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郑五继续说道:“胡庆魁因是从小练武艺的人,又身犯重案,无论在甚么地方睡觉,都异常警醒;就是很小的声息,一入他的耳孔,他就立时醒了。他自到罗家居住;每夜睡梦中,总被一阵哭声惊醒转来。仔细听时,知道是上房里打得子女啼哭;不过哭声并不高大,也听不出用东西扑打的声音。初听两夜却不在意,以为人家内室的事,作客的用不着管这些闲账;及至每夜听得声音且极凄恻可怜,他倒有些忍耐不住了。

“次日,乘罗金亮不在眼前的时候,向罗家当差的问道:‘你们上房里每夜似乎有打得女子哭的声音,究竟是谁打的谁哭?’当差的笑道:‘你老不知道吗?我家太太、姨太太,每人都有一个丫头。没有一个丫头不是顽皮的,一夜不打就皮肤作痒,挨打差不多是她们一定的功课。太太、姨太太打惯了,一夜不打他们一顿,也好像有些难过;便是他们老爷,也生性欢喜看太太、姨太太打丫头。这夜我老爷在那个姨太太房里歇宿,那个房里的丫头,办得挨大半夜的打。这是照例的事,我们的耳里听惯了,一点儿不觉得希奇。’

“胡庆魁听了这话,心里好不难过。暗想:丫鬟不听指教,未尝全不可打;但是打了还不改变,尽好或嫁或卖,打发他出去,何必留在跟前是这般淘气?

“他心里虽这么想,口里却不好对那当差的说出来。这夜睡刚不久,又被照例的哭声惊醒了。胡庆魁心想:未必个个丫头顽皮到这样,我何不偷进上房去瞧瞧,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随即下床整了整衣服,也不开房门,就从窗眼里飞上房檐。穿房越脊的到了上房,听哭声所在的那间房里,灯光辉亮,照得窗纱透明。胡庆魁看窗外没有人影,便下地走近窗前,聚着眼光向房里窥探。

“不窥探倒也罢了,这一看,险些儿把胡庆魁气得要破窗而入,一刀将那个比蛇蝎还毒的姨太太劈杀!原来看见房中有一张烟榻,榻上摆着一副鸦片烟器具,罗金亮正横躺着烧烟。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丫头,面朝烟榻跪着,头上翻顶着一把很大的紫檀靠椅,椅的四脚朝天,上面故一个白铜面盆,盆里满贮清水;那丫头双手扶住椅靠背,兢兢业业的,低声哭着求饶。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蓬松着满脑头发,手拈着一枝烧鸦片烟的铁签,就烟灯上烧红,随手向那丫头身上戳去;丫头痛极了,略略闪避,面盆里的水便荡了出来。就听得骂道:‘老娘戳你一下,你还敢躲闪吗?你又把老娘的水荡出来了,你若不舐得干干净净,老娘今夜饶了你就不算是个人!’接连厉声叱了几句:‘舐呢!舐呢!’

“这丫头兢兢业业的将头上靠椅取下来,但是无论如何仔细,靠椅上面放的那盆水,因已满齐盆边,不动就罢了,一动便不能不溢出来;只见点点滴滴的就头上淋滴而下,将床前的地板湿了一大块。即见那少妇一手指着湿的地板,一手推着罗金亮,说道:‘你瞧,你瞧!这是你想出来的新刑法,弄得我房里这般水汪汪的,脚都不能下。看你怎么说?你不教他舐干净,你自己便得舐干净,还一块干地板给我。’罗金亮从容放下烟枪,坐起来指着丫头骂道:‘你还不舐,更待何时?’

“这丫头那里敢违拗,立时伏下身躯,双手撑在地板上,伸长舌尖舐水。罗金亮现出很开心的样子,对少妇笑道:‘你看这个样子像不像狗舐米汤?’少妇也笑着,点头道:‘样子却像,只舐的声音不像。这畜牲的舌头太短小了,舐的声响不大。’罗金亮笑道:‘你喜欢舌头大吗?’说着一对狗男女,就互相嘲笑起来了。胡庆魁在窗外看了刺眼,听了恶心,只得忍住一肚子的忿怒回房安歇。心想:这种富家子弟,平居邪淫无耻,原不足责;但是甚么心肝,怎忍是这般蹧蹋下人,供自己的快乐?未免太可恶了!此时胡庆魁已存了个相机规劝罗金亮的念头。

