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何玉山从大殿走回来,说是一行僧众都对张六礼拜。刘恪听了,自然诧怪,问道:“有这种怪事吗?你怎么知道是佛菩萨附在他身上呢?”

何玉山道:“我因看了那情形奇怪,低声问跪在离香案很远的智明和尚;他对我说是佛菩萨附身。”

胡庆魁道:“有这种事,倒要去瞧瞧!”

于是师徒三人整理了身上衣服,不敢高声响步的走到佛殿,只听得河南人的口音说道:“陈桂芳、朱友信、周致恭这三个都得赶紧传来,此外还有素来管理地方公事的一班乡绅,也得教他们都到这里来;我有话吩咐。”

胡庆魁抬头看时,原来说话的就是张六;不但说出来的话,一些儿不口吃,并且绝不是湖南人口音。只见他高坐在佛前香案上,说话的神情态度,俨然是一个有学问又有身分的人,何尝是张六平日那种缩手缩脚、老实可怜的样子!

张六说到这里,光宗老法师即叩头回答道:“弟子即刻遵示派人分途去将他们找来。求祖师爷慈悲,多留片刻。一则好使他们面聆训示;二则弟子愚蒙,难得祖师爷圣驾降临,有许多不明了的事,得恳求祖师爷开示。”

张六听了,在上面点头道:“快派人去罢!”

光宗和尚遂回头叫了几个小沙弥到跟前,一一的吩咐了话;各自忽忽去了。

光宗和尚又叩了一个头,说道:“前年朱友信到寺里来拈香,他原说过这佛殿应该装饰,圣像也应重新装金。只怪弟子愚痴,当时不肯努力,事后又因循敷衍,以至于今。若非祖师爷降临训示,弟子总以为各施主真发愿心的太少,这寺的工程太大;而弟子的体气又已衰弱,风烛残年,不知还能支持多久。恐怕有始无终,接手的人不慎重,反为罪过;所以不敢轻易动这个念头。”

刘恪看那道人巍然坐在上面,神气安闲,全不似昨日两次所见时缩手缩脚的模样。只见他微微的摇着头,叹气说道:“要各施主都自己发大愿心,本是难事。你既身为佛子,应知有宏法利生之责;为甚么不由你发心去劝化人,倒望人家发心来帮助你?那么我佛四十九年说法,岂非多事?你去取纸笔墨砚来,我有用处。”

光宗和尚连忙应是起身,亲自到方丈内取纸笔墨砚去了。

胡庆魁低声对刘恪道:“这事实在太奇怪了!看这人的神情言语举动,都不是张六;张六本人到那里去了呢?张六本人一个字也不认识,要纸墨笔砚何用?”

刘恪点头道:“分明这道人是蠢如鹿豕的样子;刚才他所说的话,就是有人教给他说,他也说不出这么圆满。但不知他们所谓祖师爷是谁?”

胡庆魁道:“我平日却听光宗老法师说过,这慈恩寺的开山祖师是净慈和尚;传到现在已有四代了。这庙是子孙庙,传子不传贤的;所以对于祖师非常尊敬。”

说话时,光宗和尚已手捧文房四宝来了;双手擎在头顶上,跪送到香案前面。那道人接了纸笔,略不思索就写起来。

胡庆魁指着殿上的匾额对刘恪道:“你看!这‘大雄宝殿’四个大字,就是净慈祖师亲笔写的。”

刘恪看那字的笔法刚健,气势雄浑;匾角果署了“净慈敬书”的字样。忽然想起外面“慈恩寺”三字的石额,便点头对胡庆魁道:“山门外的‘慈恩寺’三字,虽已剥落得看不出款识,然就那字迹的笔法气势看,大概是一手所书的。”

胡庆魁道:“你的眼力不差。我在这寺里来往的日子多,知道净慈和尚所写的字,还不止这两处。他本来是一个会写字的人,留下的法书最多;本地大绅士人家,尚有许多宝藏着当古董看待的。”

刘恪道:“看他此刻写些甚么?这一张字比较那些当时遗留下来的,更可宝贵呢!”

