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辞:

风和日丽,个中正好斗芳巧。闲寻风情,花枝沉醉了。莺燕仍啼,何故书声悄?非同调。严师去了,兰室生荆草。

右调《点绛唇》

话分两头。且说燕娘生产满月以后,寿春奶娘的家公起早走来,对婆子说,要主家称些银子用用。奶娘道:“待我对主母说了,称起在此。你明早来拿。”奶公去了。奶娘等燕娘早饭以后,乘间说起家公来此,因缺柴少米,要求主母还些银子用用,万乞主母应应急儿。燕娘见说,即去拜匣中取出银包,称起一块,有五钱重,递与奶娘。奶娘接了,即走过自己房中,将包头的乌帕包了,打一个结儿,放在床头枕边。次日早间奶公不来拿银,奶娘也不在心。下午些,燕娘没情没兴,走到后园丈夫的书房中闲散闲散,见床头上有一个乌帕儿,内边结着一件东西。打开看时,是一块银子,认得是昨日称与奶娘的。又把乌帕仔细审看,分明是奶娘一向包头的。又见床头上有一本小书,拿起来揭开看时,是一本春书,竟呆了一时。

燕娘向来见奶娘有几分姿色,恐怕丈夫勾搭,时时在心。况且自从生产之后,丈夫不时在外边安歇,心中早有疑惑。如今见了这些赃证,即沉吟暗想道:“此银是我昨日称与奶娘的,缘何到在此间?况此春书专写男女做事,何故倒瞒着我,不拿到我房中,反放在孤身独卧的床上枕边?这帕儿分明是淫妇盘头的,这书儿分明是我那王八看了做事的。袖了回来,一面走,一面怒火儿往太阳里爆出来。走到房中,便捉鸡骂狗说道:“做妇人家的,也该存三分廉耻。把别人的老公扯来自家身上留着,好不识羞!还亏你的老脸凑看些春书故事儿,一般做事。我雇你在此,要你抚养我的儿子,难道要你勾搭我的老公?”奶娘听见,起初骂时,还摸不着头,听到后边这两句,道:“分明是骂我了。这话哪里说起?”回言道:“大娘,青天白日,莫要屈骂了人。若做这样勾当的,天雷打杀了我。”燕娘道:“那天雷不来管你这样事儿。如今这勾当做也做去了,发恁么咒儿?”

奶娘鼻涕眼泪一齐滚下,道:“哪个看见,叫他来对理!”燕娘道:“你还要嘴硬?”这东西是飞到他书房里去的?”把帕儿、书儿袖中撒将出来,撒在楼板地上。奶娘拭拭眼泪,拾起看时,果然是自己盘头的帕儿,想道:这书儿在书房中不干我事,这帕儿是我昨日结了银子放在枕边,何故落在彼处?如今凭燕娘数落,也不回她,只是细想一番,想不着,只得低声去问跷脚丫头。莲女回报道:“我哪里晓得你们的事体。”奶娘见莲女回言唐突,不敢再问,想道:“等宫大爷回来,问他便知明白。待她有气力便骂,只不睬她罢了。燕娘见奶娘默默无言。又骂道:“见了赃证塞了嘴儿,原来夹了丫儿坐着。如今还瞒得哪个?”骂到后来,见奶娘不对理,越骂得高兴,竟把恶妇娼根、淫妇娼根都搬了出来。奶娘气愤不过,轰轰的走过房来,对了燕娘的耳朵连声高叫道:“啐,啐,啐!你把女儿一个个活活地溺死了,倒骂我恶。我离了老公三个年头,听见你夜夜抱了老公做事,倒骂我淫,你的春梦儿竟不醒了。”

燕娘就一掌打来,奶娘也一掌打去。燕娘伸一手来抓奶娘的头发,被头上线针一扎,放了一空。奶娘也连忙伸手,拿着燕娘的鬓儿,拔了一番,倒拔去许多鬓发。寿春见打惊慌,哭得飞灰喧天。跷脚丫头抱了,忙到灶边房内,报知老爹老娘。宫音问道:“为何相打?”莲女道:“大娘道奶娘与大爷勾搭了,只管骂,故此奶娘与大娘打闹。”宫音又问道:“勾搭可是真的,还是冤的?”莲女道:“今日大娘到书房,说道捉着赃证,不晓是真是假。”宫音夫妇随即走到燕娘房中,二人方才放手。宫音道:“做奶娘的,也须识个高低,不道这样放肆无礼。”奶娘回言道:“大娘狠狠地无端骂我,我实不甘心。”

