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玻璃窗外的太阳偏斜了,透过窗边倒垂的芭蕉叶丛射进零零碎碎的黄光来,直窥着那板壁上挂的一本日历。

白胖的圆脸,有着一对阴锐眼睛和两撇浅八字胡的赵军需官,用手指很凶的揭开这一张日历,愤愤的扯它下来,便掉过胖脸来粗声喊道:

“赵得贵!天天叫你记得撕日历!撕日历!你看你又忘啦!哼,一天到晚就只晓得去和别的勤务兵叉麻将!……”

他这宏亮的喊声,震得屋角都起着回响;在他坐的台子旁边,他那围着白纱帐的眠床上,摆成一个大字形,横躺着就睡熟了的陈监印官,也都一惊的睁开他那苍白瘦脸上的眼睛皮,从两条眼缝凸出那模糊的网满红丝的眼珠,莫明其妙的看一看,立刻又闭拢眼皮,张开死鲈鱼似的嘴,现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齿尖,“呼——哈”“呼——哈”地又打起鼾来。

穿着灰布军服的赵得贵,蹲在床的斜对面,在那靠壁堆了一排银元箱和煤油箱之间,地上密麻的排着十几盏红色圆灯坛的美孚灯。他正在一盏一盏地灌进煤油去。忽然听见赵军需官的喊声,吓得拿着油罅的手一抖,一股煤油一偏就泼在地板上。

“你傻啦!”赵军需官愤愤的用手掌在面前的账簿上一拍,就站起来。“你看又把洋油泼满一地!这么不小心!虽是公家的东西,也要晓得爱惜!喂,过来,我问你!”

赵得贵不高兴的嘟着喇叭管似的嘴站在他面前,忸怩地用两手的指头扭弄着胸前灰军服的铜钮扣。

“喂,还有一桶洋油哪里去了?”

赵得贵一惊,知道那件事被发觉了,不由得慌乱了一下;但他镇静着,很快掉过脸去伸一根手指指着前面那排煤油箱:

“那不是?十箱,通通在这里。”

“不,我不是问你这十箱。我是问你从前那十箱。”

“军需官,你不是看见那十箱是一箱一箱用完的?天爷在上,真是!”

“不,我不是问你那十箱。我是问你从那十箱里一点一点匀出来的那一桶。”赵军需官说到这里,嘴唇恶狠狠的张开,两只眼睛却笑着,偏着头,在审察着赵得贵的脸色。

“没有。”赵得贵斩截地回答。“真的没有。”

“哼,说谎!”赵军需官怒怔一对眼珠子。“在我的面前,你还玩什么花头?把手放下来,别弄着钮扣!你来了这样久,还一点规矩都没有!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说话的时候要好好立正!你在我的面前什么都不要紧,但撒谎可不行的。那桶洋油……我是说你卖给恒丰祥家管账先生的那桶洋油!”

赵得贵的脸通红了,红得就像一块火砖。他的两手直直垂着好像没有地方搁似的,一面扭弄着军裤的裤缝,一面答道:

“哪里。没有。”

“你还嘴硬!你卖给那管账的刘先生是多少钱我都知道了!就是叫你到恒丰祥去送洋油来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你碰见高妈没有?”赵军需官的两眼又含着笑了,眼光阴锐的紧盯住他,像要直透进他灵魂里面。

赵得贵的脸更红了,避开赵军需官的眼光,颓丧地垂下头。

“我说给你听。那天恒丰祥请老太太吃饭,高妈跟随去的,她就在柜房碰见你!”赵军需官说到这里,立刻拿起一支白金龙香烟来,含在嘴上,用大指捏开打火机,一点纯青的火就跳起来。他燃了香烟之后,使劲的吸了一口,把一团白色浓烟吹在赵得贵的脸上。他闲适地鉴赏着他脸色的变化。

赵得贵忽然抬起脸来,脸由红转青。

“哦,军需官,我那天回来的时候有一件事忘了报告了。就是那天军需官叫我去叫的洋油是十二箱,当时老太太说拿两箱送到公馆里去。”

