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这一篇用过了好几百“!”式符号的冗长的故事,应该可以结束了。可是,在笔者的疲倦了的钢笔尖之下,似乎还有几句话,是有补充一下的必要的。

那天,当余化影医师走出那间憩坐室时,他已预先拨开了那只活的落地式的收音机,使它播放出了必要的节目。他走到外边,向众人报告说:“那位王先生,心脏病勃发,打强心针也来不及,死了!”当时,王家的那些下人们,虽然有讶异。可是,近一时期,他们看到主人的形容,那样的消瘦,失常。他们久已准备,迟早之间,会发生这么一回事。因此,他们接受了这意外的消息,并不感到如何的奇怪。

并且,余医师走后,第一个到场的人物,便是那位夏志苍医师。这老医师把死者的尸体,检查了一下之后,他的屑毛皱得很紧。最后他也声言:“死者正是由于急剧的心脏病,不及救治而死。”有这两位“可靠”的人物,一致加以证明。于是,这事情在当时,便不再有何麻烦——并且,直到以后,也不再有何麻烦。

我们这位闻人死后,那唯一合法的继承人——他的妻子佩莹——便接受下了他的全部财产。哈哈!细想起来,这里面含有一种循环式的因果哩。然而,这因果却也十分自然,似乎并不含有任何迷信的意味在内的。

那个女人的胸襟,相当的阔大。她对她的哥哥——况又春——并不记着前怨。她很慷慨,把她的财产,剖出了一小部分,对她哥哥,作了一个自愿的赠予。——在她的意思,以为王俊熙的财产,原是由她父亲遗传下来的;父亲的财产,原该传给哥哥。所以分赠他一些,那也非常合理。

可是,一个吃白面的家伙,一旦得到了大量的金钱,将会产生如何的后果,那是不难想象而知的:结果不久,这一位扮鬼的名角,他由扮演假的鬼,竟进一步而扮成了真的鬼。他对于那种一度尝试过的工作,似乎已发生了兴趣;他的工作态度,委实是相当“认真”的。

其次,那位邱仲英先生,与这位况佩莹女士,他们在这一场风浪之后,是否已经结合起来了呢?笔者记述这篇文字,初意,只想写出“吾友”鲁平生平经历的事实之一,并不准备描写关于情感的文章。因此,对于这男女俩的最后一笔账目,准备不再提出负责的报告。

最后,这该提到“吾友”了。那位神奇的余化影医师,他在这件事里,得到了些什么呢?

提起这位余医师——当然,他另有许多别的姓名与职业——他的生平,一直抱着一种“决不空手”的主义;他所习用的口号,乃是:“一切归一切,生意归生意。”这一次,他虽充当了一名临时客串的医师,可是,在这一次客串之中,他已沾染到了一般大名医的习气。在他的临时性的“诊例”上,居然也有病贫一概不“记”的字样——所谓不记,当然是指决不记账而言。——何况这一次,他所遇到的,又是一位有钱的闻人。

因之,那天当他跨出那位闻人的公馆时,他的玩具式的黑色手提箧内,早已很谦让地,装进了二万元的出诊的诊费——不!这该说是秘密保险费,或者可以说是杀人应得的酬劳费——也像十二年前的王阿灵,取得了他的杀人应得的酬劳费一样。

光阴先生,不问人世间有几许离奇曲折的故事,它只是向前飞奔,绝不顾盼。眨眨眼,距离我们这位闻人的死,匆匆已达一百天。

这一天,那位王夫人,假座本埠极著名的玉佛寺,举行“照例”的超荐。在这古丛林的一角庭院之中,王夫人照例在播送她的特别节目;小邱先生,照例在帮同“照料”一切;那些和尚们,照例在叮叮阁,阁叮叮,欢送那位王阿灵的亡灵,大步踏进那座专接恶人的天堂。

巧得很!笔者准备向旧小说家们,乞假一句成语:“无巧不成书!”这天,在这古丛林的另一部分——大殿上——那位最初出现于这故事中的天台宗的雪性大法师,恰巧又被请到这寺内,在做佛学上的演讲;在演讲中,他又说出了以前说过的几句:

——杀害了人家的,结果,难逃被人杀害的惨报——

可惜这位雪性法师,对于我们这位闻人的“行述”,他还并不知道哩。假使知道,也许他会补充上如后的几句:

——谋夺了人家财产的,结果,自己的财产,终于会被人家谋夺去——

更有凑巧的事哪!这一天,那位余化影医师,他居然也在男居士的听经席中,占了一个位子。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说出来很滑稽。原来他在那位闻人的府上,取得了那笔沾有血腥的出诊费后,在短时期内,竟把这些钱,换得了一些失恋的“惨报”。——本来他对于佛教,原是一个具有某种信仰程度的非形式的信徒,不过平常,他并不喜欢听经拜佛。而这一次为了失恋,他却遁迹到这佛地上,作了一度五分钟式的逃禅。在他,也算是忏悔忏悔他的业障吧?

提起忏悔,他用那种离奇的方法,杀害了那个闻人。这该忏悔一下吗?

