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正当七月中旬,南方风俗,七月十五夜为鬼节,家家祭祖,都在此时,还有孟兰盆会的一种迷信风气,在七月中,每家住户必须出资捐助孟兰盆会,由主事人们延聘名僧高道,超荐亡魂,用五色彩纸,扎成各种冥间物事,诸如神鬼夜叉之类,作为僧道讽经时的点缀,事毕焚化,以飨野鬼孤魂。此风相沿既久,尤以乡村为最,官府虽知其无益,但为群众所信,也就没法禁止,况且觉得事属超度亡魂,虽涉迷信,也没有深禁的必要。因此到了七月开始,地方好事者,纷纷以此敛资兴办,或也有以此为生的,无非是从中剥些微利。狮村自然不能例外,虽然村长傅诗,对此总觉是无聊之举,但禁不住全村都在兴高彩烈,认为是保护人口平安的一个要举,傅诗不愿违背众意,也就不去干涉,不过不加提倡而已。到了七月初十前后,村众们大家渐渐着手起孟兰胜会的事,十分忙碌,又因其时清兵沿江东下,正在图谋江浙一带,滇黔地处边陲,尚未计及。至于诸自雄伏处川边不敢越巫峰一步,已为举众皆知之事,所以村中防卫之事,无论对清对诸,都不若前数月的紧张,虽是村长傅诗晓得这不过是目前一时的苟安,但一班村众哪有如此深长的见解,只要目前没事,大家立刻松动,仿佛便可以从此平安下去,一辈子不会再有问题似的。傅诗见村众有些懈怠,心不谓然,又念他们半年以来,确也受了许多辛苦,耽了许多惊恐,此时也不忍再事督饬,这一来村中守备,便无形的懈怠下来。

孟兰胜会的会首,原是地方上的好事者担任,但有时为便利敛资,或其他的原因,也有硬生生套在某一个有名的人物头上。傅诗虽不甚赞成这类事,可是地方村众,因他是村长,平素又为全村爱戴,便硬请他做会首,他不愿坚拒众议,也只得勉强答应了。村中各保各圩都有各自的孟兰盆会,到时在各自地界内铺张起来,此外又筹组了一个比较盛大的孟兰盆会,坚请傅诗主持,那地点却不在钟家门首,而远在数十里外的一座山内,那山名叫佛泉,也系狮峰的一脉,佛泉有一道著名的泉水,异常清冽,愚民相传我佛如来在那里用泉水洗过眼睛,故有此名。佛泉风景虽好,却因地近哀牢边壤,异常荒僻,山中也多野兽,出了山麓住有几家猎户外,并无人家。山的西面,已邻近保山沙河,有一条僻境,可以出入,正为狮村出入的秘道,全村的人,虽当此防敌防匪之时,四面防守得十分严密,对这一条秘道,竟不曾设防。佛泉之东,就是狮村西口,也正是么凤的防地,可是她对此一条险恶万分的道路,也一样的不知道。但是这条道不是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便是周郁文父子因贩私而发见的,不过因地在村西,出了保山沙河,便是云南与西藏交界,不宜商贾,于贩私上没有什么用处,因而他们虽然知道,也从未利用,或许日久也将它忘了。此番因与沙金密定献村毒计,才想到这条秘道。周郁文果是一个第一流阴险人物,他悄悄将此路向沙金说了,一方面又凭着他的势力,暗地利用无知的村人,坚请村长傅诗担任本村最盛大的一处孟兰胜会,同时又将那会设在佛泉山,理由便是那是块佛地,为超度亡魂,增加超荐的力量起见,佛泉最为出色。他与沙金二人虽出了主意,可是绝不露面,正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孟兰胜会自七月十二日起,一直举行到七月十五,那是一个最重要的日子,据说一切孤魂怨鬼,都在十五那一夜出来觅食,那一夜可说是活人向死鬼赈济的一个重要日期。因此会首亦必须在那一晚间,躬临会上,以一炉香,一酌清泉,奠飨一切孤魂怨鬼。村长钟傅诗不愿重违众意,勉勉强强的在那一晚上,用完晚饭,骑了一匹牲口,带了一个从人,正所谓轻车简从的向佛泉山去。在他尚未出门之时,么凤知他今晚必须要到佛泉去一趟,应应名儿,可是她最近得到一种报告,使她心中有些耽惊,听说傅诗要走,忙匆匆的赶到傅诗屋中。此时傅诗已经穿好衣服,正要出门上马,见么凤来了,便向她笑说道:“你看看,这真是少有的事吗?硬要叫我当会首,还非得我亲身跑一趟不可,没奈何却不过村众的要求,只好走一趟罢,可是我长了这么大,佛泉那地方倒还不曾去过呢,听说从这里去,路倒不少,所以我特为骑马去,马走快些,大约有一个多时辰,也就可以回来了。”

么凤见他言笑自若,想到所接的报告,不由心中暗暗盘算,还是不要说破,自己陪他一路去呢?还是将所得报告对他说着,么凤却一语不发,只向傅诗呆看。傅诗看她似乎神思不属,便问道:“你在想什么?我看你似乎有些恍惚,恐怕白天巡防困了,早些回房安歇去罢。”

说罢当即起身向外,忽听么凤叫了声“哥哥且站住”,不由回过脸,现出诧异之色问道:“有什么事吗?”

么凤几次要想告诉他所得的报告,可是一则素知傅诗性傲,纵然说了,也怕不会发生效力,二则又怕自己所得报告,不甚可靠,因据自己猜想,报告似乎过于严重,事实不至有此,所以竟仍犹豫着不曾说出,支支吾吾的只问了一句,“今晚上你不去行吗?”

