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上回说到惊寰和如莲在怜宝家楼上,一同服毒情死。这一个十九岁的浊世儿郎,一个十八岁的多情少女,临死时还自辗转缠绵,耍寻那情场中的风流解脱。每人已有一小口烟水咽下,眼睁的就要摧兰折玉,碎绿凋红,想不到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竟有救星到来。原来周七因昨夜只顾吸烟闲谈,从晚饭后一直不曾小解,后来又一枕朦胧,仓皇睡倒,到天明时,腹中积水急不可待的要自寻出路,竟自在膀胱里骚动起来。他睡中本是大脑休息,小脑代拆代行,这时内部一起暴动,小脑知道,眼看要堤防溃决,洪水横流,兹事体大,不敢负责,忙向大脑请示,于是乎大脑就把周七招唤醒来。

周七在朦胧着要睁眼,忽觉身旁空气动荡,似乎有人带着风走过,原想立刻睁眼,但在初醒时自然举动迟慢,略沉了两三秒钟,方略开眼缝,恰见如莲正要进里间去。她前面似乎先有一人进去,却只门帘边见有衣角一闪,接着如莲也走进去。周七心里原觉诧异,但被烟气麻醉着,还舍不得动,便又闭上眼一沉,心想和如莲同进屋的定是怜宝,怎这样早起来?上屋里做什么?却绝未疑惑有外人进来。再迟一会,忽听屋里门轮儿响,知道是关了门,心里才觉出奇怪。自想她母女俩关上门做什么?便又睁开眼,这时却已十分清醒。转脸向身旁看时,怜宝像死狗般的正睡在床外。周七揉揉眼坐起,扶着头想了想,心里十分纳闷,又疑是自己睡得眼迷离,一定是方才如莲下楼去上茅房回来,进屋去一掀帘子,我从帘缝瞧见屋里的东西,错认成衣角。想着便要从怜宝身上跨下床去小解,不想竟从屋里送出一阵唧唧的说话声音。周七忙又坐稳,伸长脖子,侧着耳朵再细听时,说话声音又没有了。又自想莫非我大烟抽得太多,上了火,耳朵眼睛全出了毛病?正疑惑着,屋里又有唧唧声音送出来。这一次可听清楚了,虽听不出是说话,但总是人的声音。周七再低头看看怜宝,皱眉一想,头儿一晃,立刻把小解的事都忘了。便手支着床从怜宝身上跨下床去,站在地下怔了一怔,就慢慢走到里屋门口。揭开帘缝向里看时,却只见板门正关得紧。忙把耳朵贴在门上朝里听,起初略闻有脚步移动,沉一会又听里面唧唧起来,虽听不清说什么,却已明白是有两人对语,便自心里有了些酸料。原想立刻唤醒怜宝教她办理,回头一看,见怜宝还照样睡得沉酣,又知道她的毛病,不睡过十点钟绝不会醒。这时便是捶地,她不过睁一睁眼说两句睡话,白惊动了里边的人。自想这里屋和如莲说话的人,再无别个,定还是那个陆惊寰。何大少说他俩怎样好得了不得,看那天如莲卫护他的情形,倒非虚话。可是他今天怎这早上冒了来,又钻到屋里干什么?我们睡在外间,他就敢进去,看起来这俩小东西受了情迷,什么胆子都有。我先看看他们干什么,回头再给这姓陆的个厉害,大大的吓他一下。要不然他们还是偷摸着往来,我怎么回复何大少?

想着便向板门寻觅缝隙,恰见两边靠门柜的地方,都隔着四五分宽的缝子。先就左边向里张时,只见得半个床,上面被褥铺得整齐,却不见人。忙又移身就右边缝儿窥视,恰看见惊寰坐在椅上,如莲偎到他怀里,低声小语,那样子亲密非常。周七看着暗笑道:“这两个孩子一对小色迷鬼儿,担惊受怕的钻进来,还是忘不了上情。这还不是婊子和嫖客的老样?可真把我家里当了窑子咧!”

又见他俩正说着,惊寰似乎恼了,如莲忙含笑哄他,又站起向窗台去拿烟盒,还疑惑惊寰也要吸烟过瘾。正笑他们偷摸着还闹排场,不想她却把烟膏倒在茶碗里,又用开水冲了。周七才看出情形不对,再细向他俩脸上瞧去,见虽都笑着,可是面色全惨淡异常。暗想道:“看光景他们是要寻死,这是被我们逼得没了路,要办个出手儿的。想不到他俩居然真这们好,起初我还觉着他们是混闹呢!听何大少说的那种话,这姓陆的本是阔家少爷,花钱买乐,热个窑姐儿有什么稀罕?谁知他竟是这样痴心,真肯为如莲死了。起先我想如莲也不过爱姓陆的脸子,扑着他有钱,拢个小热客罢了,哪知有这样烈性。”

想着忽自暗笑道:“这可不过比划着玩玩罢了,哪这们容易死?不过混孩子不懂轻重,说寻死就寻死,到真死时候,就该害怕转轴儿了。我先看个笑话,早晚这两碗烟还是给我留下,还得劳驾我重熬。”

想着见他俩又说了几句,便脸对脸儿坐下,又都流下泪来。周七又暗笑道:“如何?这就要转轴儿。哭便是怕咧!”

接着又见他俩你推我让,似乎发生争竞,又暗笑道:“这个自然,你推我,我让你,谁也不肯先喝呀!”

这时再见他俩像是商量停妥,又同端起碗来,那惊寰先喝了一口,周七暗惊道:“她喝么?”

又笑道:“怎含着不咽?别是要吐吧!”

这时却见惊寰把烟吐到如莲口里,又暗恨道:“这小子混账,自己不喝却灌别人。”

正想闯进去拦阻,立刻又见如莲也含了一口烟吐进惊寰口里,两人那种从容态度,秘密情形,乍然看去,简直像交杯双饮,绝看不出性命交关的惨状。周七因看得前后清楚,心里一阵惨痛,只觉当初自己亲手杀人时,看着尸横血泊,心里也没这样难过。再忍不住了,只回头向怜宝喊了声:“不好,你起!”

便抬脚拼命把门踢开,两步便抢到惊寰和如莲面前,瞪着大眼,一句话也不说,先伸开巨掌,霍的把他俩的手腕抓住。这时惊寰和如莲见周七倏然闯入,全惊得一战。两个人全想不容周七措手,各自把碗里烟一口灌下,只要烟到肚里,再吵再闹,便百事全不怕他。哪知周七手快,先抓住他们手腕,又向碗里看看,见都还有七八成满,知道所喝不多,不致碍命。这时如莲叫道:“你别管,你骂……”

周七更不言语,只把两手一翻,惊寰和如莲的两只手虽和他争夺,但不由得也跟着翻转,立刻碗底朝天,烟水满泼到地下,两人跟着把手一松,碗也落到楼板上。惊寰已像傻了一样,周七才放开手,要走到一旁。如莲这时神志初定,见烟已泼了,料道周七相救只是怕伤了摇钱树,并没什么好意,而且他必饶不了惊寰,自己原已拼出死去,现在既然事情破露,别等他殴打惊寰,我先死到周七身上,跟他拼了这条命。想着便向前一扑,撞向周七道:“你害苦我了,今天你杀了我!”

惊寰见又闹成那一天的样子,知道又要不得开交,自己原拼了和如莲同死,心志已不似寻常怯弱,又见如莲已撞向他去,更忘了惧怕,便也喊道:“我们死你还不饶,反正我不活了。”

也就向周七扑去。周七忙一手拉住如莲,又伸一只手把惊寰挡住,叫道:“你们别跟我闹,我有话说。”

如莲自觉周七拉自己和抓小鸡子一样,知道挣不过去,听周七说了话,便自站住。抬头忽见周七脸上十分平和,并无凶狠之色,觉到有些异样,便伸手把惊寰拉到自己身边,道:“你先等一会,反正咱们拼出去了,还怕谁?听他说什么!”

周七指着椅子道:“你们坐下。”

如莲气喘吁吁的道:“坐什么?站着好,有话你说,不说你走!你别自觉着厉害,我们是喘气的死人,再不怕你!”

周七哈哈笑道:“谁要你们怕?我周七有厉害不必跟你们。”

如莲挺着腰儿向他戟指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有脸说这个!欺负人家个细胳膊的小学生,你还算英雄好汉!”

说着一指惊寰。周七把脚一顿,又瞪起大眼,骂道:“你混蛋!”

如莲见他又现出凶相,忙把惊寰拉到自己背后。那周七又接着喊道:“你知道怎么回事?把我看成混账王八蛋!我也是你妈的好心,又谁想得到,治一经还损他妈的一经。我周七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别瞧着我不通人性。”

如莲正听不出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想这时门帘一启,怜宝衣不整,撒着脚,手揉着眼走进,叫道:“你们吵什么?大清早挣的哪门子穷命?乒乓叭叱的把死人都要吓活了!吵的我……”

说着忽由眼角里瞧见惊寰,不由愕了,就停了口。周七已霍的走上前,一把将她拉住,顿着脚叫道:“你来了,正好,人家两个真人物字号,道道地地的小俩口。我服气,可把我栽了!我周七这回是外国鸡坐飞艇,丑到天边。”

说着又转脸向如莲道:“孩子,你成,好,真金不怕火炼,你们都是叮叮当的好朋友。就是我周七显着不是东西。”

怜宝喊道:“你们噪的什么事?到底……”

周七不等她说完,拉她走上一步,瞪起眼指着地下道:“瞎了你的,你看!这是什么?是大烟!人家两个全喝了。”

怜宝见地上汪着许多稀烟膏,才有些明白。看如莲又是面色发青,唇角带黑,真慌了神。忙跑过抱住如莲道:“孩子,你……你是喝了……了么?孩子你说,说实话。”

如莲咬着牙摇头。怜宝哭起来道:“如莲儿呀!我可不容易从小就弄你到这们大,你可别害娘呀!”

接着又儿呀肉哇的哭起来。周七赶过,一掌打在她背上,一个趔趄,几乎趴下。周七骂道:“你就会哭,告诉你,吃的少,死不了。该死哭也救不活,孩子算给你露了脸,凭你这座破窑会烧出这好坯来。”

怜宝才停住哭声,也顾不得和周七吵闹,只张皇着道:“吃了多少?怎样治?请医生,上医院,怎么办?”

