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旷和张必成挑选精壮,准备分路仰攻金鸡岭;谁知这里正面攻击的,岭上并不发炮应战。初时李旷的兵,因知岭上的炮火厉害,曾在半山中被轰死了几百人;此时虽没有还炮,然惊弓之鸟,总不敢直冲上半山去。一面向上仰攻,一面分派徒手兵士,悄悄的从荆棘中攀爬上岭。爬到岭上看时,那里见一个兵的踪影呢?只有那许多大小的旗帜,依旧插在岭上随风飘展。爬上去的兵士,见已没有敌人,岭下的兵才敢一拥而上,算是没有抵抗的占领了金鸡岭。

却说李旷率领了五百名勇敢的会党,并十几名不曾受伤的把兄弟,从金鸡岭左边抄过去。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并无道路可循,须盘绕三十多里远近,才可抄到金鸡岭的那边。出发后才走了四、五里路,就听得金鸡岭下的枪炮和喊杀之声大作。知道是自己的兵,已开始轮流向岭上攻击,不由得精神大振,督率着队伍,努力猛进。又走了十来里,因隔离金鸡岭远了,已不听见炮声;在李旷等心里,以为是听不着,想不到是已无抵抗的占领了。

走到天色将近黄昏了,距离金鸡岭背后还有六、七里,忽见路旁一棵树上悬挂着一条白布,足有丈多长。布上写了一行大字,因天色昏暗,又离地太高,看不清是一行甚么字?李旷亲自上前,一跃蹿上树枝,将白布撕了下来。不看那字犹可,看时只气得脸上变了颜色,双手都禁不住发起抖来。原来布上写着的那行字道:“刘达三久已在此等候,活捉逆贼李旷。”

李旷看了,气得将白布一撕两半,心里又忿怒,又不免有些惶急。正要率众猛扑金鸡岭,与刘达三见个高下,只是那里来得及!刚把白布撕破,四围的枪炮声、喊杀声,已随着布声大作。李旷所带的五百多人,尽被包围,枪子炮弹丛丛密密的下来,如倾盆大两。只听得一片大叫声:不要放走了逆贼李旷。

李旷到这时,不由得不慌张着急;而此时又正是暗云四合,数丈以外,便看不分明,也不知道四围究有多少人马?只得扬着臂膊在军中大呼道:“我们须大家拚命做一路杀上去,才可以死里逃生;若不舍得拚命,就惟有束手待毙,万无生理了。愿拚命的都跟我来。”

喊罢,自率着同来的十几个把兄弟,各舞动手中器械;因不知道虚实,不敢再朝前进,只得并力向归路上杀去,数百会党也跟着直冲而上。

好在天色已昏暗,枪炮都没有准头,李旷等十多人,如发了狂的虎豹,逢着官兵便砍。一阵混杀,已冲出了重围,不敢回顾,直退到金鸡岭这边原来出发之处,才停步收拾败残人马。跟着逃回来的不上一百人,那五分四以上的人,死伤的死伤,逃亡的逃亡了,还侥幸占领了金鸡岭。李旷刚统率着败残人马上了金鸡岭,就听得山那边枪炮声又大作了。初时还只道是刘达三率兵来反攻,连忙据险应敌;混战了一会,才知道是张必成从右边包抄过来攻山的。

李旷受了这次战争的教训,方明白行军非有哨探、间谍、斥堠、尖兵种种布置;就和一个袭了瞎了的人一样,直待敌人杀到跟前,还不知道招架,只是因为知道遇了敌手不敢乱动。这次虽侥幸得了金鸡岭,倒顿兵不敢冒昧前进了。派人探听刘达三如何忽然到了这里,有些神出鬼没的举动。

原来刘达三自从在南京辞官之后,一心要捉拿李旷碎尸万段,以泄胸中之忿。到处访查了一会,不曾访出下落。听说湖南有个广德真人,就是数十年前在四川享盛名的银枪陈广德;于今修道深山,神通广大,四方豪杰之士,闻风依附他的不少,确是一个有大志、将要干大事业的人。

刘达三原不是忠于清朝的官,见有广德真人这般人物,遂也动了依附之念;特地回四川,集合了一班同会的兄弟,打算来辰州,归附广德真人手下。不料一到湖南,广德真人便已在桃源发难了。再一打听,知道李旷甚得广德真人的信用,因此不觉自己寻思道:“李家那小子既得宠信,我去是万不能相容的。我与其去投奔他不能兼容,再翻脸出来;不如凭着我这一身本领,先将李家那小子除掉,泄了我胸头之恨,再作计较。”