“次日,罗金亮又办了一桌盛席,陪款胡庆魁。酒过数巡,胡庆魁开口说道:‘承主人的盛意,是这么过分的款待我,我毫无报答,心里实在不安。主人有甚么事商量,请即说出来罢!若再不说,我只好告辞了。’

“罗金亮道:‘我迎接老师傅到寒舍来,无非钦慕老师傅的道术高妙;要商量的事,也就是想求老师傅把道术传授一点儿给我。我想学道术的心思,已存了好几年,无奈遇不着像老师傅这般本领的人,以致不能如愿。于今是我合该有这缘法,天使老师傅到我襄阳来,偏巧跌死一个泥水匠,以显出老师傅的法力。我原打算见面就拜求传授的,待仔细一想:老师傅的法术是何等贵重的东西,岂肯轻易传给初次见面的人?所以迎接到寒舍来住着,聊表我钦慕之意。若不是老师傅如此逼问我,我断不敢就说出来。’

“胡庆魁道:‘学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种是长生不老法,要修心养性,在深山穷谷里习练的。一种却病延年法,尽是病入膏肓,也可以起死回生;不过也得在尘世以外去觅一清净池,抛开家室妻孥,才得专心一志,容易成功。’罗金亮道:‘老师傅都会施么?’胡庆魁道:‘会施,会施。’罗金亮道:‘请都传授我,使得么?’胡庆魁听了,忍不住大笑道:‘我有甚么使不得?祖师的传授是这般却使不得;若是这般使得时,秦始皇、汉武帝都已成仙成道了。’罗金亮现出很不称意的样子,踌躇了一回,说道:‘然则我只能学第三种了,请问学第三种是如何的办法?’

“胡庆魁笑道:‘第三种倒可以用得着府上的花园了。不过,第三种是就本人心爱的几样法术学习。不是我说小气话,从来学法的都是如此;学法是要师傅钱的,所以有“无钱法不灵”的一句俗话。我虽知道你府上富有财产,然不是存心骗你的钱。反是学第一、二种,只要人物对账,一文钱也不能取。’罗金亮不待胡庆魁再说下去,即抢着说道:‘老师傅不要说的这般客气。我求老师傅传授法术,自然要送贽敬;世间那有拿法术白传授给人家的!只请问老师傅要多少钱,传多少法术!’

“胡庆魁道:‘这是没有一定的。法有大小,师傅钱也就跟着有多有少;须看你自己想学甚么法,说出来才能定价。’罗金亮道:‘老师傅不要存心客气。我要学法术是不吝惜银钱的,应该要多少尽管说;将来若因送的师傅钱少了,以致所学的法术不灵,那时就悔之不及了。我第一件想学的,就是治跌打损伤的法术;此外想学的还多。不知道容易学不容易学?’

“胡庆魁点头道:‘我治跌打损伤只有一盌水,无论伤到如何厉害,有我这盌水,包管起死回生。但是我这盌水,通中国知道的不过几人,不是小法术。学会这盌水,定价六百两银子;多给我一两不要,少给我一两不灵。’罗金亮心想:六百两银子虽是大价钱,然我学会了这碗水,要赚回六百两银子也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遇着有银的人受了伤,索他几百两银子包治,是极平常的事,这本钱何愁收不回来?想罢,即欣然答道:‘六百两银子算得甚么?便再多几百两,我也情愿奉送。不知多少时日才可以学会?’胡庆魁道:‘不须一个时辰就学会了。’

“罗金亮喜道:‘既是这般容易,那就求老师傅授我这碗水,再学旁的法术。’胡庆魁道:‘学会虽不要一个时辰,只是行使起来,要得心应手,就非每日按时练习不可。’罗金亮道:‘传授这法术的时日,可以随便,不必选择吗?’胡庆魁道:‘时日倒不必选择,随时随地都可以。不过,照例六耳不传师,所以用得着府上的花园。’罗金亮道:‘怎么谓之六耳不传师?’胡庆魁道:‘六只耳朵是三个人,传师不能有三个人在一块;并且传授的话,不能使第三个人听得。我知道府上的花园很大,将园门关闭起来,在园外的人,是听不清园中说话声息的。’