赵军需官的心咚的一跳,赶快瞪他一眼,打断他的话。接着就慌忙射出眼光向前面门口一扫;幸而门口那儿是空荡荡的,透着一片光。眼光收回来的时候,看见陈监印官仍然在床上横躺着,一点也没有动,从死鲈鱼似的嘴里“呼——哈”“呼——哈”地在大声打鼾。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

——哼,这家伙居然要报复我!——他这么想着,便圆睁两眼愤怒了。想拿起手掌来铁铁实实的打他几耳光。但他立刻记起那两箱洋油的事情和这家伙曾经知道的这两箱洋油以外的许多事情,他又才勉强把鼻孔里粗大的呼吸和缓下来,但仍然两眼不瞬的瞪着他的脸。他这样感慨地觉着:

——以为说用自己人作心腹,谁知自己人竟是他妈的心腹之患!是的,我早迟一定要撤掉他的!

“哈,我也当了禁烟委员了!”忽然旁边这么喊了一声。

两个吓一大跳,都赶快严重的把脸旋风似的掉过去,一看,门口那儿空荡荡的,并没有别人进来,就只陈监印官仍然横躺在床上,两眼闭住,咂咂嘴,又大声打起鼾来。但随即鼾声又停止了,咂咂嘴: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

赵军需官和赵得贵都皱着眉头忍不住笑一笑,互相看一眼。

“自然自然!”陈监印官又动着他那死鲈鱼似的嘴唇模模糊糊说起来了。“呃。……呃。……这虽然可以弄它几万,但也……不过……呼——哈……呼——哈……哪里哪里……”

赵军需官哈哈笑了起来。

“哈哈!”赵得贵也笑了起来。

赵军需官立刻皱着眉头,鼓起两眼瞪着赵得贵。

赵得贵赶快把嘴闭住了,但还是忍不住:

“嘻嘻!”

“有什么好笑!”赵军需官把脸沉了下来。

门口忽然黑了一团,随即出现一个头在那儿探一下。

“哪个!”赵军需官大声喊道。

陈监印官忽然停止鼾声,吓得睁开了眼睛。

门口那一个头也进来了,是一个小勤务兵,端正地站在门口:

“报告军需官!监印官在这儿没有?有公事请他盖印。”

陈监印官睁大两眼愣了一下,随即坐了起来,看了那小勤务兵一会。

“呵呵!”他恍然地说。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就走。但走不两步,他却又一愣的站住了,向那勤务兵说道:

“你去,我就来!”

随即他就转身到赵军需官面前来了。

“表哥,”他说。“我跑来等你就等睡着了。请你借五十块钱给我。”

赵军需官皱紧眉头:

“你下月份的薪水不是已经支去一半了么?”

“监印官!”那小勤务兵又喊道。“那公事等着盖印的。旅长说,那是清理官产的一件,等着就要发出去的。”

“晓得了!就来!”陈监印官愤愤的瞪他一眼,随即又掉过脸来嘴角含笑地望着赵军需官。

“喏喏,我这算作是私人向你借的好吗?”

赵军需官笑了一下:

“我自己哪里有钱呀!你晓得。”

“那么你把下个月那一半支给我,好吗?”

“我算给你听:现在各营连的伙饷,上个月的还没有发,征收局拨来的款子也还没有提到,太太前天还叫我送三千块钱去,……你看我们这一个月亏空了这许多,现在就只希望那两笔官产收来救急!这是你也晓得的。好了,你赶快去把那件公事印好发出去吧,我对这正等得急呢!”

“啊呀啊呀,我才向你借几十块钱,你就给我报了这许多!我又不是来查你的账的!”陈监印官有些气愤了。“自然我知道你等得急!为那官产的事情,那事主陈大兴前天不是提了一包东西到你家里么,你还说你没有钱!”

赵军需官脸红了,立刻带着责备的声音说道:

“表弟!你别胡说八道!”

“我只要你把那下一半支给我。”

“此刻没有现钱呀!”

“那么票子!”

“票子也没有呀!”

“啧啧!唉,你这人,真是!”陈监印官急得脸红筋胀的跳起来了。

“好了好了,”赵军需官赶快陪着笑拍拍他的肩头。“你去把公事办了来再说,好吧?你看你那勤务兵还在等你呢!”