胡庆魁道:“这种字自然从来没有的;那有人死了几百年之后,居然能附在生人身上说话写字的事。你瞧!若不是极会写字的人,何能像这样运笔如飞?”

二人是这般说话的声音虽则很小,然因跪在殿上的众和尚,没一个敢大声出鼻息的——大家都在寂默不敢发声的时候,就是附耳低声,跪在近处的和尚,也觉的这声音很大——一个个不约而同的回头来,望着胡、刘二人,表示一种不高兴的脸色。

胡庆魁料知众和尚有怪自己三人傲慢的意思,遂轻捏了刘恪一下,不再开口说话了。道人一口气写下去,连换了三张纸,还不曾写完。

光宗和尚打发去各施主家送信的人,已陆续引着各施主来了。光宗和尚迎到殿口,将净慈祖师忽附着张六身上传大众到殿上说法的异事,约略说了。各施主多是时常到慈恩寺来的人,都知道张六是个呆子,并且口吃不能多说话,于今忽然提笔写字,自然都诚心信念;捣蒜也似的朝着张六叩头礼拜。

张六正眼也不望一下,只管笔声瑟瑟,手不停挥的写下去。一会儿写完了;将笔放下说道:“我来太久,累苦了张六,我心不忍。我要指示的话,都写在这上面了,你们小心照办就是;将来工程圆满之日,我再来开光。我去了!”

说毕,张六仰身便倒,一个倒栽葱跌下香案,登时人事不省。

众和尚忙起身上前扶救,光宗和尚摇手说道:“不要动他!一会儿自然可苏醒转来。只看他跌伤了那里没有?”

众和尚在张六头肩各处细看了一遍,都说不曾跌伤,就和睡着了的一样。光宗和尚恭恭敬敬的收了那几张字纸,欣然向各施主道:“诸位来瞻仰这样龙蛇飞舞的字迹,非祖师爷亲笔,谁人能书写得出!”

所来的施主听了,都一拥上前。各人看了一看,就七嘴八舌的说道:“祖师爷的墨宝,我家里还藏着几幅条屏;笔势纵横,正和这字迹一样。若附在别人身上写出来,或者尚有不生信心的人;于今附在张六身上,更不由人不信仰了!”

又一个看了说道:“祖师爷既训示我们几个人为首,主持募捐重建庙宇的事,我们自然不敢推诿。好在本地各富绅应捐资的数目,某人三千两,某人五千两,都蒙祖师爷指派定了,谁敢短少分文!”

又有一个看到最后说道:“祖师爷训示,银钱账目交张六经管。张六为人确是再妥当没有了;不过他不识字,只怕他经管不了这大的账目。”

众施主道:“祖师爷是这般吩咐的,绝不会错误!”

于是众僧俗都拥到张六跟前,张六正慢慢的睁开眼来,向立在身边的人,周围望了一眼,现出惊讶的神气;待挣扎起来,只是和害了病的人一样,周身没有气力似的,挣扎了两下,不能坐起。有两个施主上前搀扶着问道:“你很辛苦了吗?”

张六道:“你,你,你们都围着我做甚么?我,我,我真该死!不知怎的,正在佛殿忽然倒在这里睡着了?”

旋说旋起身待走开去。

礼佛最虔诚的施主朱友信,一手拉住问道:“祖师爷刚才附在你身上,说了多少话,写了多少字,你难道一点儿不知道么?”

张六见问,光着两眼望着朱友信发怔。半晌,摇头道:“我,我没听得有人说话。”

朱友信笑道:“你不要走,我对你说罢;祖师爷赏识你诚实可靠,派定了你经管银钱账目。”

张六还是愕然问道:“你这话怎么说?祖师爷在那里?你带我去看看。”

光宗和尚走近前,说道:“我今早因不见你到方丈来打扫,问他们都说不曾见你,我正觉得诧异?谁知一到佛殿,就见你巍然高坐在这香案之上,闭目合掌,像是念佛的样子。我当时看了你那种情形,心中很不以为然,忍不住说道:‘张六!张六!你疯了吗?怎么敢高坐在这上面,还不快下来忏悔认罪!’我这话刚说完,你实时睁开双眼望着我说道:‘谁是张六?张六在那里?’我一听,你说话的声音不对——你平日说湖南话,话里结巴的说不清楚;此时说的一口河南话,声音响亮,口齿伶俐——料知必有缘故。