“罗金亮当即回头向立在背后的当差说道:‘快去账房里封六百两银子来!’当差的应声待走,胡庆魁连忙摇手,道:‘不必这么性急。银子存在账房里,我何时要用,何时去取;此时拿给我,也没有地方收检。”

罗金亮遂向当差的道:‘老师傅既这么说,你就传我的话去吩咐账房,胡老师有六百两银子存在我账上,听凭胡老师支取。’当差的依着言语吩咐账房去了。罗金亮待终了筵席,就催促胡庆魁道:‘我想学法的心,比火还急,求老师今日便去花园里传授我好么?’胡庆魁见他这么着急,只得答应:‘使得!’教罗金亮预备一只大雄鸡、一碗清水、一副香烛、一把快刀;这些东西都是能咄嗟立办的。

“罗金亮捧了这几件东西,跟着胡庆魁走进花园,随手便将园门锁了。胡庆魁看园里有一座假山,足有四、五丈高下。胡庆魁走上假山顶,向四周望了望,笑道:‘这地方正好传授。我当日学这碗水,是在一座高山之上;于今我传徒弟,也须在山上才好。不过,我当日试用第一碗水,是我师傅被解开了的肢体;此刻这一层却学不到,只可用雄鸡代替,你将来施用的时候,便可知道人畜是一般的了。’罗金亮点好了香烛,呆呆的立在旁边,等候胡庆魁传授。胡庆魁盘膝坐在山头,只是闭目不语。

“罗金亮也不知道胡庆魁是甚么用意,心里猜度,以为是闭目请神。等了好一会,看蜡烛已烧去一大半了,心里又着急起来,只得低声催促道:‘蜡烛已快要完了,请传授我罢!’胡庆魁这才慢慢的张开两眼,向罗金亮打量了一下,有声没气的应了句:‘好。’便站起身来,传了咒语讳字。将水敕好了,左手提起雄鸡,右手握住快刀,问罗金亮道:‘你说我这一刀劈下去,能不能将雄鸡的头劈断?’罗金亮道:‘这一刀下去,自然劈断。’

“胡庆魁点了点头,对准鸡颈项横劈过去。但是雄鸡颈项的毛很深厚,又软滑不受力,这一刀劈下去,不但不将雄鸡颈劈断,连鸡毛也不曾劈下一片。笑问罗金亮道:‘怎么又劈不断呢?’罗金亮道:‘提起来是悬空的,能向两边荡动,所以劈不断;放下地来劈,就容易断了。’胡庆魁遂将快刀和雄鸡都递给罗金亮,道:‘你劈断下来给我看看!’罗金亮接过来,按在假山石上,果然一刀把鸡颈劈断了;鲜血直射出来,鸡翅膀连扑几下,就倒地不动了。胡庆魁忙将右脚在地下一跺,伸右手指着鸡颈劈断之处,喝了一声:‘止!’鲜血便立时止住不出了。对罗金亮道:‘你把这鸡头再劈成两半个。’罗金亮也依言劈了。

“胡庆魁问道:‘这鸡颈劈断了没有?’罗金亮道:‘是我亲手劈下来的,如何没断?’胡庆魁又问道:‘鸡头劈开了没有?’罗金亮道:‘也是我亲手劈的,现在此地,怎么没开?’胡庆魁又问道:‘这雄鸡的颈劈断了,头也劈开了,已死了没有?’罗金亮道:‘自然是已经死了。’胡庆魁又问道:‘你相信确是已经死了么?’罗金亮见胡庆魁专问些这样不相干的话,差不多和逗着小孩子玩耍的一般;他是从小就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平日除了他的姨太太而外,没人敢在他跟前说半句开玩笑的话;此时对于胡庆魁虽不敢骄傲不愿意的样子,心里却已很不舒服了。随口答道:‘劈开了头,劈断了颈,还有谁不相信确是死了?’