周七叱道:“先闭了你那破嘴,放心死不了人,听我说。”

说完转脸向如莲道:“好孩子,你对,你们这一吃烟,我才觉出自己不够人味。”

说着又向惊寰道:“陆少,我赞成你,你比我人物,遇上事真咬牙,我服气。你们可也别怨我,我本是受人之托。”

如莲眼珠一转,忙接腔道:“我明白,准是罗九。”

周七摇头道:“你别管是谁,我可不是怕你们死了,打人命官司,才折了脊梁骨跟你们软。实告诉你们,你们喝烟的情形,我全看见了,想不到你们竟真这样好。逛窑子本是找浮乐,哪有傻子拿命拼?看起来你俩是佳人才子,有情有义,我周七以前算瞎了眼,错看了你们。我周七在江湖上闯了半辈子,见好的就要敬,你们是好的。”

说着一挑大拇指,又接着道:“今天幸而有德,鬼使神差的救了你们,要不然你们要死了,我也没脸活,还不他妈的三鬼临门?”

这时怜宝已听出些窍奥,忙问如莲道:“孩子,你到底为什么?跟娘下这样绝情!”

如莲还低着头不语,周七却又叫道:“我明白,这是逼出来的。”

说着走向如莲面前,一拍她肩儿道:“为什么?我全明白,八面挤的你们活不了,对不对?孩子们,别介意,交给我,我全知道。罗九,还有那群地棍,我全包治,管教他们一世不上前。还有旁的事,也说明白,我给你办。孩子,我真爱极了你!大家小姐也没你这种烈性,可惜不是我的女儿,要是我的,我就狠狠的抱着你亲一顿。”

如莲听了,自想我当初就眼力不错,早看出他是好人,这一回跟着胡搀,一定是受别人蛊惑。想不到我们这一寻死居然感动了他,又这样大包大揽,看样子绝不是假。这可是天意该应,我们还不就势约个保镖的!想着灵机一动,伸手一拉惊寰,两个一同跪到他面前,如莲扶着周七的膝盖,哀声唤道:“爹,爹,您可怜可怜我们吧!您不当我是亲女儿,我可拿您当亲爹。爹,您女儿这不是热客,这是学好要嫁人。爹您不愿女儿到了好处么?”

周七一见他俩跪下,不由把英雄热泪直淌下来,摇着手道:“起来,你们快起来,这简直是骂我,我这份混账东西,你还拿我当爹,快起来!”

如莲又说了一句:“爹,您多疼我。”

就也趁势儿拉惊寰同站起来。周七点着头,瞪眼望着他俩,忽自咂着嘴儿道:“啧啧,天造地设,郎才女貌,要破了这对婚姻,天地也不容。”

说完又自己一拍胸脯道:“孩子们,交给我,现在全明白了,全说开了,你们还是你们,如莲还照样回忆琴楼去。那罗九一群东西要敢再露一回头,你们指着脸唾我。”

如莲绷着欲笑的脸儿道:“我们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爹,有女儿一天,就孝顺您一日,也补不过来。”

这时怜宝在旁听着看着,心里却糊涂死了。忍不住又问道:“你们可说呀,怎么回事?闷死我了。只顾乱说,孩子喝的烟怎么样?”

周七道:“不要紧,喝得少,现在不致发作,可是总要上一回医院。你就快领了去,我给你们去雇车。”

说完就腾腾跑出去。这里怜宝再向如莲问,如莲只是笑着不语,怜宝急得直自己打嘴巴。须臾周七已雇车回来,怜宝只可忍了满腹的闷气,领着惊寰如莲,出门坐车来到东亚医院。请大夫看了。大夫诊验以后,说受毒甚轻,绝不妨事,便给些药水吃了,须臾把所吞的烟都夹杂着宿食呕出。又歇了一会,由惊寰缴了药资,三人又同行出了医院。惊寰要作别回家。如莲附着他耳朵道:“你还没听个下回分解呢!咱们许要得周七的助,这是好机会,你还跟我回去。”

惊寰也便应允。怜宝眼看着他俩背人私语,也不敢问,只可再雇车一同回了家。进门方走上楼去,只听周七在屋里唉声叹气,只喊“怎么见他,我活不了”。又把桌子拍得山响。怜宝等大吃一惊,进去看时,见周七面色铁青,正起来坐下乱转,显见正在焦灼,见怜宝等三人回来,也没理会。如莲心里已有了把握,知道再不会有什么风波,便自和惊寰到床边坐了。那怜宝原装着满心郁闷,此际见周七这样景况,就再忍不住气,喊着问道:“你又发什么疯?从你来了,这家里就没过清静日子,闹得人仰马翻,你是安着什么心?跟谁过不去?也不是黄毛小孩子,别蹬着鼻子上脸,挤人说话。”

周七咧着嘴大笑道:“哈哈,我搅你?你也配?这就不搅你了,嘿嘿,我还不定死活呢!他们不死了,该我死了。”

说着又自顿足道:“还说什么?这简直是冤怨缘,旁人死好救,我周七死,可谁也救不了咧!”

说完长叹一声,凄然泪下。

怜宝对周七根本没十分感情,不过为老伴情谊,才加以收养。从他这两次吵闹,已有些恨了他,此时见他这样,倒是漠不关心,但还是纳闷。正要询问原由,那边如莲已看出周七不是容易掉泪的人,此际定是为了大难,又怕与自己的事有关系,便忍不住走过来问道:“爹,您又为了什么难?”

周七看着她怔了半晌,才道:“哼,你别问,谁也救不了我。”

如莲道:“昨天您还好好的,今天怎就出了逆事?莫非还是为我们……”

周七微叹道:“不为你们还为谁?”

如莲愕然道:“这您倒得说说,我们怎就害的您活不了?”

周七道:“你就不必问了,告诉你,你也枉跟着担心,没一点用。”

如莲道:“就是告诉我没用,您也教我明白明白,反正我心里也有些天亮下雪。您既说是为我们,我们还有旁的事么?大约是有人托您搅我们,如今您为疼儿女心盛,可怜了我们,自然对不住那一面,是不是?可是这也不致把您逼死呀!”

周七一拍桌子道:“好伶俐孩子!你真透亮,猜的有几成,可是事情不像你说的那样容易。实跟你说,托我搅你们的这个人,待我有天大的好处,头一回托我办事,我就私通了外国,你说怎么跟人家交待?我除了死还有什么脸见人家?孩子你别多想,我可不是后悔,不过你既问我,我就告诉你个大概。”

如莲低着头想了半晌,又问道:“托您的这个人是谁呀?”

周七摇头道:“这我绝不能说,事没办成,再给人家泄露了机关,那我更对不起人。”

如莲道:“您不说也罢,可是这个人待您就是有好处,您也犯不上拿自己儿女报恩。咱不会另想法子补他么?”

周七听了这话,立刻像心里有所感触,忽然站起,在屋里来回乱踱。怜宝却在旁发急道:“今天我到混成外人了,你们闹的七乱八糟,一句也不告诉我,诚心挤我是怎么着?我……”

话未说完,周七已瞪着大眼向她喝道:“没你的事,先闭上嘴。”

又转脸向如莲婉转道:“你说的有理,可是不成呀!我欠人家的情太重,哪补报的过来?”

如莲又想了想道:“您欠他什么情呢?是欠他的钱,还是……”

周七抢着道:“不说旁的,只这欠的钱我就还不了。”

如莲道:“只要钱的事,我能办,到底有多少?”

周七摆手道:“你办不了啊!再说我也不能教你办。论起数目来,给人家多少也不行。我现在想开了,反正不能见人家了,除了死就得出门。”

如莲眼珠一转,看看怜宝,又瞧瞧惊寰,便向周七道:“这还好办,您等我想想。”

说着一拉惊寰,两人走出外间,躲到床后,正要说话,只听怜宝在屋里和周七吵道:“你们要怎样?别忘了女儿是我养的,你们私自商量什么混账主意?敢抛开我说话……”

如莲掩着耳朵不听,只向惊寰道:“你看出来了么?”

惊寰皱眉道:“你这个爹是怎回事?”

如莲道:“我也断不定,总算不是坏人。他说的话虽不定真假,不过他真给咱们解围,就算待咱们有好处。他既说欠人家的情,我想给他一笔钱,算咱补他的情,一面也买他个不反悔,随便他拿这钱补人家的情也好,做买卖去也好。他要去做买卖,将来我娘也许能从他身上得了着落,也省我一份心。不过我娘未必肯容我借钱给他,还得我绕着弯费唾沫。”

惊寰道:“要用多少钱?或者我能办。”

如莲笑道:“你疑惑我把你调出来,为是教你办钱呢!不对,钱的事不劳驾你,我是因有你不好说话,赶你快走,你去吧,明天晚上还在忆琴楼见。”

惊寰道:“忆琴楼能去么?”

如莲道:“包你没事,放心去好了。”

说着把惊寰推出,看着他下楼出门,才翻身进了里屋,见怜宝还正跟周七吵呢。周七这回却怪的很,居然沉住了气,只自己坐着发怔,一句也不理她。

如莲进到屋里,先过去用手把怜宝的嘴一掩,叫道:“娘,娘,别跟爹吵,您还不谢谢他,没有他,您女儿早死了!”

怜宝听了才触起早晨的事,不由打了个冷战,忙把如莲拢到怀里,道:“我的儿,到底怄什么气?就狠心舍了娘。”

说着已消了怒容,红了那青黑的眼圈儿。如莲冷笑道:“您看我今天没死了,就算完了么?娘,您是知道我的脾气,要定准了主意,神仙也拦不住。今天死不了,还有明天呢!什么事也没有寻死容易,这回被您们救了,您们谁能看守我一辈子。娘呀!反正您女儿活不成,您只当我死了吧,何必还为我拌嘴!”

怜宝听她这句话,像被冰刀刺入心坎,又凉又疼。又知道如莲向来说得出做得出,不由得就面如土色,更拼命把如莲抱住,哭道:“儿呀!你到底跟谁怄气?”

如莲咬牙道:“跟谁怄气?跟姓陆的怄气!”

怜宝吃惊道:“你俩灰热火热的,怎会……”

如莲抢着道:“不热还不气呢,赚了我好几年,今天才知道他是个势力眼,嫌贫爱富。”

怜宝诧异道:“怎么说?是跟咱么?咱这根底他不是从早就知道?要嫌咱人家穷,行业不正经,起初就不该认识你。怎把你哄了好些日子,如今又嫌恶起来?这不是抓歪岔么?”