“正待动问,你已开口念出祖师爷临终时的四句法偈,并悠然叹了一声道:‘我当日一手建造这慈恩寺,何等阔大!何等庄严!谁想到传至今日,竟成了这种疲惫不堪的模样!’我听到这番话,才知道是祖师爷附着你的身体降临开示。我心里本有些前因后果,不得明了的事,要向祖师爷请示的;无奈祖师爷慈悲,因恐怕累苦了你的身体,教我取纸笔墨砚来,将要吩咐的法旨,都在纸上写了出来。指派各位大施主出头募捐,在三个月之内,要兴工重建慈恩寺;将来工程圆满的时候,祖师爷还要赐临开光。募捐得来的银钱,以及兴工时的账目,祖师爷吩咐交你经管。”

张六连连摇手道:“这,这,这个我经管不了,师傅另找别人罢!”

光宗和尚笑道:“是我找你经管吗?祖师爷如此吩咐,谁敢更改!你放心经管好了,祖师爷岂有差错。你到这里来了一十二年,凡是丝毫不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祖师爷若不是因你诚实可靠,何以单单指定交你经管!你为人本来小心谨慎,初来的时候,还有时露些呆像;近来我留神看你,大约是一心念佛之报,智能已在渐渐开了。你从此小心经管了这件大事,将来的功德不小;再加以一心念佛,包管你有智慧顿开的一日。”

张六这才现出踌躇的神气说道:“祖师爷教我经管,我怎敢违拗。不过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写算更是不待说,完全不晓;专经管银钱还办得到,账目我如何能经管!这不是祖师爷和我寻开心,有这难题目给我做吗?”

施主中的陈桂芳正色说道:“祖师爷是何等盛德的高僧,岂有寻晚辈的开心,有意拿难题目给你做的道理!你不会写算有甚要紧,我们不妨派一个会写会算的人帮助你,还愁管不了这笔账吗?”

张六点头道:“有人帮助就好了。但是三个月便得兴工,只怕不能有这般迅速;因为这寺要重新建造,工程不小,三个月如何能募化这么多银钱呢?”

光宗和尚笑道:“若是三个月来不及兴工,祖师爷也不这般训示了。某施主派捐若干两,某施主派捐若干两,祖师爷都一一指定了,并无须去远处募化;只是办砖瓦木料,有三个月还来不及吗?”

张六叹道:“祖师爷这般显圣,可惜我无缘听他的训示!”

光宗和尚及众僧俗,见张六说话的神情,都惊讶道:“这真奇了!张六自祖师爷附身之后,说话不但不似从前结巴,并且很聪明懂道理了。佛法诚哉不可思议,我们大家应该向张六道贺才是。”

张六笑道:“岂敢!岂敢!我那里当得起聪明懂道理的话!只是我自己也觉得此刻的心地,不似以前那么的胡里胡涂了,这确是佛力加被。道贺不敢当,我倒是得向佛前叩谢恩施的。”

说时整理着身上衣服,诚惶诚恐的向佛前拜了九拜;起来,又向光宗和尚拜谢了指示念佛之恩。

满殿的僧俗看了这情形,无不欢喜赞叹。刘恪也悄悄的对胡庆魁道:“这种奇事,若非我亲眼看见,由别人向我说出来,无论出自如何诚实不说谎的人之口,我心中总不会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师傅看张六此时的神情,和昨天比较,不简直是前后两人吗?”

