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恪听了这人的话,也侧耳向洞外听了一回,并不听得甚么声息。这人“咦”了一声,道:“你听,这喊少爷的声音,不是寻找你吗?”

刘恪这缘想起约了跟随的,在那边山下等候的事来。猜想必是跟随的因久等不见他下山,只得上山寻找,便对这人说道:“那是我带来的人,因不见了我,所以呼唤。我打算教他们进这里面来,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这人连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出去罢!时候不早,你也应该回去了。”

刘恪怎么舍得就这么一无所获的回去呢?只是不出去,又恐怕跟随的在山里寻觅不着,急的向旁的地寻找,彼此错过了,多有不便;一时竟不好怎生摆布。

这人望着刘恪,笑道:“你还不出去,在这里踌躇些甚么呢?你分明是个当少爷的人,休说我们当乞丐的没甚本领可以传授你,就是有本领传授,也须你穷得和我一样,时刻不离我左右。我出外乞食,你就替我提米袋,赶恶狗,并弄给我夫妻吃喝,余下来的才给你充饥。我看上了人家甚么东西,讨不到手的,便须打发你去偷。你若是手脚不灵巧,被人家拿住,将你做小偷儿惩办,拷问同党,打死了也不许供出我是你的师傅;而且下次再打发你去偷,你不能因犯过案畏避,能这般方可做我的徒弟。你能丢开现成的少爷不做,来跟我当叫化当小偷么?”

刘恪听了,正在疑惑,这人忽手指洞口催促道:“快去快去!他们差不多要找上我的门来了。”

刘恪被催得无可奈何,只好跨上石级,爬出洞来。一出洞口,就听得喊少爷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似乎相离很远,不由得心里有些慌急;一面口中答应,一面朝发声的方向跑去。穿过几处树林,始与跟随的会了面。

跟随的苦着脸,抱怨道:“少爷独自跑到那里去了?害得我两人满山都找遍了,只急的哭起来。少爷若再不出来,我们只得回衙门报信了。”

刘恪道:“我原说了教你们坐在那块石头上等候,我上山玩耍一会,自然走原路到你们坐的地方来。你们无端的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寻找,能抱怨我吗?”

跟随的急道:“我的小祖宗,你老人家真说的好风凉话!倒怪我们无端的这么大惊小怪。天色已快黑了,你老人家也不知道吗?我们坐在那块石头上等候,也不知等过了多久;只觉得两腿都坐麻了,肚子饿得响一阵难过一阵,只是不见你这小祖宗下来,不得已才上山寻找。这一座山无一处不曾找到,找不着缓大声叫唤。又不知叫唤了多久,料想已不在这山里了,正待不叫了回去,你老人家又出来了。”

刘恪道:“这就奇了!我离开你们上山,只在那株没有枝叶的古树跟前,停脚看了一看,走上来在半山中看见了一个土洞,想不到那洞里还住了一个人。那人邀我进洞去,仅谈了半刻,你们就在外面叫唤了。”

跟随的听了并不注意,因天色已不早,恐怕回衙门受责备,只急忙催着刘恪快走。

刘恪一边走,一边思量洞中那人说话情形,觉得很有些不近情理的地方,而且有些自相矛盾。他既说他儿子做武官做强盗,是没天良不听教训不愿意受他们的供养,为甚么他自己又做小偷呢?他夫妻同住在一个土洞里,土洞是他自己掘出来的,不待说不须缴纳租钱,乞食已足够餬口了,又何必要做小偷呢?况且他明知我是个当少爷的人,我既情愿拜他为师,他需要甚么东西,何妨明说教我办了孝敬他,却教我去行乞和做小偷,这不是太不近情理吗?

