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恪一眼看见那船上的旗号,知道那船上便是自己义父刘曦的官眷,吓得连忙倒退了几步,惟恐船上有熟人出来看见。退到可以隐身的所在,仍探头伸颈向那船上窥看。暗想:我义父难道已为我放走胡老师的事,罢官回籍么?若不然,怎么会带眷属停泊在这河下呢?我曾记得郑师傅间谈过,近来这条水路很不安静,常有截江打劫的事。我知道我义父跟前,从来没有熟悉江湖情形的人,大约还不明白这条水路的利害。

他又想:我承他老人家从武温泰手中提拔出来,加以三年养育教诲之恩,不但丝毫不曾报答,反因我私纵要犯,将他老人家的前程断送,良心上实在太过不去了。论情理,我应该在暗中护送他平安回籍;不过,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已罢官回去?好在此处还离襄阳不远,我何不且回头向人打听一番,再作计较?

刘恪正这么想着,忽见那官船尾上走出几个水手,跳上堤岸,将锚拔了起来,像要开船的样子。靠着那官船左右停泊的船,也都有人出来准备开船。就是停在河对岸的官渡,也载着渡客过来了。

刘恪忽又转念道:“胡老师吩咐我在夜间行走,不许我在白天露面;他既是这么吩咐,必有不能露面的道理。这船是白天行走,夜间停泊的;我若一路护送,如何能绝不露面呢?万一因不听吩咐,出了意外的乱子,便后悔也来不及了!我义父乃堂堂一府之尊,他一生清廉,宦囊又不充足,想必没有大胆的强盗敢截劫官船,何用我如此多虑?不如趁这晓色朦胧的时候渡过河去,胡乱买办些干粮,觅个僻静地方藏躲。”

主意打定,即低头向渡船上走去。

大凡越是怕被人家看见的人,越是欢喜不断的拿眼睛去看人家。刘格此时虽低着头走上渡船,仍不住的偷眼看那官船,已被水手用船篙撑离了河岸。

那船既离了河岸,刘恪以为不至有人能认识自己了,胆量不由得大了些。看停泊在官船左方的一只小船,也急忙解缆开头。刘恪一见那撑腰篙的汉子,好生面熟;再看船梢里坐着一个妇人,分明是武温泰的妻子周芙蓉。喜得他面朝舱里,船又正在掉头的时候,不曾回过脸来;然刘恪已惊得缩颈低头不迭;直待两船都已开走了,才敢抬头向上流望了一望。

他暗自忖道:“怎么武温泰的船,会跟着我义父的官船一路行走?这事只怕有些蹊跷?武温泰夫妇原不是正经东西,那年我义父为提拔我,又使他夫妇受了羞辱,说不定就是因那回的事,怀恨在心,想趁这下任的时候图个报复;不然明知道前面是襄阳府的官船,为甚么要急忽忽的跟着开头呢?我既看见了这番情形,更不能不在暗中护送了。”

他这么思量着,渡船已过了河。跳上河岸,便不遵大路行走,只就河边远远的跟着那两只船前进。约莫行了三、五里路,忽又转念想道:是这般跟在后面步行不妥,一则河边没有东西遮掩,恐怕被两船上认识我的人看见;二则白天既跟着行走,没有休息,夜间如何能在暗中保护?好在我身边还有几两银子,我何不也雇一只小船,跟定他们船尾;白天好躲在舱里睡觉,也免得有人看见。思量停当,即在河边雇了一只有篷的小船;白天跟着那两只船行走,夜间停泊在离官船半里可所在。每夜初更以后,刘恪便上岸,在官船左右好藏形的地方伏着。

只是连伏了四夜,并不见武温泰有甚么动静。他心想:这就奇了!怎的只管早起跟着开,夜间跟着停泊,一点儿举动也没有呢?前、昨两夜停泊的码头太热闹,或是恐怕惊醒岸上的人,不敢动手;今夜这一带河边并没有人,几家鱼棚里的渔人,照例是不管闲事的;上下流头停泊的,又都是些小船,有谁敢出头救人的?今夜若还不动手,便多半不是跟着图劫的了。不过,这几日我偷眼看武温泰船上,屡次看见小翠子探头探脑的向官舱里张望,不是将要图劫,为甚么有这些鬼鬼祟祟的举动呢?正在如此猜疑,忽隐隐听得上流头,有捏着嘴唇打呼哨声音。