胡庆魁点头道:“像这样的事,本来也太奇怪了!我正在替张六着虑,像他这般痴不痴呆不呆,写算都不会的人,怎么能经管银钱账目!就是派人帮助他,怎奈他差不多和木偶一样,知道甚么经管呢!不明白他们祖师爷,何以有这样颠倒的举动。想不到顷刻之间,性情都可以改变,”

他们师徒在谈话的时候,光宗和尚已将各施主延进方丈款待去了。张六素来只管打扫房屋,听候呼唤指使的,此时各施主也邀他同到方丈里谈论去了。胡庆魁等师徒三人,因是寄居作客,不便跟进方丈去看,不知他们在方丈里谈论了些甚么事。

过了几日,胡庆魁到方丈里闲坐,便听得光宗和尚说道:“远近的富贵人家,因知道祖师爷显圣,亲身向人募过银钱,重建这慈恩寺;大家都明白这种施舍的功德很大,经祖师爷指派了数目的,固是分文不少的,次日即解送前来;就是祖师爷不曾指名派出的,也有若干人自愿一千、八百的施舍。若不是祖师爷肯这么显圣,那怕满寺的僧人出门募化三年,也不容易募化到这么多银钱。于今才四、五日,捐来的银钱已将近二万两了。

“你看,寻常想募化几百两银子,尚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僧在三十年前,为大殿上的铜钟破了,仅想募化三百两银子重铸一口,足足化了半年才满这数目。有许多大门外面,贴了‘僧道无缘’字条的,不用说,是文钱合米也不肯施舍;就是地方上平日称为欢喜斋僧布道的人家,走进去募化,也不过施舍三文、五文。老僧只得说明是募钱重铸大雄宝殿上的铜钟;可笑一般施主不听还好,听了倒气忿忿的说道:“甚么重铸大雄宝殿上的铜钟?修五脏殿也罢哪!”

“阿弥陀佛!这就使老僧有口难分了。老僧就因为募赀重建寺院,其难当数十倍于一口铜钟,那里再敢发这样宏愿呢?去年朱友信居士曾说过,愿尽力捐助,教老僧发些缘簿,求各士绅代向各处募化;老僧仍是害怕不敢遵办。谁知因缘时节到了,祖师爷竟会这样显出神通来!”

胡庆魁道:“祖师爷显神通,固是一件奇事;痴呆愚蠢的张六,就因祖师爷一次附身之后,居然把性情言语举动都改变了;即此一事,还不能使人增加信佛之念吗?”

光宗和尚听了很高兴的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不是说,约了一个道友在这里会面的么?于今那道友已经来过了没有呢?”

胡庆魁道:“我正在因为那道友不知有甚么耽搁了,至今还不来,心中甚是着急;并且长久在老法师这里打扰,我心中尤属不安。”

光宗和尚合掌念着阿弥陀佛,道:“彼此相交多年,何必这么客气!老僧不说没有好款待的话,就是不和你讲客气。”

光宗和尚说到这里,只见一个小沙弥在门外伸头进来探望,好像进房回话的样子。胡庆魁即起身待走出去。光宗和尚向小沙弥问道:“甚么事?”

小沙弥这才跨进门,说道:“外面有个道家装束的人,走进寺来,四处张望,好像要寻觅甚么东西的样子。我上前问他找那个,他只当没听得,不肯开口。我看那东西形迹甚是可疑!”

光宗和尚正色说道:“佛寺原可以随人瞻礼;过路的人,偶然进寺来游观一番,这也算不了甚么事,怎么好胡乱说人家形迹可疑?”

胡庆魁忙向小沙弥问道:“道家的装束,是不是身材很高大,年约五十多岁的人呢?”

小沙弥连连点头应是。胡庆魁即笑对光宗和尚道:“说不定就是我约了在这里会面的那位道友来了!他本是一个生性鲁莽,不会讲礼节,不会讲客气的人。”

旋说旋作辞,向外走去。小沙弥也跟在胡庆魁背后。

胡庆魁走到大殿上一看,并不见有甚么道家装束的人;随向山门外及四处望了一望,也没有。遂回头问小沙弥道:“你在那里看见那道人?”

