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贵因操劳过度,又是不舍得化钱求医服药,以致一天沉重一天。这时曾服筹年幼没有知识,男女工都是雇用的人,能尽他自己的职务便是有天良的了,谁来过问东家的病体如何呢?缠绵床褥的病了半个多月,刘贵才自知病势不轻,着急延医诊治;偏遇了个不会用药的医生,两帖药服下去,病势便益发加重了。

凑巧在这个时候,男工和女工忽然发生出恋爱关系来,并都存心欺负曾服筹年幼。刘贵病倒了不能动,两人完全把态度改变了,镇日夜毫无忌惮的鬼混在一团;刘贵在病榻上呼唤,分明听得,也只装没听得。

刘贵因想积蓄些银钱,准备好带回桃源,替曾家重兴门第。做小本买卖的人要积蓄,总逃不了“勤俭”两个字;主人过于勤俭,雇工多是不情愿的。刘贵就因平时过于省俭,不能得雇工的欢心;刘贵不病倒,他们只能心里不高兴,为要顾全饭碗,不敢有所表示;到此时就不觉得尽情发挥出来了。

曾服筹年轻,男女工有甚么举动多不避忌;曾服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到病榻跟前,一五一十说给刘贵听。曾服筹在这时候,已直认刘贵做父亲,早已改了姓刘,全不记忆有曾家的一回事了。刘贵听了男女工的禽兽行为,只气了一个半死,满心想将两人开除,另行改雇。无奈自己病到了这一步,连床都不能下,开除容易,一时却无从改雇两个相安的人;若一日雇不着人,不但买卖没人经理,就是饮食都不得到口,只好按下火性忍耐。

他总以为自己年事不高,病魔终有退去的时候,等到病体略好,再来整理家事;谁知病本是由忧郁而成的,正在沉重的当儿,更加以恼怒,那里还能久活!就在这夜二更过后,忽然变了症候。刘贵自知死到临头了,因曾服筹原是睡在他身旁的;极力挣扎着,将曾服筹推了醒来,握住曾服筹的手说道:“不要睡着了,我有话和你说。”

曾服筹从睡梦中惊觉,蒙眬着两眼,一面用手揉着,一面看房中昏沉沉的。一盏油灯虽在床跟前点着,然油已将尽,又有多久不曾剔灯芯了,不到半寸长的火焰;但是倒亏了这半寸长的火焰,照在刘贵脸上,看得出已淌下满脸的泪珠来。小孩子心理,刘贵的病势危险,倒不觉得可虑;一见刘贵满脸是泪,却很着急的问道:“爹爹有什么地方痛吗?怎么哭起来了呢?”

刘贵听了,益发泪如泉涌,紧握着曾服筹的手,说道:“你快不要再叫我爹爹了!我今生短命,只怕就是因这个折磨死我了。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尊卑上下的人,委实是无可气何啊!我原打算待你成年之后,才向你说出实情来的;无奈我的大限已到,不能由我作主。我在这时候就撇下你去死,真不甘心!”

说到这里,已哽咽得不能成声了;曾服筹莫名其妙的也跟着哭泣。

刘贵哽咽了一阵,接续说道:“我这时候对你说的话,你万不可忘掉一句。你不但不是我的儿子,你并不姓刘;你于今的名叫服筹两个字,却是你原来的名字,你亲生父母在我带你逃出来的时候临时给你取的。我记得当时你父亲曾说,是教你将来长大了,替他复仇的意思;只因复仇两个字太显露了些,所以改了用现在这两个字。

“你父亲姓曾名彭寿,是湖南桃源县白塔涧地方的巨富。我是从十来岁起就在你父亲跟前听差的,名分上我与你父亲虽是主仆;实在你父亲待我恩重如山,俨然兄弟一样。你父亲为人,一生正直,最喜帮助穷苦的人;白塔涧周围数十里的穷苦人家,提起来没有不感激曾大老爷的;就是地方绅士,也都和你父亲要好。

“惟其中有一个姓朱名宗琪的狗杂种,也是白塔涧一带的一个有钱有势的绅士,那东西并不曾因甚么事与你父亲结仇,只为你父亲好行善事,籴给穷苦人的谷米,价钱总得比旁人便宜些;朱宗琪那东西刻薄成家,他的谷价比旁人更贵。你父亲借钱给人,不要利息;朱就盘剥重利。两下相形见绌,地方人益发称颂你父亲的好处,背地里将朱宗琪骂得狗血淋头。朱宗琪也知道地方人都恨他;然他不怪自己的不好,反怨恨你父亲,说你父亲是有意这般做作,显出他的厉害刻薄,好收买地方的人心。

