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调到后方来了,这里很热闹,新来了一批学生军,他们都很年轻、精明,同时也是热烈兴奋。他们之中有一些穿着短裙,态度洒脱的女学生,被编为后方救护队。这时正要整队出发了。我同一个十三连的列兵,站在办公室门口值班,不久她们从办公室里,拿着药布绷带一类的东西出来了;一个一个从我们面前安详的走过。在她们俊美的面孔上,漾溢着果敢与诚挚的表情。她们的身影已去得很远了,而我的心灵里忽发生一种强烈的欣喜与渴望。“唉!”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在战地里被恐怖毁灭而压迫成为麻木的灵魂,这时又从新跃动了。这些无邪的女孩,她们正像漫漫深井里,独有的几朵白玫瑰,使人多么兴奋呵,当然我会联想到我的未婚妻。我背着枪在办公室门口,怔怔的站着。我的一双眼看着前面的茅屋时,忽有一种印象冲上我的心来:正是落着雪,恰像今天的天气。我骑了一匹白马到张村我的姑母家里去。正走到一座木桥上时,那雪片越下越紧,前面小山上的红梅,都被雪遮住。只偶尔露出一星星红色的花蕊来。四境十分静寂,只有马蹄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细响。而冷风吹过一阵阵寒梅的幽香,使我竞忘记前进了。在桥上不知停了多久,才被一阵狗吠声惊醒了沉醉的心灵。这才放开马蹄,慢慢的穿过一带梅井,便到了姑母的家门口。我叩了两下门上的铁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出来开门了。但那女孩,见了我时,面颊上立刻涌起一朵红云来,连忙掉头跑了。跟着我的姑母,便出来迎接我,留我在她家吃过晚饭,才叫种田的长工送我回去。当我到家时,我便问妈妈,为什么姑母家的表妹,看见我便躲了起来。妈妈只是微笑着不响。

“怎么的呀?妈妈!”我问。

“傻小子,她和你定了婚,自然不好意思见你了!”母亲说。

“哦!”我好像明白似的哦了一声,可是我觉得未婚妻躲得很有趣,羞答答的样子更可爱,因此我故意常常出其不意的到姑母家里去。

这是多么甜美的回忆呀,我发痴的回味着。远远轰隆的炮声,陡然由一股北风里带来了。我不禁睁大了眼,四面看了看,我便又成为这里所独有的我了。所有的回忆,也都破碎了。肩着枪在门口来回的走着。

代替我的人来了,我便回到帐棚里去。刚才有几个民众代表,运了一大卡车食品来慰劳我们。有牛肉有新鲜面包有糖还有烟,这使我们都很高兴,每人领了一份,尽量的吃饱,这是前线所没有的好运气。

下午我有了一些自由的时间。当然我也很需要睡觉,可是我躺下去,打了好几个转身,还是睡不着。后来我便爬起来,找了一张包面包的白纸,和一支铅笔,开始写信给我的母亲:

亲爱的妈妈:前二十多天收到来信,我正想照您的意思请假回去,看看我几年没有见面的妈妈。谁知道不巧,日本人竟在那时候要占据我们的闸北,因此便开火了。我们的军队就在江湾闸北吴淞一带的防地和敌人打,现在已经二十多天了。可是敌人还在大队的增兵,将来打到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道。

我们打了不少的胜仗,可是我们也死了不少的人。从前住在我们隔壁的铁匠张权阵亡了。还有我的好朋友谢英也因重伤死在伤兵医院里。但这都不算什么。我们还是很高兴,人人都愿意把最后的一滴血洒在战场上。

其实敌人并不禁打,他们非常怕死,每次冲锋时他们都喝得醉醺醺的,凭着酒胆端着枪没有准的乱放一阵。然后摇摇晃晃的冲了过来,有些被我们生擒回来。因此我们这里有捉醉鬼的口号。

还有一件可怜又可笑的事情,他们这次到上海来打仗,有许多人都是被骗来逛苏州的寒山寺的,那里晓得他们的军舰开进吴淞时,就听见轰隆隆隆的炮弹声。同时许多用盐腌过的日兵死尸,又一麻袋一麻袋往停泊在江边的军舰上搬。于是把这些人吓得黄了脸。里面有一个裁缝和一个剃头匠,不愿上陆,后来被两个穿黄色制服的陆军用藤条鞭打,他们才含泪上陆。

日本军阀跟我们的军阀一样,只顾了自己的利益把民众来牺牲。这些东西真是世界和平的障碍呀!敌人中间很有不少觉悟的人,只可惜数目太少了!

还有一件好消息:就是我们在这里吃的、用的、穿的都很富足。而且昨天又发了双饷,这都是我们热心爱国的民众送来给我们的。所以我们这次人少军械缺乏。反倒能打胜仗。而且这次我们和敌人开火,是出于我们自己情愿,并不单是长官的命令。所以我们每次都打得很起劲,我们用种种方法,使敌人丧胆。有一次我们反攻,要占领日军的司令部。当时我们先锋队有一百人,把身上的衣服都浸了火油火酒,拚死冲进日军司令部去。我们打算假使占领不来的时候,就把身上点着火把司令部烧掉。当时日兵看了这些不怕死的中国人,都吓呆了。连忙退出司令部,向靶子路方面逃去。这时我们的补充队也已赶到,把司令部占领了,所有被俘虏的日兵,连忙把枪械放下,向我们脱帽行敬礼。