傅诗觉得她还有些稚气,便向她一笑道:“那如何可以?人家个个望我去,我怎能一人舒服,使众人失望呢?”

说罢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么凤见他已出大门,忙紧走几步,追将出去,可是傅诗已经上马而去,么凤站在门口,一眼望去,虽是七月十五,月明之夜,可是今晚竟是墨云重迭,明月正被遮蔽得一些光彩都没有,傅诗人马,竟也看不出来,只听到百步以外,蹄声踢踏,正向漆黑的村路上渐渐消沈下去。

么凤见傅诗去远,便无精打采的走回自己屋里,回想方才的情形,自己又深怪为什么不将所得的报告对傅诗说呢?心中十分后悔。么凤究竟得了什么报告?原来她在白天巡查防地时,到了汎地查看一回,正想找到雷洪,与他商量一下减少防守人众劳力的办法;因为本村形势,目前并不紧张以可暂时稍安,为节省劳力计,傅诗才有减少众人劳力的拟计。那知找了半天,都说今天还不曾看见雷五呢。么凤以为他在家有事,便派人到他家去请,谁知竟不在家,候了好久,还是不见雷五到来。么凤觉得雷五对于防查事务,向极认真,绝无一天不来的事,纵使有事请假,也必找人代替,绝无置诸不理的,今天是什么原故,怎么也猜想不出,还以为他上午不来,下午一定要来,那知直等到日落,也不见雷五的影子,心中大为不解,同时也怀疑雷五或许日久玩生,知道近日村中无事,跑到什么地方游玩去了,心中不免有些不悦,正想骑马回家,忽见手下一个看守碉堡的村童,名叫刘来顺,人都叫他来顺儿的,走到么凤驻防的屋子外面,探头探脑,么凤素喜他伶俐,便笑喝道:“来顺儿,什么事东张西望?”

来顺儿见么凤问他,竟自趋到身边,见无别人,悄悄向么凤问道:“姑姑还未回家?”

么凤点头道:“这就要走。”

来顺儿向四面一看,见无别人,忙趋近一步鬼鬼祟祟的问道:“我方才听见北村的王三发告诉我,说今晚上佛泉山设着孟兰盆会,原为要赚钟村长到山里去,我听了吓了一跳,便问他赚村长去做什么?他先说有人要对付村长,我听了更急,再三问他是谁要对付?他好像也说不清楚,只说他也是听他隔壁的周老四说的,我问他周老四是谁,他说是北村周郁文的远房族人。等我再要问他,他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听了也不敢说王三发的话准靠得住,因为他本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可是总觉放心不下,所以特来报告姑姑一声,您回家告诉村长,如果要去,宁可防备一点儿。”

说完了站在么凤跟前,露出一脸关心恳挚之色。么凤乍闻此讯,自是一惊,但一到家中,仔细一想,王三发只是一个八九岁孩子,这消息未见可靠,况且哥哥素为村人所爱戴,又有谁要对付他呢?我想不会有什么仇人,这话多半靠不住。么凤存了这个心,就始终没敢向傅诗说明,这正是她的大意处。

距离傅诗出门之时,约有一顿饭时,么凤独坐屋内,不知怎的,今晚竟自心神不定起来,她对于傅诗的此去,到底未能恝然忘去,她于万般无聊中,便将床头一柄冰梅古剑抽了出来,捧到庭心,此时月色已从层雾中透出光彩来,果是晶莹皎洁,与方才的黑暗景象,迥不相同,便仰天望了一回明月,倏地展开步法,怀中抱剑,对着月光,向前一迈步,起左足,坐右腿,稳住步伐,微侧粉靥,环抱右臂,剑入右掌,左手捏剑诀,右手持宝剑,刷的声正待使开招数,忽见影壁前人影一闪,如箭一般的飞进一个人来,么凤停剑定睛一看,来者正是雷五,么凤见他黑夜间突然闯到内宅,形色慌张,心中大疑,正喝出一声“雷五何事张望?”

只见雷五早已纵到自己面前,他右肩上挂着那根单头棍,气急败坏的说道:“钟姑姑快走,村长被沙金周郁文同谋陷害,要在佛泉山动手,你我快去,再迟就来不及了。”

说完立刻连连挥手,催么凤快走,只差不便出手去拉她。么凤一闻此言,早已乱了主意,反倒呆立不动,雷五忍不住只得又催道:“姑姑快走,在晚就来不及了。”

么凤正在神思迷惘中,只听对面说了句“来不及”,只才猛打一个寒战,立即心中明白过来,一声不哼,跟了雷五就走。雷五在前,么凤在后,二人放开脚步,跑出大门,家人见了,都不知二人上那里去?只直瞪着两眼望着他们。一路雷五到了大门外,么凤才看见门前已站着三个大汉,五匹牲口,其中是二骡三马,鞍辔齐全,雷五却将其中一匹黑马牵到么凤身边道:“快上快上,不能再耽搁了。”

么凤一看,并非自己日常所乘的那匹白马,此际早已镇静如常,便一言不发,跳上马背,一回头他四人都已骑在鞍上,再看雷五正骑着的是自己那匹白马,心中不解他何以换马而乘,时间宝贵,也无暇问及。此时雷五一马当前,么凤第二,五个人一齐一抖缰绳,豁喇喇一阵蹄声震耳,五匹马早如风驰电掣而去。

么凤糊里糊涂随了雷五,一阵胡跑,也不知跑向何处,初时还认识是从村北斜穿过岭,走的都是僻径,不是田岸,便是山路,雷五似乎极熟,纵辔疾驰,毫无犹移,夜行骑马本来不易,况多山径,幸五人都有好功夫,竟似驾轻就熟,眨眨眼已经跑出二十里路,么凤已完全不识,似乎是从未经过的地方,不一时月光忽被云遮,望到前面,黑巍巍的似有万山重迭,么凤便向雷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那来这高的峰岭?”