说到这里,只听那边周七把桌子一拍,向空骂了一句。如莲忙转过身去,把手按着自己的樱唇,向他使了个眼色。周七忙把要说的话咽进喉里,只喘了一口大气,再不言语。

如莲又转脸向怜宝道:“您说错了,不是嫌这个,提起来话长哩!我从早就跟他说,将来嫁他,绝不要一文钱的身价,虽是做姨太太,却不是他家花银钱买的,两边亲家要按亲戚的规矩来往。娘,我这是一来为舍不得您,二来要自己争些身分,不是占在理上么?您猜他听了说什么?”

怜宝翻翻眼道:“他一定是要买你个死门,不许我前去走动。”

如莲道:“意思差不多,话可不是这样。他说,他家里规矩太严紧,亲戚们嘴又太臭,将来把你弄到家去,一定要假说是住家女儿,要实说是窑子里人绝不成功。你家要跟我家来往,倒没什么,可是你娘是那样,你爹又是那样,派头既然不对,你们又没个正经行业,倘上我家里去,教我跟家人说什么?娘您听这话,简直咱不配跟他攀亲戚,这还不是嫌贫爱富?所以我跟他分争起来,后来我气极了,就逼他一同寻死。后来……”

说到这里,怜宝却插口道:“这也值不得,只要孩子你舍得娘,娘就不认这门亲戚也是乐意。”

如莲瞪着杏眼道:“您看我太不值钱了,怎么就全得由他?这本是爱好作亲,咱是活该死的?就应当伏低做小?我是跟他怄定了气,他不是挤勒我么?我既已立志跟他,也说不上另嫁旁人,只有给他死个看看,教他认认我如莲。”

说着又自仰天苦笑道:“姓陆的,你不用瞧不起我,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再想如莲,那可晚咧!”

怜宝见如莲这许多做作,竟自信以为真。不由得落在自己女儿的圈套里,只想要挽回她寻死的心,倒替她思索起办法来,便拉着她道:“孩子,你何必想不开?你的心娘知道。无论姓陆的跟你闹到什么分儿,我也不劝你跟他变心,省得你多心我。如今咱们是事宽则圆,姓陆的不跟咱认亲,你定要跟姓陆的认亲,论起来不过只这一点纠葛,咱们慢慢商量,何必一定舍命怄气。”

如莲听了便装作低头寻思,半晌不语。

周七那里却再沉不住气,跳起喊道:“这姓陆的真眼皮子薄,穷不扎根,富不长苗,他就富到头,我们就穷到底?过些年知道谁怎样呢?真看不出这小子混账……”

怜宝听了,忽然把床一拍,先拦周七道:“你先别喊,听我说。”

又含笑向如莲道:“对呀,现在用不着跟他分争,当初你说过要给我赚三年钱,料想不致现在就嫁他。等再过三年,咱还许阔了呢!如今的年头,有钱王八大三辈,只要有钱,把架子一摆,立刻就是大家富户,那时他们还许赶着咱认亲戚呢!”

如莲听了,看看怜宝,又望望周七,忽向床上一倒,用手把脸蒙起来。怜宝叫道:“孩儿起来,听娘说,别死心眼。”

如莲却躺着不动,低声道:“您别搅我,容我细想想。”

怜宝疑她听了自己的话,醒悟过来,自去细想,便也由她,只自叨念道:“看人别看现时,土瓦也有个翻身呢!我们就不许发财?”

沉了有十几分钟,如莲忽然坐起,倚在怜宝怀里,叫道:“娘,我有主意了,我死活全在你身上。”

怜宝愕然道:“咦,怎又扯到我身上?你说你说!”

如莲未说话泪已簌簌流下,酸着鼻子道:“娘能给我争气,我还活着。不然只可狠心抛了您。”

怜宝忍着焦躁道:“你先说你的主意,别教我着急了。”

如莲喘着气道:“我这主意倒是准成,可是说出来,您也不依。罢了,不说也好。”

怜宝发急道:“小祖宗,你别磨折人了,快说吧!要我的命也给你。”

如莲离开她怀里,挺身说道:“娘,反正我有死挡着,您依不依也不要紧。好,说我。我在窑子嫌钱,家里这们大挑费,莫说剩不多钱,便是三年剩个一万八千也是没用。再说我还脱不了是窑子里的姑娘。所以我想现在由我出名,向放窑账的借两千块钱,交给爹去做买卖,万一上天有眼,发一笔大财,我立刻就变成买卖大掌柜的小姐,比他念书家少爷不贫不贱,这口气不就争过来了么?我就是这个主意,您要不依,我还是那句话。”

怜宝听了咬着牙道:“两千块钱不是小数,怕将来没法还,你受大罪……”

如莲听了暗想自己绕这样大圈子,说了这些瞎话,居然没逼出娘一个肯字,心里暗自着急。便又仰首道:“您放心,不用一年,我准能还清。依着我就这口气借吧!”

话未说完,那边周七已跳过来,把如莲拉住,瞪着眼问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如莲一惊,道:“怎么不真?”

周七把她的手一放道:“你这样真救了我!我现在在本地已见不得人,这样算你扶持我,借着做买卖出门一趟,要混整了,一来完了你的愿,二来我要剩点钱,也好补报那个人的情。咳,这可不是我周七不要脸,真逼的我没法了。”

怜宝用白眼翻着他道:“啧,啧,听见风就是雨,你倒有缝儿就钻,你还要脸?”

周七勃然道:“我跟你说不着话,如莲要跟你一样,她就磕头求我收她的钱,我也不干。如今我看出她够人味,我们不论父女,只当是交朋友,才肯替她办事,拿她的钱自己买路走。日久见人心,现在少说废话。”

说着又向如莲道:“你明白么?”

如莲点头道:“爹,咱们君子一言,不必多说。我预备钱,您预备行李吧!”

周七把大拇指一挑,顿足道:“好痛快!可惜你是女子,我在男人里都少见你这种人。”

怜宝却气极道:“这日子不能过了,混世乱为王,你们一商量就是个主意,没有我了!”

如莲才要说话,周七已倏然走出。如莲叫道:“您哪里去?”

周七不应,只听腾腾跑下楼去,须臾却背着手儿进来,面色已变得十分难看。

怜宝还正在嚼说,周七走向她面前冷笑着问道:“喂,这个家从今天就归我为主了,你信不信?”

怜宝正低着头也没瞧见他的脸色,仍自气愤答道:“你,你是哪里赶来的?把我搅的七乱八糟,吃我口闲饭,还不是面子?还要当家,你凭什么?”

周七霍的把背着的手一扬道:“凭这个!”

立刻见一把明亮亮的切菜刀,已闪耀在怜宝头上。如莲和怜宝都吓得叫起来。周七两眼通红,摇晃着菜刀喝道:“谁喊宰谁!”

二人立刻都不敢再叫,看着他那凶相,只有抖索。周七把刀逼着怜宝,却转脸向如莲道:“你躲开,不许喊,不许出去。别怕,没你的事!”

说完又一把手抓住怜宝的头发,把刀刃对准她那鼻子,咬牙厉声喝道:“你认命吧,今天你该死了!”

怜宝只有浑身乱战,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如莲见事已危急,来不及劝解,怕周七真要杀怜宝,就拼命的喊起救人来。只一个“救”字才喊出口,已被周七将颈儿捏住,向前一拖,如莲扑的倒在地下,周七抬脚轻轻将她脖颈踏住,再也喊叫不出,幸而呼吸能通,只得伏在地下抖战。

周七把如莲收拾妥贴,怜宝这时才说出话来道:“你……怎……杀……饶……我……救……”

周七仍举刀拟着她道:“你是不想活?你说,想活不想活?”

怜宝抖颤着道:“活,……你饶我……怎回事……”

周七目光凶射,哈哈笑道:“你不能活,还是宰你好。”

说着把刀反向她脸上一按,怜宝呦的一声,头儿几乎要缩进颈里,闭着眼道:“饶……人……命……为什么……杀……我……”

周七冷笑道:“我倒想教你活,只怕你自己不愿活。好,你听我说,如莲给我两千块钱做买卖,你愿意不愿意?”

怜宝连连点头道:“愿意。”

周七又道:“我没别的买卖可干,只可去贩烟土。贩烟土非要女人藏带不可,要你跟我去,你去不去?”

怜宝两眼黧鸡似的望着周七,却挨忍着不说话。

周七又把刀一晃动,喝道:“去不去?快说!不说……”

怜宝又一个冷战,立刻说道:“我……我……怎能……出,……家里……没没……人……”

周七呸道:“放屁!如莲用不着你,这个破家挪了碍甚事?不去,好,宰你……”

说着把刀一错,怜宝额上立见了一道半分深浅的血糟,鲜血直流下来,汪到鼻洼口角。怜宝觉得一疼,目中已见了血光,吓得魂不附体,忙叫道:“去……去……我去……就去……”

周七哈哈大笑道:“你去了?你真去?可惜说的晚了点。去也饶不了你!”

说着把刀放在床上,甩开巨掌,先刷了她十几个嘴巴,接着又在她身上痛殴起来。如莲在地下听着,猜不透周七是什么意思,又听得怜宝被打,不由动了母女的天性,便忘了自己还在周七脚下踏着,拼命挣扎着要爬起救护怜宝。那周七觉得脚下的人起了反抗,只把脚向下略一用力,如莲立刻连气也喘不出来,更别说动弹咧。周七检着怜宝身上肉厚的地方,抡拳猛打。怜宝忍不住疼痛,略一喊叫出声,周七便又伸手摸刀。怜宝怕他再下毒手,只得咬牙挨忍,口里只唤“饶我饶我,全依你!”

以后连祖宗亲爹都央告出来。周七更不理会,直打得怜宝通身青肿,方才罢手。喘了喘气,又哈哈大笑,对怜宝瞪圆大眼道:“你可认识了我?从今以后,我说一句,你得应一句。答应晚了,还是照样宰你!”

怜宝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来,哭号道:“哎哟,哎哟,打死我了!”

周七笑道:“哈哈,打你是给你先送个信,往后你等着吧!不教你怕一辈子,我不姓周。”

怜宝瑟缩着道:“你……你打完了,倒是为什么?教我明白……”

周七喝道:“什么也不为,只要你去掉你的混账,你是我的媳妇不是?”