“这种话也传到了你父亲耳里,只是全不介意,仍照着平常的样行事;也不因朱宗琪怨恨,便将谷米的价抬高。谁知朱宗琪就因此遇事与你父亲为难;你父亲生成宽厚的性质,有许多小事虽明知是朱宗琪从中播弄,总忍耐不与计较。你父亲因得人心的缘故,朱宗琪三回五次的借事想暗害你父亲,都弄巧成拙;不仅暗害不着,反受了地方人多少唾骂。那恶贼真是绝无天良,越害不着越不肯罢休。

“凑巧这年桃源仙人岩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仙人,整日的伸出一双穿红鞋的脚在岩外,惊动了远近无数的人,都到岩下拜祭。那仙人显圣,附在拜祭的人身上,说白塔涧地方的人心太坏,上天降罚,一地方的人都应瘟死。那仙人名字叫做广德真人,因一念慈悲,特地来尘世在白塔涧观音庙施水,救治一般害瘟疫的人。

“那时你祖母背上生了一个碗口大的背疽,经多少医生治不好;你父亲最孝,为那背疽焦急的了不得。见广德真人在观音庙替人治病,无不灵验,害瘟疫的虽死了不少,曾到观音庙求了杨枝水服下的都得死里逃生。那时你一家人之中,除我而外,也都害过一般症候的瘟疫,也是亏得服了杨枝水才好的;你父亲因此虔诚发心,迎接广德真人来家,替你祖母治背疽。不知叩了多少头,膝行了多少路,三番两次的,才将广德真人迎接来家。

“那广德真人真是神仙,一到你家,就知道你家必因他得祸,当即吩咐家里人不许张扬出去给外人知道;只是家里人虽不去外面说,不知怎的地方数十里的人,不到一两日工夫,大家都知道仙人藏在曾百万家里了。广德真人不吩咐家里人隐瞒倒没事,就因为隐瞒着不给人知道,朱宗琪那个没天良的东西便好借此散布谣言了。

“朱宗琪本来和你父亲有嫌隙的,这回广德真人到观音庙施水治病,求水的人多和平时赛会一样。朱宗琪趁这时候,放账给一般做小生意的,贪图重利;心恨你父亲不该独自把广德真人迎接去了,害得他少赚了许多利钱,心里更觉不快活。凑巧在那时候,又有几个强盗乘朱宗琪在观音庙不曾回家的时分,到朱家将看门的捆绑在地,老弱妇孺逼到一间房关着,把朱家所有的细软都抢劫一空去了。

“朱宗琪又伤心,又忿恨,不怪自己贪心不足,不该坐守在观音庙不回家,反迁怒在广德真人和你父亲身上。说若不是广德真人在观音庙妖言惑众,白塔涧一带素来没有强盗抢劫的事;为有广德真人一来,闲杂人等才敢在观音庙附近停留。朱宗琪既迁怒在广德真人身上,而广德真人又偏巧在你家藏着,不使外人知道,朱宗琪便好施展他害人的手段了。立时将全家搬到桃源县城里住着,买通桃源县知事,轻轻的加你父亲一个‘窝藏匪类,图谋不轨’的罪名,派兵来捉拿你父亲和广德真人。

“你父亲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君子,怎肯做犯法的事呢?既自己居心无愧,就是官府来捉拿,也不害怕。当时已跟着来捉的人,上了刑具,一同动身去桃源县。谁知才走了一两里路,地方人听得桃源县派兵捉拿救命的仙人和你父亲,都不服气;更有几个不知从那里来的大汉,一个个都勇猛非常,鸣锣邀集地方人,在白塔底下,从官兵手里,将广德真人和你父亲夺了下来,并打死了好几个衙役。

“你父亲知道事情弄糟了,然不是出乎你父亲的本意,也就无可奈何;但是你祖母就在这时候,因受惊过甚,已好的背疽复发,来不及医治死了。你父亲料知是那么闹下去,终归是要被朱宗琪害得灭族的。曾家几代单传,只有你这一个根苗,那时才有三岁;若不趁早设法逃出那祸坑,势必同归于尽。当下决计教你母亲带你逃跑,派我跟随伺候;无奈你母亲生成三贞九烈之性,宁肯和你父亲同死,不肯离开一步。可怜你父亲只急得跺脚,一再劝你母亲顾念禋祀,不可固执;你母亲只是不依,并说如果定要他走,他立刻就死。

