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长跌跌撞撞的走进吴参谋长的房间。吴参谋长正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在板着脸翻卷宗看。听见门帘的响声,他以为又是谁偷偷在屋外看来了,便气愤愤的掉过脸来。孙连长已端正的站在他面前,慌忙说道:

“报告参谋长!”

吴参谋长见他的脸色那样惨白,有些吃惊了,但他镇静着,看着他的脸。

“报告参谋长,”孙连长的两只眼球在眼眶里慌张地不停的左右转动。“今天事情糟透了!李参谋刚才跑来向我说,我们第二连要调走了,没有饷发下来,士兵们一听见,就把赵军需官包围起来了!幸好我跑出来吼住他们,他们才跑开了!参谋长,你看这事情简直糟透了!不知道旅长会怎么样!”

“哼!”吴参谋长冷笑了一下,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就冷冷的把脸掉开去,看着面前的玻璃窗格子。他觉得这倒真是糟透了!自己下面的这一批人没有一个中用的,简直给自己的事添了不少麻烦!昨晚上钱秘书去会自己的事,是谁都不知道的,但今天部里边却已传遍了。众人都在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而且随时似乎还有人在门外偷看!综合起今天在部里所听见的各种谣言来——那些很刺心的谣言,简直像闹得乌烟瘴气!……他越想越愤怒了,两手太用力,捏着的卷宗壳纸都卷了开来。但他镇静着竭力不露出一点自己的慌乱,很沉着的转过脸来,严厉的说道:

“今天你向谁说过我要当团长?”

孙连长怔了一下,赶快端正的答道:

“报告参谋长,我没有说过。真的,我可以赌咒……参谋长问过李参谋没有?”

吴参谋长没有回答他,只定定的用看透一切似的眼睛看着他的脸。他厌恶地想:

——这简直是一些猪!自己几个人就在互相攻击!

“去吧!”他冷冷的说。“我不爱管你们这些闲事!”

孙连长简直呆了,木头似的站了一会,见参谋长那铁似的方面孔,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做一个立正姿式,向后转。他伤心地下了决心:参谋长都不帮他了!他只有硬着头皮去等着了!

“转来!”吴参谋长忽然喊道。

他又只得颓丧着脸转过来了。

“哼,你看你那样子!”吴参谋长冷笑地说。“拿点你的男儿气出来呀!你们是太年青了!一个人凡事要沉着,才能做得出大事来的。你们刚才,不,你们这两个月来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情!?”

“刚才是这样的,”孙连长急急地说。

吴参谋长立刻打断他的话:

“不,我不要问你刚才!我要问你们这两个月来……”

孙连长有些茫然了:

“参谋长,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好好的,和平常一样……”

“哼,都和平常一样!可是你们的敌人已经给我树得不少呢!”

孙连长没有话了,呆呆的红着脸看着吴参谋长。

吴参谋长冷笑的点了几点头。大家整整的僵了几十秒钟。随即他又觉得:这年青人太难为他了,究竟还是不大好,他总是自己的手下人呢!最后他抬起眼来,用两个手指顶着桌面,慢吞吞的说道:

“你刚才的事情,那只有看你的造化了!”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看了他的脸色一会,又才冷冷的补一句:

“好,去吧。”

沈军医官慌慌张张跑进来了,他弯腰站在吴参谋长的面前,拿手巾蒙着鼻尖“呼”了两声,悄声说:

“参谋长,事情坏了!他们去抓宋保罗去了!”

吴参谋这回着着实实吃惊了一下,手掌在卷宗上一拍,就掉过脸来:

“唉,你们这些人!简直要逼得我……唉唉,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军医官怔了一下,以致拿着的手巾在嘴角边停了好一会,见吴参谋长愤愤的望着他,他又不知道应该要怎么说才好了。随后见吴参谋长老不开口,他又只得惴惴的说道:

“参谋长,宋保罗在今早上看了参谋长去了以后,参谋长刚走不久,他又去了一次。他带去的那东西,我已交给二太太了,他在等着回音,可是现在他们却去抓去了!”