不!该忏悔的,并不是他,却是另外一个人。因为在这故事之中,还有一个最后的小小的曲折,不曾揭露出来咧。

当王俊熙初死的时节,这余化影医师,曾经拨开他的眼皮,察看了一下。啊!奇怪!当时他发觉,那死者的突然暴毙,真的竟是中毒而死的!但是,为了某种原因,他非但没有声张出来,他反放出一种离奇的烟幕,掩护住了那个凶手的罪行。

这凶手是谁呢?不用说了,当然是小邱。

可是这小邱,他用什么东西,毒毙他这老师的呢?

据这余医师的料想:他一定是用着一种慢性而不易觉察的毒品,在许多日子内,渐渐分次送给他的老师服下的。

那么,那天他在调制牛奶的时候,可曾把那毒物,真的偷偷放进那杯中去吗?啊!那不会,那一定不会的。你们想:一个下毒药的凶手,当着一个医师的面,他会把他的毒药,堂堂皇皇使用吗?料想世间绝没有那种傻子的。

还有那个夏志苍老医师哩,他怎么也会一无表示呢?是的!他的观察与判断力,一定不及那个“初出道”的余医师吧?呵!这是笑话!

可是这里面,却真的有些笑话在着哪!

原来:当天这夏医师,一眼看到死者的状况,立刻便已感到,情形大有可疑。并且,他还看出死者在临命前的刹那,曾发生过一种“强直性”的痉挛——这在国医们的术语,称之为“角弓反张”——这现象,正是中了某一类毒物的现象。想到中毒,立刻使他想起:隔日,他曾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医师,提到过马钱子精的话。啊呀!不好!不要那个家伙,因为偷到了自己的口风,而竟把一种过量的马钱子精,送给病人服下了吧?看情形,很有些像哩!因为误服了马钱子精,正有这种角弓反张的现象的。果真如此,那么病人的暴毙,自己似乎该负一点间接的责任哩!这位“可靠”的老医师,原是一个胆怯畏事的人物。想到这里,他立刻自动取出了他的橡胶布,在他自己嘴上,加上了一道十字形的封锁线。

呵!倒霉了王俊熙;便宜了小邱。仔细想想:这事情真是有点可笑的。

那么,小邱为什么要毒死他这有面子的老师呢?关于这事,里面还牵连着一段悲剧式的罗曼史。如果读者肯守秘密,笔者可以悄悄报告出来。

原来:那位况佩莹小姐,与这小邱先生,不出余化影的意料:他们的结识,果在王俊熙之先。结识的所在,就在所谓“火坑”之中——当然,那时候的况小姐,她是另外有着她的霓虹灯上的芳名的。——当时,他们“照例”盟山誓海,已有嫁娶之约。可是,读者们,你见过那张弓插翅的爱神吗?嘿!你看,这可恶的小东西,它的造像,不是往往是用黄金鼓铸起来的吗?于是,在一种必然性的结果下,这小邱终于做了情场上的劣败者。当时这事情,曾使这个热血沸腾的青年,几乎疯狂,几乎要自杀。最后,他在无办法中,找到了一个办法:他打听得他这未曾会面过的情敌,是本埠一位富商。于是,他辗转托人,投拜到了这位富商的门下,做了他的一名门生。借此,可以接近他的“生命之泉源”。

这可怜的家伙,他的用心,着实是很苦的!

至于这一次,他从佩莹嘴里,听到了他老师的十二年前的那种残酷的隐事,在青年人的热情之火下,引起了他的不可遏的“正义感”。于是他毅然决然,暗自下了这仁慈的毒手,准备把他心底的偶像,从不合理的环境中解放出来。

那么,他这勇敢的举措,是否完全由于纯粹的正义感呢?关于这,笔者至少在暂时,还不敢下肯定的答语。

不过读者们是明白的,你们请看:在那产金沙的沙滩上,有几多耀眼的金沙,它们会是纯粹的金沙;而竟不渗入一点其他沙土的杂质呢?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推想:也许王俊熙在这件闹鬼的把戏上,他对小邱,已经有些怀疑;小邱无奈,方始下这毒手。这也是一个可能的理由。

总之,由于以上这一个最后的揭发,可知杀人的责任,并不需要我们那位神秘朋友负担起来,那是无疑了。

讲到这位神秘人物,他的为人,有一部分的读者们是知道的:他生平,虽曾做过许多许多“恶意的善事”或是“善意的恶事”。但是,他所最恨恶的,却是杀人与流血。——这是他和那位震惊一世的“海尔希特勒”最显著的不同点——他既不曾杀人,当然,他也无须忏悔。

然而不!仔细想来,他还是要忏悔的,论理,他在这件事里,他既知道了这暗幕中的真相,他应该使那杀人的人,受到制裁才对。

他为什么并不声张呢?

从人世间的法律上说:他有“庇护罪人”的过失;——(这在法学上的名词,就叫做“不作为罪”)——而在佛教上,他这过失,又名为“随喜的”罪恶;这种随喜的罪恶,从佛法说来,和直接的罪恶,几乎是相等的。

可是,在那位神秘人物的脑球内,却具有一种思想上的隐秘。趁这机会,让我一并揭发了吧!他的一生,抱有一种绝对错误的思想:他以为不论哪一个人,在某种热恋状态之下所造成的罪恶,都应该加上宽恕的。由于这种乖僻的主张,所以他对小邱的杀人,非但并不声张,而还给以掩护的烟幕。

以上,便是这种神秘事件中的全部的秘密了。

请读者们判断吧!那位神秘朋友的罪恶性的思想,是否应该忏悔忏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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