去逃生呢?只得也把心一横,扎拽起衣服,提了一把单刀,准备死在一块。

主仆数人迎到外面大厅上,只见当先进来的是成章甫和几个与曾家要好的乡绅,后面跟着一大群的农民,约有几百人;有相随进来的,有立在门外晒谷场里的,各人手中都操着铁销扁担。曾彭寿见不是官兵,心里略宽了些。

那几个乡绅对曾彭寿说道:“我们都是这白塔涧的土著,从来安分耕田种地,不做犯法的事。刚才承成先生前来报信,桃源县竟为前日在白宝塔下打死捕快的事,调兵前来血洗我们这一方。我们都有身家财产在这里,一时能逃向那里去?圣人说了的:死生有命。我们命里应该死,逃也逃不了,不如大家聚集做一块,商量一个方法,避开了这一难,再和桃源县去湖南抚台那里算账!看他凭甚么证据,指我们是谋反叛逆,请兵前来血洗?”

这乡绅话才说毕,急猴子张四举手中檀木扁担,往地下一顿,只顿得墙壁都震动起来。紧接着大声说道:“像桃源县这种疮官,比强盗还不讲理。我们千数人的性命,若都冤枉死在这瘟官手里,太不合算。我们特来请曾大老爷作主,看应该如何调度我们去厮杀?我们都听大老爷的吩咐;如有那个敢不听大老爷的话,就请他试试我的扁担。”

同来的农民异口同声的大呼,愿听曾大老爷的号令。

曾彭寿还没开口回答,只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炮响,把大家的耳朵都震得麻了。这一炮才响过,接连又是几炮;炮声过去,房屋倒塌的响声,和老弱妇孺呼号哭泣的惨声,各方同时并作。在曾家屋里屋外的人,各有父母妻子,听了这些声音,也都号哭起来。其中有几个大声喊道:“我们终归免不了一死,不如大家杀到村口去,要死也和他们拚一拚。”

曾彭寿到这时才开口说道:“官府既这般不问青红皂白,凭空下此毒手,我们也只好各拿性命与他们拚了。不过他们在村口架起大炮,对村里乱放,我们若就这么成群结队的迎上去,必被大炮轰成肉泥。我们须分做两路,从两边山脚下,分抄出村口;已抄到了大炮跟前,便可放胆杀上去了。”

众人都依曾彭寿的吩咐,立时将所来的人分做两路,一路由曾彭寿统率,一路由成章甫统率。正在那天昏地暗、鬼哭神号的时候,各人都红了眼睛,奋不顾身的向村口抄去。半途中虽也被炮弹打死了几个人;只是越打死了人,越切齿得厉害。

那些来屠村的官兵,并不是曾经训练、曾经战阵的;以为堵住村口,向村里轰击大炮,是千稳万稳的战略。村里的人,除了束手待系,没有反抗的可能;便是要来反抗也得村口来,才能与官兵接触。官兵堵住村口,炮口全是朝着村里的,就是铜筋铁骨的人,也当不起一炮弹,因此毫不在意。和打猎的人熏狐狸洞一般,只顾对村里发炮;谁也没想到村里的人,竟不怕炮弹厉害!从两旁山脚下,包抄到村口,才齐吶喊一声,冲杀出来。勇敢会把式的当先。

官兵措手不及,炮身又笨重非常,慌忙之际,那里能掉转口径来开放?村中农民为自救生命财产,又拿官兵当凶恶的虎狼一般看待,既杀到了跟前,自然勇气百倍。好一场恶斗!直杀得一营官兵,七零八落的奔逃。带来屠村的十几尊大炮,固是一尊也没有搬去;就是各兵士手中的武器,和头上的包巾、身上的号褂,也遗弃得满地皆是。

这一次的官民决斗,可算是村民大获全胜了。官兵光着身子逃跑,曾彭寿不许众人追赶。众人争着拾起遗弃的衣巾器械,都兴高采烈的到曾彭寿跟前报功,并各自夸张如何动手与官兵相打的情形。

曾彭寿只得向大众慰劳了一番,说道:“我们这一村都是安分的良民,实在料不到会闹出今日这样的大祸乱来。今日来的官兵,虽被我们打跑了;但是我们谋反的罪名,也就因此成为铁案了。我们此刻大家都在这罪名底下,我仔细思量,惟有一条生路可走;仍得要大家努力,才可望保全这一村人的性命。

“那一条生路呢?就是一面推举几个正派绅士,星夜赶到省城去,向巡抚部院呈诉全村被冤抑的情由,求替全村人作主;就须多使费些也说不得。一面仍须大家齐心协力的防守;此回的官兵败去,自免不了跟着又有兵来;我们若不趁早安排如何防守,终不免同归于尽。我们这几百人,从此以后,非等到这祸事已了,断不能各自分开回家,要死也大家死在一块的痛快些。”