吴参谋长好像隐隐的感到:大事去了!他很短的叹了一口气。他自从昨晚上和钱秘书商定之后,所等待的就只是司令官在电话上和旅长最后的决定。觉得前途非常乐观。可是今天,一切疑难,一切纠纷都突地钻出来了,围绕着他,攻击着他,这些攻击的来踪和去迹,就像漆黑一团纷乱的丝,无从抽出一点头绪。而且今天自从见了旅长之后,到部里来,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就像一个陌生人似的,不,简直像一个犯了什么嫌疑似的,不被注意,但同时却被窥伺!他越想越觉得受了这批手下人的拖累!——唉,你们拖累得我好苦啊!——最后他镇静的抬起脸来说道:

“昨晚上钱秘书他们在我那儿的事情是谁讲出去的?”

沈军医官怔了怔,悄悄说道:

“李参谋也在怀疑这个,他向我说,恐怕是余参谋说的吧?”

吴参谋长顿时愤怒了,在台上一拍——“哼,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还以为他是自己人呢?”

沈军医官皱一皱眉头着急地说:

“可是那宋保罗……”

吴参谋长叹了一口气:

“唉,这事情我还没有机会向旅长说呀。”

“可是他们就要抓来了呢!”

“那么抓来了更不便说。你看见今天旅长的脾气的吧?”

沈军医官急得伸手抓了抓头发:

“可是如果一抓来我们就糟了!如果宋保罗说出那些事情来呢?”

吴参谋长这才真的吃惊了,睁大了两眼把他望着。

“不过,参谋长,”沈军医官又把嘴巴凑拢去悄声说。“这回的官产的事情现在是两家,可是他们只抓了宋保罗,没有抓刘大兴呢!”

吴参谋长在卷宗上拍了一掌:

“是这样的吗?”

他好像觉得一切又有转机了。好像觉得这一切都又不能单怪自己手下人的不中用;而是处在敌对地位的张副官长赵军需官王营长等等人对自己的排斥确也是相当猖獗。他觉得一切的枢纽就在这儿。接着他就自暴自弃似的想道:

——这些事情看他怎么发展下去再看吧!不怕他们包围了旅长,可是我也有我的相当实力抓在手上的!

他的眼前立刻闪现出了周团长钱秘书刘连长等等人的面影。而且还有司令官,还有江防军那边!……他自己立刻又兴奋起来,感到刚才自己的颓丧的可笑。——是的,我应该拿出我自己的魄力来的!……最后他用指头点着卷宗,画了一圈,悄声的向沈军医官说起来了,而沈军医官则紧紧看他的指头转动。

“我看,现在的事情是只有这一条路了。”吴参谋长把指尖在桌上画了一杠,像作成了一个战斗计划似的。“今天我是不便向旅长说的。你顶好立刻去找柯牧师来!”

沈军医官莫明其妙的点头答应着:

“是,是。”但立刻就疑惑起来了,他拿手巾蒙着鼻尖“呼”了一声,说:

“他来恐怕不见得有用吧?”

吴参谋长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去呀!我自有道理!”

吴参谋长见他已走到门边了,又把他喊住,向他悄悄说了几句话,才叫他赶快赶去。

当看见沈军医官走出门去的时候,他心里不禁恶毒的冷笑一下:

——哼!旅长呀旅长!你要给我脸色看么?好,我也给点你看看!

他关好卷宗,决定到郑秘书的房间去了。伸手拈扯着胡子尾巴,走出房门,却见周团长进旅部来了,后面跟随着三个背盒子炮的马弁。

周团长一走到面前来,就笑道:

“你早呀!”

吴参谋长笑笑的点一点头,就向他招一招手。把弁兵们留在房外,两个又进屋里来了。

站在办公桌边,吴参谋长用两个手指在桌面上一顶,说道:

“刚才第二连的兵士包围赵军需的事情,你知道么?”

周团长愤怒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刚才进营门的时候就听见了!哼,这事情我看太不成话了!可是这老赵也太可恶!他向士兵们把一切都推到司令部了呢!”

吴参谋长冷笑一声,点一点头,从桌面举起那两个指头来,笑道:

“照你看来,这事情怎么办?”

周团长拿着拳头在桌上一击,愤愤的说道:

“哼,这太扫我的面子了!我只得去向旅长说,把为头的两个抓起来!”

吴参谋长拈着胡子尾巴点一点头:

“这倒也是一个办法。”他说;他随即又皱起眉头了。“可是在这欠饷了两月,士兵们竟至敢于包围长官,如果马上抓了起来,不会不出乱子么?据我昨晚上所得的各种消息,现在各连都在隐伏着可怕的危机呢!”

