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武温泰见跟班去后,才转身低声对周芙蓉说道:“若不是我临机应变,略知道一点儿诀窍时,我们多远的来这一趟,简直是白跑了。我把庆寿的帖子送到门房里,门房只随便问了我几句,就扬着面孔说道:‘各处著名的戏班,以及各种好玩好看的文武杂耍,正愁来的太多了;只有三日工夫,分配不下,谁还要看你们这叫化子把戏?去罢,这里用不着。’

“我想好容易赶到这里来,并且我们因听得同行中人传说,襄阳府刘大老爷最喜看走索,平时看得高兴,一赏就是三、五两,为此才趁这寿期赶来;若连刘大老爷的面都见不着,岂不冤枉!但是许不许我们见面的权,全在这门房手里,我除了巴结他,没有旁的路走。只好忍住性子,向他请了个安,道:‘这事只求大爷肯拿眼角照顾我们一下,我们就只得是交上好运了。我原是要买一坛陈绍酒来孝敬大爷的;无奈一路从乡村地方来,实在买不出好陈绍酒,没得反喝淡了大爷的嘴!这里一点儿敬意,求大爷赏收了,亲自打发人去拣好陈绍酒买一坛罢!’

“亏我身边早预备了二两银子,当下便掏出来,双手捧上;门房才缓缓的回过脸来,做出没听得的样子;望着我手中,见是用红纸包好了的,大约是看不出有多少,一面故意问道:‘这是甚么?’一面伸手拈过去掂了一掂,随即换了一副笑容,说道:‘这倒用不着教你破费!我还不曾问你尊姓大名的?’我便把姓名对他说了。他听了,就接着打了个哈哈,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武家有名的班子!你们可进来伺候着,我帮你向上头去说。你肯卖力多玩几套把戏,我包管你有赏号。’说罢,随即叫跟班的找一间偏僻些儿的房子,给我们暂时安顿。你瞧这二两银子的神通有多大!”

周芙蓉道:“亏你还得意!我们多远的跑来,钱没赚到手,倒先拿出二两银子来填狗洞;不要反弄到赔本出门,才无趣呢!”

武温泰笑道:“那有这种事?我们赔了本,太阳就得从西边出来了。”

武温泰一行人在这房里静候了一会,忽见那引进来的跟班,走过来对武温泰说道:“我们已经替你向上头说过了,上头吩咐就带你上去,有话问你。”

武温泰连忙道谢,回头一手牵了曾服筹,一手牵了小翠子,待随着跟班上去。只见那跟班忽低声说道:“你同去上头回话,须要留神一点。这地方不比别处,我们老爷的性格,不和寻常做官的人一样。”

武温泰笑道:“承你的好意,我也曾向人探听了一番。据说刘大老爷的为人,最不喜随口奉承,恭维他老人家如何富贵;不知是不是这么的性格?”

跟班摇头道:“你探听的不对!我因你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巴不得你能讨我们上头的好,教给你一个诀窍罢!我们老爷不是不喜奉承,只是专喜奉承他晚年能得贵子。我们老爷今年五十岁了,太太没有生育,直到今年才讨了一位姨太太,想得少爷的心思急切。你能对着这点儿意思去奉承,我包管你能讨好。不过你得了好处,不能不饮水思源,把我撇掉。”

武温泰抱拳打拱,说道:“我岂是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谢你好意,我理会得了。”

跟班将武温泰引出来。

曾服筹没有见过像这样庄严富丽的所在,不知不觉的抬着头东张西看。一路经过了两进厅堂甬道,走进一个圆洞门,乃是一所很大的花园。曾服筹看了园中花木山石的清幽、庭榭楼台的华美,俨然身入画图,好不欢欣雀跃,登时把自己的遭际境遇都忘了。

武温泰原是牵着他手同走的,因经过甬道的时候,将手放了。曾服筹跟到园中一所房屋的阶檐下,见有一个像管家模样的人,出来问武温泰的话;趁此时机,就跑到花盆旁边去看,并招手叫小翠子同去。小翠子毕竟从出娘胎就受拘束惯了,胆小不敢乱走;但是也不敢阻拦曾服筹,以为曾服筹到花盆旁边看看就来,武温泰是不会知道的。