刘恪虽不曾听过这种声音,然跟随武温泰的时候,江湖豪杰、绿林好汉,行劫打抢的故事,听说得很多;当此夜深人静之际,又正是提心吊胆的防范抢劫,突然有这种声音入耳,自然格外的注意。当即从伏匿的芦苇中,立起身来,借着迷离星月之光,随着呼哨声所在,举眼望去。只见江面波平如镜,约有四五只不满一丈的小鱼船,在水面穿梭也似的下来。

刘恪是童身又曾经修炼的人,眼光较平常人厉害;虽在夜间相隔几十丈远近,只要略有星光,他便能辨别人物。细看那几只鱼船上,每船上仅有三个壮汉;三片短桨都竖着下水,划动起来,毫无声息。各人背上有刀柄从左臂露出,船上没有一件打鱼的器具;这类情形一落眼,就已看出是截江的强徒来了。

他不禁暗自吃惊道:怪道武温泰这东西,前、昨两夜不肯下手,原来还约了这多同伙!只武温泰一家人动手,我虽只一个人,也不愁对付不了;于今又加了这么十几个,我单身一个人,顾此失彼,却教我怎样办呢?

那五只船真快,转眼就向官船包围过来了。各人放下短桨,从肩上拔出刀来,一个个向官船跳上去;武温泰船上的舱门,也同时开了。只见武温泰手挺雪亮单刀,踏出舱来。

刘恪不见武温泰还好,一见了面,那一腔无名热火那里按纳得住?虎也似的大吼了一声,双脚一顿,早从芦苇中横飞到了武温泰的船头。不待武温泰施展手脚,已一手将单刀夺了过来;右腿起处,武温泰被踢得一个觔斗仍栽进船舱里去了。

刘恪忍不住用刀尖指着舱里,厉声骂道:“没天良的狗强盗!刘大老爷有何事亏负了你,你不知感激,反敢伙同强徒截江打劫!”

刘恪以为众强盗是武温泰为首约来的,将武温泰一家拿获了,便不怕他不供出同伙的来。刚要跟进舱里去,先将武家的人个个杀伤,使他不能动,然后再过官船抵御这些强盗。还没跨进舱门,就听得武温泰的声音在舱里说道:“少爷弄错了!我就是感激大老爷的恩典,听说下任回籍;我明知这条水路不好走,又不敢露面劝阻,只好雇船跟在后面,暗中保护。少爷不信,请拿了那些强徒审问。”

刘恪听了,还没有回答,陡听得官船舱里有高呼救命的声音。此时惟恐自己义父受伤,但也不暇推详武温泰的话是真是假,只开口说道:“你既没有图劫之意,就不许出来,且待我打退了那些小丑,再叫你说话。”

说毕,即擎着武温泰的单刀,飞舞过船。

在船头上把风的几个强盗,见有外人杀过来,知道不是官船上的;以为是同道的人偶然不期而遇,便用江湖上例行的隐语打招呼。刘恪那里理会呢!手起刀落,已就近劈翻一个;赶上一脚,踢得飞起一丈多远,才扑通一声,跌入河中去了。

立在旁边的强盗看得分明,方知不是同道。便有一个强盗对刘恪说道:“过路的好汉不要多事。这船上坐的是贪官污吏,我们劫了去救济穷苦之人,好汉何必出力保护这种恶人?”

刘恪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狗强盗真瞎了眼!你们知道我是谁?我家老爷一生公正廉明,谁不知道?你们这些狗强盗敢来相犯!”