周团长怔了一下,随即又拿拳头在台上咚咚击着:

“那么我只好主张把孙连长暂时看押起来,以卸我的责任!”

吴参谋长大吃一惊,大大睁开眼睛望着他。他好像觉得:竟不料周团长这人遇了这样的事情竟至草包到这样!

“那自然也是一个办法。”他点一点头说;随即拿一只手掌拍拍他的肩膀,——在他看来,这应该是一个有担当的肩膀。“可是老哥,这对于你的面子下得去么?孙连长是你的人呀!而且他是一个能征惯战的小子,每次打冲锋少得了他么?”他说到这里停下了,两眼炯炯的盯住周团长的眼睛。他不放松地逼住那眼睛,使他没有考虑的余裕。果然那眼睛在迟疑起来了。

“是呀!我就是这样想呀!但是照你看来,你觉得怎么办呢?”

“不忙。”吴参谋长用手在面前一拦,好像要拦住他的话似的。“我想你今天还有新消息告诉我吧?昨晚上我们所听见的,那几家缴了款的商家打算控告旅长的事情,你昨晚上回去派人去调查过么?”

周团长的脸色立刻很严重了,稍稍俯下头来悄声说:

“我已经派人调查去来了!他们里面的情形说是很复杂。他们正在进行联合各商家呢!不过,我听见了一句笑话,”他说到这里笑一笑。“在这市面上流行着一个奇怪的话呢,你知道么?就是人家在把老赵当咒来赌。比如,谁欠了谁的债,那债户向债主说:‘如果我不能到期付还,让我明天就遇着老赵!’你看,这狗东西,老百姓简直把他怕到这样了!不过,听说这些控告的后面,有些是老赵的债户在活动呢!”

吴参谋长微笑了,拿手拍着周团长的肩头严重的悄声说:

“老哥,你想当旅长的机会到了!”

周团长惊异的然而兴奋的睁大两眼,从嘴唇里发出一个颤声:

“啊?”

“老哥,我昨天晚上所知道的究竟太少了!”吴参谋长一字一字肯定的说道;感到前途乐观起来。“我今天综合了各种所见所闻,许多事情的变化,真是出了我的意料之外。老哥,你这个肩膀,”他拍拍他的肩膀,以致周团长惊异的转侧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肩膀。吴参谋长沉静的看了他一看才把语气补足道:“大的责任将要到你这上面来了!”他又把嘴巴凑到他的耳边去,悄悄地。“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你记得钱秘书昨晚上给你说的话么?”

周团长有些发昏了。定定的看着他的脸。

“把你的魄力拿出来,其他的事情我来给你办。”

“那就是了!”周团长感动的伸出手来,吴参谋长便一把抓住,紧紧握了一下。

“关于孙连长的事情,我有一个办法。只要你坚决的来一下。”

他又把嘴唇凑到周团长的耳边悄悄说了一会。

忽然听见窗外的天井边噪杂一阵,接着就听见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喝,已经抓来了!”

“他们去抓的时候,还碰见李参谋在那儿!”

“把他抓到街上,他还喊呢!”

“但是一把他关进卫兵室,他就垂头丧气了!”

“副官长,已经来了!在卫兵室!”

吴参谋长皱一皱眉头,就拉了周团长一把:

“走!我们到郑秘书房间去!”

“他们又抓什么呀!?”周团长一面转身,一面诧异的问。

“他们把宋保罗抓来了!唉,真是该死!”

“唉,事情不是很糟么?”

“自然糟是很糟。不过他们在点燃导火线呢!”

他们两个走进郑秘书的房间,到了旅长的面前,吴参谋长就皱紧眉头,焦急地问:

“旅长!说是第二连的士兵包围了赵军需官,这真太胡闹了!”

“哼!”旅长冷冷的望了他一眼,冷笑了一下。“在我旅部门口,竟至胡闹到这步田地!”他心里却在愤愤的想着:

——事情已经过了这半天你才来,不晓得你又在弄什么鬼呢!

“旅长,这太不成话了!”吴参谋长愤慨的说。“这应该把孙连长扣起来!”

旅长吃惊的望着他,真是想不到他居然说出了这句话!随即他拿起象牙烟杆,凑到烟灯火上叭燃。灯火一跳一跳地。他叭了两口之后,偏着头说:

“哼,那自然要办的!不然,这些东西简直要爬到我的头上来屙屎了!”