“我从小受了你父母的大恩,那时在旁看了这种情形,心里比快刀剜着还难过,当下也没工夫计虑事情难易,就一口答应带你出来逃难。可怜你父亲为将你托付我,还向我下了一礼。我就为你粉身碎骨,也是应该的;不过我不待你成人就死,实在辜负你父母待我的深恩!”

刘贵说到这里,已忍不住哭起来了。曾服筹知道了他自己身世,也悲泣不胜。刘贵又推着曾服筹说道:“我自己不能动弹,我腰间缠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儿,你替我取下来。我还有话向你说。”

曾服筹忍住啼哭,从刘贵腰间解下一个小包裹来;看包裹上面缠扎得非常紧密,刘贵教他将包裹解开,取出里面的东西来。曾服筹手边没有剪刀,针线密缝的包裹,双手无力的十来岁小孩,一时那能将包裹内的东西取出。用指甲拨了一会拨不动,只得拿向油灯跟前,反复寻见线尾;亏他还聪明,知道就灯火将缠扎的线烧断。只是线虽烧断了,包裹一散,里面两件很沉重又很光滑的东西,已在线断时脱离包裹掉下地来,只掉得当啷啷连声响亮。

刘贵听了,急得“哎呀”一声道:“不打破了么?”

曾服寿慌忙从地下拾起来,问道:“就是这一只圆圈儿、一块白石头么?”

刘贵道:“你且把灯光剔大些,让我瞧瞧,看打破了不曾?”

曾服筹即将灯光剔亮,一手端灯,一手擎着两件东西,送到刘贵面前。

刘贵抖索索的先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来,取了一件对曾服筹说道:“你以为这是一块白石头么?这是你祖父传家之宝,名叫古玉玦。你父亲慎重收藏,原有两只;因感激广德真人替你祖母治好背疽的恩德,谢他金银珠宝都不肯受,才取出这样一对古玉玦来,分一只送给他。这一只交我带出来,我原打算待你成人之后,能撑立门户了,方才传给你;奈我的罪孽太重,天不容我如愿,只得趁我这一刻清醒,交还给你。你不可小觑了这一块东西,随意乱损。这东西在我腰间缠了七年,一日也不曾离开过。

“这圆圈儿,是一个赤金的手镯。赤金手镯原算不了甚么希奇;不过这只金手镯,是你母亲当日嫁给你父亲的妆奁,我带你临走的时候,你母亲才从手上脱下来给我的。现在开设的这一个豆腐店,就全赖这一只手镯典押了钱,才盘顶过来的;几年来缩衣节食,积蓄了钱赎取出来。你也得好生保存着,最好仍旧包裹停当,和我一般的缠在腰间。周福这东西近来虽变坏了,只是他究竟在我这里帮做了六、七年,我惟有将你托付他;一则凭他的天良,二则听你的命运。你缠好包裹,开门去把周福叫来罢!”

曾服筹一面缠着包裹,一面问道:“我的亲生父母,此刻到底在甚么地方?简直无处打听吗?”

刘贵听了这话,两只枯涩的眼睛又洒豆子一般的涌出多少痛泪来,说道:“我真该死!几句最要紧的话,不亏了你问,我倒忘记向你说了。你以为你还有亲生父母在世么?我带你逃到通城,不上几个月,就打听得你父亲和你表舅成章甫,领了广德真人给他的五千人马,从桃源去攻取辰溪、保靖;恰遇了朱宗琪那个生死冤家,帮助官兵守辰溪城,用计将你父亲擒获,在辰溪城楼上斩首示众。你母亲闻信,就投河自尽了,尸身都不曾捞着;你表舅成章甫逆料广德真人不能成大事,撇下所统带的军队,潜逃不知去向。你只须切记在心。”

曾服筹哭道:“我也读了几年诗书,父母之仇不能报,还得是人吗?”

