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苦行头陀望了大众一眼,向监寺问道:“是不是昭庆寺里的和尚,在外面犯了打劫财物、奸淫妇女的罪过;官府就要来查封这寺,把你们吓得聚在一块儿商议呢?”

监寺一听这话,不由得大怒,伸手便想将他抓过来痛打一顿,再赶出寺去。只是一下不曾抓着,他已闪入人丛之中,连连合掌谢罪道:“是我说错了。我心想,若不是昭庆寺有和尚在外面犯了大罪,要被官府查封;如此富足的昭庆寺,何致就没有饭吃呢!又见你们阖寺的人,都聚做一块儿,一个个愁眉不展,更像是有大祸临头的样子。我们出家人,有甚么大不了的事?若不是犯了大罪,为甚么大家要如此着急?于今既是我说错了,就算我不曾说这话便了,用不着这么生气。”

旁边也有许多和尚劝监寺息怒;监寺正在着急的时候,也就不愿意闹得大家不安,只挥手叫那苦行头陀出去。这是阖寺的和尚都赞成的,因为那苦行头陀太腌臜,谁也不敢近他。他只得走到远远的地方立着,看大家计议。

大家计议到无可如何的时候,都掩面哭泣起来;他反趁大家哭泣的当儿,独自仰天大笑。究竟老方丈的见识高人一等,见他独自仰天大笑,遂离座走到他跟前问道:“你为甚么独自这么大笑?难道你倒有应付的方法吗?”

他做出有意无意的神气答道:“这有何难!值得是这么号丧一般的哭泣么?”

老方丈很高兴的问道:“你说不难,有甚么法子呢?相差只有半个月的日子了。全国各大丛林都望我昭庆寺举人去应诏,于今我昭庆寺举不出这个人来,你有甚么法子?”

他随手指着刚才要打他的监寺说道:“他的神通还不大吗?他应该去得。”

老方丈正色道:“此刻不是说闲说的时候,此事不是说闲话的事。你有方法,就请说出来。我一个人不足惜,只一昭庆寺也不足惜;这关系佛法的兴亡,非等闲可比。我已七昼夜不得一刻安宁了。”

那苦行头陀至此,也正色说道:“实在这寺里没人肯去时,我就去走一遭也使得。老和尚放心好了。”

老方丈喜问道:“你真个能去么?”

他道:“我岂是说说的?”

老方丈道:“你能去自是再好没有了;不过我们这几日计议,都不曾邀你在场,恐怕你刚才出来,没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此去是应诏去北京和西藏活佛比赛神通么?”

他微微的点头道:“这是我知道的;我只不知道那西藏活佛是一个甚么样的人,所以愿意借此去北京瞧瞧他。”

老方丈问道:“你只去瞧瞧他;他要和你比神通,你应知道这事关系重大。在昭庆寺本已找不出能去的人,转眼到了期,仍是没法。今有你愿去,原可不问你有神通和活佛比赛与否;即算你绝无神通,也不过和没有人前去一样,并不因你去偾事。不过我为你着想,若自信没有大神通,不能将劫运挽回,倒不如索性不去,听之任之,也可免得你一己的劳苦。”

苦行头陀笑道:“不去应诏也使得,你们大家又这么着急干甚么呢?”

老方丈道:“并不是不去应诏也使得,因为无人能去应诏,我等也只索性听天由命。佛教东来了这么多年,其间经过兴废的关头,也不知有了多少次;如果佛教从此应当毁灭,也非我等凡夫之力所能挽回。与其你去徒劳无功,反使西藏活佛在皇帝跟前,得借此夸张他的密教,就不如索性不去的为好。不过我这种说法,是为你着想说的;若为昭庆寺塞责,自巴不得有你出头。”

苦行头陀当下似乎知道老方丈确是一番好意,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并不回答甚么。但是知客、监寺等执事僧人,有大半是厌恶这位头陀的,多久就恨不得将他撵出去,就因老方丈没有撵他的意思,不能如愿;此时见他请去北京应诏,大家心里都高兴。