吴参谋长和周团长的眼睛对视了一下。

“你们请坐哇!”旅长拿着烟杆,伸手向前面的一排椅子一指,说。

周团长坐了下来,也拿起自己的湘妃竹烟杆对着灯火叭燃起来,然后说:

“旅长,我看事情有些不好办吧?”

“怎么?”旅长把烟杆抽出嘴来了。

“孙连长是能征惯战的小子。士兵们都是拥戴他的!”周团长笑一笑说。

“那么,怎么呢?”

“旅长,我的意思是,如果把他扣了起来,恐怕会引起士兵的不稳吧?”

旅长冷笑了一下:

“哼,不是已经引起来了么?”

周团长的脸通红了,有些愤激起来。但他赶快含着烟杆嘴叭了几叭,吹出烟圈,藉此把自己镇静下来,然后笑一笑说:

“我不过这么说说罢了。”他转脸去看了吴参谋长一眼。吴参谋长特别向他睁一下眼睛。他于是又鼓起勇气来说下去:

“不过照我想来,像过去孙连长那样的冲锋陷阵,竟为了这点事情把他押起来,恐怕会引起别的干部的訾议吧?”

旅长有些愤怒了,鼓起一对眼睛呆呆的埋头看着烟灯火口。其时郑秘书正拿着烟杆子在灯火口裹好一口烟泡,栽上烟斗。但旅长的眼前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

郑秘书偷偷看他一眼,有些发呆了,他就那么拿着烟枪,下嘴巴都挂了下来。

房间里立刻是一片可怕的沉默,连玻璃罩里的豆大灯火都直立不动。

旅长看着灯火,愤然的想:

——哼,你的部下做出了这样的事,自己不认错,还公然和我别扭起来了!好吧,我就拚着一个旅长不干也不要紧!

但他仍然不动,看着灯火,竭力按捺着自己的愤怒。觉得就这么爆发起来,究竟还是不大好,因为其他的两团人是驻在外县,马上调动起来是来不及的!最后他和缓一下呼吸,抬起脸来,稍稍带着一点严厉的口吻说道:

“有谁要訾议!?如果让这军风纪如此破坏下去,我还当什么旅长!”

周团长的脸更红了,觉得那句句话都打在自己的心病上。他愤怒得嘴角都颤抖起来。

“不过我觉得旅长还是考虑一下的好!”他勉强微笑的说,但因为太勉强,却显得是一种惨笑。

“考虑!……”旅长望着灯火说。

郑秘书赶快两手捧着烟枪递了过来笑道:

“旅长,请抽这口烟呵!”

吴参谋长抓住这机会站起来,笑道:

“我看旅长的意见是对的。像这样败坏军纪的事情,当然应该惩办。自然周团长的意见作为一种参考,似乎也倒不无见地。”

“旅长,烟要冷了,请抽……”

旅长心里冷笑了一下。随又觉得就这样僵持下去也太不好,听见郑秘书的声音,他便乘势转过脸来,勉强微笑的说道:

“你们要抽么?我已经抽够了!”

吴参谋长赶快微笑的说:

“旅长请,好了。”

吴刚进来了,手上拿着一张印有一行外国字的名片,笔挺的站住说道:

“报告旅长!柯牧师来会旅长!”

旅长严厉的把头掉过来:

“哪个柯牧师?!”

“报告旅长,就是那教堂里的柯牧师。”

旅长掉过脸来看看吴参谋长:

“这柯牧师跑来会我什么事?”

吴参谋长生怕自己会脸红起来,赶快笑道:

“唔,这就奇了!他跑来会旅长有什么事呢?”他赶快避开旅长的眼光望着吴刚。

吴刚端正的答道:

“报告参谋长,他们好像说他是为宋保罗的事情来的。已经坐在客厅里了!”

“混蛋!”旅长咆哮的喊道,他好久的愤怒这时才发泄出来了,同时在床沿捶下一拳。“他外国人敢来干涉我们的内政吗?去给他说,旅长不见客!这宋保罗的事情是谁也不能保出去的,除非缴款来!”

吴参谋长等他说完,赶快摆着一张认真的关心的脸嘴说道:

“旅长,这事情拒绝了,恐怕会引起外交来的吧?”