陈监印官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就转身跟那勤务兵出去了。

“嘻嘻!”赵得贵还望着他出去的背影笑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赵军需官立刻瞪了赵得贵一眼。“哼,一点规矩都没有!去把洋灯通通上好了来再给你说!”

赵得贵嘟着喇叭管似的嘴向满地美孚灯那儿走去;但立刻他又站住,迟疑了一下,就转身走来了。他站在赵军需官的背后,嘴唇先动两动,两手的指头扭弄着胸前的铜钮扣,然后说:

“军需官!我今天遇着我家大伯伯,他是听见军需官要放禁烟委员的消息跑来了!”

赵军需官对着面前摊开的一本流水簿子坐着,只微微偏过半面脸来,挺着颈根,楞着两眼听下去。

“他说,给军需官道喜!他送了四块腊肉两只鸡来,我都交给老太太了。大伯伯说,他们这些年因为年成不好,租谷不好收;去年江防军打来的时候,他又很吃了不少的亏;并且去年他的佃户和别的佃户还闹了一次抗租的风潮;……今年有些敷不下去了!他说,一笔也写不出几个‘赵’字,少不得来求求军需官,将来赏他一个小委员……”

“晓得了!”赵军需官粗声的说,心里却不高兴地想:

——哼,你家大伯伯!他大概忘了去年我们打败仗退走的时候,送几口箱子到他那里去寄放都不肯!哼,他现在也记起了军需官……

他一想到这里,却也觉得很高兴:

——他究竟也来找我来了!但他家二伯伯还不敢来找我呢!那一个有着络腮胡的二伯伯,记得当母亲守寡的那年,他们在祖坟山办清明酒的时候,当着那许多人,他是怎样一手指着天,一手拍着屁股,诅咒地说要怎样的看见我们“披襟襟,挂柳柳”呵!好,我将来就要坐着拱竿的绿纱轿,轿后跟着两个背盒子炮的勤务兵打他们门口闯过去给他看看!……

他兴奋了起来,立刻把颈根一挺。他把香烟插在嘴角,半闭着一只眼睛,挺舒服的吸了一口,让两条白色烟龙打鼻孔从容不迫地直爬出来,轻轻飘散。他又想起将来到差以后的计划来了:

——不错,将来我的手下至少也要派四个小委员。老婆的弟弟自然是一个。前天恒丰祥老板曾经向我讲起他少爷,那恰恰是由他经手帮旅长又买一份水田的那天讲起来的,那自然是不好推脱的啰!还有……

他越想下去,好像觉得自己已不是坐在旅部的军需室,而是禁烟事务所的委员室了。

抬头一看,在他坐的办公桌前那明亮亮的玻璃窗外,天井里的黄色阳光更加明亮起来,好像在发笑。窗边五株黄了叶尖的芭蕉看来都好像特别光亮。他于是快活地摸着自己浅浅的八字胡喊道:

“赵得贵!去给我喊一个理发匠来!”

他掉头来看时,见赵得贵正在给美孚灯们上煤油,他又才恍然地阻止他道:

“哦哦,现在不忙吧!”

陈监印官跌跌撞撞走来了,两眼慌张地,在门槛上把脚尖踢了一下,他身子一撞,青毛织贡呢马褂的袖口就挂在门边的一颗铁钉上,撕了很大一条口。他皱着眉头看看,骂一声“妈的”就进来了。他伸手拍拍赵军需官的肩头,很严重的把嘴凑到他耳边,悄悄说:

“喂,表哥!我刚才印公文的时候,又听见李参谋在隔壁——”

赵军需官立刻严重地给他递一个眼色,掉转头去喊道:

“赵得贵!去给我泡一壶茶来!哪,就拿前天王营长送来的那普洱茶,泡浓点!”