那知雷五闻言,不但不答,反倒回头用手按住自己嘴唇,表似叫么凤不要多言之意,么凤只得不语,心中又挂念傅诗,不知如何?是否已遭凶险,十分忧急,正自心神不属之时,忽听空中呼的一声,似是弓弦响声,刚一留神,早见前面的雷五,已经一个蹬里藏身,翻身落在马腹下,双足倒挂鞍上,那匹白马却仍是向前直跑,竟不停留,么凤知他是藏身避箭,才想到方才所听见的那一声空中的弓弦响,见雷五忽从马腹下翻了上来,才又悟到他出门时与自己换马而乘的用意,大概他早防到沿路的袭击的。此时雷五挽住缰绳,将马渐渐慢将下来,并且叫众人将马匹引在两边草上或土上跑,别在正中石上,以免蹄声喧闹,如此又跑了一会,么凤估计,足足跑有三十里山路,看看将近三更,雷五才叫众人下马,悄悄的向一所林中走去。么凤看雷五的进出,似乎极有主张,不像初到乍来,东张西望的模样,心中正自奇怪,忽见雷五尚未入林,先向众人摆手,似乎叫大家不要让人马出声之意,众人于是一步步潜踪的走到林边,雷五早伏在一方大石后向里张望,张了一会,又引众人向左边一带乱草走去,一看地形,似乎是一个小山口子,却是没有出路,月光下望去约有十余亩方圆,四围被山坡乱树绕成一个深坑似的,雷五便悄悄叫众人将马匹拴在坑内树上,然后又领着众人走出坑外,向左边一条岗上走去。么凤才知雷五对于此处地理,极甚熟悉,所以连藏马的地方都预备好了的。么凤便如瞎子一般,事事都惟雷五的马首是瞻。一时众人将马拴好,雷五又领着众人从一条僻径中走上山去,走不到数十步,便听耳旁有水声淙淙,静夜听来,愈见喧闹,雷五循了泉声走去,一望百余步前,有两个山峰对峙,中间挂下一道丈余长的瀑布,水声便从此发,那正是所谓佛泉。月光下看那道泉水真像匹练也似的,正自闪闪发光,雷五回头招呼众人悄悄的绕过瀑布左边那座山顶,向右一看,正是流泉下激之处,么凤觉得人在飞泉之上,明月之下,大有置身玉宇青天之慨,胸襟为之一快,可是再看雷五,正聚精会神的在找寻什么地方,东看看,西望望,又侧耳听听,如此进退徘徊了一阵,忽见从半里外的林隙中,透出一阵火光来,雷五一见,立刻向众人一摆手,大家都走在一处,雷五忽然低声向么凤道:“姑姑知道村长已经被他们逮住了正要处死呢?”

么凤骤闻此言,正如晴天霹雳,就问道:“被谁逮去?现在什么地方?”

雷五用手向火光处指道:“就在那边,离此约有半里,那里地名叫狼窝,乃是佛泉山最西边的一处深谷,早年那谷中多狼,人不敢去,故名狼窝,近因猎户多了,狼群已散,但是轻易不见人迹,如今我们各人将家伙预备好了,悄悄的掩过去,且看看他们正在做什么,再作道理。”

说完自己早从肩上卸下那支单头棍来,向前领路,么凤便紧跟在他背后,其余三人也都跟了么凤而来。半里路程在雷五等足下,当然不算什么,一会子就已到了狼窝外边的岗子上。么凤一看,才明白狼窝的命名;原来四面俱是险峻的岗子,围绕着一方数十亩方圆的广场,那场中一片平阳,真赛如人家的花园,可就是场中只有一丛丛杂乱的野树,却没有花草,这便是与花园不同的地方。雷五将众人引到岗上,拣了一处不易被人发见得丛草,立即潜伏在内。么凤急于要知傅诗的情形,忙向窝内一看,见广场中为一丛丛的野树所蔽,有的地方不其看得清楚,可是广场正中有一堆木柴,正烧的通红,从火光中照耀着场中许多人影。彼此距离约在五百步以上,只近火处看得明白,只见火光中有一只高约两三丈的木架,架上面正吊着两个人,俱是凌空分吊着左右两手,离地约有两丈高,正是晃晃荡荡。四围的火光,却照在这二人的面上身上,不由么凤吓得几乎脱口惊呼,原来一个正是自己哥哥钟傅诗,另一人却是随来的从人。雷五此时向么凤比了个手式,意思是叫么凤看清楚了,然后悄悄的招呼了那三个人,大家一同从岗上慢慢的蛇行向左绕去,五个人爬一回,停一回,完全听雷五的指挥,么凤心中尤为惶急,爬几步,便向火光中看几眼,见木架上吊着的傅诗,原来吊的甚高,此时忽将绳子放下,傅诗两脚,离地也只尺余,就见人围中有几个人席地而坐,指手画脚,在那里说话,可是一来路稍远些,二来风势不顺,竟一句也听不出。这几个说话的人,似乎是首领,四围的人虽多,像似听这数人的调度。此时雷五等已经越爬越近,已将爬到离木架只有百十步路远近的岗子上。不过岗子离窝底,约有七八丈高,下面的人,如不抬头细看,实不易发觉上面的人。雷五来到此处,立即向后面一摆手,打了个招呼,叫众人暂住,么凤爬在岗上,侧耳向下听去,只听有人嚷道:“叫你在这张归降书上画个押,我们就饶了你二人的生命。”