中有两个乡绅说道:“乱子已闹到这么大了,不是一个人一家人的事。不过事情是由曾家引出来的,这白塔涧一带,也只有曾家最富;我们此时在这村口,议论不出甚么防守的方法来,且大家回到曾家去商议。今日是绝没有官兵再来的了。”

众人同声应好,于是一窝蜂的拥到曾家。

当下几个乡绅计议了一阵,分派某人去县里探听消息,某人去省里呈诉情由,并设备种种防守的器具;只不敢使用官兵遗弃下来的大炮,恐怕打死多少官兵,乱子益发闹大了,不可收拾。分布防守的人,已经调拨停当了。

曾彭寿思量这事闹到结果,无论湖南巡抚如何肯原谅白塔涧农民的心迹,替农民作主;但他觉得自己是这案的祸首罪魁,是万不能侥幸免罪的。若趁这时候只图自己高飞远走,虽不见得走不掉,不过他心想:“为我自己一个人,已害得全村的人受拖累。于今全村的人,都愿尽力救护村庄,并听我的号令,我反趁这官兵不到的时候,撇下他们跑了,问心也太过不去。只是我不趁逃跑,事情弄到结果,全村的人都可望开脱;惟我一家是绝无开脱之望的。我既没有兄弟,又只有一个年才三岁的儿子,若死守在这里,必是父子同归于尽。我曾家的嗣续,从此而斩,这却如何使得呢?我于今既不能逃走,这三岁的儿子和他母亲留在此地也没用处,不如教刘贵护着他母子,趁这时候逃出去。儌天之幸,我能保住性命,事后不难夫妻父子再图团聚;即不幸能留着一点后裔,也可以存曾家的血祀。”

曾彭寿心中如此计议妥当,遂对他妻子刘氏及刘贵、成章甫几个亲人,说明了他自己这般计算。刘贵即拍着胸膛说道:“我原是要请老爷带着太太和少爷逃往别处去的,那时老爷不肯。此时又闹了这一回大乱子,全村的人都来这里听候老爷的号令;老爷若忽然在这时候逃走,情理上也是有些说不过去。太太、少爷一点儿事不能做,本来可以不必在这里担惊受怕。我受了老爷太太的大恩,我应该拚命保护太太少爷出去;只候老爷吩咐向那方逃走。”

曾彭寿还在踌躇,刘氏已流泪说道:“若是老爷同逃,那怕天涯地角,我也得跟着逃去。于今老爷在这九死一生的地方,不忍撇下全村的人逃跑;我难道是铁石心肠,就忍撇下老爷逃跑吗?我宁死绝不离开老爷一步。”

刘氏说到这里,刘贵的妻子也走过来说道:“我在太太跟前,伺候了这么多年;太太逃到甚么地方,我也得跟到甚么地方。”

曾彭寿向刘氏说道:“你撇下我走,不与我撇下全村人走相同。全村人为我受累,我倒只图脱身事外,这是于情理都说不过去的。我教你走,一则因我家的嗣续不能断绝,你母子离开这凶多吉少之地,可以存我家血祀;二则因你母子在此,不但不能帮着做甚么事,反分了我的心思。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可如此固执。”

刘氏哭道:“不论你如何说,我只知道你在那里,我跟在那里。便有刀架在我头颈上,我也绝不走开。”

曾彭寿道:“你是这么固执,我家的嗣续不因此绝灭了吗?”

刘氏毅然决然说道:“我家若应该因此绝嗣,我就依你的话逃出去,这一尺来长的儿子,也不见得便能养大成人。如果这儿子命不该绝,他于今也有了三岁,早已不吸乳了,随便托一个可靠的人,带出去抚养,也不一定要母亲,才能养活。总之,我儿子可以不在我跟前,我不能不在你跟前。”

成章甫知道刘氏是个三贞九烈的妇人,断不肯撇了丈夫,自顾逃命的。听了刘氏的话,便对曾彭寿说道:“嫂嫂既如此义烈存心,自是勉强不得。只要有可靠的人,能将这孩子付托给他,逃出去抚养;你夫妇的心愿,也就能达到了。”

曾彭寿点了点头道:“我身边可靠的人,本不止刘贵一个,惟是心地纯洁,能始终不变,可以受我这般重托的,仅有刘贵一个我可放心。却不知刘贵愿意受我这种付托么?”