刘贵就枕边点了点头道:“你且伸手来给我看看。”

曾服筹不知道刘贵要看手是甚么用意,即将右手伸过去。刘贵微微的摇头道:“右手是要拿刀报仇的,伸左手来。”

曾服筹即换上左手。刘贵将曾服筹的衣袖提起,审视了一会,猛一张口,就在臂膊上咬了一个深深的齿痕,只痛得曾服筹哎哟一声,缩手不迭。

刘贵气喘气促了一阵,说道:“你年纪小,眼里没见着你父母被仇人陷害的情形,心里便不知道痛恨;我此刻对你说的话,你日久必忘,所以我只得咬你一口。使你受了这一次痛,以后见了这个齿印,便想起我此刻对你说话的情景;想到此时的情景,就不由你不想到你父母的仇恨了。好,你就去把周福叫醒,教他到这里来。”

曾服筹泪眼婆娑的,刚待开门出去叫周福,只听得门外陡然脚步声响。周福的声音问道:“老板的病更厉害了吗?我在梦中被小老板的哭声惊醒了,特地起来问问。”

说着便伸手推门。曾服筹将门闩开了,周福走进房来。

曾服筹此时年纪虽小,却很精明机警。在那刚待开门出去叫周福的时候,周福就在外面陡然走得脚步声响,曾服筹心里已有些怀疑,暗想怎么来得这么凑巧?及开了门,看周福身上的衣服,还穿得齐齐整整,不像是已睡复起的,眼睛也全无睡意,心里早明白了被小老板哭声惊醒了的话是假的;必是多久就在门外听壁角,那当啷哪金镯落地的声音,不待说是已被周福听得了的。曾服筹一面心里计算,如何才可以避免周福谋夺这两件贵重东西?一面跟着周福到刘贵床前。

曾服筹听了周福的话和脚步声,尚且知道周福是在门外偷听,刘贵心里自然更明白。这种关系极大的秘密情事,因略不经意,完全被人偷听去了;而偷听的又是居心不光明、行事不正大的人,刘贵安得不着急?便在康健无病的时候,遇了这种着急的事,也说不定要急得发昏;何况刘贵已病在弥留,正要趁这回光返照、神智清明的一剎那间,吩咐后事,如何经受得起这般刺激?周福才走近床前,看刘贵两眼已经发直,喉咙痰响不止;曾服筹扑上去叫唤时,只听得磨得牙关一声响,气就断了。

曾服筹此时虽已知道刘贵不是自己的父亲了,然一则感激刘贵抚养之恩,不忍一时改口;二则自己的身世秘密,不能给外人知道,左右邻居的人,几年来都认他和刘贵是父子,死后忽然改口称呼,倒有多少不便。

才号哭了两三声爹,周福已拍着曾服筹的肩,说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人已经断了气,你就整日整夜的哭,也哭他不转来。半夜三更的,把左右邻居的人都哭得睡不着,挨人家背地的咒骂。”

曾服筹听了生气道:“谁人没有父母的吗?谁家不死人的吗?我死了父亲,怎么哭都要挨人家的骂?”

周福冷冷的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谁说死了父亲哭不得!如果是死了父亲,是应该哭的;但是你哭迟了些,应该早哭。这不是你的父亲,要你号天顿地的哭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不瞒你说,我早已到了门外;老板对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进了耳。你能依我的话行事,我不但不把那些话去对人说,并好好的待你,生意也接着做下去,我还认你做老板;若不依我的话,我暂时也不勉强你,我自有我的打算。”

曾服筹看了周福那种又冷酷又凶狠的面孔,又听了这些恐吓兼引诱的言语,心中实在气忿不堪。无奈自己思量假父刚死在床上,不曾装殓安葬,自己又太年轻,不能处理丧葬的事;而这个豆腐店也塞了不少的本钱在内,关于生意上的事,从来是由周福一人经手仿的。于今不依周福的话,眼见得假父不能入土,生意没人经营;还料不定周福将有甚么可怕的举动。只得忍气吞声的问道:“你有甚么话教我依从?且说出来看看。只要我能依从的,尽可依从。”

周福正要开口说话,那女工忽然跑了进来,神色惊慌的向周福说道:“吓死我了!我久等你不回房,听了小老板哭爹的声音,料想必定是刘老板咽过气了。正在心里有些虚怯怯的,猛然一口冷风吹来,把一盏灯吹得熄了又燃、燃了又熄。我一身汗毛,根根都吹得竖了起来,只得不顾命的跑到这里来。老板果是咽了气么?”

