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一卧西湖梦欲醒,宋家烟雨隔南屏。

      君臣不洒江山泪,驼马常流草木腥。

      说鬼偶然残脉望,传经谁可听伽陵。

      紫阳问道无余答,只记前身鹤是丁。

      话表月娘一行四众,辞了宝公禅师,一路南来。

      玳安挑着行李,小玉扮做女道,老师姑敲木鱼化斋,只月有娘终是见人羞惭,不像个久出家的。

      幸得南方家家好道,不消念经就送出斋供来,还有送上布施铜钱白布的。

      只是一路茫茫,或投寺院安歇,或是搭载渔船,漫山过水。

      走了两月有余,到得临安,是南宋绍兴二十一年秋尽冬初光景,哪里去找问孝哥信息?

      到各寺里问得个影儿,不过是游僧挂搭,及至寻到近前,又不是了。

      月娘昼夜啼哭,老师姑劝她:“虔诚亲上南海,祈求菩萨灵感接引,休把儿子放在心上,倒是爱根牵缠,不算一心修行的了。”

      月娘没奈何,只得随众南游。

      过了钱塘江,问定海的路,水陆一千余里。

      到了绍兴府地方,赶不上程途,天晚下雨,把衣服行李湿了。

      路旁一座火德真君庙,叫开庙门问路,却是一个尼庵。

      叫了半日不应,只听得里边叫“了空开门”,喜得玳安忙叫月娘不迭。

      走出一个小尼姑来开门,年纪二十余岁,生得且是秀雅,一团和气,让进月娘一行人进庙去。

      来了一个老尼姑,有五十余岁,拄着拐杖,一似瘸子般,却是一双小脚儿,也是半路出家的。

      忙问月娘何来?

      月娘和老师姑细说了一遍:“是朝参南海的,到了宝方天晚下雨,供宿一宵,籴些米来,常住里吃斋,不敢打搅。”

      老姑子道:“十方贤圣,就有十方接待。

      我这小庵虽不留众,几位师兄远来,难道一顿粗斋备不起?”

      忙叫徒弟了空备斋,一面斟了茶来吃了。

      玳安放下行李,也去帮她担水烧火。

      原来门前一个神泉,用竹竿直引到屋里灶前,南方丛林里多是如此方便。

      少顷煮得饭熟,用大盆捧将来,两碗腌笋,两碗腌豆腐,又是酱炒面筋,一碗煮的干藕,两碟盐豆儿。

      晚斋已毕,玳安自去庙门下打一个草铺,月娘和师父一单,没有闲床,小玉要在地下睡。

      那小尼姑道:“我两人一单上,将就过这一夜吧。”

      老瘸姑子自去里面一张禅床上睡去了,不提。

      原来这小姑子法名也叫了空,和小玉在外间一张绳床上睡了。

      睡到半夜,小玉是走路乏倦了的人,丢下头地睡着,脱了上衣,只穿着小布裤儿,一个旧绢抹胸儿,不解中衣,只松了裤带。

      哪知这尼姑却不是雌的,就是这老瘸姑子的幸童如意君,扮做尼姑,却是个沙弥。

      这了空悄悄钻过小玉身边,一头并枕,用手摸她的ru头儿,肚皮儿,渐渐摸到下边,把裤带替她松了,小玉哪里得醒。

      褪下裤去,摸她高突突似馒头缝儿一般,倒似个女儿。

      这了空把yang物弄得直挺挺一根,从后边装翻身,往小玉屁股里一插,进去了半截,不住乱抽。

      小玉猛醒,忙问道:“是谁?”

      她只说是玳安久不同宿,一时间进来偷野食吃,哪晓得这小姑子是个雄的,疾忙推开身子,却是这小姑子了空来和她干事。

      摸了一把,还挺硬的,一根jiba在腰里湿漉漉的。

      小玉不敢高声,道:“好出家人,你不是个姑子,倒是个和尚。”

      连忙跳起来找衣裳穿不迭。

      姑子道:“我就是南海大寺里的沙弥了空,常来这庵里行走。

      我这南方常是尼僧同居,你要走漏风声,坏我们的戒行,叫你一步回不到北方。

      快快上床来,依我睡了就吧,你要不肯,我随你到了南海,也逃不出这几座寺去。

      哪个和尚没有几个尼姑?

      哪个尼僧没有几个和尚?