“胡庆魁道:‘我就是要教你相信这鸡确是死了!你于今可将鸡头仍旧合拢来,对颈项接上去,含这法水连喷三口,看是如何?’罗金亮如法炮制。第三口法水刚喷下去,胡庆魁在旁又是一飞右脚,这雄鸡应之而起,彷佛受了大惊的样子,带飞的逃下假山去了。罗金亮看了,拍手喜道:‘这才算得是真正的妙法。’胡庆魁复指点他每日练习的时期和方法。罗金亮自去练习。又过了几日,这日胡庆魁正独自坐在房中,忽觉窗外有人窥探,仔细看时,那人又将头缩回去了;一会儿,又伸头从窗隙里向房中张望。胡庆魁忍不住问:‘是那个?’窗外没人答应,只是听得有脚声走开去了。

“胡庆魁想:我在这里已住了不少的日子,除了他家的太太、姨太太而外,没有曾见过我的人,无端是这么窥探我做甚么呢?倒要追出去看看是那个。比及追出房门看时,仅有一个老婆子模样的人向那边走去,举手在脸上揩抹着,好像揩眼泪的样子;一路走着并不回头,看不出是怎么样面貌的老婆子。再看他用右手揩抹了,又用左手揩抹,接着洒了一把鼻涕,即停步靠墙根立着;这才看出他是一个年约五十岁的老婆子,不知为着甚么事,哭泣得很伤心的样子。

“胡庆魁暗想:这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可见得从窗隙里窥探我的,就是这老婆子了。他心里不是有十分难过的事,不至这般哭泣;既有难过的事在心,又何至无端的来窥探我呢?难道他有困难的事,知道我能帮助他,有心想来求我吗?然则既看了我独自坐在房中,何以不进房对我开口,要是这般藏头露尾的窥探呢?我左右闲着没事,这里又没有旁人,何不叫他来问问?想罢,故意咳嗽了一声。那老婆子果然回头,望了胡庆魁眼,连忙向各处望了一望。

“胡庆魁料知他是怕人看见,即迎上去,说道:‘老妈妈有甚么事,这般伤心哭泣?此时这里没有人,尽管对我说出来。我力量做得到的事,准替你帮忙。’这老婆子听了,也不说甚么,双膝往地下一跪,就朝着胡庆魁叩头。胡庆魁闪过一边,说道:‘老妈妈,快不要行这大礼,我不敢当。请起来到我房里去,有话好和我说。’老婆子爬起身来,说道:‘求胡老爷救我儿子的性命!我不敢到胡老爷房里去,恐怕我家老爷来了看见,那就连我也没有命了。’胡庆魁诧异道:‘这是甚么话?我房里不能来人的吗?怎么你家老爷看见你在我房里,就要你的性命?你家老爷是谁?”

“老婆子道:‘我家老爷,就是这里的罗老爷;跟着胡老爷学法的。’胡庆魁笑道:‘我只道是甚么阎老爷呀!可以要你的性命,原来就是这里的罗老爷。他也是个人,如何见你到了我房里,就要你的性命?你放心好了,凡事有我替你作主。这里不好说话。’说着,先举步回房。老婆子虽跟着在背后走,然害怕的神气完全露出来了。胡庆魁带到自己房里,让他坐了,说道:‘你不用害怕,只管从容把事情说给我听。你儿子有甚么事要我救他的性命?’

“老婆子说道:‘我姓王,我的丈夫早已去世了,遗腹生了个儿子叫王云卿,今年十八岁了。只因家道贫寒,不能度日,母子两人都在这里伺候罗老爷、罗太太。平日老爷太太对我母子,虽没有甚么好处,然也和对这些当差的老妈子一样,并不十分刻薄。只是前夜二更时分,老爷独自在书房里,我儿子捧了一杯茶送进去。老爷一句话也不说,忽然跳起身来,对准我儿子的腿弯里就是一脚踢去;踢得我儿子登时倒地,一条右腿已被踢断了。我儿子问为甚么事踢他?老爷还笑嘻嘻的说:“不要紧,我替你接上就是了。”

可怜痛的我儿子几番昏死过去。

“‘老爷也不请伤科医生和法师来治,自己左一口冷水,右一口冷水,向我儿子腿上喷去,当然越喷越肿起来了;又不许人到书房里去看。我听得桃红丫头说,才知道老爷现在正延了胡老爷住在家里,教他治跌打损伤的法术;踢断我儿子的腿,是存心要试验他法术的。我三十零岁守寡,只望这个儿子养老;若被老爷踢死了,或踢成了一个残废的人,胡老爷替我想想,我将来依着何人养老呢?我昨日曾跪在老爷面前,求老爷开恩,请胡老爷进去医治。