是这般左思右想的,回到衙门里好几日,还不住的将这事搁在心中盘旋。衙门中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研究的,只希望那个夜间到花园里来传授武艺的人来了,打算将所见的告知他,看他怎生说法。无奈那人的行踪无定,有时每夜前来,二、三个月不间断;有时大半年不来一次;他的姓名居处,以及操何职业,始终不肯露出半句话来,就想去寻访也无从下手。

他为这事在心里,实在委决不下。白天勉强跟着贺先生读书,夜间就悄悄到花园里,一面练习那人传授的武艺,一面盼望那人前来,好告知那土洞的情形。接望了半个月,仍不见那人前来,心里着急得甚么似的,连白天读书都没有心情了;十分想在义父面前托故出外,再去土洞看那异人,却苦无辞可借。

这夜乘贺先生及当差的都睡了,他独自无情打采的偷进花园。只见月光底下,一个浑身着黑色衣服的人靠花台坐着,好像在那里打盹的样子。刘恪忙停了步,待看个仔细,那人彷佛已被脚声惊醒了,随即回头来望。

刘恪的眼快,已看出不是别人,正是他日夕盼望了半个多月,不知姓名的师傅。这一眼看见了,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几步抢上前行礼,道:“师傅这番一去,几个月不来,真盼望死我了!”

那人徐徐竖起身体,伸了个懒腰,说道:“你怎的今夜这时分才到这里来?我已在此等候好一会了。你为甚么盼望我来?有话待和我说么?”

刘恪觉得很诧异的问道:“师傅如何知道?我确是有话待和师傅说。”

接着,便将那日出外踏青所遇的情形,详细述了一遍。那人听了,面上现出惊疑的神气,问道:“你看那老者的身材,是不是很瘦弱的呢?”

刘恪连连点头应是。

那人忽低头思索甚么似的,一会儿说道:“据你说,那老者的言语举动看起来,不待说是一个有大学问、大本领的隐士;不过他这种隐士,断不肯轻易收人做徒弟,你不要妄想。他明知你是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少爷,绝不能做叫化、当小偷,所以有意拿这两件来难你。你若真个情愿做小偷,替他去盗人家的东西,他一定又责备你不是好人了。他不是因自己儿子做强盗,就驱逐不要了的吗,如何反要做小偷的徒弟呢?你不用三心两意,见异思迁,只把我传授给你的功夫,认真练下去,再有一年半载,我包管你硬功夫已不在人之下了。如果你想学软功夫,此刻正有个绝好的机缘,比去求那隐士收做徒弟的容易多了。”

刘恪欣然问道:“是怎样一个绝好的机缘?”

那人道:“于今有一个硬软功夫都盖南七省的好汉,近来因一件不关重要的案子,被关在府衙监里。若论他下监的这桩案情,不但没有性命之虞,至多也不过监禁三年五载;只是这个好汉,从前驮在身上的案子太多,恐仇人前来点他的眼药,因此急想跳出监来。他那盖南七省的软硬功夫,原来是不肯传授徒弟的;只因他这回心里虑着牵连到从前的案子上去,下监的时候就对人说道:‘若有人能开正中的门放我出监,我情愿将全身的本领,一股脑儿传给这人;教我偷着逃跑是不屑的。’你真心想学功夫,这不是绝好的机缘吗?”

刘恪道:“这人姓甚名谁?这回下监是为的甚么案子?从前还有些甚么案子?请师傅说给我听。放他从正中门出去的事,我能办到,自不推辞;就是办不到,我也绝不拿着去向旁人说。便是师傅传授了我这么多日子的武艺,连师傅的姓氏名讳,我都不知道,屡次想问;因师傅在初次会面的时候,曾吩咐过,不许问这些话。当时因师傅见我的时日太少,不知道我的性情举动,或者有不便向我说的地方;于今承师傅的恩典,每次亲临传授我的武艺,已差不多两年了,我毫无报答,难道连心里都不知感激,敢胡乱拿着师傅不愿意给人知道的姓名,去对外人说?”