小沙弥也伸着颈子,向各处望着,说道:“咦?跑到那里去了呢?我因他在这大殿上东张西望,问他又不开口,所以向师傅去说,不知他一转眼就跑到那里去了。大约是一个疯子,不是胡爷约了在这里相会的朋友。”

胡庆魁也没得话说,只得举步待回到自己住的僧寮里去。才走了两步,忽听得小沙弥在后面喊道:“胡爷!在这里了。”

胡庆魁回头看时,只见一个道人从丹墀东边寮房里走出来;正是约了在此地相会的那道友。慌忙上前迎着说道:“怎的今日才来?简直等的我不耐烦了。”

那道人笑道:“你坐在这里不动的,倒说等的不耐烦。我求你这样不耐烦的境地,还不可得呢!”

胡庆魁握着那道人的手,问道:“你为甚么从那边寮房里出来?是去那里面找我吗?”

那道人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在这殿上,无意中看见一个人从丹墀里走进那寮房里去了。看那人似乎面熟得很,一时想不起是谁,更想不起在那里见过,所以忍不住追上去瞧个仔细。”

胡庆魁道:“你并不曾到过这里,如何有和你面熟的人?必是你的眼睛看错了。”

那道人笑道:“这里就只许你有熟人,难道不许我有熟人吗?我的眼睛一点儿不会看错。那人不但是面熟,我并且知道他的身家履历,只不明白他为甚么到这里来了。”

胡庆魁一面听那道人说话,一面握着手,引向借居的寮房里走去。话没说了,已进了寮房。此时,刘恪正和何玉山坐在房中闲谈;见自己师傅引了个道人进来,都起身让坐。

胡庆魁指着那道人对刘恪说道:“快过来行礼,这不是让坐可以了事的。你认识他么?”

刘恪看那道人,生得圆头方脸,阔背细腰;浓眉大目之间,自有一种威猛粗豪之气流露出来,觉得自己眼里平生不曾见过这人。只是师傅吩咐要行礼,只得上面叩头,说道:“这位道长,弟子好像没有见过。”

刘恪叩了头起来,正想向自己师傅请教道人的名字。还没开口,忽见那道人的两眼,如洒豆子一般的掉下两行泪来;自举袖揩拭,硬着嗓音问刘恪道:“你没见过我吗?真不认识我吗?”

刘恪看了这情形,又见这般动问,不由得心中十分疑惑;口里不好怎生回答,惟有光着两眼望了那道人发怔。何玉山看了也莫名其妙,立在一旁,不知要如何才好。

胡庆魁对那道人笑道:“这是怎么道理,见面倒哭起来了?你们至亲骨肉团圆,论理应该欢喜。我是个不相干的人,知道你们骨肉要团圆了,尚且早就在这里欢喜等着,还准备了一大套恭喜的话,待向你们道贺呢!”

说时,随即掉头望着刘恪,道:“这位道长,你如何会不认识?不过,认识的时候太早,别离的时候太长,见面想不起来也罢哪!你知道你有一个姓成名章甫的表叔么?他叫成章道人,就是你的表叔成章甫。”

刘恪听了这番话,陡然想起自己义父刘贵临终时所述的情形来。记得曾说过:表叔成章甫和自己父亲最为知己,屡次不顾身家性命的,帮助自己父亲抵敌官兵。义父刘贵带着自己出亡的时候,表叔还在旁边看着;后来因义父离了桃源,便得不着确实消息了。于今表叔尚在,我父亲到那里去了?

刘恪既突然想到这上面,不由得紧走几步,双膝向成章甫跪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成章甫忙伸手将刘恪扶起,泪眼婆娑的望着刘恪的面孔,说道:“好孩子,你也不要哭了。曾氏门中出了你这么一个儿子,不但我看了心里快活,就是你父亲在九泉之下,心里必也是快活的。”

刘恪立起来问道:“我父亲确是已经死了吗?”

成章甫只得将曾彭寿当日被害的情形说了一遍,道:“杀你父亲的仇人,就是朱宗琪一个。这奴才现在桃源,居然为一县之首富。你曾家田产,被他占去十分之六。我近年来时常打听他的行动,原不难随时代你父亲将仇报了。只因知道你父亲既有你这个儿子,报仇的事应由你做出来;你做儿子的责任才尽了,你父亲也瞑目了,就是朱宗琪也可死而无怨。所以这几年来,凡与你父亲有关的人,大家费尽心力,使你学些能耐。一则好替你父亲报仇雪恨;二则还望你继父之志,努力做出一番事业来。”

刘恪听了并不伤感,也不开口,偏着头好像思量甚么似的。半晌,忽抬头呼了一声表叔,问道:“在黄鹤楼下带走小翠子,这番又送小翠子回船,都是你老人家做的事么?”