刘恪从郑五苦练了几年武艺,直到此时才得试手。心想:一个个劈落河中,将没有对证问武温泰的话;决定将各人的脚筋砍断,使不能逃跑。当下紧了紧手中刀,使出几年来苦练的本领,只有几个照面,便把立在船头上把风的人脚筋都截断了。无论有多大能为的人,脚筋一断,就登时站立不起来,然于性命并无妨碍。

刘恪在船头上说话动手,已把在舱里抢劫的强盗惊动了;探头出来看时,见刘恪仅单身一人,尚不畏惧,也都挺刀而出,上前动手。

刘恪虽知道这些强盗,都没有了不得的能耐,凭着自己的本领,不付不了;不过船头上的地面太小,人多了不好施展;若是一个个下毒手砍下河去,又自觉太惨毒了。明知自己的义父,是个居心最慈善的人,做官的时候,对于人命素极慎重;此番若将强盗杀死太多,料知自己义父见了,心中必不快活;但是十多个强盗拥挤上来,要一个个仅将脚筋截断,实不容易。

刘恪与众强盗略交了几手,打算自己退上岸去,将众强盗引到岸上,地面宽些,就好从容对付了。遂虚晃了一刀,翻身一个箭步,已退到了岸上。高声对众强盗骂道:“你们这班狗强盗,真有能耐,就上岸来与你少爷走几路!”

话未说了,忽听得有个强盗,“哎哟”一声,双手抱住头颅,跳下小船去了;其余的都似乎自知不是对手,各自纷纷逃上小船,也不暇兼顾被截断脚筋,倒在船头的这几个同伙了。刘恪见他们逃走,只得仍上船头。看武温泰也手擎弹弓,跨过船来,对准逃去的小船上,连发了几弹;弓弦响后,紧接着就是一声“哎哟”。刘恪连忙摇手,向武温泰道:“饶他们去罢,不要打了!你好好的看守着这几个强盗,我进去禀老爷发落。”

武温泰连声应是。刘恪下了单刀,走进舱去。

此时舱里没有灯烛,不见有人走动,也不闻人声。刘恪只叫武温泰从邻船上,将灯烛过来看时,原来官船上所有的男女老少,一股脑儿用绳索绑在船梢里,每人口中都塞了衣角或棉絮;刘曦夫妇也在其内。刘恪先解了刘曦夫妇的缚,即跪下请罪道:“今夜使两老受此侮辱,全是儿子罪该万死!”

刘曦夫妇看是刘恪,惊喜得望了又望;连望了几眼,觉得不错,才一把搂住,说道:“是我的儿吗?你怎么到了这里?我是做梦呢,还是已经死了在阴间相见呢?”

刘恪看了两老夫妻这种殷勤亲热的样子,不知不觉的流下泪来,说道:“爹妈不要疑惑,确是儿子来了。上船来打劫的强盗,已被儿子打跑了,还拏了三个在外面,等候爹亲自审问发落。”

刘曦将刘恪拉了起来,说道:“这也奇了!你已出衙门有几个月了,如何知道我今夜在这里遇盗;并且那许多凶神恶煞也似的强盗,你又如何能将他们打跑?”

刘恪回道:“这话说来很长,于今且求爹先把拏住的三个强盗发落了,再审问邻船的武温泰;至于儿子的事,还得细细的禀明。”

刘曦父子谈话时,武温泰船上已有人过来,将一干人的绑松了,在前舱临时设了公案,点了一对很大的蜡烛;刘恪搀着刘曦,到前舱审讯那三个强盗。既到了这步田地,不问如何狡赖的强盗,也不能不认了。

三人一般的供词,都说这地方叫大刀河;支河汊港极多,沿着汊港居住的,多是渔人。不过,这种渔人,白天虽是打鱼为业,夜间遇有大船停泊在此,便邀伙行劫,从来没有破过案。因为这大刀河纵横约二、三十里内,除了渔人之外,没有做他项事业的人居住,也不与做他项事业的人来往;男婚女嫁,都是渔人;外人不能将女儿嫁给渔人,也不娶渔人的女儿,所以行劫的事,不至走漏消息到外边去。

刘恪指着武温泰问道:“你们认识他么?”