刘达三主意既定,便一意与李旷为难,将带来的会党中兄弟,分布慈利、石门一带,专一打听李旷的行动。李旷如在睡梦中,一些儿没有察觉;而李旷的一举一动,巨细不遗的,刘达三都如目睹。

刘达三既探知李旷将率兵来攻泸溪,即日亲自去拜会泸溪知事,并周金榜守备,详陈战守方略。泸溪知事得了慈利、石门陷落的报,正苦无法应付;听了刘达三的言语,又知道刘达三是江南的红候补道,自是欣然听信。刘达三有刘达三的用意,也不待知事守备如何请求帮同拒贼,就慨然担任领兵去金鸡岭拒守。

不过依刘达三的意思,要把泸溪所有的兵,全数交他指挥调遣;周金榜不肯,只能拨五百名交刘达三,还有甚么千多人由周金榜自己率着守城。一面飞文告急,刘达三能将贼兵战退固好;万一贼势猖獗,刘达三不能取胜,便准备死守泸溪城,专等救兵来了,再出城迎战。刘达三领了这五百官兵,并自己带来的兄弟,总共才有六百多人。

泸溪城上的大炮,虽有不少的尊数,然一则太笨重了,搬运不易;二则知事守备都极胆小,也十分信刘达三不过,不敢将那些守城的大炮交与刘达三。刘达三心想:“我这里的兵力既比贼人少了十数倍,金鸡岭又不是有天险可恃的所在;我若不仗着枪炮应敌,两下杀到跟前来了,我这六百多人就一个个都有飞得起的本领,也杀他一万贼兵不过。没得倒败在这小子手里,那就给人笑话了。”

刘达三一个人想来想去,才想出用湿松树制炮的应急方法来。这种木炮,不过不能耐久,每炮只能发四、五次便没用了;然在那时候的战事,已可算得是一种利器。刘达三就因为有这两次战争的成绩,泸溪的官绅都要求他帮助守城;泸溪所有的士兵,尽听他指挥。李旷在金鸡岭养精蓄锐了两日,率兵来攻城,竟被刘达三打得大败。

这其间也有关气运,那时清廷的国运未终。李旷既大败于泸溪,而曾彭寿、成章甫二人率兵攻辰溪、保靖的,初时还很得手,打了几个小胜仗;后来朱宗琪追到辰溪,替官兵画策,竟将曾彭寿活捉了,在辰溪城楼上正法。将曾彭寿的头颅,用漆盒盛了,打发人送给成章甫,成章甫只气得死去活来。

曾、成二人所统率的,都是未经训练的兵,胜则争先猛进,各不相让;败则如鸟兽散,各不相谋。成章甫见曾彭寿丧了性命,知道匪众敌不过官兵,广德真人难成大事,夜间乘左右不备,改装逃得不知去向了。

广德真人的神通法术,在平时施用异常灵验,真有呼风唤雨之能、倒海移山之力。草木砂石,经广德真人念动咒语,只须用手一指,立刻就能变成人马。人可以使枪刺棒,马可载重行路,屡试不爽,所以能引起一般人信仰,以为是真命天子出现了。不知怎的,一旦正式与官兵对起阵来,一切法术都施用不灵了。从桃源发难起,不曾支持到一年,便在湘西立脚不住。

幸亏何寿山当日从弥勒院出来之后,仗着在刘达三家所得的那些珍宝,变卖了不少的金银,就在四川招集党徒,蓄养势力。那时江西九龙山的会党,势力雄厚,声名高大。九龙山的党羽,几乎布满了江西、广西两省,做了无数的大盗案;一般捕役虽明知是九龙山的强人做的,却没人敢前去捕拏。

何寿山与九龙山的首领,交情极厚。刘达三辞官回四川的时候,何寿山一打听他辞官的原因,料知他对李旷和自己必恨入骨髓,狭路相逢,是绝不肯善罢罢休的。凡人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不问这人如何能干、如何厉害,事后断不愿再和这朋友见面;何况何寿山与刘达三结下了那么深的仇怨呢?因此何寿山见刘达三回了四川,便不敢再在四川停留了。

其实何寿山那时在四川的势力,比刘达三大了几倍;刘达三就是存心要找何寿山报仇,何寿山也不至惧怯躲避。无奈替旁人打抱不平,自己倒于中取利,这种事实在自觉有些对不起刘达三;若待刘达三见面责以大义,于自己面子上太难堪了,所以乘刘达三才回四川不久,就率领着心腹党徒投奔九龙山合伙。