那人点头笑道:“这是不待你表白,我也知道的。我若是怕你拿我的姓名,去胡乱对外人说,又何必辛辛苦苦的来传授你的武艺呢?我所以不肯将姓名告知你,我自有我的隐衷,丝毫与你无涉。我的姓名,不但不曾向你说;除了少年时候,就在一块儿同混的兄弟们以外,无论对谁也不曾将真姓名显露过。你若是在三月三日以前问我,便告知你姓名,也是假的;此刻却不妨说了。你知道那土洞里的老者是谁么?就是我的父亲。我们兄弟四处寻访他老人家和我母亲,已有二十年了,简直访不出来。几番听得朋辈中人说,亲眼看见他两老都在襄阳,无奈寻遍了襄阳府,只不见他两老的踪影;想不到今夜无意中,在这里得了他两老的下落。

“我原籍是广西桂林人,姓郑行五,从小人家都叫我郑五。我父亲名霖苍,少年时候,文才武略,在桂林已一时无两。中年好静,独自结庐在深山之中居住,得异人传授他吐纳导引之术。家母因我兄弟七人需人教诲,家又贫寒,不能延师,只得泣劝我父亲回家,教诲我兄弟,整整的教了十年。他老人家说,只要不走入邪途,凭这十年所学,已足够应用了。从此便教我兄弟自谋生活,他老人家带着我母亲隐居山中去了。那时只怪我们年轻不知邪正,而广西又是绿林最多的地方,会些武艺的,更容易受人拥戴,因此我兄弟各有党羽,各霸地方。

“大家兄、二家兄因想做官,投降后,由守备都司升到了标统协统,于今已寿终正寝死了;只三家兄此刻尚在游击任上,年纪已将近七十岁了;四家兄和六、七两弟都还隐姓埋名的,在绿林中混着。我等明知做强盗是辱没祖先的事,家父母就为我等不争气,才隐居深山无人之处,不肯出来。因有人看见他两老在襄阳,所以只在襄阳寻访;这是我父子合该尚有见面之缘,偏巧使你遇着。我原不肯将履历根由说给人听的,只因见你虽是一个官家少爷,却不是寻常富贵公子的胸襟气魄;料你不至因我是绿林便害怕。”

刘恪忙接着说道:“我承师傅的厚意,艰难辛苦的来传授我武艺,正感激无地,如何会害怕呢?师傅刚才说如今下在府衙监里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我如何能放他走中门出去?请师傅详细说给我听。只要是应该放应该救的,休说他有言在先,情愿将生平所学传授给人;就是不肯传授,我也愿意帮忙,就此好结识一个豪杰。”

郑五对刘恪竖起大指头,称赞道:“好气魄!真了不得!提到这人的真名实姓,不但在两广无人不知,无人不佩服;就是在四川、两湖,也是威名赫赫。喜得他从前不曾在襄阳留过,没有认识他面貌的人,所以暂时还没人来点他的眼药;若换一个地方就糟了。

“这人原籍是四川梁山县的人,姓胡名庆魁,生成是异人的禀赋。十六岁上就练成了一身惊人的武艺,贩私盐、运洋药,甚么人也奈何他不得!加以他的水性极熟,能在急流的川河里,肩驮五斗米踏水过河,前胸后背都不沾水,因此四川人替他取个外号,叫做水上飘。这时他的年纪还轻,虽仗着一身武艺,包运私盐、洋药,然并没犯甚么案件;不做生意的时候,仍是安居在家乡地方。他的家在梁山西城外五十多里,地名叫做马头嘴。那马头嘴是一处大村落,有七、八十户人家,聚居在这村里,其中姓胡的差不多占了一半;不过他本家虽多,产业丰富的极少,十九是靠做私盐生活。

“有一家姓郭的,不仅是马头嘴地方的首富,在梁山县一县当中,也可算得是一等财主。郭家的家长郭泰生,本是一个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人,晚年在家中安享,两个儿子也都在家坐吃;一不出外做买卖,二不出外谋差事。郭大已有三十岁了,业经娶妻生了儿子;郭二才二十来岁,还不曾娶妻,时常跟着家里丫头,偷偷摸摸的,干些不干不净的勾当。郭泰生明知道,也只作不知道。郭二的胆量渐渐弄大了,家下雇用的女工,头脸略为平整些儿的,他也照例去勾勾搭搭。生性轻荡的女子,有少主人肯来照顾,自然没有话说,很容易遂郭二的愿。