一则因各大丛林公推昭庆寺举人,昭庆寺正苦无人能去,于今有他去了,可以塞责;二则因此去必与西藏活佛比赛神通,可借活佛的力量,将这讨人厌嫌的头陀处死,免得长远住在昭庆寺里,使一般僧人看了恶心。想不到老方丈竟劝阻他不去,大家心里又不由得着急起来。

监寺僧忍不住向老方丈说道:“我们计议了好几日,正为议不出一个愿去应诏的人,急得甚么似的;于今有人自愿去,又不是我们逼迫出来的,当家师为甚么倒阻挡他呢?

“全国各大丛林公议由陕西各大丛林中选人,陕西各大丛林又公议由我们昭庆寺选人,可见我昭庆寺为全国各大丛林所推重。若始终选不出一个愿去的人来,佛教兴亡,关系虽仍在全国的佛门弟子;而我昭庆寺无人,其关系就只在我们大家的颜面了。

“当今全国的佛门中人,谁不知道此去北京,是得和西藏活佛比赛神通,自问不能去的,谁肯亲身当着一干大众,说出愿意前去的话来?依我们的愚见,当家师在这种关头,这样小慈小悲、姑息爱人的话,不用再说了罢!我们一向都小觑了这位师傅,甚是罪过!此番他去北京应诏,我们倒应专诚祖饯一番;并得赶早准备庆祝成功的筵宴,等待他比赛胜了西藏活佛回来,好大大的庆贺他。”

在场计议的众和尚,见监寺僧这么说,也都同声附和;说出来的话,且都含着些怪老方丈不应该劝阻的意思。老方丈见此情形,也就只得与大众同一主张;随即向众和尚说道:“我为昭庆寺的方丈,自然巴不得有人愿去当此重任。监寺的话,果是不错,原不是由我们逼迫他出来的;他自己情愿去,必非偶然。不过此刻相差期限仅有半个多月了,须得从速动身才好,不能再耽搁了。”

苦行头陀笑道:“我终日没事做,有甚么耽搁?”

众和尚看了苦行头陀那龌龊不堪的样子说道:“去北京和活佛比赛神通的事,非同小可。路途太远,期限太促;只要我昭庆寺有人前去,便逾期若干天,也没要紧;但是去的人,仪表不能不庄严一点。这位师傅愿去,好是再好没有的了,就只服装得更换更换,也是我昭庆寺的颜面,万不能就是这种模样前去。”

老方丈道:“那是自然,尽一日之内,务将服装及应用各物,完全办好;有来不及买办的,可由大众帮助他,赠送他几件。”

众和尚倒都愿意。凡事众擎易举,那须一日,顷刻之间,大家便凑合完全了。也有赠袈裟的,也有赠毘卢的,凡是大和尚应有的装饰,都无不完备。并有几个好事的,逼着苦行头陀熏香沐浴,替他打扮。

他在昭庆寺搭单许久了,从来没有铺盖、被褥可以安睡,此时已由众和尚赠送了一套被褥。在未成行以前,且收拾了一间房给他住。问他安排何日动身,他说要动身就动身。监寺僧曾当众说过祖饯行,不好意思不践言;只得办了几席斋供,为这头陀饯行。

这头陀饱吃了一顿,吃尽了十几个人的东西。吃饱之后,连谢也不道一句,拍了拍肚皮,自回房睡觉去了。

接连睡了三、四日,也不起床,也不说甚么,好像忘记了去北京的事一般。执事和尚去叫唤他,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推到后来,他倒气忿忿的坐起来,骂道:“我自到昭庆寺,不曾好好的睡一觉;于今我就要到北京去,替你们昭庆寺挣场面,临行图一觉安睡,都忍心把我吵醒吗?”

执事和尚道:“你既要去北京,到今日还不动身前去,只在这里睡觉;眨眨眼就到期了,拿甚么人和活佛比赛呢?”