广德真人在桃源发难的时候,凡是平日各处与有联络的会党,都有通知。力量雄厚的,就各在本地响应;力量小的,就赶到湘西来听候调遣。九龙山也得了这种通知。

论九龙山那时的势力,要袭取一、二府县的地盘,未尝不能做到。无如山上原有的会党,素无远大的志向,其中本领最好、人品最高的,也不过想做到一个劫富济贫的好汉,在江湖上享点儿侠义的声名就得了;做远大事业的思想,一个也没有。因为平日大家都没有这种思想,便没有这种准备,党众都散处各方,一时很不容易召集拢来。

原有首领对广德真人的通知,打算不作理会。何寿山是曾在弥勒院同谋,并当众承诺回四川蓄养实力的,此时见广德真人已经发动,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并且何寿山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当时接着通知,即劝原有的首领赶紧传集同党,商议响应。原有的首领不愿盲从,几言不合,就与何寿山火并起来。何寿山是准备了火并的,自然占了优势,将原有首领杀了。有志气的跑了,没志气的降了,反手之间,九龙山的地盘,何寿山便反客为主了。

何寿山占据九龙山之后,少了一大部分势力,袭取城池响应的事,就没有力量能做了。像九龙山那样的山寨,占据很不容易;占到了手,便不舍得离开,恐怕复被他部分有力的人夺去。加以九龙山原有的党羽,得到山寨被何寿山夺了、首领被何寿山杀了的消息,大家都气忿的了不得;四处求人帮助,要夺回山寨,杀却何寿山替首领报仇。

何寿山知道这种情形,尤不能不着意防范,连忙将四川所有的徒众,尽数调到九龙山来。仗着九龙山地势险峻的便利,山上原有党羽来夺了几次,都不曾夺去。然而就在这你争我夺、不得开交的时候,广德真人已在湘西失败到不能立脚了。何寿山也希望自家有实力的人,来共同占据这山寨,免得被仇人夺去。听说广德真人在湘西立脚不住了,即派人去迎接大众退上九龙山,再徐图大举。

这种造乱的事,在那势力方张的时候,无知无识的愚民,及无业的地痞流氓,随声附和,大家来打浑水捉鱼的;便风起云涌,声势益加浩大。及至几个败仗打下来,到将近立脚不住了,所有随声附和的东西,就一个惟恐祸事沾身,都远走高飞的寻不见踪影了。其相守不去的,不是无家可归,便是和广德真人关系太深,不忍背叛的;总共不过数百人,一齐退上了九龙山。广德真人从此就在九龙山落草为寇。

这且按下不表。于今且说小牛子刘贵,自从那日抱了他小主人曾服筹逃出白塔涧来,原打算在百数十里外的亲戚家中暂住些时,等待白塔涧的祸事了结,仍回故土。这日匆匆忙忙的走着,惟恐遇见官兵,有人认识;又恐怕遇着朱宗琪的家人,有意与他为难;提心吊胆的奔波了二十多里。

刘贵是生长那地方的人,情形熟悉,知道已离开了危险区域,才把一颗心放下。怀中的小主人,却哭啼啼叫起妈妈来。曾服筹已是三岁的孩子了,初离家的时候,小孩子们那里知道便是生离死别?平日经刘贵抱在外面玩耍惯了的,以为这时也是抱在外面玩耍,所以在别离他父母之时,并不哭泣;及至走了二十多里路,经过的时间太长久了,肚中也有些饥饿起来,自不能禁止他啼哭。刘贵在平日的性情虽是十分粗鲁,此时倒一点儿也不粗鲁了,一面不停步的向前走着,一面指东说西的哄骗着曾服筹不哭。

又走了几里,到一处小市镇上,买了些小孩喜吃的糕饼。落饭店将曾服筹喂饱了,也学着妇人抱小孩的样,一面呵拍,一面摇晃。小孩的脑筋简单,只要吃饱了,身体一感着舒服,便悠然入睡。刘贵将曾服筹安睡妥当了,自己才洗脚进饮食;夜间准备了些糕饼在枕边,方把曾服筹抱在怀中同睡。

初离娘的小孩,半夜没有不哭着叫妈的。刘贵的性情虽由粗鲁而变成精细,只是带小孩子的事,尽管是细心的男子,一时也办不了。刘贵在平日何尝留心看妇人带过小孩?也不知道半夜是要抱起撒尿拉屎的,只知道呵之拍之,或恐吓之。好容易等曾服筹哭着叫着,哭叫得倦疲了,又昏沉睡去;却是一泡尿撤下来,衣服被褥顿时撒了个透湿。