“偏巧这次雇来一个女工,是胡家的一位少年寡妇,生得有几分姿色;因丈夫死了不久,家里太贫寒,不能在家守节,又不愿立时改嫁,只得到郭家当女工。郭二一见这寡妇生得好;不由得又起了禽兽之念,用种种方法来调戏。胡寡妇只是不肯,然为顾全自己的饭碗,却又不敢得罪。郭二以为胡寡妇害羞,故意的装做不肯的样子,居然乘黑夜偷到胡寡妇床上想强奸。胡寡妇从梦中惊醒,和郭二扭打做一团;女子那里敌得过男子力大,身上被郭二打伤了几处;然郭二肩头上的肉,也被胡寡妇咬下一口来了。郭二老羞成怒,竟叫家里的丫头女工,大家动手,将胡寡妇的手脚捆绑起来,用棉絮堵住口,任意奸淫了一阵,方解了绳索,驱逐出来。可怜胡寡妇回家,有冤无处诉,只把受辱被污的情形向自己婆婆哭诉了一遍,就悬梁自尽了。

“这消息一传扬出去,马头嘴几十户人家听了,没有一个不咬牙切齿的恨郭二。无如几十家姓胡的,多是些穷家小户,都存畏惧郭泰生有财有势,不敢到梁山县去控告;胡寡妇的翁姑,更是年老怕事,这一场惨事看看要冤沉海底了。也是合当有事,胡寡妇自尽的第二日,凑巧胡庆魁出门做生意回来,听了这样惨事,只急得暴跳起来。立时走到姓胡的族长家里,向族长说道:‘我们胡家的寡妇,被郭二奸淫死了,有凭有证,打算就是这么罢了吗?死者既是个寡妇,翁姑又穷苦又懦弱,没有主张,难道我们当族人的也都不过问吗?’

“这族长听了胡庆魁这番话,反现出踌躇的样子,说道:‘我也未尝不想出头替死者伸冤,只可惜胡寡妇不该死在自己家里,如果死在郭家里,这事就好办了。’胡庆魁生气道:‘这是甚么话?胡寡妇死在自己家里,郭二便可以赖掉因奸逼死人命的罪名吗?这还了得!胡寡妇如此惨死,我们若不出头替他伸冤,不但对不起死者,我们姓胡的面子也丢尽了。’这族长虽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然经胡庆魁一激,也就忍耐不住了。当时召集同族的人,开了一个会议,一面教寡妇的婆婆,带领二三十个族人,将寡妇的尸扛抬到郭家去;一面教寡妇的公公,跟着同族两个能做状词的人,去梁山县告状。

“那时做梁山县的姓王,是一个捐班出身的官,眼睛里只认的是钱。到任以来,专会打钱主意;不问打甚么官司,总是钱多的占上风。梁山县的百姓,没一个不是提起这王知县,就恨恨之声不绝。在这姓王的前任县官姓宋,又爱民,又勤政,可惜只做了一年多就升迁去了。梁山县的人恨这姓王的不过,就写了一块横匾、一副对联,乘夜间偷贴在衙门口。横匾是‘民之父母’四个字,对联上边是‘当在宋也此之谓’,下边是‘如有王者乌在其’。这王县官次日看了这对联,并不生气,公然提起笔来,在上联添了一句‘宋不足征也’,下联添一句‘王庶几改乎’。梁山县的人看了倒欢喜,以为这种讽谏见了效,以后不至再和前一般贪婪无厌了;谁知他口里说改,那里改得了,比前益发贪婪的厉害了。

“胡家的人到县衙里进了状纸,同时郭家也打发人来进了水了。不过这种人命案子,不是当耍的,郭家虽进了水,王县官不能就此将胡家的状词批驳,只得定期下乡相验。郭泰生因胡家将胡寡妇的尸扛到了他家,反告胡家借尸诈索,并亲自到县里,上上下下都打点了一番。下乡相验的人,上自王县官,下至皂隶仵作,都得了郭家的好处,自然一个个胸有成竹。这样的惨案,很容易惊动人,住居在马头嘴的人,不待说大家想看相验的结果;就是附近三二十里以内的人,见说县官就来相验,也都扶老携幼的,赶到尸场看热闹。