我们停止攻击的时候,多半在战壕里掷骰子,听留声机片消遣。有时我们也同口兵开玩笑,当他们用枪射击我们的防线时,我们都躲在战壕里,把几顶军帽放在壕上,时时在壕边的枪孔里偶尔放几枪,然后仍回身掷我们的骰子。可是敌人一听见枪声,又看见壕上的军帽,以为我们的兵正伏在壕里作战,就连忙开机关枪、步枪、迫击炮,乱哄哄的吵成一片,军帽有时被敌人枪弹打得掉在战壕里,我们就又慢慢拣起来,再放到壕上去。隔些时候,等他们不攻了,我们再放上一两枪,这一来他们又手慌脚乱的忙起来了。而我们却乐得一面听大炮,一面谈谈笑笑。

这些情形妈妈听了觉得怎样?想来妈妈也会高兴的吧!我现在很平安,也许运气好,这仗打了我还能回到妈妈跟前,那时再把军队里有趣味的事情告诉妈妈。

我的姑母和表妹也请她们放心。

就是我不幸战死了,那也是保土卫民光荣的死,妈妈应当骄傲:有了这样的一个儿子!

你的儿子

宣谨禀

我有点惊讶我自己,居然能写一封这样充满兴趣的信,心里觉得坦然了。倒在草垫上,不一时已经人了梦乡。

朦胧中我觉得有一件东西压在我的身上,使我惊醒了。睁开眼,正看见刘斌坐在旁边,用手在摇动我的身体。

“呀!你回来了。伤处全好了吗?”我问他。

“全好了!这几天前线的情形怎么样?我们的人都安全?谢英、黄仁、张权他们怎么不见?”他像是有些担心的说着。

“前线依然是不断的攻击反攻。可是张权、谢英被死神捉了去,其余还死了陆营副,至于那些不知姓名的同志那就数不清了!”

“唉!”刘斌气道:“杀不尽的强贼,今天听说又开到两三千人。”

“这是他们的劫,而也是我们的劫,造物主创造了人类,他自己不忍来毁灭,只叫人类互相毁灭呀!”我说。

“不错,人类最大的努力,仅仅就是想方法怎样把世界毁灭了完事。真是笨蛋!”刘斌握紧拳头悲愤的叫着。

我们互相沉默着。我递了一支香烟给他。烟缕在我们面前织成了白色的绸,慢慢又在冷风中散去。“你打算几时回前线?”我问刘斌。”我恨不得立刻去,把那些不讲公理的强盗杀个干净。只是现在时候已晚了,只好等到明天!你呢?”

“我也是明天回去,我们一同走好了。后方医院里情形怎么样?有什么新闻吗?”

“唉,提到新闻,说起来真叫人忍不住要发狂,前天医院里抬来两个受伤的乡民,一个子弹从背后打进去,打伤了肺叶,到医院不久就死了。另外一个打伤腿部,幸喜不曾伤到骨头,包扎以后,经过很好,昨天我从他床前走过,他很客气的招呼我。因此我们便谈起话身乞我问他受伤的经过,他叹了一口气述说道:我住在江湾跑马厅附近,家里有几亩薄田,已交给我的儿子去种。我在一家姓赵的地主那里充长工。昨天正在田地里采白菜,忽被敌人飞机上的炸弹打伤。唉,日本人真够残忍的,当我们从跑马场经过的时候,看见堆了许多平民的尸首。最惨的是一些年轻的女人,全身剥得赤裸裸,有的背上有一个子弹洞,有的肚子划开了。紫红色的血凝积在地上。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满身都是子弹洞。一件薄棉袄都被血水浸透,这些老百姓碍着他们什么?而竟死得这样惨!”

“惨的事情还多呢!”睡在老乡民左边床上的一个中年男人接着说。

“怎么还有惨的?”我向他问。

“自然哕!真他妈的,恶魔!”那中年男子愤怒的说道:“他们把许多妇女青年学生,都掳到三元宫日军司令部去。叫那些妇女把衣服脱得精光,让他们开心。有的妇女怕羞耻不肯脱时,那凶恶的日本兵,用刺刀强划开她们身上的衣服,把两乳割下来。或者眼睛挖出来。他们听着妇人鬼号似的惨叫!反倒向其他的妇女狂笑,好像看什么有趣味的把戏般。”

“还有一个我们同乡的女人,她被掳去时,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日本兵先把孩子从她手里强夺过来。那妇人自然拚命的来抢,——孩子也是挣扎着哭着要娘。这一下惹起他们的气来了。一个日本兵把尖锐的刺刀从小孩子的肛门戳进去,把孩子举得高高的,孩子昏过去。那日本人把孩子向地下一摔,可怜小小的生命,便被结束了。那妇人看见自己的女儿这样惨死。她愤恨得向那个日本兵身上用力的冲过去。日本兵向旁一躲,那女人的头正好撞在墙上。立时脑浆流溢倒地死了。”

“唉,世界上都认为日本是文明国。可是他们所作的事情,比野蛮人还可怕!”

“那个中年男子述说这些事实的时候,全屋子里所睡着的病人,没有一个不怒容满面。尤其是我们的同志们,他们急望着快些好,好到前线去杀敌,替老百姓报仇。”

刘斌告诉了我这些事情,我们的脸上现着愤怒。

前线又运来一批疲乏的人。他们倦得脸上火烧般的红。眼睛也网着红丝。他们爬进帐棚,话都懒说,就倒在草垫上了。我同刘斌去拿来了许多的食品,分给他们。差不多过了半点钟,他们才喘过气来。于是大家吃着喝着,渐渐又恢复了常态。刘斌提议打牌玩,但是谁都不赞成。他们丢下香烟头,已经打起鼾呼来。

我把寄母亲的信,给刘斌看,他笑了笑说:

“你写得很好,在这里,我们自然还有些烦闷,但和她们女人说是不漂亮的!”

我也是这样想,而且事实是不容我们躲避的,这是现代人的悲哀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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