说着伸长领子向床上望了一望,吓得连忙将脖子一缩,说道:“哎呀!吓死我了!怎么咽了气,眼睛还是睁着的呢?”

曾服筹看了这种轻侮的神情,想起自己此后没有这假父保护,必被这一对狗男女欺凌磨折,又忍不住抚着刘贵的尸痛哭起来。

周福一伸手抓住曾服筹的衣服,轻轻的提起,说道:“教你不要哭,你定要哭吗?他一生因刻薄鄙吝,左右邻居都不欢喜他;于今天睁眼教他死了,你还要为他哭,招左右邻居讨厌吗?”

曾服筹没有气力,被周福如提小鸡一般的提着,只吓得浑身发抖,那里再敢发声啼哭!周福接着说道:“我并不是见你年纪轻,欺负你。只为这片豆腐店,完全是由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做起来的;你家那一点儿本钱,这七、八年来,不但应吃光了、用光了;就是你家存积的,也不只比本钱多了一倍。你凭良心说,这片店还能算是你家的吗?你能把这片店完全让给我便罢;你若不愿意,只管说出来,我自有我的打算。”

曾服筹答道:“豆腐店原是你一个人经理的,生意在你手里做,要我让甚么?从此就算是你的豆腐店就得哪!”

周福道:“话是不错!生意在我手里,你也抢不去;不过不能只凭你一句话。因为你的年纪太小,外人不知道的,必说我趁老板死了的时候,欺负你年轻,夺了你这片豆腐店。”

曾服筹道:“你既知道老板死了,不能扶起来说话,把豆腐店让给你,凭我一句又不行,却教我怎么办呢?”

周福道:“老板虽死了不能说话,遗嘱是可以吩咐的。你读了这几年书,文章都会做,难道不会写一张遗嘱吗?你诚心依从我的话,就趁此时天光没亮,赶快写一张遗嘱;写明因感激我周福七、八年来辛苦经营一片豆腐店,已得了几倍的利息;于今自愿将这豆腐店完全让给周福,以后盈亏不关姓刘的事。”

曾服筹道:“我家只有这个豆腐店,若照你这话完全让给你了,教我到那里去住呢?”

周福实时沉下脸来,说道:“我管你这些!你若是命好的,在家当一辈子大少爷,也不至逃到这里来现世了。你可知道我要在你身上发一注横财,是很容易的事么?你明白了你自己的来历,就用不着我多说。你且把遗嘱写好,豆腐店虽是我的了,我怜念你没有去处,也不至就把你赶出去。快拿纸笔来写罢!天光就要亮了。”

曾服筹被逼得无可奈何,只得取纸笔依照周福说的,写了一张假遗嘱。遗嘱写好,天也亮了,曾服筹又忍不住伏在刘贵尸旁啼哭。

这时周福不但不禁止他哭了,收好了遗嘱,并跟着干号了一顿,才开了大门,泪流满面的对左右邻居宣述刘贵如何病死,临死如何遗嘱将豆腐店让给他的情形。邻居的人以为刘贵因儿子年纪太小,临死只得将生意托付周福,有谁肯多管闲事,追究事情的真假;并且都恭维周福为人可靠。

周福一手遮天的,打开刘贵藏贮银钱的柜子,取出刘贵省衣节食积下来的钱,买了一口薄棺材,草草的装殓着,便摃到城外义冢山上掩埋了。

办完了丧葬,周福才把曾服筹悄悄的带到没人的地方,说道:“我知道你身边还有两件东西,那东西是很要紧的,你交给我替你收藏着罢!除你我两人以外,无论甚么人都不能给他知道。这不是当耍的事。这几日因为店里人多,我又没有工夫,所以直到这时候才对你说。”

曾服筹道:“我身边有两件甚么东西?你要就尽管拿去。”

周福将两眼一瞪,说道:“你还打算在我跟前装胡涂吗?你那夜失手掉在地下,当啷哪一声响的是甚么东西?你这小鬼真不识好歹,我一片好心,想替你收藏起来;免得落到歹人眼里,为要谋夺那两件东西,连你的命都保不了。你倒装出这鬼样子来!”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去曾服筹腰里摸索。曾服筹并不躲闪,反将两手张开,挺着胸膛说道:“你看有甚么东西?要拿去,只管拿去!”