在饭店里歇宿,一则没有干的更换,二则他自己也是年轻的人,瞌睡要紧;白天要赶路,夜间又有一半时间被曾服筹哭叫得不能安睡,只得将曾服筹移到不曾湿透的所在睡了;自己睡在湿地方,免得小主人受湿气生病。

以刘贵精力之强、脚步之快,一天走一百几十里路,并不吃力;无如这时抱着曾服筹在手里,不能照平日或空手驮包袱的走法。走不到十多里路,曾服筹一哭叫起来,就得找一处人家歇下来,拿糕饼哄着曾服筹吃。直走了三日,才走到刘贵的一个亲戚家中。

刘贵将主人托孤的话,对这亲戚说了道:“我主人素来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好人,只因白塔涧的恶绅朱宗琪和我主人有些嫌隙,存心暗害我主人,诬我主人藏匿妖人,图谋不轨。我想吉人自有天佑,不久必有水落石出的时候,那时我再抱小主人回去。”

他这亲戚是种田的人家,外面的事情一点儿不知道,即留刘贵住下来。

住不到几日,桃源县被匪攻陷的消息,已传遍了湘西;因为朱知事被杀,这消息传播得更骇人听闻。刘贵最关心打听,知道攻陷桃源县的匪首当中,有曾彭寿、成章甫在内,只吓得寝馈不安。这亲戚一听说刘贵的主人真个谋反叛逆,攻城杀官,那里还敢留刘贵和曾服筹在家中居住呢?知道这种窝藏逆种的罪名,不发觉则已,要灭族的;加以这地方离桃源不过百多里路,是官兵注意的所在,只得逼着刘贵立刻逃往别处去。

刘贵也自觉这地方不妥当,心想:“我主人既是胡涂油蒙了心,真个附和人家造起反来,除却果然能把清朝灭了,我主仆才有重见之日;不然,只怕是从此永别了。他已将这三岁的小主人托我,我若不带着远走高飞,在本地方怎免得了有人挑眼?我有一个本家哥子刘剑棠,多年跟着他父亲在湖北通城县做布生意,他小时候曾和我在一块儿玩得很好,虽已有好几年不见面了,同宗兄弟总应有些情分。我在急难的时候去投奔他,却并不沾刮他甚么,估量他绝不会不容留我。”

主意打定,他也不对这亲戚说明去向;恐怕他们种田的人不知事情轻重,随便向人泄漏出来,不是当耍的。只说甚么是不能有一定去向的,逃到甚么地方可以停留,便在甚么地方停留。他这亲戚也只希望他主仆快些走开,出了大门就可免得拖累;至于逃向甚么地方去,是不暇追问的。

刘贵抱着曾服筹向通城逃走,在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辛苦,经过多少人的盘诘,才到了通城。一打听刘剑棠的居处,通城并没人知道;只得在一家客栈里住下来,慢慢的探访。经了好多时日,才探访得刘剑棠父子所做的布生意,并不是在通城设立局面做门市买卖;是每年运若干布疋到通城来,在客栈里住着,每日父子两人各自肩着一大迭布疋,到各处街头巷尾叫卖。近两年因通城生意不好,已改变了销场,不到通城来了。

刘贵大失所望,然既辛辛苦苦的到了通城,一时又找不出可以投奔的所在,只得停留下来。心想:“我身边虽带了些银两和主母交给我的金镯,但是坐吃山空;我又没有可以赚钱的手艺,若直待手边的钱用光了,再想生财的方法就更难了。不如趁于今手边有钱的时候,找一种小生意做做,只要赚的钱能供给我主仆两口,就可以持久下去了。”

刘贵想定了这做小生意的办法,就与这时住下的客栈老板,说明想在通城做小生意的意思;并打听有甚么小生意好做。这老板姓陈,大家都称他陈老板,倒是一个诚实人,便问刘贵能拿出多少本钱来做生意。刘贵说不过百多串钱。陈老板想了一想道:“你是个异乡人,初来此地做生意,又没有一项生意是内行;起手太大了的生意不好做,只能做那每日赚钱不多、却靠得住不至赔本的生意。你既和我商量,我可留意帮你打听打听。”

过了两日,陈老板对刘贵说道:“恭喜你!我已替你找着一项再妥当没有的好生意了。本钱花的不多,店面生财一切都现成的,只要你去接手做起来就是了。”

刘贵听了很高兴的问是甚么生意?陈老板笑道:“就在我这隔壁有一家豆腐店,已开设得年代不少了。那老板因为年纪衰老了,不愿意再做下去;并且养老盘缠也够了,所以情愿招人盘顶。这项生意是再妥当也没有了,不知道你老哥的意思怎样?”