谁知曾服筹一到花丛中,观得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无在不可流连赏玩。他在通城也读了几卷书在肚里,胸襟眼界自和寻常人有别,既到了这种清幽高洁的所在,心中正高兴得忘乎其所以然了,如何舍得了游观一会就走呢?当时也没想到倘被武温泰知道了,必免不了有一顿苦吃,竟安闲自在的穿假山、过石洞,欣赏园中各种景物去了。

这个出来与武温泰谈话的,果是刘府管事的人,问了武温泰许多话。武温泰回头一看曾服筹不见了,忙向身边找寻了几眼,问小翠子道:“你四哥呢?跑到那里去了?”

小翠子怕受责骂,不敢说看见曾服筹招他同去看花的话,只得装做不知道的样子,说:“刚才还站在爹爹身边的。”

随说,随指着曾服筹最初看的那花盆,道:“多半是到花盆那边小解去了。”

武温泰夫妇一向喊曾服筹为小四,此时武温泰听了小翠子的话,即抬头向指着的所在,望了一望,随即高声喊小四。刚刚喊了一声,管事的便放了脸来,喝道:“这是甚么地方?许你这么高喉咙大嗓子的叫唤吗?小四是个甚么东西?我出来和你谈了这么久的话,就只看见你与这个丫头,并没有看见第三个人。你去外边寻找罢!这里没有。”

武温泰急得向管事的作揖陪笑,道:“小四是我第四个儿子,实在是我带他一同进花园的,我并且还牵着他的手走了一会。”

随指着那跟班,说道:“不信请问他。”

跟班摇头道:“我在前头走,你们在后面跟着,倒不曾留心你们是几个人同进花园的。”

武温泰更着急起来,却又不敢对管事的和跟班说甚么无理的话,只圆睁着两眼骂小翠子道:“你是个死东西么?怎么……”

以下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管事的顺手就照准武温泰脸上一巴掌打下,骂道:“混账忘八蛋!你知道这里是甚么地方?今日是甚么时候?你也敢死呀活呀的乱放屁!”

论武温泰的武艺原不难闪过一边,使管事的巴掌打不到他脸上;但是这时是最专制的时代,下流人到了官宦人家,无论如何被欺负、被凌辱,是不敢稍存反抗之念的。惟有伸长领子听凭管事的打下,打了还不敢不使出笑脸来陪罪道:“是我不该乱说,求师爷息怒,许我在园里寻找寻找。”

管事的很严厉的神气,说道:“你以为我这里隐藏了你的人么?我分明只看见你和这毛丫头两个,怎么忽然说有一个人进了花园不见了?这园里岂能容你乱跑?你试听听那边锣鼓喧阗,笙歌嘹亮,是做甚么事?满城的绅士和大小官员,都在这园里庆寿看堂戏,若是你真有个儿子到了这花园里不见了,这还了得!连我们在园中伺候的人都得受处分。”

武温泰听假山那边果是十分热闹,并不断的有衣冠齐楚的人从假山上来往;心理更怕曾服筹胡行乱走的,撞了祸连累自己。慌得向管事的跪下来,叩了个头,哀求道:“我怎敢说假话,我那小畜生确是胡涂可恶,倘若因他在花园里乱跑犯了罪,千万求师爷饶了我,尽管办那孽畜。”

管事的见真个有人走进花园不见了,也不免有些着慌起来,问道:“你这儿子有多大了?”