他看见赵得贵拿壶出去了,才望着陈监印官让他说下去。

陈监印官好像忽然机警了起来似的,跟着赵得贵追到门口,见赵得贵去远了,还向外边的一间房间看一看,只见远靠那边窗下的四五个录事都在静悄悄的伏在桌上抄公文,他又才转身走来。

“嗨,这家伙又在那儿发牢骚了!”他脸色很严重的说,两只好像睡不醒的网满红丝的眼珠竭力睁大着。“我听见他好像又在向着余参谋和沈军医说,——余参谋这人倒无所谓;我顶厌恶的就是那‘吃洋杂碎’的东西!他是什么东西?一个外国医院当看护出身的,一个吃洋教的家伙!他给参谋长做过一回媒,妈的就‘扬’起来了!那回当着旅长面前他还故意问我:‘喂,你那天买了半打香水是送给谁的?’害得我挨了太太的一顿好骂!——呵唷,我又扯远了,还是说回去吧。我听见李参谋说,他说,妈的,今年的禁烟委员,参谋处竟一个都没有得到!他说他们这几年是怎样跟随旅长转战了几多地方,每次他们都在前线,上半年赶走江防军那次战争,他在挖断山还几乎受伤!呵唷,丑死了!他受什么伤!我从壁缝里一看,周团长也在那儿。他向周团长说,他就要接吴参谋长去了。你知道吴参谋长和周团长是拜把的弟兄……”

赵军需官越听越皱起眉头,着急地看着他;他说了这一大堆,还摸不清他所要说的要点是什么。于是打断他的话,抢着笑道:

“喂喂,你究竟要说什么吓!”

陈监印官被他这突然的一问,说不出来了,好像他的思路被塞住了似的,苍白的瘦脸急得胀红起来。

“我……我的意思是,如果参谋长——”

他的话又被打断了。因为门口忽然闪进一个旅长的马弁——吴刚——来。吴刚是一个圆圆的小白脸,两腮红喷喷地,像一个苹果,拦腰围的黄皮子弹带和挂的盒子炮都在闪光。他一跨进门槛,老远就伸出手指指着陈监印官喊了起来;他故意不喊他监印官:

“哈,舅老爷!我哪处没有找你去来!太太叫我来叫你吃晚饭后到公馆去一下。”

陈监印官着急地红着脸问:

“太太叫我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吴刚回答着,却挤一下眼睛,之后,他就伸出一只手掌到赵军需官面前:

“军需官!支五块钱给我好吗?妈的,昨天晚上又输他妈的了!”他一面说着,看见桌上有一架长方镜子,他便顺手拿起来照着自己擦满雪花膏的脸。他偏着脸这边看看,又偏着脸那边看看,见鼻尖与鼻翼之间的凹陷处有一粒雪花膏还没有搓匀,他便伸一根手指擦它一下。之后,就对着镜子撇一下嘴唇。

赵军需官从吴刚的军服下面的裤腰带上拉出一个绣着一朵粉红色牡丹花的香囊来,笑道:

“哈,你这是哪里来的?你的钱不是输的吧?”

陈监印官的脸色顿时严重起来:

“嗬!这不是秋香的吗?我有回看见她在太太房里做的!”他喊着,同时皱着鼻子向吴刚幌了一幌。

吴刚登时脸通红了,马上把香囊扯了回来,转身就跑,一面说:

“呵呵,旅长要走了!”

赵军需官举起一只手来喊道:

“喂,吴刚,你今天下午去不去接‘你家的’参谋长?你帮我问候他,啊?你就说我有事不能来!”

“晓得晓得。”吴刚不停的跑着,一面掉转头来连连回答。“我去不去还不定——”

他的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猛撞一下,砰的一声响。他吓得倒退一步,一看,是一个刚跨进门槛的一个马弁——伍长发。

伍长发是一个油黑脸的大块头,他那围在腰间的黄皮子弹带和挂的盒子炮在他那庞大的腰围上鼓了出来,更显得他的蛮气。他铁桩似的站在门口边,一手摸着胸口被撞痛的地方,圆圆凸出一对眼珠直瞪着吴刚,嘴唇恶狠狠的颤动着,好像要咆哮出来。

吴刚也圆睁一对眼睛瞪着他,侧着身子,一溜的跑出去了。

“哼,妈的兔子!”伍长发见他跑远了才咆哮出来。他走进来,愤愤的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床的木架子都嚓的一声。