“‘老爷不但不肯,反对我骂道:“踢断你儿子一条腿,算得甚么事?我有大法术,自然能接得上;就是接不上,老爷有的是钱,多赏你几串便了。你还有甚么屁放!老爷特地拿你儿子试法的,谁敢说请胡老爷进来医治?你若敢在胡老爷跟前露了半个字,那时休怪老爷无情。钱是一文也没有,还得连你母子一同赶出去;并且吩咐襄阳一府的伤科医生和法师,不许替你儿子诊治老爷是这般一骂,吓得我不敢开口了。’

“胡庆魁听到这里,已忍不住发指眦裂,怒气冲天,托地跳了起来,说道:‘不用再说了,再说要把我气死!幸喜那日在假山上,我盘膝闭目等着他拜师,他不知道,我和他并没有师徒名分;若不然,我此时真悔不及了。你不可走开,就坐在这房里等我,我去救了你儿子便来,我还有话和你说。’老婆子哭道:‘胡老爷不能就这么去。’胡庆魁道:‘为甚么不能就这么去?’老婆子道:‘胡老爷这么一去,我家老爷必知道是我来求的。老爷平日无论甚么事,说得出就做得出。若真个把我母子赶出去,像现在这样荒年,真是乞食无路呢!’

“胡庆魁忍耐着火性,安慰他道:‘你安心坐下来,我进去自有说法,岂有反累得你母子乞食无路的道理!你若离开了我这间房,我回头找不着你,就不管你的事了。’这老婆子还待说话,胡庆魁已拔步走出了房门,并且随手将门带关了。胡庆魁曾到过罗金亮的书房,直冲进去。见房门紧闭,正待上前推门,只见旁边走出两个当差的,厉声问道:‘谁呢?老爷吩咐了不许推门。’胡庆魁也不理会。当差的看清楚了是胡老爷,便不敢上前阻挡了。

“胡庆魁伸手推门,推不动,即听得房里有呻吟之声。在门上敲了两下,喊道:‘开门呢!我有要紧的事和你说。’罗金亮在房里已听出是胡庆魁的声音,似乎吓了一跳的样子,发出带颤声音,问道:‘是胡老师么?有甚么要紧的事情,请暂时回到前边去,我立刻就出来见老师。’胡庆魁道:‘你且把门开了。我还有一个印诀忘记传你,幸亏刚才想了起来;过了这个时辰,今日便不能传了;你不得这个印诀,就练习十年八载也不中用。’罗金亮听了,信以为实。暗想:怪道我的法水不灵,原来还有个印诀不曾传我;冤枉使王云卿这小子整受了两日两夜的苦。顾不得怕胡老师知道,便开门放他进来。一面开门,一面用埋怨的声口说道:‘原来老师忘记传我的印诀,险些儿不把我急死了。’

“胡庆魁跨进房门,问道:‘忘记传你的印诀,何至就把你险些儿急死了呢?’话才说出,就看见床上仰躺着一个后生,右腿露了出来,肿得有吊桶粗细。故意吃惊的样子,问罗金亮道:‘这人是那里来的?腿如何伤到这个模样?’罗金亮笑道:‘就是为这小子的伤治不好,险些儿把我急死了。’胡庆魁也笑着问道:‘你受了他的钱,替他包治吗?’罗金亮道:‘我才学法,那里就受人家的钱,替人家包治?这小子就是在我书房里伺候的王云卿,胡老师不是见过的吗?’胡庆魁仔细看了一眼,道:‘不错。他怎么伤到这般厉害?只怕已是无救的了。’

“罗金亮道:‘老师傅给我的咒词,只念了一夜,就念得口熟如流了。因想试验法水灵不灵,一时找不着受了伤的人来试,凑巧这小子送茶进来,我就一脚把他的腿踢断。以为有这法水喷上去,立时便可复原;想不到老师忘记将印诀传我,喷下去的水,一点儿灵验也没有。我还只道是我的心不诚,不敢出来对老师说,只得敕一碗水喷过,又诚心诚意的敕一碗再喷。老师何以说怕无救呢?’胡庆魁道:‘我看他这伤处的皮色不对,十九难救了。’