武温泰道:“有十二、三岁了。”

管事的一面提脚向园里走,一面说道:“你的儿子,还怕不完全是一个小痞子模样。平日倒不甚要紧,今日忽见个小痞子走进这里来,还成个甚么体统!你来,我带你去找寻罢。”

武温泰此时的一颗心,真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既怕曾服筹乱跑撞祸,又怕跑得不见了。在这里面不敢仔细寻觅,诚惶诚恐的,率同小翠子跟着管事的,先在园中偏僻之处寻了一会,没有。

管事的发出埋怨的声口,说道:“你这儿子也真不是个好东西!大约是看见到这里来庆寿的都是阔客,打算混在中间,好顺便快跑剪绺;那就是自讨苦吃,没有轻易饶恕的了。”

武温泰是个粗人,那里知道曾服寿的胸襟性格?听了管事的言语,以为确是可虑的事,恨不得抓住曾服筹毒打一顿,以泄心头的忿气。

管事的刚引武温泰穿过一带假山,只见迎面来了一人。管事的正待问那人的话,那人已看了武温泰一眼,先开口说道:“老爷正打发我来找周师爷,问周师爷是不是叫了一班走索玩把戏的。”

管事的答道:“才叫来没一会,老爷怎么知道的?”

那人道:“怎么知道的却没听说;老爷只吩咐我对周师爷说,若是叫了玩把戏的,教周师爷就带上去。多半是老爷不高兴听戏了,想看看玩把戏。”

管事的也不答话,将武温泰引进一所庭院。

武温泰看外面坐着立着当差模样的人很多,料知在里面听戏的,必尽是达官贵人,便不敢抬头乱看。紧牵着小翠子的手,相随管事的走到一处排列了无数酒席,非常热闹的大厅里;见管事的停步对人说话,才敢偷眼看时。原来是大厅的上头,单独摆了一席,正中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身材魁伟、仪表堂皇、满颔花白胡须的人。椅旁站着一个小孩,这小孩不是别人,正是武温泰悬心吊胆,怕他撞祸的曾服筹。

留神看曾服筹的神气,一点儿不缩瑟畏惧,不像是曾撞了祸的,一颗心不由得安放了许多。管事的回过了几句话,即闪身站在椅后。

武温泰到官人家玩把戏,不止一次,照例的礼节是知道的。当下他逆料这个巍然高坐的必是刘知府,见管事的让开了,即上前叩头;小翠子受惯了这种教育,也跟着叩头。

刘知府开口问道:“你就是会玩把戏的。姓甚么?叫甚么名字?”

武温泰跪着答应了。刘知府道:“你起来看,这是甚么人?”

武温泰起来,见刘知府指着曾服筹,武温泰答道:“这是小人第四个犬子。因在乡村地方生长,不曾见过这么好看的花园,小人带他进园来,在和这位师爷说话的时候,没留心看管他;不知道他怎的一眨眼,就大胆跑到这里来了。”

刘知府点了点头,一手捻着胡须,问道:“你共有几个儿子?”

武温泰答道:“四个儿子。”

刘知府又问道:“还有三个儿子做甚么?此刻都在那里?”

武温泰道:“都是由小人夫妇带着,同在外面讨饭。此刻都到了公馆里伺候。”

刘知府微笑道:“你倒是命好,居然有四个能继承你这种职业的儿子。”

说着回头对周师爷道:“你就打发人去传他老婆和三个儿子到这里来。”

周师爷应了声是,实时派人去了。

刘知府伸手将曾服筹的小手握住,和颜悦色的指点着台上演的戏,从容将戏中情节说给他听。曾服筹纯粹的一片天真,听了可喜的情节,便眉花眼笑;听了可悲的情节,就苦脸愁眉。

与刘知府同席的,还有四个须发全白的老头,是特地请了襄阳府境内,年在八十以上的老头,来陪做寿的饮酒作乐。这是当时襄阳府的风俗如此,刘知府也觉得这办法很吉利,所以访求这四个老头同席饮食。四个老头也都是读书人,见这个玩把戏的小孩,生得如此聪明伶俐,刘知府非常宠爱,便大家盘问曾服筹的话。曾服筹吐属文雅,应对裕如,不由得四老头不惊奇称赞。

刘知府听了益发高兴,不住的举眼望着出入的门口,望了几次忍不住了,又回头问周师爷道:“怎的去传那三个儿子的,还不来回话?”