刘贵怔了一怔,才说道:“老爷知道我是个极粗极笨的人,老爷有甚么驱使,不怕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少爷还止有三岁,虽说早已能吃饭了,究竟不能和长大了的人一样。这回逃出去,好便不久仍可回来;万一不幸,这担负就完全在我身上。我不是畏难推诿,所虑的就是我非精细人;若将少爷抚养不得法,怎么对得起老爷太太呢?这岂是一件小可的事!有太太同走,我只专心伺候,你老人家固可放心,我自己也实在有把握。教我一口担负抚养少爷的事,就得求老爷、太太和表老爷再行斟酌。”

曾彭寿道:“这何须斟酌?凡事尽人力以听天命。你能养活这孩子的一条性命,不冻死,不饿死,使他长大成人;再将今日以前的种种情形告知他,使他知道他自己的来历,你身上的担负便没有了。你能答应我,我再有话和你说。”

刘贵略低头想了一想,慨然说道:“老爷、太太只有少爷这点亲骨肉,于今处在危难的时候,太太又立志不与老爷离开;我从小受老爷、太太的大恩,此时若不答应,也再找不出可以付托的人。我尽我的心力,暂时救少爷逃出去要紧;至于将来伺候少爷长大成人的话,此时还用不着说。因为这回的乱子,原不是老爷有甚么犯法的行动,完全由于有人从中陷害;老爷世间冤枉的事,终久有明白的时候。只要弄明白了,便不干老爷的事;至多一年半载,此事总有了结之时。我同少爷暂时只须逃出桃源县境,打听得事情了结,即可送少爷回来。”

曾彭寿扬手止住刘贵说道:“巴不得祖宗有灵,神明庇佑,能如你这样心愿。但我绝不敢存此想望,因为广德真人早已向我说过,桃源村的大劫,是数由前定,神力都无可挽回的。不过这些话,现在也毋庸说了;我也不因有这种定数,便不努力自救。你既答应我带这孩子逃出去,这事关系我曾家的宗嗣,不比等间,我就此拜托你了。”

说着朝刘贵拜了下去,吓得刘贵往旁边便跑;成章甫拉住说道:“你受他的重托,他应得拜谢你。”

曾彭寿起来随手拖了把椅子,拉刘贵坐下道:“我和你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名虽主仆,实则和兄弟一样;只是究竟还存了个主仆的名分。自今日起,不但主仆的名义,应得消灭;这孩子托你带出去,并得求你认他做你自己的儿子。”

刘贵失声说道:“阿弥陀佛,折杀我了!”

曾彭寿道:“不是这般说法。一则这孩子此番托你带着逃出去,他父母有不有重逢之日,得听天命;你心中若尚存着认他是小主人的念头,非特养育督责不便,在外人看了也无端要惹多少麻烦。二则他从兹受你抚养,也应将你作父亲尊敬,才是道理。

“这孩子只得三岁,并没给他取乳名;因这里的习惯,小孩初生,都顺口叫毛儿,家里用人叫毛少爷,这孩子也就是这般叫到今日。此刻他要离开他亲生父母了,我得替他取个名字。我已思量妥当了,取名叫做服筹;衣服的服字,筹算的筹字。你须记着,虽是这服筹两字,却含了报复仇雠的意思在内。得神明庇佑,服筹能长大成人了,请你相机将这复仇的意思教给他。毕竟教他复甚么仇呢?这得请我表老爷详细说给你听。于今外面知道的人大约已不少了,只是究不如表老爷在县里打听得确实。”

成章甫紧接着说道:“朱宗琪和曾家有嫌隙,刘贵是早已知道的。平时但是可以使曾家吃亏的事,他无不从中挑拨主使;不过这回他所用的手段,太恶毒了些,受害的不仅曾家。白塔涧一带的人,若知道这回乱子内里的情由,都应得吃朱宗琪的肉才甘心。你成天的在外面跑,你可知道这回的大祸,完全是由朱宗琪一人造成的么?”

刘贵摇头道:“我只听说朱家因被强盗抢劫之后,朱宗琪对人说这白塔涧不能住了;几十年不曾出过窃案的,于今竟有强盗出来了,这地方还能住家吗?随即就把搬到桃源县城里去了。我想朱宗琪既不在白塔涧住家,从前和我家虽有些嫌隙,那不过为些零星小事,并无深仇大恨,何至于就造这么大的孽呢?”