他伸手在赵军需官的烟罐子里抽出一支香烟来。赵军需官皱一皱眉头。

“你晓得吧,”伍长发一面吸着烟,一面向赵军需官说。“这家伙是什么东西!擦雪花膏,在旅长面前献媚,妈的,所以旅长什么都喊:‘吴刚,拿烟来!’或者,‘吴刚!拿尿壶来!’你以为他能上火线么?——屁!”他拿着香烟的右手伸出中指就愤愤的在左掌上戳了一下。“就因为他长得漂亮,旅长才向吴参谋长把他要来的,妈的,狗东西就狂了!监印官,你晓得,前天太太还骂他呢!叫他不准妖精妖怪的!——哦哦,监印官,太太请你晚饭后去一去。”

“我晓得了。”

伍长发忽然发现桌上那一架明晃晃的镜子,他便拿了过来照着自己的脸。那虽是常常照的脸,但自己猛然一看时也吓了一跳。那是怎样油黑的脸呵,凸出的额头,粗乱的眉毛,有点向左歪的鼻子,一个大嘴巴。他皱着两眉就摇一摇头。

“军需官,”他掉过头来笑道。“你是懂相法的。请你帮我看看今年走的眉运倒底好不好?那天一个看相的向我说,一到走眼运就好了,对不对?”

赵军需官不屑地白他一眼,随口说道:

“很好,你的眉运。但是我们还有许多公事呢!”

伍长发赶快陪笑道:

“呵呵,对不住,对不住。我改天再来请教你,好吗?”他红着脸一面把镜子放回桌上,一面自言自语着:“他们说我今年的眉运是桃花运呢!”见没有人答理他,他于是站了起来,转动着头在房间里四面望望,使劲的吸了一口烟就走出去了。

“唉唉,真要命!”赵军需官皱一皱眉头,赶快把烟罐关了起来。但他随即又后悔了,觉得这忽然给伍长发以难堪,似乎不大好,因为对于他将来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他就这么惘然地望了那伍长发刚走出的门口一下,想:

——我下回应该要谨慎些才好!

“你刚才的话不是还没有完吗?”

“呵呵,”陈监印官见赵军需官突然问他,立刻又紧张起来了,严重的睁大着两眼说下去:

“我是说,我刚才看见李参谋同周团长到郑秘书房间去了,旅长正在那房间。我很担心我们这委任状还没有下来的时候,他们会在旅长面前说什么呢!”说到这里停下了,嘴巴张开,现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齿,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赵军需官的胖脸;好像说,你看怎么办?

赵军需官也怔住了,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不说话。他感到有些焦燥起来,伸手到桌上去拿香烟,但一见陈监印官拿出一盒茄力克香烟来了,他便把手从桌上缩回,在陈监印官那盒子里拈出一支香烟来,点燃,含在嘴上,竭力安慰着自己似的说道:

“我想,很难吧。那天太太不是说过,我们这防区内的三县,旅长已向司令官在电话上说定,决定你,张副官长和我,我们三个?大概——”

“不,很难讲,”陈监印官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斩然地说。“旅长的脾气你晓得,比如上半年打回这里来的时候,他原说把烟酒公卖局给我的,但后来他又让给周团长兼差去了!他就是二心不定,怕人家说闲话!”

赵军需官的心这回可着着实实跳了一下,后脑上好像被谁击了一下似的,有些发昏了。他立刻感到这危险首先就袭到自己身上。——陈监印官和旅长是直接的亲戚关系,张副官长和旅长从小就一块长大的,就只有自己是……

想到这里,全身都发烧起来了。他站了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来,立刻又坐下去。他心里感到非常的慌乱。

“你借五十块钱给我好吗?”陈监印官忽然说。

赵军需官的心里恍然明亮了一下:

——哦哦,原来为的这个!

他才宽慰的吐出一口气来。但他一想起李参谋这家伙确也活动得最厉害,天天跑到周团长家去打牌,前天晚上喝醉了回来还大发牢骚地谩骂……他又觉得陈监印官的话不无原因了。他看着陈监印官的脸犹豫了一下。

“真的,今天没有钱,明天好吧?”

“可是我今天真是等着钱用。请你帮我设设法吧?”

——妈的,这东西今天硬要要挟我!——赵军需官愤愤的想,但嘴角却强笑着说道:

“好吧,晚上怎么样?”

“好,就晚上吧。”

“喂喂,”赵军需官立刻把声音放低,笑一笑,说。“你晚饭后见着太太的时候试问一问那委任状,如何?”

“报告!”