周福在曾服筹浑身都摸索了一遍,竟是一点儿东西也没有,不由得忿怒起来,问道:“你这小鬼,把两件东西藏到那里去了?你好好的交给我便没有事;若藏着不拿出来,就不要怪我太厉害。我要取你的命都易如反掌;你性命都没有了,看你藏着那两件东西有甚么用处?”

曾服筹始终装出不理会的样子,说道:“我实在不曾藏着甚么东西,你要杀死我,也只由得你。”

周福心想:我那夜在门外,分明听得刘老板教他仍旧包扎停当,缠在腰间,时刻不可离身;此刻他身上没有,不知他藏在何处?他知道是贵重东西,就这么问他要,他自然不肯拿出来;不如且不逼迫他,只悄悄的留心他的举动。估量他只十来岁的孩子,绝没有多大的见识;暗地留心他的举动,总可以看得出他藏匿的所在来。

周福定了这个主意,便改换了一副和平面孔,说道:“你不肯拿出来,也是人情;这种传家之宝,本来非同小可。不过我有一句话说给你听,那东西藏匿的所在,你得仔细一点儿。凡是值钱的珍宝,不能藏在污秽不干净的地方,一污秽了就没有光彩,没有光彩便不值钱了。珍宝所藏之处,黑夜必有一道宝光冲出来。不识宝的,就见了这宝光也看不出;一遇着识宝的人,那怕相隔在十里之外,也一望而知这宝光是从甚么珍宝上面发出来的,珍宝在甚么地方。

“我从前在一家做珠宝生意的人家当差,时常看见那个识宝的东家半夜三更的起来,左手托着一盘白米,右手抓着米向藏匿珍宝的地方乱洒。

“我看见的次数太多了,忍不住问那东家洒米是甚么用意?初时问,他不肯说;后来见我纠缠着问个不休,才对我说道:‘这里面很有讲究。只要是值大价钱的珍珠古玉,夜间都有宝光放出来。江湖上有一种专会取宝的人,有法术,能在数十里外搬运人家收藏的珠宝;但是须看明了那宝光是从甚么珍宝、甚么地方发出来的,方能用法术搬运。我家做的是珠宝生意,值钱的东西多,无论如何收藏,夜间总免不了有宝光放出;万一遇着有那种专会取宝的人打这里经过,放出的宝光被他看见了,那还了得!顷刻之间,便可以将我所有放光的珠宝,尽数取去。只有这白米,为人生养命之宝,能镇压一切法术,并且能将宝光压退;所以我一见珠宝放出宝光来的时候,就连忙抓米洒去。’

“我当时听得东家这么说,很觉得有趣味,跟着又问道:‘定要等到珠宝放出光来了,才洒米呢?还是没有放光就先把米洒上,也行不行呢?’东家道:‘不等到放光就先把米洒上也行,不过每夜得洒一次,太麻烦了;并且珠宝不是每夜必放光的,有时放,有时不放,在放光了这夜洒上才有用。本来这夜是不放光的,不是白蹧蹋了米吗?’

“我又问道:‘那些取宝的人,用法术搬运人家的珠宝;若是这人将珠宝缠缚在身上,也能一般的在顷刻之间搬去么?’东家说:‘缠缚在身上的,法术不能搬运,宝光也不至放出来。’我又问道:‘东家何以不将珠宝缠缚在身上呢?’东家笑道:‘你何以见得我身上没有?我是做珠宝生意的人,若将所有值钱的珠宝,尽数缠在身上,那么我这身体还能动弹吗?’我那个东家是做珠宝生意的老内行,他说的话必不会错。我因可怜你年轻,不知道世情艰险,才把这些话告你知道。你要明白,我这些话,不是十分关切你的人绝不肯说;你就用银子去买,也是买不着的。”

曾服筹道:“我现在就只我一个精光的人,我这身体以外,甚么东西也没有,不怕有取宝的人来搬运。若取宝的肯将我这个活宝搬去,有得给我吃,有得给我穿,我倒很愿意给他搬去。”

周福鼻孔里哼着,说道:“我说是这么说,听不听由你。我若早知道你这小鬼有这么刁狡可恶,这些好话也不该向你说了。”

说着,怒气冲天的走了。

周福自以为对曾服筹说了这一篇鬼话,年轻没见识的人,心里害怕真有取宝的来看光,用法术搬运了去,必不能安心将那两件东西依旧藏着不瞧不睬。夜间大家都睡了的时候,周福就悄悄的起来,躲在曾服筹的房外,偷听有没有声响?连听了几夜,只听得曾服筹每夜必抽咽几次,旁的声响一点儿听不着。