燕娘见公公面前难说,扯婆婆过一边去,数长数短,轻轻告诉。宫音道:“贤媳妇也须稳重些,使下人敬服才是。如今做一出,又一出,却不被人笑话。溺头胎女儿,跌坏了丫头;溺二胎女儿,几乎溺死了丈夫,千亏万亏,亏了外甥女救了这命。就是前番拿周也可省的,你定要如此,教我老人家又费坏了一块银子。如今又是这样,竟不成一人家了。你看林家娶了令姐,不溺女,不浪费,不妒忌,家门愈加兴旺。不道我两上老人家,养了儿孙,娶了媳妇,指望享安,如今倒老苦了。万望贤媳妇忍耐将就些罢!”说完,两老自回房。见儿子媳妇不孝,相对凄凉,想起来不知如何结果,眼泪出了一番。那燕娘只道公婆来帮她骂奶娘,打奶娘,如今反说了自己一番,十分扫兴,又骂奶娘道:“你不要慌,你打得我好。少刻宫大爷回来,对他说知,要他明日告官究治。他若是偏心护你,我到娘家去,叫我爹爹送官,决不饶你。”此夜,宫芳在朋友家中吃酒,竟不回来。燕娘自家抱了寿春,喂些糕果,放在身边。奶娘独自上床睡了,想了一番,又哭一番,想道:“我若明日竟自归家去了,她说我勾搭她的丈夫,做破了,无颜而去,我的家公道我做事不谨,被主母逐出,必然打骂,有口难分。欲要仍在此间,今日打了一番,宫大爷一向惧内听妻,自然决不容我。便是宫大爷容我,我与恶妇是烟柴对赤眼,决住不得。万一明日逄老爹当真送官,累我家公用银,穷汉子得性命,决然难保。况且靠人家做奶娘度日,有何出头日子?在思右想,不如死了他,倒得个干净。又低低咽咽哭了一番,又想道:我若死在房中,她就好遮藏掩饰。我到大门外去死了,惊动了邻人耳目,她自然吃亏。又低低咽咽哭了一会,挨至半夜之时,听见燕娘与莲女俱已熟睡,起来寻了一根绳儿,悄悄开了房门下楼来。一路把门儿轻轻开出,到大门檐下,竟缢死了。可怜一个红娘子,顷刻魂飞枉死城。

次早,奶公起来,想道:“婆子约我昨日拿银,昨日因有事不去,谅必称到手了。今早饭米俱无,可拿来籴米买柴,过度几日又处。走到宫家门首,正是黎明时候,看他门外有一个死尸挂着,吃了一惊,连打几个寒噤,缩退了十余步,那寒毛就如旗杆儿一般竖起来。人定睛一望,“这却像我家婆模样。”

正在惊慌疑惑,周才出来开门,见门儿处处不关,想道:“昨日大爷回来,竟忘关了门儿,好不小心。一头走出大门,抬头一看,叫一声道:“阿呀!不好了,奶娘吊死在这里了。”飞跑转身到燕娘房首,叫一声道:“大娘,不好了,奶娘吊死在外边了!”飞也去叫自家家婆出来,相帮解绳。只见奶公在外边哭叫:“四邻八舍,我的妻子缢死在这里了,可怜可怜!”