接着就听得一阵喧杂之声,似在传语给傅诗听,可是因人声过杂,一点也听不出怎么传语,更听不见傅诗怎么回答,又一会子忽然一阵纷乱,重又将绳子收上,眼看着傅诗和那从人重又高高的升入云霄。么凤见此情状,正是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即跳下岗去,杀他们个落花流水。旁边雷五似已看出么凤之意,忙摇手止住,悄悄说道:“姑姑且别发怒,到时我自会下去搭救的。”

此言一出,么凤眼含泪痕,不由望着雷五,发出一种感激的佩服的心理,并将营救傅诗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雷五的身上。

此时狼窝广场中人声忽又喧哗起来,傅诗也越吊越高,只见众人纷纷拨动角上堆的木柴枯草,堆到木架中央,正是傅诗等所吊的下面,一望而知是要用火来焚烧傅诗。么凤一见,立刻要下去抢救,雷五低声道:“姑姑先别着急,我们必须有一计划,便是我们五人中,三个去敌住贼人,分出两人去抢救村长,才不致顾此失彼。”

么凤答道:“此法甚好,我与你去救人如何?”

雷五沉吟道:“我想姑姑和我这位姓李的朋友前去救人,我们三人去敌住贼人,不然你们也救不下来。”

么凤点头道好,雷五当即向么凤指着身边一位高个子的汉子说道:“这时李濠安兄。”

同时又指着旁立二少年道:“这二位是冯性存、裘瀚二兄,都是我的师兄弟。”

说完又回过头来向三少年道:“钟姑姑你们都知道的,也不用我介绍了。”

于是雷五便命李濠安随了么凤,绕过前面,自己却与裘冯二人向敌人坐处上面的岗上走去,双方离开之后,正在互相打过手式,将要向岗下冲去之时,忽听岗子对面岩石上一声叱喝,随即听得弓弦响处,一支短箭夹着风声,直向雷五这边射来,雷五眼明手快,一面招呼冯裘,一面一塌腰避过来箭,月光下向放箭处仰头望去,只见有两三个人影,正在岩上林隙间躲躲藏藏,雷五本待不理,既而一想,以为是敌方守望之人,如不除去,少时动手必受钳制,当即叫冯裘在此少待,自己用足轻功,从岗脊上连纵带迸,不几下早已跃到对面岩下,仰头一看,似乎上面人影尚在,明知从下向上仰攻,非常不利,心想一个守望,决无好本领,便鼓了勇气,先相好了形势,向岩石上一方凸起的怪石上跃去,刚一站稳,果然上面又是嗖嗖的接连两箭,雷五一面斜身,一面用棍拨,两箭都被避过。此时正好天公作美,飞来一片乌云,将月光遮住,岩上下登时一暗,雷五便不等上面发第三箭,早就一个旱地拔葱,从怪石上直蹿上岩,那知他一到岩上,敌人竟不敢迎斗,见林间有两个人影,倏地向岩后逃去,看去身法甚快,绝非庸手,决不是守望的逻卒,但何以竟至不战而逃,正自不解,忽然此时天上乌云过处,月光又从云隙吐出,正照林中,雷五眼毒,一眼便望见逃的两人,前一人身长,倒像沙金的后影,后一人身矮而肥,正在转向石后,斜影里好象周郁文父子中的一人,因道生与他父,容态绝似,故黑夜间竟辨别不清。雷五一见此二人后影,一发证明了自己白天所闻不假,至于他白天所闻何事?此时已不及细说,只有到下文再为读者诸君补叙。雷五见二人遁去,知道追之无益,救人要紧,既被二人发见,更是愈快愈好,想罢用口撮了一声胡哨,向冯裘打了招呼,当即由岩上飞身直下,正落在下面广场中席地而坐的那几个敌人之后,那边冯裘一闻雷五哨声,又见雷五已由岩上飞身下去,便也各自施展轻功,正要从另一面跃到场中,向那些敌人的右边扑去,以便与雷五成个前后夹攻之势,却听下面一阵爆裂之声,火光大发,原来傅诗等被吊的所在,那些木柴早已焚烧得烈焰腾空,从火光影里,便见傅诗等吊在架下,随了夜风和火势,刮的他们身躯悠悠晃晃直在空中动荡。

傅诗究竟怎的会被吊在空中?究系被谁人所害?上文是无暇述到,此时却不能不向读者报告一个详细了。当傅诗在夜饭后,带了一个从人,骑了一匹快马,向佛泉山赴那孟兰胜会,本非傅诗所愿,无非勉从村众之意而已,一路在马上闷闷的向村子西北佛泉山走去,因知路远,故而跑的甚快,因傅诗不识这条路径,故由从人居先,傅诗在后,足走了十五六里路,将到佛泉山的入口处,傅诗远远望见山边似有几点火光,走到近处,只见前面一排站着五六个村众模样的人,齐向傅诗唱了个诺,口尊村长道:“我们是孟兰会的办事人,因想晚间佛泉山路不甚好走,特在此迎候,以便引道。”