周师爷只得又打发当差的去催。

武温泰看了这些情形,不但知道没有祸事可以放心,并且料想这次所得的赏封必不少。暗想刘知府既这么欢喜小四,等一会儿小四玩起把戏来,刘知府是不待说有重赏;就是这厅上许多达官贵人,谁不存心想得刘知府的欢心,一个个多掏出钱来做赏号。这也是我夫妻命该发迹了,天才赐了个这么好的小四给我。

武温泰心里正在这么胡思乱想,只见周师爷打发去的两人,带着周芙蓉并那三个龊龌男子来了。武温泰忙着教周芙蓉等对刘知府叩头,刘知府挥手说道:“不要麻烦这些虚套。且问你,这三个人也是你的儿子么?”

武温泰应是。

刘知府向三人打量了一会,只打量得三人低头缩颈,好像手脚都不好怎生安放的样子。刘知府紧蹙着两道花白眉毛,将头缓缓的摇了几下,又低头在曾服筹身上打量,随向四个老头笑道:“鸡伏韵卵,鹄不为雏。”

四老头都点头微笑。武温泰听不出说的甚么,以为是自己站的地方离远了,听不清晰;看小四脸上露出欢笑的颜色,猜度必是称赞小四的话。

刘知府举杯劝四老头喝酒,自己却端起一杯酒趣问曾服筹道:“你能喝酒么?能喝就喝了这一杯。”

武温泰慌忙过来打跧道:“谢大老爷的恩!小犬不能喝酒,喝了酒便不能伺候大老爷了。”

刘知府正色叱道:“胡说!谁教你多嘴?”

叱得武温泰不敢做声了。曾服筹双手接着酒杯,将酒喝了。武温泰急得望着他横眼睛,等到曾服筹看见时,酒已喝下肚了。

刘知府只顾饮酒谈话,没一句提到武温泰玩把戏的话。武温泰一干人直挺挺的立着,不敢催,又不敢走。好容易等到台上的戏已停锣了,刘知府才对周师爷说道:“你带他们到台上去,拣好看的把戏玩几套。”

说罢向曾服筹道:“你也上去玩,玩得好时,我重重的赏你。”

曾服筹这才走到武温泰跟前,一同到戏台里面装扮去了。没一会登台。

曾服筹是初学第一次出演的人,所演的不待说都极平常;但是刘知府张开口望着欢笑,接二连三的叫左右掼赏封过去,并由刘知府亲自开口叫众宾客多赏。众宾客自然逢迎刘知府的意思,有钱的多赏,无钱的少赏。两三套把戏玩下来,台上的赏封又堆积了无数。

刘知府忽传话不要再玩了,仍把一干人带上来。武温泰打算自己还有几套惊人把戏,留在最后可望多得赏,谁知只玩了小四一个人。赏封虽得的不少,然总觉得真能讨好的没施展出来,以致还有些赏封得不着,不免可惜;然而上头传出来的话,不敢违拗,只得率领众人,回到刘知府跟前谢赏,复向众宾客谢了赏。

刘知府吩咐左右道:“暂时不用唱戏,也不要换旁的热闹花头,大家且清静一会儿再说。”

左右照这话传出去了,果然实时内外寂静。刘知府招手教曾服筹过来,仍握着他的小手,问武温泰道:“他是你第四个儿子么?”

武温泰应是。

刘知府道:“他今年几岁了?那年那月那日那时生的?”

武温泰没准甚么人这么问,只得临时捏造了个年月日时说了。刘知府又问在甚么地方生的,武温泰道:“小人夫妻出门讨饭已有十几年,没有一定的住所,东西南北随寓而安。这四小犬是在湖南桃源生的。”

刘知府道:“生了他以后,在桃源住了多久呢?”

武温泰道:“事隔多年,时日虽记不甚清楚;只是小人并无产业在桃源,住不上半年几个月又走了。”

刘知府道:“你们到过通城么?”

武温泰见问得这般详细,禁不住心里有些慌了,勉强镇定着答道:“通城是到过的。”

刘知府道:“你那年到通城?”

武温泰道:“也记不仔细了,大约在五、六年前。”

刘知府道:“你们在通城住了多久?”