旅长忽然一怔,脑子里顿时慌乱了一下,脸色变成铁青,紧紧的望着吴参谋长。

“旅长,我刚才不知怎么竟把这回事情忘记了。”吴参谋长抱歉似的说。“他们教堂,我们是应该保护的。执政府曾经有过这样的通令。自然这保护,连教徒也包括在内。现在柯牧师亲自跑来,事情恐怕有些棘手的吧?”

“啊?”旅长傻头傻脑似的望着他,口里无力地发出这一声。

“是的,旅长!”郑秘书忽然放下烟枪坐了起来,他觉得此刻是正需要他这“智囊”的时候了。见旅长赶快把头掉过来,他便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然后说:

“那还是去年的事情,——那是一个什么县呢,我已记不起来了。——就出过一回这样的事情。好像是谁得罪了一个外国人,就起了交涉,他们兵舰上提出一个哀的美敦书来,限二十四小时怎样怎样,城里面大家都弄得没有办法。果然兵舰就开起炮来了!轰了全城。后来是查办了许多人才完。这是确确实实的事……”

“那么怎么办?”旅长有些茫然了,赶快问。

“我想,旅长还是莫如会他一下的好。”

旅长闭住眼睛想了一下,又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他有点抱怨赵军需他们了:

——唉唉,怎么刚才这样的鲁莽!

他拍拍衣服站起来了,但立刻又踌躇一下,掉过脸来,严厉的问道:

“他会讲中国话么?”

“报告旅长,听说他好像不大会。”吴刚赶快说。

“去叫沈军医来!”

吴参谋长冷笑的说:

“哼,这种外国人简直讨厌透了!”

“哼,他们外国人在我们中国传教,究竟干些什么的?”周团长也从旁插了一句,说。

旅长咬着牙,气得脸直发青,他觉得今天当着自己这许多部下来丢这个脸,简直恨不得要打谁一拳才好,或者把那外国人什么的赶了出去。

沈军医官慌慌张张跑进来了,端正的站在面前。

旅长严厉的问道:

“这柯牧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唔?”

“报告旅长,”沈军医官微弯了腰皱一皱眉头说。“这柯牧师,据我所知道的,是一个顶横暴的家伙,他在学堂里常常拿学生的头在柱头上撞的!教会里的人都那个他的!……”

“不,我不是问你这些,我是问他会说中国话不会?”

“不会的。旅长!”

“那么你同我去会他吧!去给我翻译!”

旅长铁青着脸就向房门走去,沈军医官跟在背后。当要跨出门槛的当儿,沈军医官把头掉过来一下,吴参谋长就给他递了一个眼色。

旅长走到大圆门的客厅门口,看见坐在客厅里一张大餐桌旁边的一排茶几椅子最末的一张椅子上,是一个自己从来不大留意过的高大的穿着灰色西装的外国人。红黄色的鬈头发,高鼻梁,绿眼睛,猛然一看,那简直高大得像一个雄据在椅上的怪物。这就是所谓的柯牧师。旅长的心里不禁迟疑了一下。

旅长跨进客厅。柯牧师离开椅子站了起来,这更显得他的高大了,就像一座牌坊,遮住了壁上挂的那秋海棠叶似的中国大地图。

旅长微笑的点一点头。柯牧师也点一点头。两个就沉默的对坐下来了。马弁送进两碗茶来,一边摆一碗,就轻轻的退出去了。沈军医官则端正的站在大餐桌旁边。

旅长矜持地挺直坐着,他觉得自己也应该保持一种庄严才好。他微笑地抱歉地说道:

“你等久了!”

柯牧师莫名其妙的望了他一望,又转过脸来望着沈军医官。旅长的脸微红起来,也把沈军医官紧紧望着。

沈军医官端正的站在餐桌边,用外国话向柯牧师转述一遍。柯牧师便笑一笑,说道:

“我就是因为宋保罗的事情来的。”

旅长着急地望着他说完,又望着沈军医官。

沈军医官迟疑了一下,他觉得照中国普通规矩说起来,应该先寒暄几句,才谈事务的。他于是转过身来向旅长说道:

“旅长,他说冒闯贵部,还请海涵!”