这头陀仍是盛气相向道:“要你们管我这些事干甚么?我既当众答应了去,你们就管不着我了。你们怕到了期没人和活佛比赛,却为甚么不自己早些动身前去呢?”

执事和尚平日都是欺负这头陀惯了的,一时如何甘受他这般言语、这般嘴脸,遂也动怒骂道:“我们早已料到你愿去北京是假的,不过想借此骗些衣服行头罢了;衣服行头既到了手,自然可以不问去北京的事了。你当众说,要动身就动身,若不是只图骗衣服行头到手,为甚么还只管挺尸呢?”

这头陀听了,气得无言可答,连忙跳下床来,脱去新穿的衣服,仍将他原有的破烂衣服穿了。所有众和尚凑合赠送的东西,一股脑儿卷起来退还给众和尚,道:“你们以为我是骗取衣服行头的,罢罢罢!你们各自收回去罢!我原是不要这些东西的,只因懒得和你们费唇舌,听凭你们摆布;谁知你们就存心以为我得了你们的东西,便应该受你们的管束,连觉都不许我睡。我于今还了你们,看你们再有甚么话说!我对老方丈答应了去,始终不会改悔,到了要去的时候,我还是前去。”

当时众和尚也有用好言劝慰他不用生气的,他只是不理。于是大家都疑心:他当初自言愿去,是有意寻众人的开心;今见大家认真教他去,就不能不后悔了,只得借故生气,把行头退还给人,好卸责任。大家既疑心苦行头陀是这般行径,也惟有长叹一声,甚么话都用不着说了。老方丈和一般执事的和尚,见连这一个愿去的都无端变了卦,若到时推不出一个能去的人来,昭庆寺的面子,怎么下得去呢?因此大家只急得愁眉不展。终日集聚在一块计议,却议不出一点儿方法来。

又过了几日,隔限期更近了;明知道此时就有人能去,也来不及如期赶到北京了,大家才索性不着急了。存心屈服密教的,准备改变修持的途径,从此信奉密教;不甘愿屈服的,准备此后还俗,形势倒觉比初时安静了。看这位苦行头陀仍旧日夜在寺后房檐下、破蒲团上打坐,就像没有这回事的一样。大家既认定他是有意寻开心的,也就不愿意再睬理他了。

直到圣旨限期的这一日,老方丈清早起来,正率领了满寺僧人,在大殿上做佛事;忽见这位苦行头陀,一手提着那只破烂蒲团,从容走到大殿上来,向老方丈笑道:“我此刻便要动身到北京去了,老方丈有甚言语吩咐没有?”

老方丈满肚皮不畅快说道:“此刻去有何用处?你还是去后檐下打坐罢!好在我们都已各有准备了,请你不必再向我们寻开心。”

苦行头陀正色答道:“罪过,罪过!你们各有甚么准备?准备入三恶道、堕十八地狱罢了!阿弥陀佛!起心动念,都是罪过!”

说罢,将手中蒲团向佛座前面铺下,神气极诚虔的拜了几拜。

他自到昭庆寺以来,这是第一次拜佛,平时不曾见他拜过佛,也不曾听他念过经,连阿弥陀佛四字,前后都只听他念过四次。老方丈见他这时忽然虔诚礼拜佛像,倒觉有些希罕;满寺的僧人,也都不由得肃然起敬。他礼拜了佛像起来,仍提了那蒲团在手,步出大殿。并不见他身体如何用力,即已冉冉凌空,直上天际。

满寺僧人和老方丈见了,这才知道这苦行头陀,真有不可思议的神通,禁不住一个个都跪倒在殿上,朝空礼拜。只见那头陀在半空中云环雾绕,瞬眼就看不见了。老方丈和满寺僧人都认为真正活佛降临,交相庆幸;惟有知客、监寺,和一般曾经欺负过这头陀的,心中惴惴不安,惟恐有受罪责的时候。其实这头陀何尝有心和他计较?何况种种欺负也都是夙孽;不过他们这些和尚没有神通,不能真知灼见罢了。

