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奇的揭发,无异于一颗猛烈的手榴弹,抛进了这一间纵横数十尺宽的屋子里!

那个骨节松懈的医师,有一小片的纸烟灰,从他嘴角间的纸烟上,被震落了下来,跌在他的坎肩上,但他却没有觉得。

室隅蜷缩着的那个青年,透出了一口别人听不见的气。

尤其那个病人,听到了这出奇的话,他又睁大了眼像在做梦——正像他十二年前半夜站在那扇纸窗前一样——好半晌,好半晌。他方像恶梦初醒似的,格格地说:“啊!你——你——你就是陶——陶阿九的女儿?——那——那个……”

“我不知道什么陶阿九,陶阿十;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叫做况锡春!”女人用力顿顿脚。

“啊!你是——你是那个——那个白……”病人期期然,想往下说却并没有往下说。

他这一句吞吐未尽的话,却使对方那座已喷放的火山,又作了一度更猛烈的喷放;只见那个女人,眼内飞爆着火星。她发出一种轻机关枪怒扫似的声音,一连串地锐声接口:“白——白——白什么?白莲教的妖人,是不是?”她惨笑一声:“哼!直到如今,你还硬冤诬我可怜的父亲,是白莲教的妖人!——凭你这样一句丧尽天良的话,你——你害得他,活生生地,被人挖——挖出了心肝!你——你——”她抽噎着,惨不成声:“现在,请你也把你的心肝挖出来,让我看看,你——你的心,是——是什么心?!——”

一种悲伤,怨艾,毒恨混合成的情绪,在这可怜的女人的每一滴的血液里,鼓动起了一种不可遏制的酸性的燃烧!这时,倘有一柄十二年前那样的尖刀,放在她的左近,她很可能地,会抢到手里,立刻埋进她那阴险残忍的丈夫的心口里去。

在一阵飓风疾卷似的叫跳之后,她的不可逼近的怒焰,似乎已由疲倦而低减;接连着的,却是一阵凄酸入骨的悲泣。她把一种郁怒而兼轻鄙的眼光,续续扫袭着那个病人。于是,她带哭带说,申诉出了她的惊心动魄的往事。

“啊啊!我的大经理!——”这女人忽用这种奇特的称呼,称呼着她的丈夫:“你用那种毒手,杀害了我的父亲之后,我的全家,弄成了什么样子?你——你——你要听听吗?”她哽咽着这样说:“那时候,我们全家,为了要避难,由我父亲独自先逃到那个镇上去。他约定我们在那里相会。不料!——”她又顿顿足:“不料我们到了那个镇上,已见不到我父亲的面!只见到了低低的一个土堆——那是在一方凄凉的义家地上——竖着一片惊心刺眼的木片,做着伤心的记识!”

说到这里,她的全身中寒似的发着震颤;她的喉头,已被她的呼吸所梗塞!由于这震颤,由于这梗塞,她分明已无法继续她这断续不连的语句。但她仍努力接说下去道:“嗳!真可怜哪!我的老祖母——她是一个近七十岁的人了——当她远远看到那片木片时,一口痰立刻推升起来,当场晕死了过去!——在第二天,她就死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小镇上。”

她向那个目瞪口呆的病人,发出一种反常的惨笑说:“现在,请你算一算吧!连我可怜的父亲,一条,两条,这——这这是两条命了!”

那个病人,举起了他的深陷于眼眶中的两眼,似恨,似羞,似怒。他先看看别人。最后,像无奈似的狼顾着他这盛怒的妻子;仿佛在吁求她:不要再说下去。但他这种无声的恳求,只增加了这女人的悲伤与暴怒!只见她仍努力控制着她的情绪,勇敢地往下说:“最可怜的是我的母亲!当时,她在那堆浅土上面打着滚;喊着天!她的嘴角喷着血沫!那些血沫,眼泪,泥土,把她的脸,涂抹成一个鬼脸!——有一个尖锐的小树根,刺进她的耳后,有好几分深,她没有觉得痛!——唉!真凄惨呀,不到半年,她——我母亲——她也抛下了我——我们,啊!去——去了!”

那个仰靠着椅背的医师,听到这里,他又用力猛吸着他嘴角间的纸烟;他忘却了他这纸烟,熄灭了已有好久。

一声声“呣——呃——呣——呃——”的难堪的干嗽声,仍在室中光线较暗的一角间,不时轻轻发出来。

这时候,天色明明是在晴朗的白昼,而这一室之中,却像堆起了一重阴雨似的可怕的凄暗!这种无形的凄暗,使每一个人的神经上,都感到了一种冷水直浇似的感觉!就在这种难堪的感觉之中,只见那个面白如纸的女人,正自屈着她的震颤的纤指,在做成一种计算的姿势;只听她凄声计算着道:“你——你们记清楚,这——这这是三——三条性命了!”