三人都望着武温泰,摇头道:“不认识。”

刘曦道:“你们行劫未成,我又是下任之官,原可以不认真究办你们。不过,你们成群结党,盘据要路,挂着打鱼的招牌,劫夺过往船只,也不知曾劫了多少财物,伤了多少性命;我今日若不将你们送官严办,这条水路将永无平安之日。”

当即命人将强盗的供词录了,刘曦并亲手写了一封信,连夜派人押解三个强盗去当地县衙里惩办。后来那县官就根据强盗的供词,调兵将大刀河岸的渔人,拿办的拿办,驱逐的驱逐,一个也不存留;这条河道就此安静了。此是题外之文,趁此交代一句不表。

再说刘曦派人将强盗押走后,武温泰才上前叩头请安。刘曦视了几眼,问道:“你不是那年到襄阳卖解的武温泰吗?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呢?”

随又望着刘恪问道:“你跑出去,还是和他们一块儿混么?”

刘恪连忙跪下答道:“不是。儿子正要向爹请罪;儿子也不知道他们的船,为甚么跟着官船行走?”

刘曦教刘恪和武温泰起来,问道:“你既不是和他们在一块,如何来得这么凑巧?”

刘恪便把从郑五在花园教武艺起,直到此时止,从头至尾说了个大概,道:“儿子当看见他这船紧跟着官船开走,因疑心是希图劫夺官船的,所以不去嵩山,临时雇船追随下来。于今虽知道他不是图劫,然究竟为甚么跟到这里,我还是不知道。”

刘曦点头向武温泰道:“我没有亏负你的地方,行囊里又没有多少金银财宝,料你也不至起了不良之心。但是,你既不图劫,却为何紧跟我的船,同开同泊,几日不离呢?”

武温泰道:“这话说来原因很长,并很希奇古怪。自那年承大老爷恩典,不追究拐逃的罪,并赏赐了小人许多的银钱,小人出来思量,这种遭际甚是难得!全家在江湖上讨饭,原是因为没有本钱做生意,迫不得已,嫌走上这条路;既承大老爷赏赐,做小生意的本钱已经够了,何必再干那永没有长进的卖解生涯呢?

“小人夫妇商议了好一会,遂决计改业;不过,小人一家大小多年在外飘流,久已没有家乡住处,改业做卖买,究在何处存身呢?加以百行买卖是外行,也不好从那一行着手。喜得多年在江湖上飘流,江西、安徽、湖北、河南几省的生意情形,还能知道一个大概;就买了现在这只旧货船,拣容易出脱的货物,从这省载了运到那省发卖;一家大小的人,有了这只船;也就不愁没有地方居住了。托大老爷的鸿福,头一次买卖,便做得十分得法;第二次装了些磁货,从九江开船,打算运往宜昌出脱。不料才开行一日,就遇着倒风,连泊了十余日,不能开动;好容易盼到风息了,连忙开船前进。

“船行不久,天色转了顺风。一家人正在高兴,拉起风帆,箭离弦也似的向前行走,忽听得岸上有人大叫:‘停船!’小人在舱里听得叫唤的声音很急,也不知道是叫谁停船。无意的走出舱来探望;只见一个年约五十来岁的道人,正望着小人船上招手,口里不住的说:‘快将船靠过来!’此时船离岸虽隔了十来丈河面,然因是白昼,看得分明。小人仔细看那道人,面貌生得虽甚堂皇,衣服也甚齐整;只是神气之间,好像心里有事要寻人厮闹的样子。小人因为不认识他,又想趁着顺风多赶些路程,便不肯无端将船停泊,只高声对道人说道:‘我这船不搭客,请照顾后面搭客的船罢!’

“道人见不停船,一面追赶着,一面说道:‘我不是搭船的,因有要紧的话问你,快靠过来!’小人又说道:‘我和你素不相识,有甚么话问,要问就这么问,用不着停船。’那道人听小人这般说,似乎生了气,脚步更追的急了,忿忿的骂道:‘你敢不靠过来么?闹发了我的火性,你休得后悔!’小人越是看了他这种情形,越不敢将船停泊。因第一次买卖做的得法,船上除货物之外,也还存积了几十两银子;心里恐怕这道人不怀好意,忙将风帆极力拉起,船更走的快了。想不到道人竟呼着小人的姓名,说道:‘武温泰,你以为拉起风帆,我便追不上你么?你若能逃,我也不来了。’