一个宏亮的大声忽然在门口那儿喊了起来,两个都吓了一跳。

赵军需官赶快昂起头,很神气的应道:

“可以。”

但一见走进来的是一个高个儿,大脑壳,满脸放光,一嘴胡子,笑嘻嘻的张副官长,赵军需官便不安的跳了起来:

“呵呵,是你呵!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你进来就是,怎么喊起‘报告’来了?请坐,请坐!”

他慌忙说着,连连点着头,让开自己坐的椅子,伸开两手陪着笑。

“哈哈哈!”张副官长宏亮的笑了起来,同时举起穿着灰哔叽军服袖子的手来,手掌在脸前动两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就只你们两个,悄悄的,在耳朵逗耳朵。哈,我想,他们一定有什么好事情。什么好事情?一定是陈监印官的事情,是吧?”

他说着,就对陈监印官挤挤眼睛,随即就把冲着大葱气味的嘴凑在陈监印官的脸前,很严重地悄悄说:

“是吧?昨晚上白玫瑰那儿好吧?”

陈监印官的脸通红起来,连耳根都红透。

“哈哈!对啦!一定是白玫瑰了!刚才吴刚跑来向我说,今天早上他在白玫瑰家门口碰见你红着一对眼睛出来。哈哈,对吧?”他把脸离开陈监印官的脸了,但随即又凑拢去,悄悄说。“那货儿是小脚,是吧?”接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陈监印官带笑的瞪他一眼,拿出烟盒来,自己拿起一支烟,就把烟盒送到张副官长面前笑一笑:

“副官长,请抽一支烟呵!”

“哈哈!”赵军需官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你已经上手了吗?唉,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

看见张副官长拿起一支烟来,赵军需官便捏燃打火机凑到张副官长的烟头上去。张副官长点点头说:

“磕头磕头。”便把烟抽燃起来。

赵军需官见赵得贵把泡好的一壶浓茶拿了进来,他便赶快倒一杯,放到张副官长面前。

“副官长!你尝尝看这茶好吗?这是王营长这次保送那批鸦片烟到省城去了回来的时候带来的。你看还不错吧?”

“磕头磕头。”张副官长又对着他放下的杯子点点头说,赶快把嘴唇凑到杯子边去,但他浑身一抖,赶快又把嘴离开杯子了,吹了一下,咂咂嘴,然后点头说:

“呃,还不错。军需官,旅长问你,由王营长经手的那些刚招来的新兵饷册送来没有?”

“已经送来了。”

“还有,”张副官伸手到灰哔叽军服袋子里掏出一张蓝格电报纸来,脸色严重地说。“这是旅长刚才交给我的一个电报。哪,你看。旅长这次新买的五百支步枪,大概后天就要运到了。只是划拨的这一笔款旅长问你准备好了没有?旅长说,外国人那方面是绝对不能失一天信用的!这是最后付的一部分余款,他们已对我们很通融了!”

“准是准备好了!”赵军需官说,忽然皱着眉头,掉过脸来给赵得贵做一个脸色叫他出去了之后才说。“只是周团长的烟酒公卖局还有三千块钱没有缴来呀!有人说他扯去买手枪去了呢。”他把‘买手枪’三个字说得特别重,故意严重地看着张副官长的脸,觉得这就给周团长报复了一下。

张副官立刻跳了起来: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也严重地圆睁两眼紧紧盯住赵军需官。一会儿他又伸起一只手掌搁在生满一圈胡子的嘴边,悄声对着赵军需官的耳朵说:

“我早就知道他有野心的!我早就向你说过,是吧?我们看吧。”

他愤愤的坐了下来,手在桌上一拍:

“哼,其实从前他那团长的位置还该我的!他是什么?他不过是从敌人部队里拖了一营多人来的营长!”

他把手又向前一举,更兴奋地:

“说起来,这又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从前我和旅长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副官长!”陈监印官插嘴道。“这回的五百支枪运来的时候,旅长不是又要成立一个补充团了么?我想大概是该你的了!”