傅诗细看这几个人,虽是村民打扮,但一个都不认识,好象从未见过,但既说是孟兰盆会里来迎候的人,自然不疑有别的原故,当即在马上含笑道:“这真劳动诸位了,即是如此,我们大家步行吧。”

说罢就要下马,其中一人却拦阻道:“村长不用与我们客气,山里的路不比村里,非常难走,时候又不早了,还是骑牲口快些,再说我们是佛泉山里的人,从小就会爬山,不信试一试,你老的马还许跑不过我们两条腿呢。”

傅诗闻言,笑了一笑,也就不再客气,便请他们带路,这五六个人又是一窝蜂的拥到傅诗马前马后,暗暗的将傅诗包围住了,然后由先前说话的那人在前引道,傅诗做梦也想不到这一班人竟是乔装了专来对付自己的。行行走走,约有七八里路,果然人马并驰,尚还快疾,只是山径难行,愈走愈僻,傅诗本未来过,便随口说道:“佛泉山原来如此僻远,我真不曾想到。”

一句话刚刚说完,忽然天上一大片乌云经过,将一轮明月,遮了个密密层层,路上立时漆黑,原来方才几支火把,早在路上烧完丢弃,因此傅诗骑在马上,忽然眼前漆黑,不由心中想到这等时世,这等环境,自己孤身入如此荒山,万一遇上些儿危险,正是叫天不应,入地无门呢。但心中虽一时感触,终觉决无此事,当然也只一转念,仍是不以为意,同时天上乌云亦散,明月再临,光华似更明皎,心中也就恐怖全无。无意中向自己左右追随的村人看了看,暗暗叫了声奇怪,心说怎的好象少了两个人呢?原来傅诗为人向来精细,方才这班人道边迎候之时,傅诗曾暗数人数,连那个说话的共有七人,此时一看左右只剩了四人,连那引道的也只五人,心中十分奇怪,暗想这明明是方才乌云蔽月之时,他们乘黑溜去的,既来迎接,又都是向会里去,何必半路溜走?就是要走,也不妨直说,何必乘黑而逸?正是疑怪,忽从马头迎面起了一座高岩,夜间望去,虽有月光,也显得黑巍巍阴惨惨的甚是怖人,正转念间,人马早已走到岩前,傅诗不由随口问道:“前面高岩何名?”

一连问了两句,这五个人一个都不答理,傅诗正自心中不解,忽见岩前一道羊肠小道,道的两旁都长着一人来高的丛草,夜风一吹,簌簌乱响,大家行到此处,虽然人多胆壮,但傅诗忽然一个警觉,觉得今晚走的山路,太也偏僻,自己孤身远出,又非什么重要之事,真觉有些不太慎重,自己暗暗告诫自己,此后必须谨记,不可再作如此无聊之举,傅诗在极短促的时间内,想到这许多顾虑,正是说时迟,那时快,忽闻前面引路那人高声陡的说道:“这里就叫‘撞钟岩’。姓钟的要记住了。”

他这句话,乍听去仿佛是在回答方才傅诗所问此岩何名的那句问话,但以时间而论,此人说此话时,去傅诗所问的时节,已在两三分钟之后,似乎早已前后语气不相连续,傅诗已感到有些诧异,而且他既说此名撞钟岩,又直呼一声姓钟的,这句话岂是有礼貌的口吻?再以撞钟二字的意思猜想起来,更是大有侮辱之意,与他们起先特来迎接的用意大不相符,这真使傅诗尤为骇怪,此时那马虽入深山,未能疾驰,但仍是不慢,正如箭一般的向这条羊肠小径直驰过去,傅诗眼前对着如此险恶的山道,耳内听着如此奇突的语声,在此一瞬之间,正觉得今晚有些不妙,谁知两边丛草中陡然忽喇一声,草头乱动,坐骑一个龙钟,前蹄早已跪倒,只听仆落一响,马倒人翻,傅诗便从马背上直滚到地上。这一下因事出意外,毫未防备,落马之后,未免有些惊顾,不能立即腾身跃起,早从丛草中伸出许多钩索,勾到身上。傅诗才知道真遇了险,要想使展身手,却已迟了,他落马之后,觉腿臂两处,立即有物来勾,刚要挥手格去,那知早已勾住衣裤,无法摆脱,稍一转动,本来追从左右的四人,早一声叱喝,连引路那人,他们五个人服事一个人,有何难处?将拇指粗细的麻绳,把傅诗两臂两腿,捆个结实,傅诗此时才觉出他们的身手,竟都是武功甚深的主儿,而不是村民了。

钟傅诗中了佛泉山中的埋伏——绊马索,竟被那些人容容易易的不费力气,便将他逮住。傅诗一经下马,除了马前五人而外,早从两边草中钻出十余个人来,帮着捆人,一会功夫捆好,立刻将傅诗与那从人架起来向前面进发。傅诗既不知何人在作弄自己?更不知为什么要作弄自己?真闹得莫名其妙。大家用棍子将二人扛了,直走了二里多路,才走入一条隧道似的谷中,那是狼窝的入口,迤逦着又走了多时,才走到一座广场上,这便是方才说的狼窝。当即看见在广场地上和石上坐着许多服装奇诡的人物,一望便知不是村中人。众人将傅诗推到那些人面前,傅诗近前一看,见有一个年约六十左右的大汉,光着一颗晶亮的脑袋,穿了一身鹅黄缎子的箭衣,下面皂靴,旁坐二人,一个年约三十余岁,紫面浓髯,十分威猛,还有一人约在中年,生得黄瘦干枯,却是两目灼灼,二人都是身穿绸缎,色泽鲜明,一望而知,不是寻常老百姓,傅诗一面看,一面打量,知道必是川边诸氏的羽党,但可怪的是怎会与本村孟兰会串通?正自凝思,忽听年老的大汉问道:“你就是狮村的钟村长吗?”