她又努力说下去:“我哥哥虽然不很争气,但是天性所关,自从经了这可怕的事变,他像顿时老了十年;不久,他的头上就有了白发!还有我——啊!还有我自己——”

说到“我”字,一种过往的可怕的辛酸,使这女人扁扁她的嘴,几乎又要放声大笑。她在一种气息不连的抽噎声中,一字一呃,一字一逆地说:“那时候,我看到了那片惊心的木片,我想到睡在这泥土下的父亲,死得那样的惨!我只觉天地都翻了身!从此,我已变成无父的孤女;从此,我已不再有保护我的人;从此,我失掉了世上最爱我的老父!——

“我猛扑到了我父亲的身上——那个土堆上——我不想什么!我只想拥抱住我可怜的父亲的身子——我用我的指甲,尽力刨着那泥土!”

这可怜的年轻的女人说到这里,她忽然震颤地,平伸着她的手背向上的两只手;她把她的手向左右缓缓挥动;同时,她的滞定的瞳人,凄凉而又僵直地向着四周缓缓看过来,她这表情仿佛表示:这室内正有一千个人,而她却要伸出手来让这一千个人看。

只听她凄厉地呼喊道:“啊!你——你们看!你们看我的手指哪!——”

医师随着她的呼声而凝视她的手指时,只见她的十个指甲上,虽然也像别的摩登女子一样,涂着悦目的蔻丹;可是,细看这些指甲,分明不像别的女子那样的光洁齐整;那样子,分明是曾经脱落以后,重新长起来的!

呵这!是她当时刨那义家上的泥土的成绩啊!

这医师感到他的肌肤上,起了一阵虫子蠕行似的感觉。他又静听这女人述完她这悲惨故事的最后一节:

“啊!那时我还只有十五岁咧!在以后的五年中,我的家,差不多是完全消灭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好一个家,会消灭得那样快——真比大风卷去还要快——那时候,我只剩下了一个哥哥,两人相依为命。而我哥哥又是那样不争气!他因失了管束,赌钱,抽烟,无所不为!不多几时,挥霍尽了田地屋子。在我二十岁的那年上,可——可怜哪!我被我的哥哥,骗到了上海,轻轻推进了火坑!——

“我那狠心的哥哥,他袋起了卖掉同胞亲妹子的一笔钱,从此,一去七年,音讯全无!——直到最近,我方始又见到他。”

这女人一阵战栗,猛然伸手掩着面!接着,她又缓缓放下手来,凄声长叹说:“嗳!我的命,太苦啦!在那火坑里,我又受尽了嘲笑,侮辱,作践,种种忍受不下的磨难!天保佑我!还好,不到一年,我嫁人了。啊!我嫁人了啊!——”

说到“嫁人”两字,这女人忽而举起她的含着万分幽怨的眸子,像燕子掠水那样,蓦地掠到了室隅那个青年的惨白如纸的脸上,凄凉地停留了几秒钟;她这灼热的眼光,顿使那张奇异的“白纸”,迅速被映上了一重奇异的红色。

在这一刹那间,这青年的眼角间,呈露出了一种异常痛苦的神情;这神情,正像一个爱花如命的人,眼看到他一盆最心爱的“暖室里的蔷薇”,生生受到了暴风雨的摧残,而竟无法加以挽救似的。

那个医师,拿下了他口角中的熄灭已久的半支烟。暗暗点着头。他在想:“嗳!一支回忆的毒箭,穿碎了一颗心;而那箭镞,又带伤了另外一颗心!”

连着,又见这女人,把她狠毒的视线,猛扫了那个病人一下;她无力地仰着脸,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我——我的天!我——我哪里想得到呀!我竟会嫁给了仇深如海的杀父的仇人!”

这可怜的女人,说完了她最后的一句话;同时她也用尽了她全身最后的一分力。她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一口气,奔驰了一百里的路程。她伸手抚着头,身子一连几晃,仿佛这憩坐室中的地板,已变成了太平洋上一艘海船中的甲板。

“啊——呀!”这时忽有一个比蚊鸣更轻细的惊呼声,不自禁地,从小邱的口边吐出。他分明想要抢上前去,搀扶那个摇摇欲倒的女人。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斜对面的两条冷酷的视线时,他像猛然省觉似的,并没有这样做;甚至,他连预备动作的姿势,也像煞车那样强制住,而并没有表现到外边来。

而那女人呢,就在小邱将动作而不曾动作的一瞬间,她似乎已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催眠;只见她的身子前后几晃,酒醉那样摇摇地,向着小邱怀内直扑了过去;而结果,她却颓然倒入了贴近小邱身旁的一只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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