“那道人的本领确是不小,说罢,两脚如飞,转眼就到了船的前面。仍立住脚,问道:‘你还敢不靠过来吗?’小人自知本领敌不过他,只得拱手陪笑,说道:‘我与道长素不相识,想没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是个做小买卖的人,要趁这顺风多赶几十里路,道长有甚么话请说;停船实在太耽搁久了。’那道人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不靠过来,我难道不能上船吗?’旋说旋将道袍掳起,在水面上如履平地,一路走上船头;脚上草鞋都不曾湿透。上船后,也不向小人说话,两眼向舱里舱外,彷佛寻觅甚么。小人的妻子儿子此时都立在船头上,道人寻觅了一会,就向几个小孩子打量着,问道:‘你家里的人尽在这里吗?’小人答道:‘不尽在这里,还有在那里呢?’

“道人问道:‘你在通城境内赵家饭店门口拐逃的那个人呢?于今藏在甚么地方去了?’小人一听这话,不由得吃了一吓;因不敢承招,只得装做不知道的,说道:‘这是甚么话!我拐逃了甚么人?’道人放下脸,叱道:‘你还待抵赖么?我不是查得了所在,何以姓张的不找,姓李的不找,单来找你武温泰?赶紧照实供出来,你把他藏在甚么地方去了?你就是将他卖了,也不要紧,只须把他的姓名住处说出来,便不干你的事了;你想隐瞒着不承招是不行的。’小人料知这道人必有来历,他既能说出是赵家饭店门口拐逃的话,断不能不认;因此才将大老爷在襄阳做寿及当时的情形说了。

“那道人问道:‘是真的么?你若有半字虚言,下次落在我手里,休怪我对不起你!’小人说:‘岂敢在道长跟前说假话!’那道人看见小女小翠子立在旁边,随即伸手摸着他的头顶,笑问道:‘你也姓武么?今年几岁了?’翠子本来胆大,不怕生人,伶牙利齿的回答了道人。道人笑嘻嘻的说了声:‘好孩子。’回身又踏着水波,上岸去了。小人当时也不曾问那道人的姓名住处,更猜不透是怎么回事;不过那道人说话的声音,小人因在湖南来往的时候居多,听得出他说的是湖南话。他既上岸走了,小人也就懒得追究了。

“不知不觉的又过了几月,这日小人的船正停泊在黄鹤楼下,安排载些货物运往各处发售。因见黄鹤楼下围着无数看热闹的人,也有拍手大笑的,也有高声叫好的。这种情形,凡是热闹码头上都有,小人看惯了,并不在意;只是小女小翠子,他不曾上黄鹤楼看过,拉着小人,要带他上去瞧热闹。小人只得带他上岸,挤入人丛中看时,原来是一起在江湖上变把戏的。

“这类变把戏的人,小人不认识的很少,当下便认得那为首的河南人赵大。小人因自己已改了行业,本不打算和赵大招呼;无奈赵大的眼睛很快,已被他看见了。他既向小人拱手,走过来问话,小人不能不理,只好和他谈了一阵别后的情形。他求小人下去帮帮场,使几套武艺给大家看看。小人再三推辞,拗不过赵大说了连篇的好话,不由得不答应,遂跳下场子,帮赵大张罗了一会。喜得看官们还肯赏脸,也讨了不少的钱。

“赵大欢天喜地的收场,定要拉小人上楼喝茶。小人看小翠子时,已不在原来立着的地方了。小人以为被人拥挤得移了原处,高着嗓子唤了几声,不见答应;看热闹的见已收场,便渐渐的散开了,只不见小翠子的踪影。赵大说道:‘你姑娘必是独自回船上去了,不然便是上楼玩去了。在我们这种人家生长的姑娘,断没有走失了的道理;你放心罢!我们还是上楼喝茶去。’小人听了赵大的话,也觉得在江湖上混了半世,又在熟码头上,料不至被人拐了女儿去,因此也就没拿着当一回事。赵大既殷勤相邀,便随着一干人走上黄鹤楼,胡乱扰了他一顿茶点。