问话之时,态度相当和蔼。傅诗点头道:“不错,我是狮村钟傅诗,不知你们是什么人?将我逮来又是何意?”

那汉听了,向两边的人笑看了下,似乎觉得此人糊涂的有趣,便又说道:“钟村长,我们知道你是个英雄,你村中虽有人将你卖了,可是我们还不肯害你,只要你能把狮村让出来。话又说回来,我们也不稀罕你这小小村子,只要我们伙伴到此借道,你们准备一批供应是就完了。”

傅诗闻言,已知他们果是川边诸自雄的部下,便问道:“你们是何处来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旁边那紫脸汉子已抢说道:“我们是川边诸自雄寨主派来的,专为你狮村来的,要你投降。”

傅诗一听,登时两眉剑竖,双睛一瞪喝道:“胡说,我钟傅诗乃是安分良民,岂肯同强盗合伙?慢说我不能入伙,就是我们全村的人民也不肯从你,你们休得妄想。”

紫脸汉一闻傅诗说话倔强,立刻怒容满面的喝道:“什么?你有本领,不会被我们逮住,既逮住了,就算完了,还敢逞强?”

傅诗正要答言,中坐的年老汉子便对紫面汉摇手道:“不必和他斗口。”

说完又回过脸来向傅诗说道:“你村里已有人把你卖了,你纵想不降也不成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思虑思虑吧。”

傅诗听他口口声声说村中有人把我卖了,看今晚情形,此话一些不假,但究是何人与他们通声气呢?莫非真是周梁二人吗?他一边思忖,一边答道:“我也不管有人卖我不卖我,你也别想我来入伙你们。”

中坐老汉闻言,似有点头赞叹之意,可是紫脸大汉早不耐烦,立即将脸一沉说道:“那有许多废话,他不听就砍。”

说完了回头向左右说了声,“把他捆在架上。”

左右当即哄的一声,把傅诗主仆二人拥到架前,动手就捆,傅诗向他喝道:“他是我一个跟随的人,为什么也要捆上?”

但这班人好似无可理瑜,竟将主仆一齐挂得高高的,挂上之后,那年老汉子又传命下去,劝钟傅诗入伙,并叫傅诗在一张写好的降约上签名。那知傅诗心如铁石,毫不畏怯,众贼中有好几个人都舍不得杀他,后来偷偷的派人到岩顶向出卖傅诗的两个人去问,想征求他们同意,将傅诗监禁起来,暂不杀害,可是出卖的二人不答应,倒说:“养虎贻患,将来不好办,而且此人不死,全村决不投降,只要此人一死,蛇无头而不行,便不足惧惮了。”

老年汉子听了,暗骂好狠的汉奸,可是目前还要利用他们,不得不听从他们,于是吩咐在架下升火将干柴烧着,慢慢的拉长时候,这也是恐吓恐吓傅诗,也许会答应。话又说回来,幸而老年汉子爱才心切,多延长了一会子,要不然么凤等人到时,傅诗早已不保的了。读者如要问出卖傅诗的那两个人,明眼人大约早已看出,那便是周郁文与沙金二人。周郁文不足为奇,独有沙金与傅诗既是至亲,又系总角相处,同室学艺,更受过轶群鞠育深恩,不料为了么凤,竟至反噬起来,此等人与其说是感情用事,毋宁说是秉性凶残。闲文少叙,傅诗一经吊在上面,心中一点也不怕,只恨自己忒也大意,谚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可太不将自己看重了。他正自沉沉的追想,忽觉脚下面渐渐热烘烘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架下一堆干柴,早已点着了火,正向自己脚下直冒青烟,自己到此地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他旁边悬着的那个随从,就大哭小叫起来,傅诗对于殃及此人,倒真是一件没法补救的事,又不好劝,只瞪眼望着他直叹气。

此时间不容发,下面干木枯草,越烧越旺,劈卜爆裂之声,响声一片,同时一股青烟早已直上云霄,向傅诗等身上脸上熏去,傅诗觉得烟熏火燎,不但热得难受,而且咳呛不已,身既悬空,又不能用力,因此竟十分狼狈,忽然听得下面一声大喝,便有许多人抢到架下,将一部分干枯草用叉子挑开,下面烟火立即减少,上面傅诗也就觉得舒服的多,正透过一口气来,忽觉下面抽动绳索,将自己渐渐放下,离地尺余,下面有一个粗大嗓音喝道:“叫你在那张入伙书上画上个押,就饶你二人的性命,要不然就立刻将你活活烧死。”