怜宝这时哪敢顶撞,只得应道:“是。”

周七道:“是我媳妇,我就打得。从此你听我的话不?”

说着又把刀拿起,怜宝惊得又一个冷战,忙道:“听,听,听。”

周七抡刀来了个翻腕刀花,狠狠的道:“料你也不敢不听!今天教如莲想法借钱,明天咱俩就走。”

怜宝方一迟疑,忙又应道:“走走,后天走。”

周七冷笑道:“你不用犹疑,有什么奸诈,尽管跟我周七使,我周七有条穷命顶着。嘻嘻,可是我不能死在你头里。”

说着把脚一抬,叫道:“如莲,起来,别怕,我把你的混蛋娘制服了。”

说着见如莲还伏着纹丝不动,连忙拉她起来,放在床上,见如莲已是面色如死,唇儿变青,又把她摇撼两下,如莲才哇的声哭出来,睁眼瞧瞧周七,便扑到怜宝身上,母女同时放声大哭。

周七把刀猛一剁床沿,喊道:“别哭!”

母女立刻住了声。周七向如莲道:“对不住,孩子,怕你碍我的手,才使了这个狠着。没压重么?”

如莲擦着脸上的灰土,壮了胆子问道:“好不生的,您为什么打我娘?”

周七道:“你别管,你疼她,她害你。我也不必说,你自己揣摩去!闲话少谈,你洗洗脸,先出去把放窑账的找来,商量办钱。”

如莲没有答言,怜宝已忍不住,忙拦住道:“她去不成,等会儿我去。”

周七骂道:“呸!歇着你那×嘴!你去,你哪里去?一步也不许你离我!你打算我是混蛋,放你出去寻人来收拾我么?你死了这条肠子吧!”

说着又催促如莲道:“快去,快去!”

如莲摇头道:“不成,我去倒能去,怕我走了您又打娘。”

周七笑道:“你在家我打她,你还不也是干看着?你放心去,我决不打。”

如莲又踌躇欲语,周七急了道:“再打是兔养王八蛋,你再不走,我还打她。”

如莲没法,只得用手巾擦擦脸,便走出去。走到门口,回头想看怜宝的眼色,却已被周七横身挡住,只得下楼出了门。在路上自己纳闷,猜不出周七是何意思。他无故的打娘,好像凶神附体,娘已受了他的制,哪有法子解脱?我既得出来,便该找人把我娘救出。又想周七对我娘虽然凶狠,可是他的心原不坏,只为逼着娘听从我的话,竟闹得这样糟糕。我原来是想绕着弯儿给周七弄一笔钱去做买卖,原是好意,哪知他又把我娘扯到混水里,我真害了娘。可是周七也并不是坏人,只要娘学了好,他总不致虐待,也许她从此倒归了正果,这倒是歪打正着。我且去寻个放账的来,先把钱办妥,以后再看风色。想着便穿街过巷,寻到怜宝干姐妹黎老姑家。见了黎老姑,说是怜宝有事相商,立刻请过去。

黎老姑有四十多岁年纪,家道富有,原是久放窑账的,听如莲说怜宝有急事相请,料知是钱项的事,便即刻出门随如莲回家。如莲在归途上又犯了心事,暗想黎老姑这一去,我娘借她仗着胆子,说不定要和周七翻脸打官司,想着不由害了怕。及至到家领黎老姑上了楼,听屋里却静悄悄的。便让着黎老姑一同掀帘进去,只见怜宝已靠着墙角坐起,周七却坐在离她二三尺远近的地方。怜宝似已把滚乱的头发拢得略顺,头上伤痕也用手帕扎裹了,见黎老姑进来,泰然含笑让坐,先叙了两句家常。如莲暗暗诧异,无意中看到周七身上,却见他已穿上长衣,右手藏在衣襟下,襟角还微露一些刀柄,便心中方明白周七正持刀监视,怜宝慑着他的余威,自然不敢声响咧!怜宝先和黎老姑闲谈几句,便说到借债的事。黎老姑知道如莲现在正大红大紫,正是上等债户,便一口答应,定妥了明天下午立据交款。黎老姑见周七面色不好,怜宝又有病容,不愿久坐,就作别自去。

这时天已过午,到了吃饭时候,周七伴定怜宝,两人一步不离。如莲只得又自出去买来熟菜蒸饼,周七自己大嚼了一顿,怜宝如莲都不能下咽,只默然相对,都不敢随便说话。周七吃过饭,高谈起贩烟土的本领,怎样偷过关口,怎样欺瞒官人,又说赚钱后给如莲如何争气,自己如何得脸,说得津津有味。如莲却暗自替他为难,料着怜宝绝不能舍了女儿,服服贴贴跟他去出门。现在不过怕周七动刀,不敢违拗,眼看就要出个大不了。但又为周七在旁,不得和怜宝说话,更没法解劝周七,只自己心里焦灼。又因一夜未眠,加着吃烟呕吐,疲乏已极,想躺着歇歇,哪知头一着枕,竟沉沉睡去。那怜宝看如莲睡了,自己怯着周七,料道此际没法逃出他的手,心里忧烦,身上酸痛,再坐不住,也自睡倒。周七也不管她们,只自坐着。直到黄昏之后,她母女才相继醒来,仍是由如莲出去,到附近饭馆里叫来几样菜饭,大家吃了。周七夫妇都犯了烟瘾,不约而同的,一灯相对,吸将起来,居然还偶尔闲谈几句,好似忘了早晨的事。熬到十二点后,怜宝想睡在屋中和如莲计议一切,便向周七道:“你自己去外间睡吧,我身上酸的很,不出去了。”

周七摇头道:“你别找不顺,想在屋里捣什么鬼!不成,还是跟我去。”

说着烟也不抽了,拉怜宝下床,踉踉跄跄的走出去。如莲把床上烟具收拾了,去关屋门时,才见已被周七踢得都脱了榫,不能再关,便勉强着掩上,轻轻熄了灯,也自和衣睡下,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过了一点多钟,忽听外间里床声响动,又隐隐听见怜宝哼喘之声,不由大吃一惊。暗想我娘莫非也学了我们那一着,跟周七怄气,吃了大烟?这不是挣命的声音么?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顾不得穿鞋,光着脚便走下床来,想跑出去看。走到门首,又听见不止怜宝哼喘,并且还杂着周七的粗重气息,互相应和着。如莲觉得这样的声音,是自己向所未闻,不由又加了疑惑。站住再一细听,才领略出竟是热刺刺的刺耳,忽想起正月里周七初次回家时,曾发现过这种声息,立刻恍然大悟,脸儿倏的通红,心也跟着乱跳,便掩着耳朵退回床上,拿过床被子,把头蒙了。略一思索,却又诧异起来,暗想这事可是新鲜,白天打架拼命,只过这会儿工夫,怎又亲热到这样?这还是人么?简直是狗脾气!亏了他们还是这们大年纪,真是不要脸!我和惊寰就没……,她一想到惊寰,立刻把外间的事忘了。又想到昨天和惊寰寻死,虽没死成,却把局面变成这样,看起来天无绝人之路。我娘和周七出门不出门,都没大关系,反正不致再有人搅扰,我和他可以常见了,便自心中一喜。又想到怜宝要被周七压迫着出门,眼看要母女分离,心里又觉一惧。这样寻思了约有一两点工夫,身上觉得发躁,便把被子揭开。不想外间的难听声息,又扑进耳里,连忙又把被盖上,稳定心沉了一会,方得入梦。

到醒时业已红日上窗,听外间屋里还唧唧哝哝的说话,又过了好一会,才听周七发出鼾声。看表时已九点多了,又假寐了一会,才自下床梳洗,到下午两点多钟,周七和怜宝方才醒来。周七目蒙目龙着倦眼,跑进里屋抽烟。怜宝却还恋床不起,在被窝里先吸了许多口烟,直赖到四点方下床。如莲看她眼圈也黑了,嘴唇也干了,只自心里发笑。却见怜宝今日对周七的情形,和昨天竟已大不相同,似乎已当他作亲丈夫看待,自己也勉尽妾妇之道,对周七好像又怕又爱,又有无限的关心,绝没以前的冷淡情形了。如莲看着,真心里有说不出的惊异。到天夕时,黎老姑来了,当面交了两千块钱,把字据教如莲按了手印,又坐了一会,便自辞去。怜宝送黎老姑走后,倒和周七商量出门的一切预备,说得有来有去,意思非常诚恳。又嘱咐如莲,好好混事,一切留神,“虽然明是出门,总是来回贩运,每个月总要回家住几天,照旧可以见面,不必想我。班子里,我明天再去,托忆琴楼掌班给照应着,绝没什么不周。”

周七又告诉如莲:“罗九和那一群流氓,我在昨天早晨你上医院的时候,已经给你们打发了,再不会见你们的面,尽管放心去你的。”

如莲只得都答应着,却不明白周七怎会把怜宝制得这般贴服,居然舍了安逸,跟他去奔波道路。但又没法询问,只得在心里纳闷。

这时周七又催促如莲,快回忆琴楼去。如莲因心里惦记着惊寰之约,便答应了。又问知怜宝的行期,约定后天早晨回家送行。母女们又谈说了许多时候,天已过了十点,如莲才别了他们,带着零碎物件,雇车直回到忆琴楼。自有掌班的迎接谄笑,一切不必细表。

如莲进到自己屋里,询问老妈,才知那天罗九这一群人,因为打茶围不见了姑娘,几乎发兴混闹,都是叫伙计们央劝,才骂着街走了。以后还来过五六次,因姑娘未在班里,他们没得发挥,幸而坐回便走,这几天却不再来了。如莲听了,心里暗自安稳。接着便有旁的熟客人从门首路过,询知如莲业已回班,便进来茶叙。一会儿工夫,竟上了满堂的客,如莲只得来往酬应。

又等过十二点后,惊寰才姗姗而来。如莲原为他留着本屋,便让进了复室。到烟茶献毕,屋里人静以后,惊寰瞧着如莲一笑,如莲也望着惊寰一笑,两人同时开口道:“我告诉你,”说完两人都觉着诧异,不由全沉了一沉,又把嘴同时张开,如莲笑着把惊寰的口儿掩住道:“你告诉我什么?我正有要紧的事告诉你呢!”