周福听的不耐烦了,思量这几间房屋里面,没有一处不经我仔细搜索过,实在没有可以藏匿那两件东西的所在;他身上又没有,究竟放在甚么地方?问他既不肯说,骗他又不上我的圈套,于今就只有凌虐他的一个方法了。凌虐得他受不了的时候,故意放他逃走,再追上去将他捉住,那两件东西必在他身上无疑了。

周福这个主意一定,便是曾服筹的难星临头了。次日早起,周福就逼着教曾服筹磨豆子,磨不动就是恶狠狠的一顿打。曾服筹自从出娘胎到现在,连指甲都不曾被人轻弹一下;一旦遭这种凌虐,也只好忍受。周福是有意的凌虐他,不磨到他受不了,是不肯罢休的。朝打暮骂,过了十多日,曾服筹虽已被打得体无完肤了;然始终不动逃跑的念头。

周福几次有意拿点儿钱给他,打发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买东西,以为他得了这机会,必要逃跑;谁知他竟老老实实的买了东西回来。周福疑心是因为临时打发他去,他来不及携带那两件东西,所以不舍得空身逃跑,特地在夜间,借事痛打了他一顿,打后才拿出两串钱给他,教他次日早起就到某地方去。以为有这么好逃跑的机会,是没有不逃的了。次早周福追踪上去,看曾服筹仍旧是直来直往,照着吩咐的话,买了东西就归家。是这般三番五次,弄得周福实在没有方法可以骗去那两件东西了。

周福是个欢喜喝酒的人,自从刘贵死后,每夜必弄点儿酒和下酒菜,跟着那女工同吃喝一阵,才相随就寝。这夜两人都多喝了几杯,周福有了些醉意,心事就泛上来了。他想谋夺金镯和玉玦的事,原是一个人想独得的,不曾拿着向女工说;此时有了醉意,才忍不住对女工说道:“你知道这小鬼手边有两件很值钱的东西么?”

这妇人说道:“有甚么值钱的东西?怎的还放在他手边,你不向他要过来?”

周福叹道:“若要得过来,还待你说!你不要轻看了这小鬼,他的年纪虽小,肚子里的鬼主意倒很多呢!”

周福说到这里,接着将那夜听壁角,以及近来种种骗取不得的经过,说了一遍。妇人笑嘻嘻的说道:“这不能怪他肚子里的说主意多,只怪你是一个活草包,太没有本领了。这一点儿小事,也用得着去这般做作!”

周福喜问道:“你倒有主意可以弄到手吗?有甚么主意快说出来。弄到了手之后,你我两人对半平分,我绝不占你的便宜。”

妇人笑道:“我弄到了手,为甚么要和你对半平分?你弄了这么多日子,连说也不向我说。幸亏没有被你弄到手,你若弄到了手,有得分给我吗?只怕还不肯给我知道呢!”

周福辩道:“我不是不肯向你说,确是因我的事情太忙;一则没有工夫说到这上面去,二则弄还没弄到手,对你说也不中用。若是已经弄到了手,我本来打算分一半给你的。”

妇人摇头笑道:“你这些鬼话,连小鬼都骗不了,却拿来骗我么?老实对你说,老娘不上你的当!”

周福带几分怒气说道:“我甚么事给你上当?我一番好意把这事说给你听,休说我打算弄到了手的时候,还分一半给你;就是一点儿不分给你,你也不能说是上了我的当。”

妇人倒不生气,仍是笑嘻嘻的说道:“你这话很对,你弄到了手,一点儿不分给我,我不能说是上当;翻转来说,我弄到了手,一点也不分给你,你也不能说是上当。”

周福道:“你能弄得到手,尽管去弄,不分给我也只由得你。”

妇人正色问道:“你这话说了作数么?”

周福这时已醉得说话舌头掉动不灵了,还勉强挺出胸膛来,用手拍了几拍,说道:“大……大……大丈夫说话,那有不作数的?”

妇人道:“既是你说的话能作数,我就拿一件东西给你看看。”

一边说,一边伸手在腰间掏摸;好一会才掏摸出来,擎在手中,对周福的脸上一照。到底是不是曾服筹的金镯?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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