且说限期将近的这几日,西藏活佛随时派人在各处打听,看是由那一省那一个丛林中,选举了有神通的和尚进京?直打听到限期满的这日,还不见有一个和尚来;并且连许多原在北京的大和尚,都被那一道圣旨,吓得借着赴南京会议,出京不敢回来了。西藏活佛好不高兴,以为若有人尚敢来比赛,这几日也应该来京报到了;就在今日满限,还不见有报到的和尚来,逆料是绝没人敢来的了。

活佛趾高气昂的上朝,向乾隆皇帝说道:“我早知道全国的和尚,没一个有神通敢来和我比赛的;陛下那时尚不甚相信,以为是我言之过甚。今日是三个月满限的一日,若国内有一个有神通敢来比赛,早已应来京报到了,直到此刻没有;陛下可知我前次所说,国内的和尚是国家的败类,佛教的罪人,那话确不是冤诬他们的了。”

乾隆皇帝心里也实在觉得很诧异,暗想:“难道通国数百万和尚当中,真没有一个有神通,敢来比赛的吗?那些和尚也果然太不中用了。饬令他们还俗,或改修密教,都是应该的,不亏了他们。”

乾隆皇帝刚这么思量着,还不曾说出甚么话来,忽听得殿下有人惊诧的声音。皇帝临朝,朝堂之上是何等森严的地方!是何等肃静的时候!岂容有庞杂的声音发见!乾隆本是一个极英明、极能干的皇帝,随着那发声的所在看去,只见远远的阶基底下,盘膝端坐着一个科头赤足的头陀。满朝的文武百僚,不但没人看见那头陀从何处走来,并没有人知道是何时坐在那里的;偶然被立在近处的一个官员看见了。禁卫森严的朝堂上,竟发见了这样形容古怪、衣衫褴褛的和尚;并且目中无人的样子,端坐在御前十步之内,怎能不十分惊诧呢?

乾隆皇帝一见这头陀,便料知必有些来历,亲口问和尚从那里来的。这头陀发声如洪钟的答道:“贫僧是陕西终南山昭庆寺的慧猛头陀,由全国各大丛林选举贫僧前来北京应诏,所以如期到此地等候。”

皇帝又问道:“你既是全国各大丛林选举你来的,为甚么不早行呈奏?直到此刻才突如其来呢?”

这头陀的法名叫慧猛,在昭庆寺搭单两个多月,竟没人知道;可见一般僧人,都轻视他到极点了。此时由他当面向乾隆皇帝说出来,外人方知道他叫慧猛头陀。

慧猛头陀见皇帝这么问他,便答道:“贫僧因限期在今日,所以今日才从昭庆寺动身,来不及早行呈奏。”

乾隆皇帝听说今日才从昭庆寺动身的话,觉得荒谬,立时露出不高兴的脸色说道:“今日才从终南山昭庆寺动身,就到了这里么?是走那一条路来的?”

慧猛头陀从容答道:“贫僧岂肯诳语!是走云路来的。”

乾隆皇帝究竟是个很精明的人,心想正在临朝的时候,禁卫何等森严?像这样形容古怪、衣服褴褛的和尚,如何会许他走进这里面来呢?一个人不曾察觉,他就阶基石上,盘膝端坐;可见他所说从云路来的这句话,不为虚假;并且若非腾云驾雾,从终南山到北京,又岂能当日便可走到?遂故意问慧猛头陀道:“全国各大丛林是选举你前来与活佛比赛神通的,你有何神通,敢与活佛比赛呢?”

慧猛头陀道:“贫僧没有神通,只会坐禅。甚么活佛的神通在那里?请先使出来给贫僧看看。”

皇帝听了,就向活佛问:“有甚么神通可使出来么?”