      只除非是观音菩萨,才是个真修行的。”

      慌得小玉大叫,惊醒了月娘、玳安,一齐起来。

      小玉又不好明说,只道有贼。

      这小尼姑开了门,一直走了。

      闹到天明,全没敢睡。

      黑暗暗收拾了行李,去辞老姑子起身。

      只见老尼姑站在房里大骂:“哪里来的一起村野侉蛮妇们,平白地到我庵里作践,骗了斋吃,还半夜起来打劫财。

      天明我和你见官报县,决不干休!”

      月娘明知她羞了撒赖,只得忍气走出庙来,上了大路,从今再不信这尼姑和尚了。

      一路小心,过了宁波、定海地方,望见汪洋万顷,就是南海了:浩渺接天,泓绝地。

      南极朝宗,为日月归藏之府;东江总派,收岷峨尾闾之区。

      名山渊潴,旁结雁荡天台;禹穴会稽,下接番禺闽岭。

      龙宫千丈挂冰绡,鲛人织网;蛟窟万层排雪窦,蚌母含珠。

      海帆几片日边来,梵阁千寻天外起。

      原来过海船,不等风顺不敢开,不等人多也不肯开。

      月娘等在海边村里,寻了一口庄家的屋住下,使玳安下乡化些米来。

      连住三日,等得一起镇江进香善人和些僧众们上了大船,抛了神符,拜了菩萨,齐声和佛,念着“南无灵感观世音”慈悲名号,才敢开船。

      月娘一行四众,随在船稍上过海,不提。

      却说了空,从渡江南来,在宁波得病,渡海遇了飓风,幸喜倒过顺风吹回船来,得登彼岸。

      因想这南海地方空阔,大寺小庵、名山净室不止一二百处,哪里寻见我的母亲?

      就是玳安也不到这里,哪里去问他们?

      就往南来,也无处找我。

      因此写了一个木牌,挂在胸前,是“了空化斋”四个大字。

      虽到海中,不去安禅听讲,只在各处化斋,以便探取母亲信息。

      那日月娘一行过了海,还隔菩萨的大寺有二日的路,也要探问孝哥的信,使玳安扮作道人,去左近寺庵里化米,好访问信息。

      那日玳安化斋去了,月娘在一个施主寡妇人家吃斋,天晚了,玳安不见回来,只好借宿在此等玳安来,明日进山。

      黄昏时候,只见了家披着衲裰进得村来,朝着小玉问讯,只说她是本处的善人女道,要在此化斋,方便投宿。

      这小玉略识几个字,见胸前挂着牌子是“了空化斋”想起那一夜假姑子的话来:“说要随我到南海,好歹不肯放空,这厮想是知我们过海,随后赶来了。”

      慌忙与月娘说知。

      到了空远远立着,还不曾开言,只听小玉、月娘秃长秃短一顿臭骂,了空不知是哪里帐,可怜忍气吞声回步而走:“自古道,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

      一个佛国地方,这位女菩萨和这比丘尼们全不学好,就不布施也罢,因何破口伤人?”

      了空低头去了。

      诗曰:姓名面貌几曾真,真假相疑疏间亲。

      认贼为儿多自误,将仇逐子是何因。

      曾参投杼疑慈母,阳虎招尤误圣人。

      衣钵不逢真骨血,当前错过失金针。

      看官听说,了空母子对面不相认识,难道小玉也不记得孝哥模样?

      原来七岁上被兵赶散,做了十年沙弥,改头换面,长破了面皮,又经了一场大病,枯黑干瘦的一个小和尚。

      这月娘也做了尼姑,老了许多,自然对面两不相认。

      小玉夜里吃了假姑子的亏,白白地被他弄了,一肚子恶气,如何不骂!

      了空自去投古寺打斋过夜不提。

      天将入夜,玳安回来,化了五升米,说道:“遇着人家斋僧道场,留着吃了三个大油饼,又是一百铜钱。

      又打探出一个喜信来了。”

      月娘问道:“什么喜信?”

      玳安道:“我问这斋僧的人家,说:‘有个小师傅名叫了空,可不知南海丛林里有这个名字没有?

      ’那家道:‘有个了空,时常在海中各村里化斋。

      一个牌子挂在胸前,只在这几座寺里。

      他又不安单坐禅,说是探问母亲的信。

      ’这个信是真的了。

      当初和他南来找娘,他原说要朝南海的。

      我明日早起去把这各村里一问,他既有了招牌,就好找了。”

      月娘、小玉吓了一惊,向玳安道:“今晚来了一个了空,想起那绍兴府假姑子了空来,怕是他装作化斋,又来赶我们的,被我们大骂一顿去了。

      也是一时性急,不曾问得明白,他就去了。

      那孝哥当初也不是这等一个黑瘦的。”

      玳安道:“一个人隔了十年多,又剃了头,哪里认去?