“在一处广场上,搭盖了一所芦席尸棚,陈设了公案,王县官堂皇高坐在公案上。照例由仵作一面把尸身从头至脚的相验,一面唱报有伤无伤,及伤处的情形。这件作既受了郭家的贿,便只报胡寡妇仅有颈项上的绳索痕,生前和郭二相打时所受的几处显明伤,都模模糊糊的验过去不报。胡庆魁是个会武艺的人,那有认不出伤痕的道理呢?他回家听得胡寡妇自尽了,就将胡寡妇身上的伤痕,验了一遍,虽不在致命之处,然某处是拳打伤的,某处是脚踢伤的,并手脚被绳索捆伤了的痕迹,都是一望便能知道。仵作既不唱报,胡庆魁在旁那里忍耐得住呢?当即高声向仵作喝道:‘验仔细啊!死者肩窝里青肿这么大一块,不是生前被郭二拳头打伤的吗?左肘下紫了这么大一块,还破了一层油皮的,不是生前被郭二鞋尖踢伤的吗?’

“仵作想不到有他是这般喊出来,倒吃了一惊,翻起两眼望着胡庆魁,一时反不好怎生摆布。两旁看热闹的都有些不服的神气,只因一则多是事不关己,二则多存心畏惧县官,不敢说出甚么来。这几句话却把县官喊得冒火起来了,连忙擎起戒尺,在公案桌上猛然一拍;接着厉声叱道:‘这个多嘴的是谁?给本县拿下来。’王县官叱声才歇,就有四、五个站班的衙差,山崩也似的答应了一声,即饿鹰扑虎一般的,抢过来拿胡庆魁。胡庆魁毫不畏惧,不待衙差近身,早已挺身出来说道:‘要拿甚么?我又不跑到那里去。’一边说,一边走到了公案前头。

“王县官拍了一下戒尺,喝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姓甚么?这是甚么所在,有你多嘴的份儿?’胡庆魁从容答道:‘小民胡庆魁,祖居在这马头嘴,并不是从别处来的。在这里相验的死尸,便是小民的弟媳妇。仵作相验,隐伤不报,小民不能不说。’王县官听了,接连将戒尺拍得震天价响,口里叱道:‘放屁!你好大的狗胆!死者有甚么伤,你敢乱说仵作隐伤不报。你这东西竟敢在本县面前大肆咆哮,可知你是一个不安分的恶棍,拿下去替我重打。’四、五个衙役原已包围在胡庆魁左右,至此齐向胡庆魁喝道:‘你这东西,见大老爷还不跪下?’一面呼喝,一面伸手来拿。

“胡庆驻登时怒不可遏,圆睁两眼,望着衙役叱道:‘谁敢动手!’衙役经这一声叱咤,都不由得吓退了几步。胡庆魁还勉强忍耐着,不敢对县官无礼,只说道:‘死者现在这里,大老爷特地下乡相验,不能听凭仵作蒙报。’王县官既受了郭家的贿赂,下乡相验,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举动。明知胡庆魁是穷苦小户,没有甚么大来头,不开罪郭家,多少总可得些好处,不料有胡庆魁这般硬顶。当下又羞又忿,只急得连叫:‘反了,反了!’郭泰生在旁看了,便趁这时候,到公堂前跪下,说道:‘禀公祖,这胡庆魁是马头嘴地方著名的恶痞;这番移尸栽诬的举动,也就是由他一个人主使的。此人不除,不但商民家不得安静,就是马头嘴地方也不得安静。千万求公祖作主,将他带回衙门,治他移尸诬告的罪。’王县官正在切齿痛恨胡庆魁,加以郭泰生这番言语,随即喝教左右,把胡庆魁捆起来。