活佛说:“我能知三世。”

当下便将在朝文武大官的三世情形,说了几个。说完了,即问慧猛头陀有这种神通没有?慧猛头陀道:“你既能知这些文武官员的三世,也能知我的三世么?请你说出来何如?”

活佛闭目坐着,和入定相似的坐了一会,张眼摇头说道:“看你也能知道我的三世么?”

慧猛笑道:“这有何难?实话实说。不过在这大庭广众之中,说出来有些难为情罢了!”

活佛还没开口,皇帝已说道:“知道便说,有甚么难为情?”

慧猛头陀对活佛道:“佛门弟子仅知三世,算甚么神通?贫僧坐的这个蒲团,尚且能知三世。请你下来,在这蒲团上坐坐,便知端底了。”

旋说旋立起身,将蒲团让出来,指点着教活佛下来坐。活佛见了,似乎不甚情愿的样子。慧猛头陀接连催促道:“贫僧日夜坐着的蒲团,坐坐有何要紧?”

皇帝不知这蒲团有甚么奇妙之处?也想看一个究竟,便也跟着催促活佛道:“一个稻草编成的破旧蒲团,有甚么知觉?如何能知道人的三世?即算有妖邪凭附,果有知道三世的神通;且看他一没有咽喉,二没有口舌,又如何能如活佛一样,将人三世的情形说出来呢?这慧猛头陀既请活佛去坐,活佛何妨就下去坐给他看;不然,他倒有得借口了。”

活佛沉吟不决似的,半晌不肯起身。因为有皇帝这一番话,被逼得无可推诿;只得勉强振作起勇气,走下殿来。将蒲团仔细端详了一阵,好像已看出,没有甚么可怕的道理,毅然决然双手掳起僧袍,也是盘膝坐了下去。哈哈!真假就在这上面分了。活佛的身体才往这蒲团上一坐,脸上便登时变了颜色,打算跳起来逃走。

这时慧猛头陀立在旁边,如何肯放他就这么逃走呢?随用手向活佛一指,说道:“坐还没坐下,就起来,蒲团怎能知道你的三世?”

慧猛头陀虽只口里说这么一句,手是这么一指;活佛立刻如堕入冰天雪窟之中,熬不住那严寒酷冷的一般,浑身上下只抖一个不住。

满朝廷的文武百僚和乾隆皇帝,都听得活佛的三十六颗牙齿抖得咯咯的响。活佛的身躯本来很是高大,平日行止起坐都很沉着镇静,此时一坐在蒲团上,就彷佛筛糠一般的簸摆。文武百僚看了这般怪形像,一个个忍不住匿笑。活佛在这簸摆不停的时候,口里还发声念诵,大约诵的是一种咒语;只是越簸摆越厉害,便越念诵越不成声。

皇帝看了这种情形,也知道活佛的神通远不及慧猛头陀了。料知活佛此时坐在蒲团上,必是痛苦得难受极了;正想教活佛认输,不用再比赛了。只见慧猛头陀又伸手向活佛一指,说道:“还不将前世孽报之身,显出来给皇上看看,更待何时?”

这话一说出,活佛便应声倒地,只在蒲团上滚了一滚。再看时,那里还有甚么活佛呢?蒲团上面躺着的,分明是一只极肥大的黄鼠狼;两眼尚睁开来,灼灼向皇帝及文武百僚乱望。满朝廷的人刚看了个明白,一转眼又不见黄鼠狼了,仍是活佛倒在地下。

慧猛头陀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陛下所见的黄鼠狼,就是这活佛前世孽报之身。今世因有毁僧谤法的大罪孽,来世应堕三恶道,贫僧不忍将他的结果显出来。”

说罢,双手将活佛引援起来,离开了这蒲团。佛法真是无边无量,活佛一离这蒲团,实时又回复了原状;不过满面露出羞惭之态,自走上殿去。慧猛头陀顷刻也不停留;乘文武百僚都注目在活佛身上的时候,施展出广大神通来,提起蒲团,一霎时仍回到昭庆寺。

寺里自慧猛头陀腾云驾雾走后,老方丈立刻派遣了几个和尚动身到北京去,一则打听与活佛如何比赛?究竟胜负如何?二则若是慧猛头陀胜了,派去的人好迎接慧猛回昭庆寺来。老方丈并召集满寺僧人商议,等慧猛得胜回来,自愿让慧猛做大方丈;连应该如何迎接的仪式,都商议停当了。以为至快也得十天半月,方能回来,谁能料到当日就回来了呢?