惊寰头儿向后一闪,躲出嘴来道:“你有什么事?我这件事才要紧呢!”

如莲把手一摆道:“你要紧,你先说说!”

惊寰才含笑欲言,又收笑把眉蹙起来道:“论起这件事我不该喜欢,可是咱俩以后容易常见面了。江西我那盟伯打电报来,约我父亲去做幕府,我父亲答应了,三五日便要起身。这一来我就没了管守,再出门瞧你就方便了,也不致担惊受怕。”

如莲一怔道:“哦,事怎都这样巧?我爹娘正要出门,怎你父亲也走?”

惊寰道:“你爹娘出门干什么?怎我没听见说。”

如莲一拍大腿道:“咳,这都是新鲜事。我那天撵你走了以后,我就和我娘绕着弯说,才说到借钱给周七,设法归到正题。哪知周七这位小子,竟从中参与起来,逼着我娘跟他去贩烟土,拿刀动杖的拼了一回命,才把我娘制服得应允。虽然阴错阳差的如了我的愿,可是我娘为我挨了一顿暴打,我已对不起她,如今又要担惊受苦的出远门,更教我心里难过。”

说完咬着嘴唇,看看惊寰,忽然举纤手向他额上一戳道:“都是为你,教我连亲娘都不顾了。你,你。”

惊寰瞧着她凄然一叹,如莲怔了一会,忽又潸潸的落下泪来。

惊寰知道她是为想着娘难过,便把她抱到怀里,低声劝慰。过一会,如莲搓着手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惊寰忙问道:“你又闹……”

如莲摇头道:“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可恶,从认识了你,就和我娘变了心。就按现时说,想起娘来,心里虽然刀扎似的难过,可是再想到能和你常相厮守了,便又不知不觉的要笑。这还不是有了男人忘了娘?我还算个人么?都是你害的我。”

惊寰才要说话,如莲已仰身倒下,拉着他撒娇道:“你害了我,不行,你赔我,赔我。”

惊寰侧身按着她的胸口道:“这可难了,我赔什么?”

如莲撅着嘴道:“你把我的心脏了,赔我的心!”

惊寰道:“心怎么赔呢?”

如莲闭上了眼,半晌不语,忽然抡起小拳头,打了惊寰一下,才睁眼改容笑道:“你赔不起,你补吧!”

惊寰也跟着笑道:“我的佛爷,你可晴了天。可是心又怎么补?”

如莲娇嗔道:“你糊涂!”

惊寰一阵明白,便道:“是是,我补,我补。”

如莲正色道:“怎么补法?你说说。”

惊寰道:“补法多咧,现在空口说也无益。归总儿说,你现在不是为了我才对不住你娘么?将来我总要教你从我身上加倍的对得住你娘。”

如莲点点头道:“哦哦!”

又秋波一转,拿腔作韵的念戏词儿道:“君子一言,”惊寰也接着她的口吻道:“快马一鞭。”

如莲又道:“说话不能反悔。”

惊寰才举起手来指着电灯要说话,如莲已拉他倒在她的身旁叫道:“哥哥,这才是好哥哥,不枉我为你这一场。咱们抛开这个,说开心的,以后你可以常来了。”

惊寰点头。如莲低声道:“这并非我贫俗,你知道我已经背了两千块钱的亏空,不能不笼几个冤大头,替我填补。你既常来,这本屋应该我给你留着。”

惊寰插口道:“我哪在乎本屋不本屋?你这真多此一举。”

如莲道:“不然啊!旁人坐本屋,你倒抛到破屋里,有这个理么?不过我想,这三间房子,留出外面两间让客,这间卧室把通外间的门锁上,另外一个门,永不让旁人,给你一个人留着,你下次来,不必等人让,自己一直进来好了。你看……”

惊寰道:“这样两全其美,难为你想得出。可是我每天什么时候来好呢?”

如莲道:“随便什么时候来也行,便是成年住在这里有谁敢管。”

惊寰笑道:“要成年住在这里,我真是倒招门的女婿咧!”

如莲也笑道:“怎该你总是女婿,不许算我新娶的姨太太?”

说着二人一笑,又偎倚清谈了一会,惊寰便自别去。

过了三四天,惊寰的父亲已起身赴了江西,周七和怜宝上了关东。这里惊寰好像野马脱了笼头,如莲也省了许多心事,两个人便舒心适意的长相厮守。惊寰每月平均总有二十五天到忆琴楼去,每去必有多半天留连,直把青楼当作了闺闼,说不尽的樽前索笑,月底谈心,消受了许多的良辰美景,作尽了无穷的赏心乐事。虽然都守着当初的旧约,从未肌肤相亲,但是这种划着界格的情局,更是别有风味,常教人觉着有余不尽,回味弥甘,真享尽了人间的艳福。两个人纳头情窝,投身爱海,不知不觉的已由夏乐到秋,秋又乐到冬。旁人虽看着季候两更,在他俩却觉得不过只有三宵五日。但是他俩虽欣然得意,各自珍重芳时,哪知还有个薄命佳人,独守闺房,过着那眼泪洗面的日月。

说话惊寰夫人,自见公公出门,丈夫更不大在家,知道他是寻那情人欢聚,心中的酸痛自然无可言说。却仍自恪守妇道,向惊寰身上竭力用心,想用深情把他感化过来,只要他略觉过意不去,肯向自己说一言半语,便不难由渐而入,慢慢的重调琴瑟。因此外面虽怕人取笑,故自稳重,暗地里却对惊寰的衣服饮食,起居寒暖,无不着意熨贴,纵在微细地方,也都显露情意。可怜她一缕芳心,只萦在丈夫身畔,便是倦绣停针之际,锦衾无梦之时,全是想着心思,寻着算计,哪知枉费了如许痴心,竟未博惊寰一些顾盼。亲手给惊寰做的许多衣服,也从未见他穿着一次。每日到书房去替他铺床叠被,也从未看他有一丝笑容。天天和他说话,天天讨个没趣,除了装睡,便是掩耳。她本是个娇柔的女儿,自出娘胎,从未受一些磨折,如今遇了这种艰难,怎不心酸肠断?所以每天从书房回到自己房里,便背人掩泣,有时竟哭到黎明,到次日还要勉强欢笑,向婆母屋里视膳问安。这样日子长了,忧能伤人,竟把个玉貌如莲花的女郎,消瘦得柳腰一搦。惊寰母亲见儿妇这样,却不管劝儿子,只安慰新妇。说些安心忍耐,惊寰早晚有回头之日的话,惊寰夫人只得唯唯答应,心里反添了痛苦。不过还能举止如常,含忍度日。便到归宁时,为恐遭姐妹们轻视,绝不把夫妇不和的事提起。有人称贺她与丈夫琴瑟和好,她还要故作娇羞,乔为默认的样子。可是心里酸痛到如何程度,便不问可知了。

光阴迅速,转瞬已到中秋。这日晚间,惊寰母亲吩咐把酒饭开在东厢房佛楼上,合家欢饮,开窗赏月。惊寰虽然向来不进内宅吃饭,但在此日不能不仰体亲心,应个故事。惊寰母亲在中间坐了,两旁坐着佳儿佳妇,开樽小饮,谈笑甚欢。外方看来,仿佛极尽家庭之乐,但是底里却又不然。老太太因丈夫远游在外,席间比往年少了一人,多少有些触景凄凉。惊寰也因父亲离家,怕母亲不快,便歇意承欢,想博慈颜喜悦。但是只向母亲说话,绝不左顾右盼。惊寰夫人因方才向惊寰说了几次话,都未得他一语相答,又是在婆母面前,觉得羞惭。再想到这中秋月圆时节,谁家夫妇不正在欢庆团圆,偏我还受这般凄苦?虽现在和他对坐饮食,过一会还不又是须臾对面,顷刻分离?想着抬头看见窗外光明皎洁的月儿,再偷眼瞧这灯前玉面朱唇的夫婿,心里更一阵怆凉,觉得这一会儿相对无言的光景,也是很可珍惜的了。

饭吃完后,老太太要在楼上多坐一会,便扶着仆妇下楼先去更换衣服。楼上只剩下惊寰夫妇二人,立刻都觉局促。惊寰夫人只低头坐着,惊寰因为不在书房,没法写字,不在床上,没法装睡,倒手足无措起来。惊寰夫人因喝了两杯酒,心胆略壮,见惊寰要离席立起,便低言道:“你吃饱了么?”

惊寰只略一点头,惊寰夫人又含笑道:“今天中秋节了,我自嫁过来,自然没一件事合你的心,”说到这里见惊寰又举手去掩耳朵,忙软声道:“我不是说当初的事。当初就算我错了,难道我错在一时,你就忍心恨我一世?如今我也苦得够了,你耽待我不知轻重。回头我在屋里预备一桌果碟,给你赔礼,你赏个脸儿吧!”

惊寰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如莲,昨天也约我今夜去赏月过节,又说倘去晚了,就罚我跪着吃十个大月饼,便连带想起如莲说话时的憨态,不由得嗤然一笑。他心里想如莲,却不自觉的向着他的夫人笑。惊寰夫人见他这样,以为他虽不好意思说话,却已在笑中表示默许,真觉意想不到,心里痛快万分,满面堆欢。正要说话,忽闻楼梯作响,仆妇又搀着老太太走上来,便住口不言,但是心中已有了指望。脸上虽忍笑不发,那小嘴儿却时时的被笑意涨得张合无定。老太太见儿子和媳妇面上都添了笑容,疑惑他俩方才已说了体己话儿,恢复了感情,心里也自暗暗欢喜。又谈了一回若愚到上海收账许久未回,他女人又在产期的事。再开窗望了一会明月,天已到十点多钟,惊寰为急于到忆琴楼赴约,便有些坐立不安。惊寰夫人为要回屋去替丈夫预备酒果,也有些心神不定。老太太看出他俩的神情,更觉着方才自己所猜的不错,便托辞就去睡觉,先回了上房。