武温泰道:“热闹繁华的地方,小人讨饭容易,便多住些时;通城不算热闹繁华,至多不过住十天半月,就得移动。”

刘知府点头笑道:“你曾读书认识字么?”

武温泰见问的多是闲话,又觉放心了一点,便又答道:“小人从小就学的卖艺,不曾读过书,不认识字。”

刘知府道:“你几个儿子也都和你一样没读书,不认识字么?”

武温泰笑道:“小人和叫化子差不多的人,终年在外面讨饭度命,那里有钱送儿子读书?并且小人四个儿子,只小四还生得伶俐一点儿;本来打算送他读两年书,开开眼睛。无奈小人既没有一定的居处,又没有余钱,他母亲更把他看得宝贝似的,不舍得片刻离开,因此不能送他读书。”

刘知府道:“定要读书,才认识字吗?”

武温泰道:“小人不识字,就是因为没读书。”

刘知府指着曾服筹道:“然则你这个儿子,何以不读书却能识字?并识得很多呢?”

武温泰被这句话问得愕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了。

原来武温泰一干人都是不曾读过书的,大家一字不识,虽一向将曾服筹带在身边,冒称自己的儿子;然以为曾服筹年龄幼稚,必也是不曾读书的,又没有使曾服筹可以表示曾读书的机会;想不到刘知府会问出这些话来,只得咬紧牙关,答道:“犬子并不识字。”

刘知府忽然沉下脸,叱道:“放屁!好混账东西!还在这里犬子犬子,究竟谁是你的犬子?你知道他姓甚么,你从甚么地方拐带来的?老实供出来,本府倒可以法外施仁,从轻发落。”

武温泰听了这话,真如巨雷轰顶,登时惊得颜色改变,慌忙跪下去说道:“确是小人的第四个儿子,怎敢拐带人家的小孩?”

刘知府不待他再往下申辩,即厉声叱道:“你这混账东西!还敢在本府面前狡辩吗?本府不拿出证据来,料你是不肯招认的。你说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又说在通城没住过多少时日,何以你说话是河南口音,他说话却是通城口音?你说不曾送他读书,何以他五经都读过了,并且会做文章?本府今日做寿,原不愿意动刑;你这东西若再狡辩,也就顾不得了。”

武温泰见刘知府这么说,知道抵赖不过了;但是心想若照实招认,不仅失却了一个弄钱的好帮手,说不定还要受拐带的处分,一时只急得如热锅上蚂蚁,走投无路。周芙蓉在旁也急起来了,双膝一跪就哭道:“分明是我自己亲生的儿子,凭甚么硬说我是拐带来的?”

管事的和跟随见周芙蓉哭泣,大家不约而同的一迭连声呵叱。刘知府即向跟随喝道:“取拶子来。”

跟随的一声答应,立刻将拶子取出来了。

刘知府喝问周芙蓉道:“你是武温泰的老婆么?”

周芙蓉应了声是,接着说道:“这个小四子,是我亲生的第四个儿子。虽不曾规规矩矩的送他读过书,我因他从小生得聪明,我有个堂老兄是读书进了学的,时常到我这里来;他每次来了,我就求他教小四子的书,是这般已有好几年了,所以小四子于今能识字。我那堂老兄曾在通城住过二十多年,满口的通城话,就是读书也是通城的字音;小孩子容易改变口音,因此小四子也学了一口通城话。”

刘知府听了冷笑道:“好刁狡的妇人!居然能信口说出个道理来。本府且问你,你这小四子是个男孩,为甚么也将他的耳朵穿破,套上这个耳环?”

周芙蓉道:“因他在两三岁的时候,有人看他的相说,说他非破相养不成人;我夫妻恐怕他将来破了相不好看,更怕他不长命,就问那看相的有甚么法子可以避的了?看相的教我穿他一只左耳,套上耳环。男子原不能穿耳的,穿了耳便算是破了相了,为此才把他的耳朵穿了。”

刘知府点头问道:“这耳环是从那里得来的?”