成章甫点头道:“是我做的。”

刘恪又问道:“那么到武家船上寻我的,也是你老人家了?”

成章甫道:“自然是我。”

刘恪道:“你老人家既有在水波上行走的本领,当日我父亲中计被擒,你老人家何以不去救援呢?”

成章甫长吁了一口气道:“我当时若有此刻的本领,你父亲或者不至于死得那么惨。然气数已定,你这边的人本领大,他那边的敌人本领还更大;专仗本领,有时也是无济于事的。我当日见你父亲被难之后,料知大事难成,跟在里面把性命送了,徒然使枉死城里添一个枉死鬼,似觉太不值得。于是打定主意,乘黑夜悄悄偷出营寨,向贵州路上逃走。当时只求逃得性命,苟活余年,私愿已足,那里还敢有学道的奢望!

“逃了几日,已逃进了贵州省境。论事势,只要能逃出了湖南,当时便不怕有人来难为我了。不过,心虚的人自然胆怯;虽已逃进了贵州省境,然因地势与湖南接壤,心中总是害怕,不敢停留。但是自己也没有一定的去向,只管晓行夜宿的,照着大路向前奔跑。整整逃了二十多日,心里才渐觉安然了。

“这日走到一处,见是一个小小的市镇;虽不甚热闹,也有数十户人家,中有三、四家火铺。我因走的有些疲乏了,就在火铺里休息休息。火铺的伙计过来周旋了一会,问道:‘客官上那里去?今日不走了么?’我说:‘天色还早,再走二三十里路歇店也不迟。’那伙计打量我几眼,问道:‘客官是初次在这条路上行走么?’我是心里怀着鬼胎的人,随时随地都怕人看出破绽,知道我是从湖南初逃出来的;其实路隔千多里,谁会无端疑心到湖南造反的事情上去?不过我既防人看出破绽,便不肯承认是初次行走的话,就随口答道:‘我在这条路上行走过好几次了;今日还得赶路,不能在这里歇宿。’那伙计见我这么说,望我笑了一笑,走开去了。

“我也不在意,给了两文茶钱,驮上包袱又待上路。才走了几步,有一个人好像是那火铺的老板,追了出来,说道:‘天色已是不早,客官今日不要走,在小店歇了;明日再走,岂不很好吗?’我说:‘我要赶路,不然就早些儿落店也不要紧。’那老板说道:‘客官不要弄错了,只道我是为做生意留你住夜。实在是此刻天色已经不早了,前面山路不好行走,你又没同伴的人,一个人走这条路。在上午还好一点儿;于今快要黄昏了,若错过了这个宿头,朝东非翻过九华山,便没有歇处。那九华山是远近驰名,一过正午就不好走的。你必是初次走这条路,不知道厉害;我看你是出远门的人,不能不说给你听。’

“我一听那老板的话,只得停了步,问道:‘九华山上有甚么东西厉害?我实是不知道。既承你的好意,何不爽性说给我听?’那老板道:‘这话我却不敢说,我只能劝你不走。至于那山上有甚么东西厉害?你将来自然会知道的,此时用不着我说。’我见他说话,忽又这么吞吐,便笑问道:‘是不是有好汉在那山里落草,不许行人经过呢?’那老板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此刻太平时候,那有强盗落草的事!’我说:‘既是没有强盗落草,此外我都不怕。谢你的好意,我还是要赶路。’

“我当时所以不肯在那火铺歇宿,一则是为时候太早;二则也有些疑心那火铺定要留我歇宿,是不怀好意;三则仗着自己会些武艺,只要没有大伙的强盗拦劫,旁的都不害怕。有这三个原因,遂拔步又走。走时,还听得那老板叹气,说道:‘不信老人言,饥荒在眼前。’我也不做理会,仍上前行走。只是一边走,一边心里想道:若不是那老板存心不好,看了我的包袱沉重,打算将我留下来,谋我的财;便是九华山上出了伤人的虎豹。好在我身边带了防身的利刀,又仗着少年时练的武艺,就是真有虎豹前来,也不惧怯。