张副官长郑重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一口气:

“很难说,”他想说:恐怕是该王营长的吧?但他竭力抑制着,把话转到另一方面去。“吴参谋长不是今天要到了吗?这就不知道他要捣些什么鬼呢!从旅长的口气里,似乎也在诧异着,怎么吴参谋长的假期还没有满,就忽然回来了呢?不过旅长有许多事常常二心不定的,假使吴参谋长一回来,他和他一商量,事情又不晓得会怎样变化呢!”随即他又把一只手掌搁在嘴边悄声说。“我们这里都不是外人。照我看来,旅长应该要赶快抓些实力在手上才好!不要光是顾面子,怕人家说闲话。什么私人不私人,实力抓在自己人手上就是自己的!吴参谋长这人很难说,上半年的那次战争以后,旅长不是知道他同周团长在和江防军私通消息?虽是还没有证据,但终是靠不住的!对吧?”他说到这里,就伸出食指在空中一点。“而且这回吴参谋长请假回家去买了一座大洋房,还有几百亩田,请问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而且他买的这些财产就在江防军的防区内呢!如何?”他兴奋的向前摊开两手,偏着头直看着赵军需官。他看见赵军需官也严重着脸色点了点头。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他想:

——这些话给赵军需官说了是再妥当不过的。

“其实呢,”他息一会又说。“旅长虽是很英明,但有许多事情总得我们大家替他想想才好。人家说,‘亲戚!’不错,亲戚!怎么样呢?难道亲戚不对么?其实现在的世事只有亲戚才靠得住!照我看,现在这拖队伍的风气是很不好的,有许多人在这个部队当连长,一拖过去就是营长,再拖到别的部队去是团长,再拖,旅长,再拖,师长,真是谁都想干!所以我敢说只有亲戚才靠得住!”他说完,觉得很痛快,于是射出明亮的眼光扫了面前两个人一眼。

“啊呀!”他忽然诧异的叫起来了,伸一根手指指着这所谓亲戚的陈监印官那撕破了的袖口。“你那是怎么弄的?”

陈监印官脸红一下,但为了表示自己的慷慨,他便抓住那毛织贡呢马褂袖口“嚓”的一声索性把它撕了下来,丢了开去:

“这是刚才挂破的!反正我打算重新做它一件!”

赵军需官见正经话要岔开了,赶快抢着说:

“副官长!你听见李参谋又在骂我们吗?他又在说今年禁烟的事情……”

“什么?”张副官长立刻跳了起来。“这家伙如果再捣蛋,我说过,我的拳头是不认人的!说起来,我同旅长年青的时候就一道拖辫子,我还怕他什么吗?而且我听说这回的清理官产,那吃洋教的宋保罗还送了他一笔不小的数目呢!怕我不知道么?像那天晚上他那样子装疯发脾气,我真想捶他一下!他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从前吴参谋长当团长时候的一个马弁!妈的,他竟当了少校参谋!”

赵军需官淫猥地笑一笑,悄声说:

“副官长,他们说他和吴参谋长一床睡过呢!”

“哈哈,那真才他妈的丢——”张副官长忽然把下面的话打住了,因为门口那儿正送来一个喊声:

“赵军需官!”

他便很严厉地望着门口。

赵军需官也严重的向门口望着,随即抢过去几步喊道:

“呵呵,余参谋么?”

门口一黑,余参谋就走了进来。这是一个瘦瘦的尖下巴的长条子。他一看见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都在那儿,便迟疑地在门槛边站住了,带着一种抱歉的脸相,伸手抓抓后脑勺。

“呵呵,你们有事,我回头再来。”他说着,就赶快转身。

赵军需官抢着喊道:

“呵呵,我们没有什么事情。余参谋,你是不是来拿你支的钱?”

“是的是的。”余参谋就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对不住得很,我这儿的零钱没有了。晚上你再来拿好吗?哦,余参谋,我请你在这儿谈几句话,好吗?”他边说,就边向余参谋点头向门外走。

就在这当儿,忽然听见隔壁那面的大天井中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就听见吴刚大大的喊了一声:

“旅长下来啦!”