傅诗闻言,只望了那随从一眼,那随从也睁着大眼,静等傅诗的一声答应,就好救了自己一条命。可是傅诗望了一眼之后,一狠心将双目闭上,一句口都不开;这正是雷五等人听见下面喧嚷之时。一阵喧扰过去,下面三个为首的人,似又重新商量了一会,倚老年汉子之意,欲将傅诗监禁起来,可是紫脸的不赞同,他认为这种人自命英雄,决不肯降,早晚要砍的,不如早些做了干净。老年汉子拗他不过,只得重命堆上干草,二次再点火焚烧。此次烧法与上次不同,上次乃是威吓,此次乃是真烧,所以将干草等引火之物,全堆在木架柱子下面,一经点上了火,风送火威,豁喇喇几声响过,轰的一声,木架早已烧着半边,正在此时雷五等三人也就分两路跳下岗去,真如三个杀神下界一般,三柄刀向人丛中卷进去,立见两边已倒下十余人,雷五意在先杀为首的敌人,所以与冯裘二人早已约定,一下手便奔正中坐的三人,那三人正在瞪眼看烧木架,忽听左右两边林中一齐叫喊起来,心中奇怪,他们以为有周沙二人作靠山,二人在岩顶守望,决不会闯进奸细来,所以还不疑有变,正在喝问左右,何事惊扰之际,猛一抬头,就见从东边林内飞出一条人影,迅疾无比,四面守卫竟拦他不住,眨眨眼早已奔到身边。紫脸大汉也早已狂吼一声,从衣襟下抖出一柄镔铁倭刀来,一跃上前,接住来人,那正是雷五。

这一面裘瀚、冯性存二人也同时奔到身后,裘瀚的刀已砍到旁坐那个黄瘦汉子背上,那汉子真个了得,一见敌人刀到,已来不及起身躲避,也来不及亮家伙,当即乘着自己本来的盘腿坐势,向外一滚,早已避开了刀锋,一骨碌又早已立起,脚下一个挫步退出三五步,手上的兵刃也就亮出来了。他使的是一柄三棱刺,尖端有一锋利的刃口钩,既能钩扎,复能刺击,甚为利害。裘瀚知是劲敌,不敢大意,二人登时就走开了各样招数。这边冯性存使的是一柄宝剑,窥准了中坐的老年汉子,向裘瀚说了声:“此贼交给我吧。”

早已一个箭步,跃向老年汉子身后,使了个乌龙出水,嗖的声真比一条箭还快,直奔了老年汉子的后心,那知他却也不弱,耳听背后风声,早已将身上鹅黄缎大氅向坐上一抖,平地两脚一点,一件鹅黄缎大氅飞起多高,等到落下来,正罩住了冯性存的宝剑前端,性存心内一惊,忙挥剑撩开那件大氅,他急在腰中亮出一条七节软鞭,刷的声早撩到性存头顶,性存一个纵步,横纵出两三尺远,老年汉子一鞭落空,正要翻手腕横扫过来,性存不等他翻手,早使一个白鹤亮翅,斜挥宝剑向他肩背砍下。

这六个人分成三对儿厮拼,暂时不去管他,单说么凤与雷五约好,要在雷五等动手之后,再去救傅诗,好叫贼人不能相顾。此时偕了李濠安,绕向前面,那正是傅诗等被吊的木架对面,么凤到了对面岗上,相了相地势,便悄悄向李濠安说道:“我们二人下去,一人救一个,个个这边由我来吧。”

李濠安点头道好,二人一先一后从岗脊上悄悄向下面滑去,虽是岗上无路,但二人均是一等武功,自然如履平地一般,一会已到了场上,那地方地广人多,乱轰轰的本不易觉察有人混入,何况此时正是雷五等从林中跃出,去袭击众贼之时,众贼自然大乱,有的发声大喊,有的竟自顾逃命去了。么凤一见已是时候,立即与李濠安一面一个直奔木架而来,黑影中人多影杂,二人向前跑去,贼人真还不知道是外人呢,虽有人看见也不去管他,及至二人如一对猿猴似的一路揉升,上了木架,这才有几个看守的人觉得二人有些奇怪,再一细看,么凤这里早已一路揉升,援到中央,一手拔住木架横梁,一手持剑向傅诗手腕间捆着的绳索挑去,同时口内低喊道:“哥哥,我来了,快醒醒,我将你捆手的绳索割断,你自己揪住大绳索下去吧。”

边说边用剑挑索,可是么凤一手悬空,不易着力,挑了半天,还不曾挑断,有心一剑将大索斩断,又怕傅诗浑身捆住,无法着力,容易摔伤,而且下面木草此时早已烧得旺盛,一股浓烟烈火,直往上冒,在上面眼目既不易睁久,烟火气熏人欲咳,更为难受。再看傅诗被烟火熏灼时久,本来似已有些昏迷,此时忽于朦胧烟雾中看见么凤到来,不由精神一振。他毕竟是有功夫的人,一经提起精神,自然会有办法,便接口说道:“妹子,你只将我左手大索割断就行。”

一句话提醒了么凤,立即凑将过去,一剑将傅诗吊左手的大索斩断,傅诗立刻从空中向右一飘身,左手正抓住吊右手的大索,他二手一经并到一处,便容容易易的只两三下就将两手腕的索子连解带蹬的脱了羁绊,两手一经自由,谁还能奈何他?么凤见傅诗已将两手解开,正要过去帮助李濠安解救那从人,只觉从下面一声大喝,耳内听得呼呼乱响,原来下面正向上放箭呢。