“我走了四、五里路,见前面有一座高山,料知必是九华山了。遂立住脚向山上及四周望了一转,不见有一个人影,也不见有飞禽走兽的动静。细看那座山形,虽不显得十分险峻的样子,然树木非常茂密,葛藤荆棘,更将山上山下蔓衍得看不出一些土色来。在荆棘丛中,隐约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樵径;但是两旁荆棘都有四、五尺高下,人在其中行走,势不能向两旁探望。

“我心想:这样的山路,如果真有虎豹,骤然跳出来伤人,委实不好对付。因为一则路径太狭,二则虎豹非到了眼前不能看见,怪不得单身客商不敢行走。只是我既到了山下,总不好意思退回去;并且,我本来没有伴侣,就是退回去,明日来走,不还是单身一个人吗?倒落得那火铺里人看了笑话。只得定下心神,暗忖:我本是亡命出来的,不死于千军万马之中,而死于一望无人之处,岂不是天数注定,不能逃避的吗?不过,我得尽我的力量防范罢了!

“我当下将包袱的结头紧了一紧,手握利刃,一步一步的走上去。这种地方不好用眼,就只好用耳了。喜得那山路都是鹅卵石铺成的,脚踏下去没有响声;如果有野兽从荆棘丛中跑出来,远远的就应该听得出声音;有声音便好防备了!约莫走上了半山,在一段山路最崎岖、荆棘最浓密的地方,陡听得左边山上的小树枝,哨喇喇一阵响。吓得我忙停步立了一个架式,睁两眼定睛向响的所在望着,好一会,却又不见响动了。不禁自己呸了一口,道:‘真是青天白日活见鬼了,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假使有人在旁边看了我这种害怕的情形,传出去,岂非笑话!’心里如此一想,不由得自觉有些惭愧。

“我提起脚又待行走,那发响的地方,猛然又是喳喇一响。待不理罢,明知是一处凶险的所在;既听得声响,怎敢不理呢?没奈何只得重整精神,等待那畜牲出来。眼看着那发响的地方,荆棘不住的动摇,分明是有野兽在内。我想:此时准备了,等待他出来;他不出来,我正在行走的时候,他若突然乘我不备,我倒为他所算了。何不索性用石子打动他,给点儿厉害他看,使他逃开去了,我便可以放心前行。遂弯腰拾了几颗石子在手,对准那地方打去。只见荆棘往两边一倒,虽不见那野兽露面,然就那荆棘摇动的情形看来,可以知道那野兽已被石子惊动了,正向我面前射箭也似的跑了过来。

“我慌忙擎刀等待,那野兽跑到离我不到一丈远近,大约是看见有我拦住了去路,忽然掉转身向斜刺里跑去了。他这转身一跳,却被我看见他的原形了;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灰色野兔。我又好笑又好气,然因为看见这只野兔,倒使我心里安定了许多——为的这山里若有虎豹等猛兽,麂、兔一类的小野兽,断不能存身;山中既有兔子,就可知没有虎豹了。不过依旧提防着走,直走过了那座高山,除看见那只灰兔之外,不见有第二只野兽。心里不觉好笑:幸亏不曾信那老板的话;若是胆小的人,被他那么一吓,真个早早的在那里歇宿,定得上他的大当,甚至连性命都送掉。

“过了那座山,我又走了十来里高高低低极不好行走的小路,前面又竖着一座高山,比才经过的还高些。但是,这山不仅没有树木,连荆棘青草都没有;光溜溜的一座山,映着将近衔山的日光,黑黝黝的如上了退光漆的一般。像这样的高山,休说大猛兽存身不住,就是小兔子也无处可以藏形;这是不妨大胆走过去,用不着防范的。就只天色已快向晚了,山这边没有人家,非翻过山那边找不着地方歇宿;不得不急急的爬过去,一步不敢停留;努力朝山上蹿去。一口气踏上了山顶,猛听得来路山底下有很尖锐的声音,彷佛是叫我‘成章甫’三个字。