周芙蓉道:“那时我夫妻穷苦得厉害,休说金耳环、银耳环买不起,连彷佛像银子的云白铜也买不起;凑巧邻居有一家铁铺,只花了十多文钱,就定打了这一只环子。看相的说将来过了十六岁,已成了大人,便可以除下不要了。”

刘知府伸手就桌上一拍,喝道:“住嘴!这下看你还有甚么话可狡赖?你见这耳环是黑色,就以为是铁打的;你原来是穷家小户出身的人,不认识这东西,本也难怪。”

说时,伸手从曾服筹耳朵上取了下来,扬给周芙蓉看道:“你见过有这般好看的铁么?说给你听罢,这耳环是乌金的。你说他是你亲生的儿子,片刻不能离过左右,怎么连他耳上带的耳环,都不认识是金是铁呢?还不照实供出来,是从甚么地方拐带来的?”

周芙蓉心想:事已到了这一步,丢了小四子尚在其次;这拐带的罪名,如何承当得起?好在小四子并没有父母,谁也不能证明我们确是拐带来的,这口供放松不得。周芙蓉生性本极刁狡,想罢即接口辩道:“我原是穷家小户出身的人,不认识是金是铁。这耳环虽是在邻居铁店里打的,但是铁店老板曾说过,这耳环是他家里现成的,不是临时打的;大约铁店老板也不认识是乌金,所以照铁价卖给我。总之,我亲生的儿子,不能因我不识耳环,就变成了拐带。”

刘知府恨了一声道:“好刁狡的妇人!不教你受一点儿苦楚,你如何肯自认拐带?”

说罢,目顾站在身旁的跟随,道:“把拶子给他上起来。”

跟随一声应是,即有两个走到周芙蓉面前,喝令跪下;一人拖出她的手来,一人将拶子上了,等候刘知府的吩咐。

刘知府道:“你好好的招认了罢,像这般情真罪实,还由得你狡赖吗?你只想想,本府是进士出身的人,岂不知道读书的事?休说你这种妇人和武温泰生不出这么好的读书儿子,即令有这么好的儿子,若非专送他读三五年书,何能将五经读了,并且文章成篇?你在这时候招认出来,本府念你们无知,不难开脱你们一条活路;若还执迷狡赖,本府也不愁你们不照实招认,到那时候就休想本府容情轻恕了。”

武温泰不及周芙蓉有主意,不敢开口。周芙蓉到这时,也没有话可狡辩了,只喊冤枉。刘知府见不肯招认,只得喝道:“拶起来,加紧拶起来!”

跟随应声将拶子一紧,真是十指连心痛,只痛得周芙蓉“哎哟哎哟”的大叫;叫时还夹着喊冤枉。刘知府不住的在桌上拍着手掌催刑,直拶得周芙蓉发昏,那里熬受得了?只得喊:“招了招了。”

刘知府便叫松了刑。

周芙蓉望了望曾服筹,又望了望武温泰,只管捧着被拶的手哭泣。刘知府喝问道:“还不打算招么?”

武温泰捣蒜也似的叩头道:“小人愿依实招认了。”

当即将在饭店门口遇曾服筹的话招认了,道:“并非小人敢做拐带,想顺便拉他做个好帮手是实。”

刘知府问道:“你拿甚么东西给他吃了?使他心里忽而明白,忽而胡涂。”

武温泰道:“这是小人怕他向人露出真情,在收来做儿子的时候,给符水他喝了。若是别人喝了小人的符水,非经小人再用符水解救,永远没有清醒的时候;这孩子不知是甚么道理,不与平常人相同,只一时一时的胡涂;他心里不想遇小人时分的情景,是一切都明白的。”

刘知府点头道:“怪道本府问他书卷里头的话,他能一一对答;一问到他身世,登时就和痴子一样。你既是这般收他做儿子的,情罪自比拐带的轻些,本府可以从轻发落。你且将他解救清醒了,本府好问他的话。”

武温泰向跟随的要了碗凉水,立起身,左手捏诀托住碗底,右手向碗中乱画,口里念念有词;不一会画好了,由跟随的送给曾服筹喝下。欲知喝了以后怎生模样?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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