刘贵听了欢喜道:“旁的生意,我都是外行;惟有这豆腐生意,我倒懂得一点儿。老间可以先带我过去瞧瞧么?”

陈老板点头道:“自然先带老哥过去瞧瞧,合意再说。”

陈老板当下即引刘贵抱着曾服筹走过隔壁豆腐店去。

乡下大户人家,多是自家长工打豆腐当菜吃的,因此刘贵从小在曾家,就学会了这一门手艺。知道这种生意利息虽然不厚,没有大的发展;只是本钱要的不多,每日靠得住有多少钱生意可做,永远不会有折本的事。

那豆腐店的老板见是由隔壁陈老板介绍前来的人,不好意思张开大口讨价。两下都觉相安,只三言二语就把顶费说妥了;并约好了日期搬迁兑价。凭着陈老板将一切生财器具,都上了点单,才回隔壁客栈来。

刘贵回房将身边所余的败碎银两计数,不够做顶费;次日吃了早饭,只得抱着曾服筹,走到一家当铺里,从腰间取出曾刘氏交给他的金镯来,递上柜台去要押五十串钱。柜上朝奉接过那镯,翻过来覆过去看了两遍,忽从柜台里伸出头来,向刘贵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道:“这金镯是你的吗?”

刘贵听了,很不愉快的答道:“不是我的,是谁的?你有金镯肯给我拿去当店里押钱么?”

那朝奉冷笑了一笑问道:“既是你的,你知道这金镯有多重?是甚么地方、什么招牌的银楼里打的?”

刘贵见朝奉无端这么盘诘,不由得生气反问道:“这金镯是假的吗?”

朝奉摇头道:“假倒不是假的。”

刘贵道:“既不是假的,你们当店里专凭东西押钱,只要东西不假,要你盘问我这些话干甚么?”

那朝奉也放下脸来说道:“我劝你识趣一点儿。这金镯在你手里,你应该明白他的来历;再嘴强是要吃亏的啊!”

刘贵忍不住大怒,指着朝奉骂道:“你这东西说的是些甚么屁话!你店里能当便当,不能当就退还给我;要你管我的来历干甚么?我一不是偷来的,二不是怎么的,你不配盘问我的来历。”

刘贵正大声争吵,柜台里面即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来,满面和善之气,摇手止住那朝奉开口;旋用两眼打量到刘贵。

刘贵看这人的神情气概,估量就不是店主,也是这店里一个很重要的人。正待向这人理论,只见他已开口说道:“老哥不要性急!我们做典当生意的,从来不问物品的来历;只要是能押钱的,不问是谁拿来,都一般的抵押。不过敝同行近来奉了通城县的晓谕,城外红杏村石御史家上月被强盗抢劫了,抢去银钱、衣服、首饰无数,附了一大张失物单,分论各典当留意,看有没有拿失物单中所开明的衣服、首饰前来抵押的?我因见你老哥是个很诚实人的模样,才肯将这些话向老哥说明。失物单里面写明了有金镯两对,是在常德聚宝银楼打造的,上面都有聚宝楼三字的印章。你老哥这副金镯,虽不知道来历如何,然上面的印章,确是聚宝楼三字。敝店既奉了县大老爷的晓论,便不敢不认真查问。”

刘贵道:“这也太笑话了!聚宝银楼在常德开设了七、八十年,难道卖出的金手镯就只石御史家的两对,不许旁人买吗?凡是聚宝银楼打造的金镯,自然都有聚宝楼三字印章,这如何能拿了做凭据呢?”

店主连忙说道:“不是拿这印章做凭据,硬指老哥这金镯就是抢劫石家的;不过石家的来头太大,县大老爷很着急怕这案子办不了,但能寻到一点线索,以后便好办了。好在石家此刻还有人坐守在县衙里催促,请老哥同去县衙里,将金镯给石家的人认认;不是他家的东西,他绝不敢乱认,老哥尽管放心。”

刘贵听了,心想:“这事真教我为难!不去越显得心虚有弊;并且这当店里的人,也断不肯放我脱身。我主人犯了叛逆大罪,我是奉小主人逃避到这里来的,怎好胡乱去见官呢?万一真情败露了,我死虽没要紧,我这小主人岂有生理?”