“我自从逃出湖南之后,因提防着有人追捕,早将姓名改了。心中久已计算:如果有人呼我成章甫,我断不能回答。然走了二十多日,并不曾遇着叫成章甫的人;既走了这种深山之中,不知不觉的已把怕人追捕的心思懈怠了。此时,猛然听得有人呼唤,不知怎的逞口而出的应了一声。应过之后,才失悔自己太孟浪:在外亡命的人,如何能随口应人家的呼唤?一面失悔,一面回身向山底下望去。这山既是光溜溜的一望无余,有人绝无不看见之理。只是我向山底下细细的看了一阵,不仅不见有人,连鸟雀的影儿都没有;自以为是耳里听错了,也没拿着当一回事。

“因怕天色昏暗了,赶不上宿头,急匆匆往山下跑。下山走不到二三里路,天色便已昏黑了。喜得离山五里远近,就是一处乡镇;镇上火铺还不曾关大门。我这时两脚也实在走得疲惫不堪了,来不及拣选那一家火铺清洁,看见头一家火铺就走了进去。进门刚坐下,即有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走近前,向我脸上望了又望,并在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才问道:‘客官是打从九华山来的么?’我见他那么打量的神情,心里自有些惊讶;然逆料这地方的人,必不知道我逃亡的履历。随口应道:‘不错,是从九华山过来的。你问我做甚么?’那伙计挥手说道:‘不做甚么,敝店今夜的客住满了,请客官照顾别家去罢!’

“我听了虽不免怀疑,然他既说客满不能住,有话也无须说了,只得驮起包袱走出门来。贴邻也是一家火铺,又跨了进去。拦大门有一个伙计坐着,一见我跨进门,就起身目不转睛的望着我的面孔;随即张开两条胳膊将我阻拦着,说道:‘对不起,客官,小店今夜客满了,请往别家去。’我说:‘只要一席之地,胡乱睡一夜……’那伙计不待我说下去,连忙双手摇着,说道:‘不行,不行,就是站立一夜的地方也没有。’

“我听了这般拒绝的话,开口不得,没奈何又走到第三家;谁知这家的伙计见了我,也是和前两人一般的情形,一般的言语。我不信有这么凑巧的事,真个三家都住满了旅客,举眼向里边探望,见里面的客商很少,即对那伙计说道:‘里边房屋多是空的,我住下不是不给钱,怎么说客满了不给我住呢?’伙计道:‘实是没有空房,请快点儿走罢!’说时用手将我向门外推去。

“我一时火冒上来,再也忍耐不下,顺手将那伙计一带。那东西就像纸糊蔑扎的,带的往前一扑,鼻尖擦地,口里就不干不净的骂起来。骂的我更怒不可遏了,还待下手打他,那东西却已跳起来向里面逃跑,仍不住的一路骂去;我也气忿忿的追上去。旁边有几个客商形像的人,跑来将我拦着,并劝道:‘有理好说,出门人不可随意动手打人。’我道:‘我何尝是无理打人的人?叵耐这东西太存心欺负我出门人了。分明这里空着的房间很多,他偏说没有房间了;并且不由分说的将我向门外便推。诸位大家都是出门的人,请评评这个道理。这里若不开着火铺,我不能行强,要在这里歇宿;既是挂着安寓客商的招牌,又不是真个住满了客,为甚么不给我住?’

“我的话正说到这里,只见里面踱出来一个须发都白了的老者,也在我面上望了几眼,说道:‘老哥不要动气,小店果然不是没有房屋;不留老哥歇宿,是因老哥已中了妖毒,不敢留你歇宿。留了你不打紧,我们一家的性命都难保住了。’我听了这种话,怎么能不吃惊呢?这是关乎自己生命的大事,不敢对那老者生气,并向他作了一个揖,问道:‘请问老丈,我中了甚么妖毒?求老丈指教我。我是个初出远门的人,实不知道。’”

那老者回答些甚么来?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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