成章甫笑道:“朱家的田产,都在白塔涧一带,暂时搬到县城里去,就可算是不住在这里了吗?他不为要造这么大的孽,也用不着搬全家到县城里去住了呢!我在县里探听得仔细,朱宗琪近来坐守县衙里,专一刁唆朱知县陷害你主人。朱知县本来是没主张的人,只要捞得着钱,甚么事都能做。

“你主人吃亏在曾百万三个字上,平日为人又老实,又不走动官府,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桃源县;所以朱知县敢听朱宗琪的话,想借这藏匿妖人、谋为不轨的大罪名,在你主人身上发一笔大横财,却并没有害你主人性命的意思。没想到捕快到这里来,无端闹出半途劫犯、打死公差的乱子。朱知县是弄假成真,倒吓了一跳,已后悔不该听信朱宗琪的话,恐怕有碍他自己的前程。

“谁知朱宗琪一听了劫犯杀差的消息,反喜得甚么似的,说这正是曾彭寿谋为不轨的铁证,竭力怂恿朱知县请大兵前来捕剿。统兵的是一个姓武的游击,我并探得朱宗琪在武游击、朱知县二人跟前献计,说:‘白塔涧一带的农民,十有八九是曾百万家的佃户,入了哥老会的人也十居八九;平日种田之外,都是专练武艺。练武的教师,尽是曾百万家蓄养在家的武士;其中还听说有不少的江洋大盗,所以教出来的武艺,很可惊人。用兵去围剿,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前次只有十几名捕快,又没有准备,他们竟有拒捕的胆量;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回来,倒不算事。于今劳师动众,去剿这一点点么么小丑,理应可以一鼓荡平;但是曾逆武勇绝伦,逆党又都凶悍,若稍失之大意,后患便不堪设想了。那白塔涧一带的形势,我非常熟悉,村里农民出入,只有一条大路。村口就是白塔竖立的所在,只须将村口堵住,用大炮向村里冲放,就可以聚而歼之了。任凭曾逆如何武勇,逆党如何凶悍,一遇这无情的炮火,也就没有他们施展的分儿了。’

“朱宗琪献了这个恶毒计策,武游击、朱知县都称赞不已。在朱宗琪何尝不知道曾家并没有甚么武士,白塔涧的农民也没有专练武艺的。其所以要这么虚张声势的缘故,就因为恐怕大兵一来,村里的人不敢反抗,竟将你主人和一干农民办到了案;除杀捕劫犯以外,寻不出谋为不轨的证据。这种大逆不道的案子,非同小可,万不能由桃源县一手遮天的,马马虎虎办了完事,必得详解上去三推五问。如问得朱宗琪挟嫌陷害,与朱知县狼狈为奸,激成民变的情节来,不是害你主人没害成,反害了他们自己吗?

“朱宗琪料定村里的人不敢反抗,以为只一阵大炮,一个个冲成了肉泥;你主人的百万家私,他和朱知县便可以为所欲为,不愁有活口与他对质了。他那里料得到这样恶毒的计策,仍归无用呢!此后他再怎生设计,须我再去县里打听。我们于今已成了骑虎之势,桃源县若不逼迫我们,不胡里胡涂的要我们性命;我们本来都是驯良百姓,绝不违抗他。好在此刻已推举了几个正绅,去省城里申诉去了;若再和他这番一般的不由分说,开炮就打,我们左右是免不了一死,为甚么不和他们拚一拚呢?

“你此时承受你主人主母的托付,将少爷抱着逃出去,切不可在桃源的周围邻县停留久住。最好是就此离开湖南省的境界,免得万一落到仇家眼里,又担凶险。你虽在外省,家乡的情形,没有完全打听不着的;到可以回来的时候,你自知道带你少爷回来。所虑就是朱宗琪那恶贼,刁钻狠毒,我们到底弄不过他;那么就非待少爷长大,已有报仇的力量,不能轻易回来。你只记着我方才所说的情形,看时机告知你少爷,并勉励他以报仇为志便了。”

成章甫在说这一大段话的时候,刘氏已替刚才取名服筹的三岁小孩,更换了一身破旧衣服。因为曾彭寿夫妇只有服筹这一个儿子,异常钟爱,家中富足,有的是绫罗绸缎;服筹自出娘胎起,无一日不是遍身绫锦。平时在这般富足的人家,身上无论如何穿着得华丽,在保母或自己母亲手里抱着,旁边看见的人,不过随便望两眼,知道是富家的小孩子罢了,没人特别注意;此时却由当差的抱着去逃难,若一般的穿著得花团锦簇,必易惹人盘诘。

刘氏替服筹打扮之后,家人骨肉,死别生离,就在俄顷,自免不有一番悲哀号哭。曾彭寿也挥了几点眼泪,向刘贵说道:“金银珠宝等类值钱的东西,带多了在身上,一则累赘走不动,二则反为惹祸;只能略带些儿盘缠。我家有一件传家之宝,须得带去,以便后日有个纪念。”

要知是件甚么东西?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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