“胡庆魁此时还只二十多岁,少年人心高气傲,那里肯束手不动给衙役捆绑?一时因郭泰生几句话说得火冒起来,只三拳两脚就将上前来捉他的衙役,打得纷纷跌倒。郭泰生巴不得胡庆魁当着县官将衙役打倒,好证实胡庆魁的凶横不法;又上前向王县官说道:‘这种胆大的叛逆当着公祖的面,尚敢如此目无王法,目无官府,公祖若不将他按法重办,商民死无葬身之地。’王县官见胡庆魁打倒衙役,原已气得胸脯都要破了。

“不过下县官是个很机灵很狡猾的人,自己只带了二十来人下乡;明知胡家在马头嘴是聚族而居的,亲眼看见胡庆魁勇猛凶悍异常,四、五个壮健衙役,不待胡庆魁几下拳脚,就打得东倒西跌;若再打下去,自己不怕吃眼前亏吗?因此心里踌躇,打算忍住一时之气,回衙再办,不愁胡庆魁逃到那里去。谁知郭泰生这般顶上来,为要顾全自己之威严体面,何能听凭胡庆魁将衙役打倒,并不发作呢?慌忙立起身来,正待指挥带来的一千人等将胡庆魁拿住,胡庆魁抢到公案前面,一手拉住王县官,一手提起郭泰生,高声说道:‘我们大家亲眼来验伤,如果是死者身上没有伤,我胡家阖族的人,甘受反坐诬告之罪。’

“胡庆魁的力大无穷,五指和钢钳一样,虽不曾着意用力;然在气忿的时候,不自觉的手重。王县官也是一个读书人,那里受得了他这一拉!郭泰生也被提得痛不可当。二人同时‘哎哟哎哟’的叫痛。跟着王县官的衙役,见自己上官如此受辱,都不待王县官开口,即一拥上前来解救。郭大也带了几个粗人在场照料,至此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也拥上前来。

“胡庆魁见围上了这么多少人,知道勒令王县官亲眼验尸的事办不到了。刚才把两手松了,只听得王县官跑过一边,扬着双手,大声喊道:‘你们谁能将胡庆魁拿住的,本县赏钱五十串;当场格毙胡庆魁的,本县赏钱三十串。’王县官这赏格一出,众衙役听了尚不十分踊跃;惟有郭泰生父子痛恨胡庆魁到了极处,郭泰生也高声喊道:‘你们听得么?县大老爷已悬了五十串钱的赏,我于今再加赏五十串。谁人拿住了胡庆魁这叛逆,就到我郭家先领赏五十串。’

“常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场除了姓胡的,都想得这一笔赏号;以为胡庆魁就有登天的本领,也敌不过几十个要捉拿他。想不到胡庆魁也对着他同族的人喊道:‘我们姓胡的今日太受人欺负了,你们有胆量的,跟我动手打死这狗官;胆小的各自赶紧去别处逃命。我胡庆魁宁死在这里,绝不给狗官拿去。’他这几句话也激动了不少姓胡的壮丁,于是两方居然对打起来。胡庆魁只两步就躐到王县官跟前,一手举起来往地下一掼,恰好地下有一块三角石头,王县官的头颅正碰在石角上,碰了一个茶杯大小的窟窿,鲜血脑浆同时迸出;胡庆魁又对准他腰眼补上一脚,登时完结了性命。

“胡庆驻挥着胳膊,说道:‘一不做,二不休。狗官已经打死了,胡寡妇的冤也没处伸了;那两个狼心狗肺的郭家父子,也饶他不得。’郭泰生亲眼看见王县官剎时死于非命,安得不怕轮到他自己头上来?一抹头就想逃跑。胡庆魁怎肯放过?追上去揪住辫发,只向怀中一拉,郭泰生便已立脚不牢,仰天倒地。跟在胡庆魁背后的同族,有手中提了扁担的,就迎着郭泰生的头,一扁担劈下。上了年纪的人如何受得起?也登时一命呜呼,魂灵儿追上王县官一路走了。”

要知这场大祸如何收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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