刘贵心中正在计算,当店主人已教朝奉捧着金镯催刘贵一同到县衙里去。刘贵不能说不去的话,只得抱了曾服筹跟着同走,一面思量回答的言语。

当下店主人在前,朝奉在后,将刘贵夹在中间,一路无言语走到了县衙。当店主人到门房里报告了情由,门房见是石家盗案来请验赃的,自不敢视同寻常事件,随即进里面禀报。这时通城县知事也是姓刘,单名一个曦字,是散馆的翰林出身。为官清廉正直,断狱如神,做了好几任知事,地方百姓都称他为小包公。无论如何疑难的案件,到他手里,没有不解决的。他初到通城县来上任不到三个月,就破获了一件很离奇的奸情谋杀案;小包公的声名因此更大了。

通城县有一个姓魏名丕基的,是个在通城很有才名的秀才;只因屡困场房,不能连科上进,就受聘到外省襄理刑幕,直到五十岁才辞馆回通城来;手边也积蓄了上万的银子,因为没有儿子、发妻又已去世,就在通城续娶了一个姓周的小家妇女。

这周氏原曾嫁过人的,过门不上一年就把丈夫死了;既不曾生儿育女,又没有可以守节的财产,就退回娘家来。年龄已有二十七岁,容貌却生得很艳丽。娘家的父亲已死了;母亲的年纪虽不甚老,然因哭他父亲哭得太厉害,将双目都哭瞎了。他父亲在日全靠帮人家做生意,得些儿薪水养家,丝毫积蓄也没有,死后就四壁萧条,母女都无依靠;亏得有个同宗叔父叫做周礼贤的,怜悯他母女两个,按时接济些儿。

这周礼贤也是一个读书不得发迹的人,心计最好,最喜替打官司的人出主意、做呈词。官司一经周礼贤的手打起来,无理可以打成有理;原来打输了的,他能包管打赢。本是一点儿恒产没有的,就仗着一枝做呈词的笔、一副替人出主意的脑筋,起居饮食比大富豪还要奢侈。通城上、中、下三等的人,他都有结纳;他又懂得些三教九流的学术,与江湖术士也有往来。

魏丕基初回通城的时候,因带回了上万的银钱,要购买房屋田产;周礼贤既是向空啄食的人,这种买卖房屋做中的事,有利可图,自是乐于奔走的。魏丕基见周礼贤很精明能干,在通城又很有些体面,凡事都肯尽力帮忙,也乐得结交这么一个朋友。

一日魏丕基在周礼贤家,无意中看见了一个荆钗压鬓、素衣着体的少女,从外面走了进来,呖呖莺声的向周礼贤叫了一声叔叔,即走进里面去了。魏丕基平日虽不是道学君子,然也不是轻薄无行的人,不知怎的这时候一见了周氏那种娉婷丰度,不由得心里怦然冲动;偷眼望着周氏走进里面不看见了,才收转眼光来。定了定神思,忍不住对周礼贤问道:“这位进里面去了的,是府上甚么人?”

周礼贤登时现出凄然的样子答道:“这是一个顶可怜的人,虽是和我同姓,论宗枝却很疏远。”

随即将周氏不幸的身世说了一遍,接着说道:“他平时不是万不得已不出房门的;今日到我这里来,不待说又是家里没有米了。”

魏丕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这种身世真是可怜!只是何不选择一个相安的人家嫁过去呢?”

周礼贤道:“他母亲何尝不是这么着想呢?不过相安两个字谈何容易!这丫头身世虽苦,志向倒高。他也略识几个字,种田的不用说,就是做生意买卖的,他眼睛里都不大瞧得来;巴不得是读书有学问的人才称意。然而只读书有学问,家计太贫寒了,过门就得亲自操作劳苦的,他又不愿意。还有他那个瞎了双眼的老娘,他不嫁便罢,嫁了也得女婿瞻养的;因此高不成低不就,至今还苦守在家。”

魏丕基点了点头说道:“像他这般容颜资质,也不怪他非读书有学问的人不嫁。”

周礼贤连忙接着说道:“你这话不错。我也粗通相人之术,仔细看他的相,确不是始终贫寒的;将来还可望有两个贵子,晚景极佳无比。”

魏丕基很相信周礼贤的话,当下却不曾表示甚么意思;回家后即打发人到周礼贤家来,托周礼贤做媒,要娶那周氏为继室;并声明愿意养周氏母亲的老。要知这亲事能不能成功?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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