“罗金亮道:‘救不活倒不要紧。他只有一个寡妇娘,也在舍间当老妈子,老实得连话都不敢大声说。我踢死他的儿子,胡乱给他几串棺木钱,就不愁他不依。请老师将印诀传给我,再敕一碗水试试看如何?’胡庆魁又装做吃惊的神气,说道:‘哎呀!他母亲是个寡妇吗?他有几个兄弟?’罗金亮道:‘他若有兄弟,倒得防他有报仇的人。他不但没有兄弟,姊妹都没有,并且附近还没有他亲近的族人;这种人不容易对付吗?’胡庆魁冷笑道:‘原来此间有这样人。’罗金亮以为这话是说王云卿的,还催着要传印诀。

“胡庆魁不作理会;见床边有大半碗清水,端起来用指画了几画,含在口中朝王云卿的腿上喷去,喝声:‘起来!’作怪极了!王云卿真个和没有受伤的一样,应声而起。又喷了一口,又喝道:‘下床来!’王云卿应声下床立着。喷第三口时,喝:‘走!’王云卿已与好人一般的能走动了。罗金亮称赞道:‘妙啊!’胡庆魁彷佛没听得,牵了王云卿的手,便往外走,直走到自己住的房间里。见那老婆子还坐在房中掩面哭泣,胡庆魁道:‘你还在这里哭些甚么?你瞧瞧,这是那个?’说时王云卿已上前呼唤母亲。老婆子看见儿子好好的立在眼前,并没有伤损的样子,这才转悲为喜,一把拉住王云卿问长问短。

“胡庆魁吩咐他母子二人道:‘你们且在这里等着,不可走开,我去去就来。’说毕,匆匆走出来到罗家账房里,伸手向账房说道:‘请你把东家学法的六百两师傅钱兑给我,我有用处。’这账房曾受了罗金亮的吩咐,自然说兑就兑。胡庆魁捧着六封银子回房,只见罗金亮正在房里板起面孔,厉声诘问老婆子的话;好像是责备老婆子,不应该将王云卿断腿的事使胡庆魁知道。老婆子和王云卿都吓得跪在地下,遍身筛糠也似的发抖。

“胡庆魁放下银两,一手扳着罗金亮的肩头,往旁边一推,道:‘你有话可向我说,此时的王云卿,不能再受你的惊吓了。你们娘儿两个起来,还只管跪着做甚么?世间乞食叫化的,难道不是人吗?既遇了这种狠毒的东家,如何还用着恋恋不舍?我这里有六百两银子,是我傥来之物;你王云卿的腿,也就是断在这六百两银子上。我于今就把这银子送给你娘儿两个,拿去好好的经营,大概也不至愁穿愁吃的了。你们就此拿着远走高飞罢!’

“罗金亮看了胡庆魁这般目中无人的举动,忍不住气涌上来,忿然对胡庆魁说道:‘我家的当差老妈子,如何能由得你是这么随意叫他们走?’胡庆魁冷笑道:‘为甚么不能由我叫他们走?’罗金亮道:‘你知道他娘儿两个在我家押了银子的么?不将押身的银子还来,谁也不能叫他们离开我的大门。’胡庆魁道:‘他母子共押了多少银子?’罗金亮做着手势道:‘七百两。’王云卿母子听了,都待辩白。胡庆魁忙摇手止住,道:‘你们不说用了。七百两银子算不了甚么,你向我讨还就是。你是识趣的,便不可阻挡。’随又对王云卿母子道:‘我亲身送你们出去,凡事有我承当,不用害怕。’

“罗金亮见此情形,明知阻拦不住;没得倒把胡庆魁得罪了,学不着法,白丢了几百两银子。只得忍气吞声的立在一旁,望着胡庆魁护送王云卿母子,带了六百两银子走了,才怒气不息的回到自己妻子房里,拷问一个丫头老妈子:‘是谁将王云卿受伤的事,说给王婆婆听的?’说话的那丫头,本人虽不肯承认,然同伙的不愿代人受过,便同声将这丫头攀供出来;可怜这丫头就此难星照命了。胡庆魁护送王云卿母子,到离罗家十里以外,代雇了船只,吩咐他母子逃往他乡去。自己因厌恶罗金亮之为人,原是打算就此不回头去的;不回去倒也罢了,无奈他合该撞出祸来,忽转着一个心思。”

甚么心思?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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