周才叫妻子抱了下身,自己上凳去解那结儿,被头喉卡满,如何解得?飞跑进内,拿了刀儿出来,割断了绳,放了下来。邻人渐渐聚集,观看的甚多。里边跷脚丫头,因昨日燕娘与奶娘不吃夜膳,丫头将油腻多吃了些,刚刚起来,到马子边解手,听见一声“奶娘吊死了”,就不开马子,忍了一包水屎,走到楼梯脚边,却忍不住,一包水泄屎儿撒出在地,竟到外边来看。那燕娘在床上也听见一声“奶娘缢死了”,忙忙穿衣起来,收拾些首饰银子带在腰边,走下楼来。一脚踏着水泄屎儿,溜了一跌,跌得屁股疼痛,爬起来,叫一声“嗳唷”,把手去挪一挪,摸着一把屎儿,将来一闻,是活臭的臭粪,也不暇去洗,将衫儿把手一揩,忙到后边开了后门,一溜儿到娘家去了。内边两个老人家听见说奶娘缢死了,宫音慌忙摸衣不着,摸着老娘的衣裤穿了走出来。老娘也慌忙摸衣不着,摸得老公的衣裤,着了走出来。看时,只见墙门外拥挤了许多人,又听见奶公连声哭叫道:“我的妻儿好苦嗄!可怜嗄!”宫音见了这个光景,捶胸顿足,将老娘扯了,竟自进去,叹气道:“咳!好个孝顺的儿子媳妇,她自身做事自身当,我们老人家管不得这许多!”看见身上衣服都错穿了,方才换了转来。周才忙去寻主人宫芳,寻着在朋友家笑话。周才晓事,近前叫道:“大爷,老爹有话要说,请大爷即速回去。”宫芳道:“老爹有恁的话?”周才道:“大爷回去便知。”宫芳别了朋友,走出弄坊,周才附耳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宫芳听了,摇头跌足道:“唔!可恨那不贤的妇人,又做出事来了!”忙到门前,人丛里挨进墙门,一头去见爹娘。宫音见儿子,顿足道:“好个孝顺媳妇,做出事来,逃到娘家去了,害得我老人家好苦!”宫芳道:“原来这不贤之妇已逃回去了。老父老母不要心慌,事已至此,不过是缢死的,料然不至偿命。只是又要用些银子”。

未曾说完,只见丈人逄年已来探望。原来燕娘开了后门,蓬松了头发,穿一件随身旧衫,后边有许多臭屎,走到娘家,满门吃惊。逄年与田氏问她,她气喘吁吁地说不出声。田氏现三问她,她才扯过母亲到一角边去,说了两声,如此如此。逄年早已听见,跌足道:“咳!好个女儿,不争气!怎么好?”说了就往外走。走到女婿家来,挨入墙门,忙忙进内。宫音道:“亲翁,此事怎了?”逄年道:“都小女不贤,有累亲翁亲母。但是如今时世不好,倘一经官,便千金也了账不来,人又吃了亏。须是放出主意,调停事体为妙。”一面叫周才到棺材铺中买一口棺来,把尸儿贮着;一面同女婿邀奶公进内厅坐下,叫亲翁去邀了左右十邻来。那左右邻俱是小家,向来原是趋承官家的,一邀都到。请女婿作速买办酒肴,设筵请众。少顷,酒已完备,逄年劝众人吃个风花雪月,流星赶月,先送邻人俱是二两一封,打发散了。独留住了奶公,说道:“人已死了,不可复生。你呼天叫地,也是无益。纵使经官,不过用些银子,好了众人,不如你自家得些罢了。”随即拿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一个穷汉,见了白白的银子,自然口软,假意作势,又添了十两。夜深之间,要奶公领了尸棺,着管家们抬了,竟去安葬。此一番,宫音又用去了若干银子。

看官们,你道奶娘的帕儿如何忽在书房?只因此日早间寿春拿了玩耍,宫芳抱到书房,放下在那边。这日宫芳到朋友家去,不料自家有了妒妇,生出上番大祸。正是: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妇悍夫多辱,儿骄父有冤。

且说寿春到七岁,请一位先生在家读书,取名宫榜。刚刚拜了先生,开得簿面,便哭将起来,口中连声说道:“我要妈妈嗳,我要妈妈嗳。”哭了半日。燕娘叫跷脚丫头抱了进去。以后总是读一日倒歇两日。读得一年,一本“赵钱孙李”,读不到《百家姓》终罢了。八岁上,又换先生。先生见内里爱惜,只是胡乱混账,一本“天地玄黄”,读不到“焉哉乎也”罢了。九岁上,又换先生,姓金名重。上学过了几日,金重见他顽劣,就打了两下。宫榜回去,对娘眼泪出,骂先生道:“狗娘养的打我,我不去读书了。”燕娘也就眼泪出,两个哭出许多腔调。宫芳骂了两声,送到学堂。燕娘即叫周才上覆先生,说请先生要教儿,不要打儿的。先生回言道:“古人说的好:‘教儿须用打黄荆,不打黄荆定不成。’又道得好:‘一片抚情竹,专打书不熟。’岂有教儿不打儿之理”?但是在内边由得大娘娇惯,读书又不能如此。”先生这一番说话,说得周才有口,竟不传进。

又过了数月,将到端阳,毕竟话不投机,先生解馆而去。宫芳只得送完了修金。端阳后,又另请一位先生,姓马,名变豹。此番来的先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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