      这多是孝哥了。”

      恼得个月娘一夜没睡,巴不到天明,叫玳安各处去找,不提。

      却说了空困找寻不见母亲,不敢投寺安单。

      白日各处化斋,夜在山岩树下打坐,也不怕狼虫虎豹,发愿今生不得见母,决不还乡。

      那日走到一座山崖边,只见一个白衣贫婆,在山涧边拆洗破衣。

      见了空来坐在一株松根下打坐,便问了空道:“小禅师,你有什么衣服,脱下来我替你浆洗浆洗。

      我在前庵里住,有个儿子出了家,来此看他,替他拆拆衣服,也是生他一场。

      这些身上垢腻,通洗不净。

      只有这个涧水,是老母濯垢泉,随什么破坏直裰,一经了这水,都是光明干净的,又不沾灰泥,又坚壮耐穿,再不得破的。”

      了空大喜,即忙脱下这件破被裰来,看了看一片片补得破布铺衬:“一年多不曾离得身子,这些虱虮灰垢都生满了,哪得这个女菩萨一片好心,休说替我浆洗,就拆开缝补的几针,也就是布施了。

      脱下来,天又寒冷,没得替换,只得问女菩萨借个针来缝缝也罢。”

      那白衣婆婆揭起襟底,一个金针送与了空补衲。

      好个金针!

      偈曰:不是凡铜顽铁,曾经水火磨成。

      拈来切莫斩停工,绣出鸳鸯交颈。

      最怕一针有错,乱丝积缕难凭。

      穿针九孔要分明,乞巧天孙觑定。

      了空得了金针,将破衲裰取来,放在石边。

      看见前襟底下一块破布高突突滚将棉絮出来,有些破绽。

      用针挑起这块布来,抽出些絮子好补。

      不想揭起破布,露出一个黄纱囊来,不知是什么物件。

      用手一捏,沉甸甸、圆碌碌,拆开一看,原是一百八颗七宝佛首的数珠。

      这件破衲裰中,如何有些异宝?

      才待告诉婆婆,抬头一看,哪里有个人影儿?

      把手内金针,疾忙把珠子缝上,藏在胸前,使金针住。

      起来在濯垢泉,取出钵盂,盛出一钵清水,先洗净钵盂,却取第二钵水洗净面上尘土,又取第三钵水一饮而尽,觉五内清凉,尘心病体一时洒落。

      真是甘露洒心金骨换,醍醐灌顶玉池融。

      了空披衣托钵,从山涧边来。

      远远望见一个道人,挑着扁担、蒲团,大踏步走得将近。

      看着了空从山下过,他却住了脚,只管细看。

      等这了空到面前,这道人呵呵大笑,大喝一声道:“你走哪里去!”

      吓得了空只当作截路鏖神,劫僧的外道。

      睁眼一看,原来是玳安。

      怎么也来到这里?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诗曰:越水吴山何处寻,主人原不隔前林。

      濯将法水还三宝,收得明珠值万金。

      手拈菩提慈母近,眼看彼岸导师临。

      团圆正好回东土,听取潮音观世音。

      主仆二人一僧一道,坐在道旁一块盘陀石上,各人细说别后之苦。

      玳安说:“大娘为你出家做了尼姑,远来找你。

      前日说骂了你一顿。

      原有一个假了空,装作尼姑,只当你是个假的。”

      了空大笑道:“我只知一个了空,哪知道弄出许多假了空来,果然骂得我没处去想。”

      又诉说被贼掳在山寨,遇着锦屏小姐,放我下山。

      一路找寻没信,才到南海,不想此处相遇。

      真是千言万语一时难尽。

      说话多时,天色晚了,问道:“玳安,还有多少路才到母亲住处?”

      玳安道:“我听得一家善人斋僧,知道你在这里。

      左近走了几处俱有信,不知你走到海边村里来。

      我出来了三日,这山路黑了,又怕有虎,今日回不去,且到寺里宿下,明日走吧。

      大娘在村里等我的信,不知怎么焦躁哩。”

      了空道:“前边有一座小净室,一位苦行老和尚。

      我常来投宿,且去打搅他一斋。”

      说着话,二个走到门前,只有两口草庵,师徒二人住着,以耕种石田为行,也不参佛念经,每夜打坐不睡。

      听得狗叫,小沙弥赤着脚来开门,认得是了空,请进来,上绳床坐下。

      没有夜饭,却是一锅蔓菁和些山芋,煮得稀烂。

      烧得松柴满屋松香,各人吃了两大碗。

      了空还念了功课,同玳安上单睡了。

      次日才去拜见母亲。

      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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