要知当么凤等来救时,一则正当烟火迷漫空中,一切景象,都看不真切,二则雷五等正与三个为首敌人厮拼,多半敌人顾了厮杀,便忘了木架上的,雷五又在此时将紫脸汉子一棍打了个半死,众贼越发胆寒,发一声喊,竟有逃跑的,自然谁也不去看顾那快要烧死的两个人了。那知老年汉子毕竟精细,一面与冯性存交手,心想他们既有人来,必有人去救那个性钟的,便一面对付性存,一面高叫手下,留神木架上的两个人。他这一叫喊,立刻发见傅诗已经双手解开,正在弯着身解腿上的缚束呢,于是就纷纷向上放箭,偏偏风势甚大,傅诗悠悠荡荡的身不由主,正摆来摆去,算又被风吹歪了些,失了准头,因此直到傅诗解开腿上缚束,跳到地上,一支箭也不曾射中了他,倒是那个从人,也算他年月不利,好容易么凤与李濠安二人将他的吊索割断,竟又被下面的乱箭射中了一支在腿上,疼得他大呼小叫起来,因为傅诗自己能救自己,只要一只手索子一断,便有了办法,那人却是全靠救他的人,因此格外费力,幸而么凤濠安丝毫未被射中,大家落地之后,傅诗见从人受伤,忙命濠安保护着跑向岩下躲避一时,少时再来叫他们,自己赤手空拳,就和么凤从架子下面杀了出来,一看雷五等三人正在力斗,二贼十分了得,虽是以三敌二,竟丝毫占不了便宜;原来那个穿黄衣的老年汉子,名叫应天化,外号人称七煞神鞭应老鼠,因他属相是子鼠,故有此雅号,一条软鞭真是神出鬼没,异常高明,旁边那一黄瘦汉子,正是么凤那晚在村西路上所遇持剑之人邓炳文,应邓二人,都是诸自雄手下的枭目,此时幸而傅诗兄妹到场,雷五等一见傅诗已经脱险,心中一宽,胆力自壮,这边应、邓一看要犯已经给人救下,不免心中又急又气,这一来又未免气粗心浮。两两相形之下,不必傅诗兄妹伸手,已经分出强弱,何况傅诗一跃向前,别看他未带兵刃,双拳一挥,向应、邓二人刀剑中直裹进去,正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应、邓岂有不识之理?应天化对傅诗先前那等气概,早已心许,此时一见他到,立即说道:“钟村长,你来得好,你毕竟是个好手,居然给你逃出罗网了。”

邓炳文知道应天化的脾气,怕他再说出露马脚的话来,便喝道:“这有什么多说的,既是他已逃出,我们还在此作什么?不如走吧?”

一句话说完,邓炳文早已一个大转身,手中三棱刺直递到冯性存的前胸,性存向后一仰,避过他这一刺,以为他必然要收回兵刃,重换招数,那知邓炳文一刺未中,竟手使毒招,只一翻手腕,向性存下三路来了个拨草寻蛇的招式,拂的一下,早已刺到了性存两裆之间,性存喊声不好,立刻双腿向上一起,平地拔起七八尺高,算不曾被邓炳文所伤,可是裆前垂下的一副丝縧,却早被三棱刺扎去半幅。雷洪一见大怒,一点单头棍直奔了邓炳文的心胸;原来单头棍棍法只有七字,其中以点法最为厉害,雷五的棍法,乃是少林李叟嫡派,自然不同凡响,邓炳文连接了三招,知道这个使棍的,便是上次夜间在村里所遇那人,不由胆寒,忙向应天化递了一个暗号,说声“走”,立即飞跃出一丈多远,一连两个跃步,已去得无影无踪。众贼见首领一死一逃,自然发一声喊,各人向山里逃散。这里却只剩了应天化一人,雷五等五人向上一围,七煞神鞭应老鼠,好似见了猫一般,没法使展,毕竟他是个老江湖,见多识广,当时心内不乱,向傅诗这面刷的声一个盘头盖顶,将软鞭砸了过去,傅诗知他手下有功夫,不敢轻视,忙一挫身,一低头,使了个下势,让过上面这一鞭,随即跨左步,进右足,一脚已经踏入应天化档内,应天化心内一惊,心说好快身手,正要向后撤出身去,傅诗那里还容他转动,陡的起右拳飞左足,使了个十字摆莲腿,只听啪的一声,一足正踢在应天化腰肋之间,应天化一路歪斜,不由蹬蹬向右冲出六七步远,裘瀚正在他身后,此时看得真切,那肯怠慢,看准应天化肩上就是一刀,应天化毕竟了得,虽当此被踢出跌出去时,依然心神一丝不乱,见身后刀光到来,喝一声“好”,连歪带斜,乘势向右侧一旋,他以为自己下盘有功夫,怎么也旋不倒他,只要躲过这一刀,也就随了邓炳文一走完结,那知偏他命运不济,正赶上脚下有一方三角石子,一脚踏到石上,没有踹稳,足下一虚,自然立身不住,口内刚叫得一声“不好”,已被裘瀚一步赶上,横左臂向他上身一肘,应天化那里再有挣扎的余地,只听咕咚一声,已经载倒地上。傅诗自从使过十字摆莲腿以后,看见应天化一连几招,竟将险难避过,武功真了得,不由十分叹服,及见倒地,裘瀚已经举剑望下欲砍,傅诗不愿伤他性命,忙一个箭步,上去一拦,就将裘瀚宝剑托住,口说且慢。裘瀚见是傅诗,自然就停了手。么凤正自奇异,见傅诗已经抢到应天化跟前,用手将他一扶道:“足下请起”,这时慢说左右之人,不明其意,看着奇怪,就是应天化本人,也十分诧异,愕然望着傅诗,慢慢站起来问道:“钟村长,你老怎的还不把我砍了?”

傅诗闻言笑道:“你我素无怨仇,今日的事我全不明白,你既倒地被擒,我何必多伤人命呢?”

应天化骤闻此言,面上立刻露出一种惊奇感服的神色来,望着傅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说道:“果真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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