惊寰夫人扶侍婆母安歇以后,才回到自己房里,把食橱里所存的果品食物,都收拾得精致整洁,预备好了酒具,又悄悄开箱拿出两幅新被,叠在床上,把枕头也换了,这才对镜重新上了妆。又等了一会,再不见惊寰进来,自己暗想:惊寰虽默许肯来,可是他少年人脸皮薄,再说又赌了这些日的气,这时怎好意思自己进这屋里?我应该先去请他,他自然就趁坡儿来了。想着便兴冲冲的出了屋子,来到书房,不想灯火独明,早已寂无人影。又见他的马褂和长衣都已不见,情知他又已出门去和情人团圆,心里好似中了一支冰箭,射了个透心凉。呆了一会,又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屋里,才要躺倒哭泣,忽又转想惊寰也许先和情人有约,先到那里一转,再回来就我。我要哭个愁眉泪眼的,又惹他不高兴。便勉强支持,坐在椅上苦等。哪知惊寰这时已和如莲带着酒果,去河坑里坐一小船玩耍,预备通宵作乐呢!惊寰夫人直等到天光快亮,才知道惊寰赚了自己,又气又恨,又悲又苦。更想到惊寰对自己实没丝毫情意,不由又断了指望,哭上一阵,越想心里越窄,后来想到活着再没趣味,直要寻个短见。再看灯时,已变成惨绿颜色,屋里也似乎鬼气森森,几乎自疑是死期到了。但转想到惊寰,虚摹着他的面貌举止,觉得这样的丈夫,真可爱而又难得,女人也没那样俊雅,我能嫁得这样一个男人,真不是等闲福分。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若一时不忍耐就自死了,万一他将来转心回意呢,那我想再活也不能了。想着心略宽松,便自睡倒。但是在发生热望以后,倏然又遇了失望,神经受的刺激太重,又加着平日心里所存的郁积,都跟着发作起来。到次日便浑身发热,头重脚轻,再下不得床。又过了十几日,竟有颈上起了一个疙疸,虽不觉疼,却日见其大。请医生诊看,疑说是症名瘰疬,俗号鼠疮,是由气闷忧郁所致,药物不能消灭,惟有静待自破以后,再行医治。惊寰夫人自想,我那样白玉无瑕的容貌,尚不为惊寰所爱,如今又长了这个要命的东西,我自己瞧着都讨厌,更没望他爱我了。想着更加愁烦,身体日见虚弱,疙疸更见增长。又过了两个月,已消瘦得不似人形。大家才慌了神,便各处去寻医问卜,却已病体日深。惊寰也知道新妇的病是由自己身上所起,清夜自思,也自觉得无限惭惶,神明内疚。原想要到她房里去探视安慰,但是惊寰有一种古怪脾气,自己既觉得对不住人,心下生了惭愧,便怕了她,再不敢和她见面。因此每天早晨便出门,直到深夜方归,只恐有人拉他到新妇房中探病。但是自己已受了良心上的责备,时常的惘然自失,不过不能明言罢了。

到了腊去春来,转眼正月将尽,惊寰夫人似已转成痨病,医生虽只说身体虚弱,但是家中人已有些预料,都代担危险。这一日若愚的夫人过来探视,见了老太太,说昨天若愚已由上海回来,因身体不爽,正在家里静养,明天便过来请安。又谈了一会,问到表弟妇,知道病更重了,便自到惊寰夫人屋中探视。见她病骨支床,面容惨白,伶婷得十分可怜,比去年冬天更瘦弱了。惊寰夫人见表嫂到来,便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还要扎挣坐起,若愚夫人连忙按住,自己也坐在床边,道:“妹妹好些么?”

惊寰夫人强笑道:“好些了,谢谢表嫂惦记着我,上回还送了那些东西来。”

若愚夫人道:“那算什么?你还客气,现在到了春天,正是养病的时候,你好生保养,快快好了,到夏天咱们上北京去玩。”

惊寰夫人干嗽了两声,惨笑道:“好了我跟您去!”

说完喘了口气,看着自己枯瘠的手道:“咳,嫂嫂,只怕我没有那一天了。”

若愚夫人见她眼圈一红,泪已汪在眶里,便劝道:“妹妹,你只是心重,闲白的事先抛开不想吧!养病要紧,病好了什么都好办。”

惊寰夫人转过脸去,用手巾拭着泪道:“嫂嫂,不好办啊!咳,我这病不能好了,我也不想好。”

若愚夫人听她说得凄惨,不禁也落泪道:“这点小病,不许这么乱说,不过你的心太窄。”

惊寰夫人不接她的腔,又自接着道:“可是我也不愿意死,我爹娘只我一个女儿,死了怕他们禁不住,要不然我早死了。嫂嫂,你是有学问的人,我们家里的事你也全知道。你说我这样命苦的人,活着有什么趣?”

若愚夫人听了,想到他夫妇失和,是被若愚所害,而且去年春天,若愚曾教自己和她说,保她夫妇重归于好,哪知到如今竟成了虚话,把她害到这样光景。心中十分难过,默然过了半晌,便又劝道:“你也得往开里想,年轻的人谁短的了掐花捏朵,俗语说,露水姻缘不久长,久长的还是夫妻。你只忍耐着,将来他总有回头爱着你的日子。”

惊寰夫人叹道:“嫂嫂,你的话我明白,只怕我活不到那时候。现在我旁的不想,只盼将来他有日想到我的可怜,到我坟上去烧张纸吧!”

若愚夫人听着,想到世上女人的苦处,也自伤心,更没话对她劝慰。末后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悄声道:“妹妹,咱们全是嫁过人的女子,我说句话你可别过意,譬如现在我想法把惊寰给你捉回来,你可好的了病么?”

惊寰夫人面上一红,低头半晌才道:“嫂嫂,……没法啊,人来……心不来,也枉然啊!”

若愚夫人看她像是已动了心,晓得她这病不止忧郁,还夹着相思。只要惊寰来和她温存,自然不难渐渐痊愈,想着便道:“傻妹妹,自然人和心一同来啊!你省烦恼,

静听好音吧!”

惊寰夫人看着表嫂,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若愚夫人立起身道:“你歇着,过几天我还来看你!”

惊寰夫人黯然道:“嫂嫂,你勤牵记妹妹点,别抛了我不管。”

若愚夫人暗暗会意,不禁又替她可怜,便点头答应,又说了两句,就走出来,辞了惊寰的母亲,自己回家。

到家里上了楼,有仆妇把斗篷接过去,若愚夫人便进了内室。见若愚正在床上睡着,夫人也不惊动他,便自坐在椅上,想起惊寰夫人方才说的话,心里不胜惨痛,鼻尖一酸,不自禁的落下泪来。那床上的若愚原已睡醒,听屋内脚步声响,知道夫人已经回来。他夫妇原都喜欢调笑,此际若愚又是远道新归,正在离情初叙,恩爱方浓,便想着夫人定要前来耍趣。哪知听她坐到椅上以后,再不闻一些声息,忍不住回头看时,见夫人正自垂泪。若愚因为在上海结识过一个情人,临别赠了几件表记,藏到行箧里,疑惑是被夫人发现了,因此生气。心里怀着鬼胎,一翻身坐起来道:“你哭什么?”

夫人不答,若愚又问道:“好不生的你为什么哭呀?”

夫人才抬头道:“为你!”

若愚心里一跳,暗道:“糟了,一定是犯了案。”

便提着心道:“我没惹你。”

夫人含泪笑道:“亏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欠债不还。”

若愚听她的话口,不像是犯酸,略放下心,道:“我欠谁的?说……”

夫人一瞪杏眼道:“欠我的!”

若愚道:“你要的东西,我全从上海带来,一件没忘呀!”

夫人撇着嘴道:“你真瞧不起人,为东西我也值得哭?我只问你,去年春天,你派我去和表弟妹说过什么?”

若愚想了想道:“哦哦,那件事我也告诉过你,住了两夜习艺所,花了两千七百块钱,才摆了个十面埋伏阵。哪知以后惊寰还是照样去嫖,我也再找不着周七。过一个月才见着刘玉亭,他说周七已投降了外国,不但他顺了那个如莲,还把罗九一伙人都赶开了。我简直竹篮打水落场空,也不知惊寰哪里来的法术,居然把周七收服。后来我又接着周七一封信,写得糊里糊涂,大意是说对不起我,三二年里就还我钱。我也没处寻他,只得罢了。接着上海铺子里又出了事,匆匆的出门……”

夫人抢着道:“好你说个只得罢了!你当初跟我说的话,只当放屁!我当初跟人家说的话,可不能算放屁。那时大包大揽的许了人家,如今落个又只得,又罢了,我可没脸见人。”

若愚听了还以为夫人受了惊寰太太的闲话,故此气恼,便道:“凭良心说,我并非不尽心,事情变了有什么法子?表弟妹跟你说了什么闲话?”

夫人顿足道:“她要能说闲话倒好了,可怜她现在离死不远,这可是你害的她!”

说着就把今天见惊寰夫人时的景况,诉了一遍。说到凄切处,若愚追想因由,感同身受,也跟着落泪。夫妻俩便握手对泣,真是替人垂泪也涟涟。

若愚听夫人说完后,两手抱着头,像后面有人追着似的,在屋里乱跑乱转,忽然从壁上抓下一件大衣挟着就要向外跑。夫人一把抓住,道:“你上哪里去?”

若愚把牙咬得乱响道:“当初祸是我惹的,教人家替我受冤枉。上次我和惊寰认罪,他只不信,现在我还去同他说,他再不信,我就拉他一同去跳河,省得……”

夫人用劲推他坐在椅上,道:“混人混人!你就拉他跳了河,于表弟妇有什么好处?不是更害了她?我方才从陆家回来,在路上已拿定了主意,只要你问惊寰认识的婊子住在哪里,我就自己找了去,跟那婊子拼个死活,最轻也挖瞎她一只眼,咬掉她半个鼻子,教惊寰还迷恋她!”

若愚摆手道:“说我混,你更混,你怎能抛头露面的上窑子去打架?再道打死人能不偿命么?再说凭你这样娇怯怯的人,教人家一指头,就戳回来咧!”

夫人撅着嘴道:“这不行,那不行,难道就看着那个可怜的生生病死?要不然我也不急,只为祸是从你身上起,我替你亏心。什么是缺德?这就是无心中缺了德。往后咱不受报应,也要报在儿孙。”

若愚沉沉气,才叹气道:“论报应我可不怕,我也不信。不过眼睁的真亏心么!她要果然死了,我这一世再不能有一时松快,早晚要得神经病。”

夫人甩着手道:“所以呀!这可怎么办呢?惊寰是痰迷心窍,没法劝说,除了跟那婊子拼命,还有……”

若愚跳起来道:“我有主意了。”

夫人愕然道:“你有什么主意?快说。”

若愚又坐下,拍着大腿道:“左不过钱遭殃,那婊子有什么好心?迷恋惊寰还不是为钱?我只多给她一笔钱,买她和惊寰断绝,就……”

话未说完,夫人已拍手道:“好好,要钱不成,我再添些首饰。”

说着跑过去从小柜里把首饰匣子拿出,挟在胁下,又催若愚道:“你快拿钱!咱这就去。”

若愚看她那种张皇景况,不由笑道:“瞧你这忙不迭,把首饰全拿了去,难道把这两三万块钱的东西都给她?”