慧猛头陀回昭庆寺后,也不见老方丈,也不和满寺的僧人会面;依旧与平日一般,在房檐墙根下,就破蒲团打坐。满寺的僧人都轻易不到去的,惟有那个每日送饭给慧猛头陀吃的小沙弥,就在这日下午,无意中走到寺后去了。一眼看见他老人家还坐在破蒲团上打盹,好像一步也不曾走动的一样,不禁吃了一吓。连忙走近前,问道:“师傅怎么还是坐在这里呢?甚么时候回来的?”

慧猛头陀半晌不作理会,就和打盹没听得似的。小沙弥问了几遍,才睁眼气忿忿的说道:“你倒问我甚么时候回来的?我还没问你甚么时候回来的呢?”

小沙弥越觉得诧异,说道:“我又不曾到那里去,为甚么要问我甚么时候回来的呢?”

慧猛头陀道:“你既是不曾到那里去,怎的今天又不送饭给我吃呢?我一时半刻也不曾离开这里,你倒问我甚么时候回来的,不是奇了吗?”

小沙弥道:“这真是奇事!满寺的人都说师傅腾云驾雾到北京去了;只我不在殿上,不曾看见师傅动身。师傅去后,当家师还选派了几个人跟到北京去了。我并亲自听得他们大家商议,等师傅回来,就推师傅当大方丈呢!”

慧猛头陀笑道:“那有这回事?你说出来的话,我一点儿不懂。我当日答应到北京去,原不过说着玩的,谁肯真个去呢?于今这寺里也住不得了,时常一连几日没一点东西给我吃;我在这里挨饿也挨够了,还是往别处去的好。”

小沙弥道:“师傅此后当了这寺里的大方丈,还愁有挨饿的时候吗?师傅现在虽说坐在这里,一时半刻也不曾离开;但是他们都说看见师傅动身到北京去了。我于今就去禀报当家师,我包管他们一定要到这里来迎接师傅的。”

慧猛头陀尚没回答,小沙弥已跑到老方丈跟前,将无意中在寺后看见慧猛头陀,并问答的情形说了。

老方丈听了,心里十分疑惑,当下率领了几个寺内执事的和尚,到寺后来迎接慧猛头陀。只是走到那墙根下,那里见他老人家的迹影呢?叫小沙弥过来问,小沙弥到这时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呆呆的望着慧猛头陀打坐的地方发怔。

监寺僧怪小沙弥造谣,伸手就打了小沙弥两个嘴巴,只打得小沙弥两脸通红;老方丈也骂了小沙弥几句,又率领那些和尚去了。只留了小沙弥一个人立在墙根下,懊恨自己蒙了不白之冤,无处伸诉。正双手摸抚着挨打的所在哭泣,忽见慧猛头陀从墙角那边转了出来,一面缓缓的走着,一面提起裤头往腰里系扎。

小沙弥见了生气,问道:“害我挨打,偏巧在这时候,跑到那里去了呢?”

慧猛头陀道:“我刚起身到那边小解,这里有谁打你,你为甚么不叫我一声呢?”

小沙弥道:“我若知道师傅就在那边小解,又怎么会挨打呢?叹!师傅到那边小解,怎的连蒲团都带去了?”

慧猛头陀向樯根下一指,笑道:“这不是蒲团是甚么?谁带着蒲团去小解!”