“分手回船,问:‘小翠子到那里去了?’小人妻子说:‘你自己带她上岸去看热闹,怎的倒回来问我呢?’我说:‘她不曾回船吗?’因把遇赵大要求帮场的话,对小人妻子说了一遍。小人妻子道:‘必是小丫头贪着看热闹,忘却回来了;且上岸去找找。’小人也还不着慌,及至分途找了一阵回来,都说不见,这才觉得不妙。向一班码头上朋友打听,都很诧异,说:‘你的姑娘,我们见面都认识;休说我们不至和你过不去,便是外路人在我们这地方做生意,也得向我们打个招呼;是你的姑娘,我们自然应该照顾,如何肯给人带走呢?除非是你姑娘自己走向别处去了,那就不关这码头上的事。’

“小人虽相信他们这些话不假,不过也相信小翠子实在不至无端跑往别处去,仍不断的分途寻找。小人妻子只急得日夜号哭,连寻了五、六日,毫无踪影。料知已是无望了,就再多寻几日,也是枉然,只好忍痛开船;嗣后全无消息。还喜叨大老爷的福庇,买卖倒做得很顺手,直到前一个月,小人的船泊在洞庭湖边,因风色不顺,已停了几日不能开行。这日忽见一只小船,拉着风帆,顺风而上;船头上坐着一男一女,转眼就靠近小人的船了。小人看那船头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翠子。虽只离别了三年,然已长成得不是三年前模样了;再看那男子,原来就是那个能在水波上走的老道。’

“小的刚待招呼,那老道已起身向小人拱手道:‘久违了!贫道因见你家姑娘很好,但可惜在你家受不着好教训,所以特地将他引到一处清净地方,教训了三年。于今一艺已成,故送还给你。’小人夫妻听了,自是喜出望外,连忙邀老道过船。小人的妻子,从来极痛爱小女;这三年之中,也不知哭了多少次,掉了多少眼泪。一旦骨肉团圆,心中不待说是形容不出的欢喜;不过小翠子对他母亲,大不似从前一般亲热了。老道送小女上船,不肯就坐,只望着小女说道:‘我吩咐你的话,不可忘记;你自己一生的快乐,就在他一人身上,千万错过不得。’小女诺诺连声答应。老道作别回小船,小女还叩头相送。

“可是作怪!那小船从上流头下来,满拉风帆,顺风流水,固然行走得很快;此时小船回头上去,逆风逆水,应该寸步难移,然一般的张帆而走,没一会就看不见那船的帆影了。小人问小翠子:‘这三年在何处停留?受了甚么教训?’小翠子摇头道:‘师傅曾再三叮嘱,不许将停留之处说给外人听;自己父母虽不是外人,只是那地方究竟叫甚么地名,属那一省管辖,连我自己还不知道。也没有受旁的教训,只练了些武艺。’小人又问她:‘老道吩咐不要忘记的是甚么事?’

“小翠子道:‘师傅说于今在襄阳府衙门里的那个少爷,也有人传了他的武艺,他是将来要做事业的人,须我去做他的帮手;趁他此刻快要离开襄阳府了,赶紧去与他会面。’小人见他这么说,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知道那老道是个奇人,是老道吩咐要做的事,自有道理,因此不敢违拗。听凭小翠子调度,将船开到襄阳河里,就遇着大老爷的官船,也停泊在河下;就只不曾见着少爷的面。小翠子也因不见少爷,心中着急,只好跟随着官船行走;想不到此地有强徒敢来放肆!”

刘曦听了这番奇离怪诞的话,很欣喜的点头,说道:“这事倒和唐时聂隐娘的故事相彷,天下实有此种异人!你且去传你的女儿到这里来,我当面问问他看。”

武温泰应是去了,不一会就引了小翠子过来,向刘曦叩头行礼。

刘曦笑道:“你这女儿不是到过我公馆里,还当着我走过软索的吗?果然出落得不似从前小家子气了。”

说时,随望着小翠子,问道:“你父亲方才将你在黄鹤楼相失的情形,略对我说了一遍。我问你,你那道人师傅姓甚么,叫甚么名字?你毋庸隐瞒,我于今已是下任的官了,我打算隐居山林,一切世事都不过问;只望有修道的异人,传我一点儿养生却病之法,使我少受些病痛,我就于愿已足;断不至将你师傅的姓名,说给外人知道。”

不知道小翠子肯说不肯说?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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