夫人怔了怔道:“少了她肯么?”

若愚微叹道:“你真是阔小姐,一些不知世事,可是真难为你这片好心。世上女人谁肯拿自己妆奁办这种不干己的事?好,我向来有名的仗义疏财,再加上你个疏财仗义,咱这家再有几年就差不多了!”

夫人着急道:“少说废话,到底该怎么办?”

若愚把首饰匣拿过打开,取出一个钻石戒指,一对珠花,道:“足以够了,买一个人才用多少钱?咱也别冤头出了圈。”

夫人道:“那么还带多少钱?”

若愚道:“你把昨天要往银行送的那笔钱拿来,便足用了。”

夫人依言把一包钞票寻出,递与若愚,便喊仆妇拿斗篷。若愚笑道:“你真跟我去么?那是窑子呀!遇见熟人不好意思。”

夫人夷然道:“窑子怕什么?又不是我……”

若愚忙笑着拦住道:“是是,你去,你去。”

夫人嘴似爆豆的道:“当然我要去,俗语说:‘人多主意多,人多面子大,人多势力众。’你一个去要办糟了,还有什么法?”

若愚笑道:“俩人去,办糟了也是照样,不过是无可埋怨谁。你去是去,可是脸上哭的小样儿,还不收拾收拾。”

夫人闻言方才醒悟,走到镜前,用粉扑草草扑了两下,又跳过来道:“完了,快走。”

若愚见夫人这样热心,倒受了她的感动,夫妇便携手出门,想打电话雇汽车,已来不及,只可到巷口雇洋车,说了地址,那车夫见这财主夫妇,竟到那样地方去,都暗自诧异,但又不便询问,拉起来直奔普天群芳馆。

到了忆琴楼门口,若愚夫妇跳下车来,夫人见那门口有许多不尴不尬的人出入,倒生了忸怩,觉得不好意思,只紧依在若愚身后。若愚低笑道:“女侠客也害羞了,你不是要自己来打架么?”

夫人红着脸呸了一口,若愚便领着她进了门。

那堂屋里的伙计们正要让客,忽见这位客人后面,还跟着个秀丽的女子,不由都怔了怔,还以为是好玩的客人,带着旁处的姑娘来打茶围。但看这女子又不像烟花人物,料得事有蹊跷,只得把他俩让到一间空屋里,一个伙计站在门口举着帘子,不敢冒昧说话。若愚已含笑说道:“这里有个如莲姑娘么?”

伙计道:“有。”

若愚道:“招呼她。”

伙计躬着身道:“没包涵么?你。”

若愚笑着摇头,那伙计瞧了若愚夫人一眼,才放下帘子,高喊了一声:“楼上大姑娘。”

沉了一会,帘儿又一起,见一个苗条女郎飘然走入。若愚夫人觉得眼前一亮,不待细看,已知这个人儿十分俊美。

如莲一进门,见屋内坐着一男一女,不由得一怔,又加着天色渐晚,光线不明,远远的瞧不清楚,便站在门口停步不前。若愚先向伙计把手一摆道:“去。”

那伙计便放下帘子,若愚站起走到如莲面前,道:“您认识我么?”

如莲上下打量他一下,吃了一惊,道:“哦,您……您是陆大少的表兄,去年来过一次。”

若愚赞道:“好眼力。”

如莲一见来人是惊寰的表兄,心里暗道:“不好,他带来的这个女人,说不定便是惊寰的太太。果真是她,定然来意不善,诚心来对付我。”

想着便指那女人问若愚道:“这位小姐是……”

若愚回头招呼夫人道:“意珠,来,你来见见,这就是咱表弟的相好。”

又向如莲道:“她是我的内人姜意珠。”

如莲才放下心,便向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叫道:“表……”

才说出一个字,忙把下面的“嫂”字咽回去,才又改口道:“太太。”

夫人也还了礼。若愚道:“惊寰在这里么?”

如莲道:“没有。”

若愚笑道:“我同内人到租界上闲溜,她忽然想到窑子里开开眼,因为生地方不便去,就寻到这里来,你可不要笑话。”

如莲笑道:“呦,哪里的话,只求太太不嫌我们,我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呀,我还忘了,这屋里怎么能坐,快上楼去。”

说着恭恭敬敬的拉了夫人,便出门上楼,若愚在后面跟着。

如莲把他夫妇让进自己卧室,都让了坐,才去把电门捻开,立刻大放光明。夫人见屋里陈设得精雅富丽,好像个大家闺阁。壁上还挂着惊寰的半身放大照片,若愚一见便知这是惊寰个人包下的屋子。夫人才细细端详如莲,不觉暗自赞叹,若非这样的人,怎能夺了惊寰太太的宠?又瞧着她十二分面熟,仿佛像自己朝夕所常见的人,却只想不起。忽然转眼看见若愚,心里便不胜诧异。如莲也暗自偷看夫人,见夫人虽是二十四五年纪,却生得标致非常,却于美艳之中,又含着英挺之气。再加上身长腰细,眉俏肩削,竟像个戏台的武生,心里也十分爱敬。又因他俩是惊寰近亲,将来也是自己的亲戚,便竭力招待,张罗茶果,把夫人哄得不胜痛快。夫人又同她说了几句家常,如莲都回答得条理井然,有情有趣,夫人喜欢得把她揽在身旁,谈笑十分融洽。若愚却只含笑默坐。少顷,忽听外间喊了声“大姑娘”,如莲应了一声,便轻轻立起,向夫人笑着道:“太太您可不容易来,给我增多少光辉。要不嫌简慢,务必在这里吃晚饭。”

说着又向若愚道:“求您也赏脸。”

夫人才要说话,如莲已走到门口,回头笑道:“太太,瞧着您的表弟面上,赏给我个小脸,太太赏个脸儿吧!”

说着举手合十,向夫人一鞠躬,便欢跃着出去。

这屋里夫人还呆呆望着她的后影儿,那样子像爱慕已极。若愚忽咳嗽了一声,夫人回头,见若愚正在冷笑。夫人道:“你笑什么?”

若愚摸摸自己的眼道:“她还是两只眼哪!”

夫人不明白,道:“人可不是两只眼?”

若愚又摸摸自己鼻子道:“还是整个儿的呀!也没咬掉半个。”

夫人才想起自己在家里所说的狠话,不由笑道:“你别揭我的根子,我看这个孩子真怪好的,长的又好,说话又甜甘又明白。我看咱家亲戚中许多女孩子,谁也比不上她一半。”

若愚晃着头儿道:“好,怎么样呢?哼,我瞧你幸亏是个女子,要是男人,遇见了她,还不先卖房子后卖地?哼,你不用不信,只这一会儿工夫,就把你迷的不知东南西北咧。”

夫人娇笑道:“你别造谣言,我怎会受她的迷?”

若愚点头道:“不迷不迷,咱是干什么来的?闲谈来的,喝茶来的,吃饭来的?把正事都忘了,还说不迷呢。”

夫人自己想想不由红着脸笑了,又自皱眉道:“这孩子真爱人,我看她跟惊寰真是璧人一对,月下老人不定费多少工夫,精选细挑,才配成这一对儿。要拆散了,真有点伤天害理呢!”

若愚冷笑道:“你这兼爱主义,只怕行不开,只看见这里璧人一对,别忘那里还有病人一个啊!”

夫人听了,触到惊寰夫人病榻上的惨状哀声,便又奋然道:“病人要紧,自然还要照原议办理。可是这个孩子这样怜人,我不忍跟她张嘴,你和她说吧!”

若愚正色道:“不成!你说比我说合式的多。我说容易闹成僵局,不好转圜,我看她很懂情理,又好面子,你最好同她把细情缓和着说,用感情激动她,再用钱物引诱她,便容易成功。”

夫人蹙眉道:“我真不知怎样说好,头一宗我先觉着说这个有点残忍。”

若愚道:“好,这个残忍,看着那个病人死,不残忍。难为你还是个女学校的大教员,连轻重都不能分辨。”

夫人忙拦住道:“得得,不必使这激将法,我自己说。你承好吧!”

说完自己又凝想了一会,如莲才满面春风的走入,在他俩每人面前都换了一碗热茶,向夫人道:“太太,我告诉他们预备饭了,可没好的,您只当为我受一回屈。请脱衣服宽坐一会,这里什么都方便,有事您尽管说。”

夫人招她近前,抱在膝上,仔细端详着道:“小妹妹……”

如莲忙摆手道:“太太,可别这样抬举,看折受死我。”

夫人笑道:“这孩子太拐古,我瞧你竟是个小仙女儿。小妹妹,我一见就投缘,你认我这老姐姐?”

如莲道:“我可不敢。”

夫人偎着她道:“咱们都是女人,一切平等,论什么身分高低?你生在穷家,便干了这个,我生在富家,便叫作小姐,还不都是境遇所迫?细想来有什么分别呢!妹妹,你要不肯,便当我是俗气人了。”

如莲见夫人蔼然可亲,慈祥可慕,对自己竟像慈母对待女儿,说的话又十分令人感激,已自动了心。再想到她是惊寰表嫂,结识了她,将来于自己婚事定然大有裨益。正想随机答应,却又见夫人从怀里拿出一个包儿,打开了取出来三件西,竟是一个光华灿烂的钻戒,和一对极上品的珠花,拿着递向如莲道:“小妹妹,你收了姐姐这点见面礼。”

如莲一阵愕然,脸上倏的变了颜色,闪身起立,退了一步,心想这样贵重的东西,最少值几千块钱,便是疯子也不会随便送人。她定是有所为而来,便强笑着背着手道:“谢太太的美意,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领情。”

夫人笑着道:“妹妹,你只管收下。这也没什么贵重,我还有事求你。”

如莲眼珠一转道:“哦,太太有事您尽管说,东西我宁死不敢要。”

夫人见如莲这样聪明决断,见利不动,心里暗自佩服。自想风尘中真有这样人,不特貌美心灵,而且品高性烈,更觉到惊寰赏鉴不虚。又料到他俩定不是等闲遇合,更不忍拆散这对姻缘。但回想到那一方面还有病危待救之人,自己不能中道变计,不由左右为难,半晌没法开口,心里一阵焦急,竟自难得落下泪来。如莲瞧着不胜惊异,忙上前扶着夫人的肩儿道:“太太,您怎的……有什么事情您说。”

夫人叹了一声,看着如莲道:“我告诉你吧!我今天来,实在是有事,可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替一个天下最可怜的女人,来求你救命。你只一扬手,她就活了。”

如莲听了猝然一惊,料道是惊寰家里的事。但一时想不出头绪,颤声问道:“求我?我有什么可求?”