小沙弥低头看墙根下,那破蒲团果然不曾移动;不过上面糊满了泥垢,和墙根下的土色一般无二,胡乱一眼望去,看不出蒲团来。小沙弥只好自认晦气,不能归咎慧猛头陀不应该小解。

慧猛头陀弯腰将蒲团提起来,笑道:“我不愿在这里挨饿了,往各处化缘去。”

说罢要走。

这小沙弥极老实极笨,寺里和尚教他向东,他不敢向西;教他坐着,他便不敢立着的。此时不知怎的,心里忽然灵活起来,觉得慧猛头陀是个有神通的和尚;自己若能跟着他同往各处化缘,必能得着不少的益处。终南山昭庆寺徒负盛名,其实满寺都是些恶俗不堪的和尚,非自己安身立命之所。

这念头一起,便绝不踌错,实时向慧猛头陀跪下,说道:“师傅不愿意在这里挨饿,我也多久不愿意在这里日挨打,夜挨骂了。师傅往各处化缘,带我同去罢!我情愿从此每日募化了供给师傅。”

慧猛头陀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独自一个人,尚且嫌累赘了,如何能加上你跟着!”

小沙弥道:“我募化了给师傅吃,又不要师傅募化了给我吃,师傅为甚么怕累赘呢?师傅在昭庆寺也有三个月了,还不知道他们凶恶的情形吗?他们对师傅,尚且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待我更是不拿我当人了。即如刚才不见了师傅,我立在他们背后,离这墙根远了些,看不见墙根下面有没有蒲团,他们立在近处的应该看见;看见了蒲团,就应该知道师傅在这里,何至不由分说的,就将我的脸打起来呢?我受他们的打,也实在受的够了。无论如何,得求师傅慈悲,带我同走。”

慧猛头陀道:“这都是孽报,随便跑到甚么所在,是躲避不了的;我看你还是安心在这里顺受罢,自有苦尽甘来的日子在后头。你有送饭给我吃的功德,我等到你在这里的孽报将了的时候,再来引你往别处去;此刻万不能带你同走。你须记取刚才是因多言招辱,此后不可多言。”

小沙弥见慧猛头陀不肯带他同走,连叩了几个头;正要再三恳求,只是抬起头来一看,已不知慧猛头陀一瞬眼就到那里去了。急急的爬起来,四处找寻了一会,竟是毫无踪影。因心里记着此后不可多言的吩咐,便不肯再将与慧猛头陀会面及谈话的情形,向同寺的僧人说了。

昭庆寺的寺产很富,寺里的金银以及贵重物品,因之也很充足。经管财产的和尚,恐怕有窃贼来转念头,就养了几条恶狗,白天用铁链锁着,不许见人;夜间才放了出来,分守昭庆寺的左右前后。

每日三餐送饭给狗吃的事务,从来是小沙弥担任的。经管寺中伙食的和尚异常吝啬,生性又极凶狠,每餐喂狗的饭,都有定数的颗粒,不能多给。若是这次多给了一撮饭,被经管火食的和尚看见了,小沙弥便得挨一顿暴栗,光头上几日不得消肿止痛;便是极轻恕的这一遭,也得受一顿臭骂。小沙弥因多给狗吃了受罪责,自然害怕不敢给狗吃饱;然狗每餐不能吃饱,一则叫唤不宁,二则那些狗因吃的不饱,身体都一日瘦弱一日了。经管伙食的又怪小沙弥喂养的不好,也是非打即骂。

小沙弥在昭庆寺的境遇,有如此苦恼,所以情愿跟慧猛头陀同往各处募化度日。慧猛头陀既执意不肯,并说了等到在昭庆寺孽报已将受了的时候,便来引他往别处去的话;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过度那苦恼的日月。

朝打暮骂的又过了半年。这日小沙弥分送了饭给那些狗吃,其中有两条狗大约是病了,在平日吃了嫌不够的饭,这日却只吃了一半就不吃了。小沙弥见这两条狗不将饭吃尽,急得甚么似的,双手捧起那盛饭的瓦钵,凑近狗嘴教狗吃。狗吃饭难道还存着些客气?若是吃得下的,自然早已吃光了;吃不下而至于剩下来,休说凑近他嘴边不肯吃,便是拨开狗嘴灌下去,也是做不到的事。瓦钵捧到狗嘴边,那狗已将头偏过那方去了。