接着就听见许多很熟悉的马弁们的脚步声都向着天井那方跑,跑得轰隆轰隆地响。在这些脚步声中,还夹着一群洋狗的叫声,“汪汪汪”地好像在争先恐后一连串跑了出去。越跑越远,声音也越叫越小。

“呵,旅长走了!我去!”张副官长慌忙站起来,抢在赵军需官之前就跑出去了。

陈监印官一听见旅长走了,好像松了一口气,立刻就打起呵欠来了,眼眶滚出来两颗泪水。

“我也过瘾去!”他自言自语地,也跟着跑了出去。

赵军需官见房里空了,就又把手一伸,让余参谋回进房间来。

余参谋不高兴地想:

——唉唉,真气派!把人家这么带出带进的!难道我是你的什么东西吗?

但他勉强使嘴角强笑着,抬起脸来望着赵军需官。

赵军需官从袋子里拿出一包银元来,放到余参谋手上:

“这里是三十块,”他的脸红了一红,说。“刚才我说没有零钱,是因为陈监印官在这里的缘故。请你先拿着这,好吧?其余的今晚上再拿,好吗?”他觉得自己的脸这一红,虽然很讨厌,但又觉得这也好,因为这使余参谋看来是一种真诚的表示。

余参谋好像很感激似的笑了起来,但他立刻又不笑了,因为张副官长正一路喊着闯了进来:

“唉唉,我真糊涂!赵军需官,我的那张电报呢?快些!旅长在营门口等着我呢!”他慌慌张张抢上前,拿起那张电报又慌慌张张跑出去了。

赵军需官又估量了面前的余参谋一下,就大着胆子说道:

“余参谋,听说李参谋刚才又在骂我,是吗?”

余参谋吓了一跳,目怔口呆地看了赵军需官好一会儿,才摇一摇手说:

“呵呵,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不,我听见的。他不只骂我一个,他是在骂我们许多人呢!”他把“我们”两字着重说了出来,显然是把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等人也包括在里面了,他觉得这更显出自己说话的力量。

余参谋觉得为难起来了:

——我自己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才好呢?

他迟疑着,最后是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模糊说道:

“我真没有听见什么,不过,像李参谋那样一个草包,说话是很随便的,我想他难免有时伤着人的地方。”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见赵军需官只是笑望着他,不开口,而那笑简直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笑。他心里有点迟疑起来了。

——怎么办呢?——他想。要走开又不便马上走开。他于是把自己立在一种调人的地位又说下去:

“比如那天他喝醉了回来,拍着桌子骂,那的的确确是在骂勤务兵,但恰巧你进我们房间来,那……那……这个……那的确是你,不,那的确是大家的误会。其实这些小事都见不得许多净……至于他刚才,只是向我说他今天要接参谋长去。”

赵军需官觉得从他口里得到的话已很够了,见他把话转开去,他也就顺着他转开去:

“哦哦,参谋长今天回来了?糟糕,我今天简直没有一点空。请你见着参谋长的时候,顺便帮我问候一下吧。对不住。我今晚上一定在这儿等你。”

他把余参谋送出门口,看见那又白又红的瓜子脸儿的李参谋,穿着一套青哔叽的军服站在走廊下天井边的阶沿上,左手叉腰,右手拿着一根马鞭在指着远远的一个马夫喊道:

“马还没有配好么?妈的,你在干什么的!”

赵军需官于是故意拍拍余参谋的肩头,装作和余参谋很亲密样子。余参谋便站住了。赵军需官的手就在他的肩上不放下来,用着使李参谋大致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很好。你的话很好。礼拜天请到舍下去打牌好吧?我还想同你谈谈。”

余参谋开始很感动,但一听他说下去,心里有些慌乱了:

——妈的,可恶!这家伙在利用我!——他想着,从眼角看了李参谋一眼,见李参谋也在愤愤的看他。他又觉得为难起来了:

——妈的,干我屁事!就把我夹在中间!

但他不得不笑着向赵军需官点点头道:

“很好,好,很好。”

“李参谋!”赵军需官大声喊道。“你要接参谋长去么?”

李参谋把拿鞭子的手背在背后,掉过那又红又白的脸来没有表情地答道:

“不,我不去。”

一个勤务兵跑到李参谋的面前立正,两手垂下说:

“报告参谋官!参谋长恐怕就要到了!马还没有配好!”

李参谋的脸红了起来,右手把鞭子举了起来喊道:

“胡说!”他愤怒的把脸掉开,就腰骨笔直的摇着鞭子跑出去了。

赵军需官恶笑地望着他那消失了的背影就挤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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