夫人拉她坐到身边,叹道:“你知道惊寰的太太病着么?”

如莲虽听惊寰说过他女人患病,但不知重到什么程度,又要自己留个地步,便答道:“没听说呢!”

夫人道:“咳,岂正病着,眼看要死了。她这病错非你能治,所以来求你。”

如莲怔了神道:“我……我怎会治病?”

夫人道:“你慢慢听我说,提起话很长。惊寰先认识你,后娶的太太。他只为恋着你,始终没和他太太同房,连话也不说一句。他太太又是个有心的人,想尽法子感化他,也没一点功效。日子长了,连郁闷带生气,便得了重病。不只长了瘰疬,眼看转成痨病。你不知道多们惨呢!”

说着把自己今天探病的情景,又且哭且诉的说了一遍,这一次更说得绘影绘声,添枝添叶。

若愚见如莲听着,竟不住的低头拭泪,自己暗自料到有了几分希望。夫人说完又道:“妹妹,你是聪明人,我才跟你说这些话。咱们都是女人,都知道做女子的苦处,应该替旁人想一想。譬如你是坐家女儿,嫁了个可心的丈夫,他却只去和旁人好,一些不理会你,你伤心不呢?”

如莲站起身,仰头说道:“天知道!我从知道惊寰娶了太太的那一天,绝没有一句话伤他夫妇的感情。至于他不理他太太,他太太得了重病,这全怨不上我。”

夫人见如莲口角尖利,便又拉她坐下道:“你的话我很信,你绝不会离间他们。可是妹妹你要明白,这本用不着你离间,只要他外面有你这样一个人,你就是劝他去和太太亲密,他也不肯了。”

说着见如莲不语,便又接着道:“他这太太原不丑不傻,足配得上他。只为有你隔在中间,他的太太就变成红颜薄命,眼看着小命就丧在你的手。”

如莲听着身上悚然一动,咬着唇儿不语。夫人又哀声道:“眼看人要死了,只求你和惊寰决断,教他回心转意,跟他太太再好了,你算积了大德,我们全感激你。论起来我也明白,你拒绝惊寰,自然要受损失。我们情愿加倍赔一笔损失费,请你说个数目。”

如莲听到这里,霍然立起,向夫人道:“太太,要说这个,可恕我不恭敬,我要不招待了。您请去问惊寰,我们认识了一年多,我可曾教他花过一块钱?本来他是少爷,我是窑姐,少爷嫖窑姐,还会不捣霉?可是这样看我,就算错翻了眼珠。”

若愚夫妇想不到如莲对惊寰竟有这一层,大为惊异,不由的愕然对视了一下。如莲又自叹道:“我也不怪太太这样轻看我,本来世上窑姐都这样么。太太方才说的很好,凡事应该替旁人想,我和惊寰是约定嫁娶的了,我如今活在世上,只有他这一条指望。我为救旁人和他断了,将来我也没有活路。到我病得要死的时候,有谁再来救我呢?太太您也替我想想。”

夫人听她的话说得情词悱恻,又动了不忍之心,真为她着想起来,便有些张口结舌。

若愚见夫人似乎要屈服给如莲,知道这时是成败的关键,忙站起接口道:“姑娘你的话很是,不过凡事要分个缓急轻重。头一则人家是惊寰明媒正娶的女人,你把惊寰拢到自己怀里,就算抢人家的男人。天下的男人多着呢,何必单抢人家的男人,还落个害一条人命?二则那个已看着待死,只等这个人去救命,你再羁住不放,眼看着她死,你良心上安么?三则人家已嫁准了这个男人,一世不能更动,男人要不和她好,除了死更没别法。你虽和惊寰定了嫁娶,可还没嫁准了他,现在断绝于你无损,依旧可以再嫁别人。你再细想想,我的话是不是?”

如莲听着已气得手脚冰凉,颤颤的道:“您要再说可以再嫁别人的话,我可要骂街!您真看我们窑姐没有一个好人,您再去细打听打听,不为惊寰,我还下不了窑子呢!”

若愚见她神色不好,忙服软道:“我错,我错,你不再嫁别人。”

如莲摇着头叹道:“要教你们一说,我要不绝了惊寰,他太太就算我害死的了?”

若愚点点头。如莲又转转眼道:“便是我绝了他,他要是还不和他太太好呢?那还怨谁?”

若愚听了知道这是个难题,一时对答不上,急得在屋内踱了几步。哪知若愚夫人却在旁边开口道:“这件事要问妹妹你呢。”

如莲道:“怎能问我?我和他断了还能管他的事?”

夫人笑道:“不然,这只问你是不是诚心和他断绝。你要是只为遮我们的眼目,教惊寰暂时躲你几天呢,那自然不会去和他太太好。你要是诚心和他断绝,自然要把他得罪的寒透了心,教他醒悟露水夫妻靠不住,自能想到结发夫妻的好处,定而翻回头去爱他的太太咧。”

若愚听夫人说话,万没想到她真有这样韬略和口才,说话竟如此老辣,便望着夫人猩红的小嘴,几乎要过去立时接个长吻。

如莲听着,眼泪已涌到眶里,一仰头又倒回去,咬牙冷笑道:“太太,您这话说的真绝,定要把我和惊寰中间的路,塞得不留一点缝儿。归总儿说,自然是您的理对。我只落了这下贱的身分,说什么也没用了。太太,我也是个女子,也和富贵人家小姐一样的盼嫁好男人。选得了惊寰,可真不易。您可别只为旁人打算,我要抛了惊寰,我们也是生离死别呀!”

说着就呜咽起来。夫人搂着她道:“妹妹,不是我狠心,我还真爱你。看出你和惊寰是一对儿,愿意你们到一处。可是你没看见他太太病的多们惨呢!你要亲眼看见,管保把你难过死。我怎能见死不救?所以来和你同量。明知是治一经损一经,但是他太太病在垂危,不救便死。你就是绝了惊寰,要往宽里想,往后不是还有乐趣么?”

如莲呆了半晌,忽然间立起,大跳大笑。跳完以后,才含笑对夫人道:“我应允您了,一定和惊寰决断。你们劝我的话,我全没入耳。我还是只为惊寰,他要为我把他太太气死,将来传说出去,他担不起这个坏名誉,在亲眷朋友中落个荒唐鬼狠心贼,往后一世不好做人。再说他父亲知道,也不能饶他。我苦命就自己苦吧,何必再害他受累。再说既闹出这个事,我也再没想望进姓陆的大门,早晚是要分手,罢罢,晚不如早!您二位请回,管保五天以内,我教惊寰和他太太睡到一张床上。咱们君子一言,请放心吧!”

若愚夫妇想不到两个人费了半天唇舌,说得全不中肯。人家所顾虑的却另是一宗事,不由得相顾失色。又听她说话这样斩钉截铁,知道她是牺牲自己终身幸福,顾全惊寰一时的名誉,所顾全的很小,所牺牲的很大,足见她和惊寰的情爱深到何等,都感动得叹息起来。夫人心里又十分替她惋惜,便含泪向她道:“妹妹,我只为救人才害了你,真对你抱歉。你要容我补报呢,将来有什么缓急,尽管去找我,我一定竭力帮助。”

如莲惨笑道:“谢谢太太,我绝不去骚扰太太。除非将来我死的时候,穷得没有棺材,倘或死在贵府左近,也许有善人求到您府上,那我也就看不见了。”

夫人听了惊讶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可别胡闹,你要寻了短见,惊寰也定活不了,那你简直害他们一家的性命。他可是千顷田里一棵苗呀!”

如莲笑着摇头道:“您说的,我这们容易死?请放心吧!我如莲宁害自己,不害别人。”

夫人惨然道:“咱们一言为定,妹妹多保重,我们走了。”

说着和若愚都立起身来,若愚还向如莲深叮了一句道:“姑娘,您可知道病人差一天是一天的事,您可别延迟时候。”

如莲狂笑了一声,问道:“今天二月初几?”

若愚道:“初二。”

如莲点着头道:“二月二,好,一过二月初六,他绝不再来。您请放心!”

说着眼泪直滚,又顿着脚一笑。夫人又道:“无论如何,我们今天的事莫告诉惊寰啊!”

如莲撇着嘴,斜目觑着她道:“您这话太瞧不起我了,我要以后反悔,方才何必答应?您二位快请吧,万一他这时闯进来,倒坏了事。”

一句话把二人提醒,仿佛觉得惊寰立刻便到,就匆匆的向外急走。如莲转脸见床上有东西放光,知道是那三件宝贝,他们忘记带走,忙抓起赶下楼去,把钻戒和珠花又递给夫人。夫人不受道:“这本是特意给妹妹留下的,你戴着玩吧。”

如莲更不说话,只把东西塞到她手里,便自回身跑回楼上进到自己屋里。只觉脑筋一阵麻木,轰然一声,便失了知觉。

过了半晌,听房外有人声唤,方才醒转。见自己正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沿,便挣扎立起来,才问道:“谁呀?”

外边应道:“馆子送了菜来。”

如莲才想起这是为那一对前世冤家预备的,便又问道:“带酒来么?”

外面又应道:“有。”

如莲叫道:“送进来!”

说完又一转想,忙改口道:“放一会,先叫个伙计进来。”

须臾有个伙计低头走入,如莲吩咐道:“赶紧到房后把国四爷请来,就说我请他吃饭。”

伙计答应自去。这如莲方驱恶客,又款佳宾,不知要生什么波折。正是:急风过,暴雨来,美人有滔天劫数;家鸡啼,野鹜哭,情场生匝地烽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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