小沙弥正捧着瓦钵彷徨无计的时候,忽听得有脚步声缓缓的由远而近。小沙弥听惯了那脚声,知道就是那经管伙食的和尚。心里思量,这剩下来的两半瓦钵残狗饭,一落到那和尚的眼里,一顿恶打又是免不了的。平日吓虚了心的人,这时一害怕,就只图如何可以灭迹,不使那和尚看见,免此一顿恶打;除此以外,甚么也不能顾虑了。

这两个半钵狗饭,如何才能消灭,不使那和尚看见呢?小沙弥原是个生性极笨拙的人,一时情急起来,仅想到了吃下自己肚里去的一个妙法。一想到了这个妙法,也来不及转念这狗吃不尽的饭是腌臜的,是吃下肚里去要难过的,就急急忙忙的一阵乱抓,霎时间将两个半钵饭都塞进了肚皮。但是狗饭已塞进了肚皮,再听那和尚的脚声,不知怎的并没有走到喂狗的所在来?已不再听得那声息了。

小沙弥走出来看了一看没人,心里才后悔不该鲁莽吃下肚里去。一有了这后悔的念头,立时就想到狗饭的腌臜的了,那里按捺得住?哇的一声,把吃下去的都呕了出来。呕过之后,似乎心里好了一点儿;然接着想到狗嘴是吃屎的,又觉得恶心起来,越恶心越朝腌臜的这方面想去。喔了又呕,呕得肚里一无所有了;并用清水不断的漱口。

只是尽管呕尽管漱,心里之作恶难过,仍是有加无已。就是干净饭菜,也不能吃下去;吃下去,只一涉想到狗身上,就不由得不呕吐狼藉。如是吃一次,呕一次,漱一次口,直闹了三昼夜,连睡也不能安贴。到第三夜,实在闹得精疲力竭了。肚里空空的,饥饿难忍;然因三日所吃的饭,每次都得将肚皮呕痛,尚觉不舒服,虽是饥饿难忍,也不敢再吃饭了。

夜深独自一个,睡也睡不着,坐又坐不安,简直和失心疯的一样。闹到天色快要亮了,小沙弥心里忽然作念道:“我若早知道那两个半钵饭吃下去,有这么难过,何妨送给他们打一顿的爽快呢?于今那饭已吃下肚去三日三夜了,呕吐又已呕吐干净了;而心由的作恶,比初吃下去时更厉害。像这样的日子,怎样能再过下去呢?倒不如死了,免得再受这些罪。”

死的念头一动,就觉死法以悬梁为好;悬梁的所在,以厕所为好,因天光还不曾大亮,厕所里必没有人,不至被人解救。当即寻了一条绳索,直走到厕所里,借着朦胧晓色,寻觅可以悬挂绳索的所在。

粪坑中一股一股的臭气,直冲进鼻孔,心里不知不觉的陡然转了一念道:“这寺里二、三百个和尚,饮食有吃得很精美的,有吃得很粗恶的;然不论精美粗恶,只一咽下了喉咙,都一般的变成了这种臭屎。可见食物的精粗美恶,都不过是两只眼睛作怪,下咽喉之后,有甚么分别?我只为吃了些狗吃剩的饭,那里就值得寻死?既是下喉以后毫无分别,则吃饭与吃屎,分别也只在眼睛上。我于今偏要抓些屎吃下去,看究竟又有甚么难过?”

想罢,将手中绳索掼了,就弯腰从粪坑中连抓了几把屎吃下。立起身来,不禁仰天大笑。

原来小沙弥此时顿觉心境开朗,业已大彻大悟了!大踏步从厕所里走出来,忽见迎面走来一人。这人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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