旅长觉得很高兴,这外国人倒也很客气的,他于是把手一伸说:

“请茶。”

柯牧师莫明其妙的一怔,又望着沈军医官。

沈军医官笑一笑说:

“我们旅长说,已经知道了。”

“你向他说,”柯牧师满脸正经的道。“宋保罗那产业是属于我们教会方面的。”

沈军医官又迟疑了一下,觉得这话对旅长讲,这程序是太快了。他于是说道:

“旅长,柯牧师说!宋保罗已被贵部押起来了,那是他们教会方面很重要的人物。”

旅长的眉头皱了一下:

“你向他说,那是属于我们内政方面的事情,关于教会的部分,我们决不牵涉。”

沈军医官有些慌乱了,他觉得两方面的话弄得错杂起来了。他几乎忘记了谁的话是怎么说的。但他一想起刚才商量好的话,就又镇静着说道:

“我们旅长说,他应该要把款缴来才能释放。”

“那不能,那是我们教会的产业。”

沈军医官只得把这话转述出来了。

旅长立刻把脸沉了下来,说道:

“你向他说,那是我们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了的,确是宋保罗在前年廉价向山爷庙收买的产业。”

沈军医官说:

“我们旅长说,那不能,我们既然押起来了,当然要他缴了才行!”

柯牧师不高兴起来,拿起手巾蒙在鼻尖上很神气的“呼”了一声,说:

“难道你们就不讲法律了吗?那是手续已经弄好了的,怎么还要他缴钱?”

沈军医官也不自觉的拿起手巾来蒙鼻尖,但他立刻想到这是旅长的面前,赶快又把手缩回来了,垂得直直地。他向旅长说:

“柯牧师说,他要照国际公法办理。他要求今天无论如何就要放人出去。”

旅长有些发昏了,他着急地想:

——哼,想不到事情竟至如此棘手!——但他准备作一次最后的挣扎,说道:

“那是属于我们内政的事情。你向他说。”

沈军医官说:

“我们旅长说,那是我们的内政,不缴无论如何不行!”

柯牧师愤愤的站起来,说道:

“随你们吧,产业是我们教会的!一个也不给!”

旅长大吃一惊,赶快望着沈军医官。

沈军医官赶快说:

“旅长,他说,他说不行就动外交!”

旅长慌忙把手向前一伸,说道:

“你请他坐下再商量吧。”

沈军医官转过身来,伸出两手请柯牧师坐下,微笑的说道:

“牧师,宋保罗我们都是自己人,请你坐一坐,我帮他求求吧。”

就在这同一个时候,旅长很不高兴的闭了嘴一会,说:

“你给他说,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可以准他的人情,叫宋保罗缴一半来好了。”

“你求一求也好,”柯牧师说。“不过就算照你们的法律讲来,钱是一个也没有的。”

沈军医官说:

“旅长,他说,照国际公法讲起来,凡是属于教会的产业,那是神圣的产业,丝毫也不能动的。我看,旅长还是考虑一下吧,这家伙的态度强硬得很,如果动起外交来!……”

旅长惨笑了一下,愤愤的看了柯牧师一眼。他觉得这怪物简直太不讲人情世故了!可是他又相信外国人说一句是一句的,如果真的动起外交来,或甚至因为这点小事就开起兵舰来,那自己就更没面子了!最后他又惨笑一下说道:

“你向他说,那么我就完全准他的情面吧!”

沈军医官说:

“旅长说,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准了你吧。”

柯牧师没有想到刚才旅长是那样强硬,现在竟一下子这样轻松就解决了。不禁笑了起来,说道:

“好,很好,我很感谢。”

沈军医官说:

“旅长,他说很感谢,不过他说请马上释放了宋保罗,他要亲自带回去。”

“吓,妈的!”旅长愤愤的说。“好好好,就让他带回去吧!”

柯牧师站起来了,伸出他多毛的大手来。旅长赶快伸手去握了一握,就送着柯牧师出来了。一路上只见两旁站着的勤务兵和马弁们都在看着他。这些眼睛就像芒刺似的直刺着他,好像看透了他的一切秘密和弱点似的。他就愤怒的鼓起两眼来瞪了他们一眼。勤务兵们都就赶快躲开了。

他把柯牧师送到大堂外,两个面对面地弯腰鞠了一躬,柯牧师就腰骨笔直昂头走出来了。

一走出营门,只见街心拥挤着无数看热闹的人们,把一条街都遮断。全都是黄面孔。柯牧师看来,这些都是半殖民地的贱种,他胜利地感到自己就是这城市里唯一高大的优种人物。他长手长脚地飞快的就向人堆走去了。人们来不及让开,他就挺直的伸出两手,好像两把钳,把人们向两边乱推乱踢,人们赶快让出一条巷来,燃烧着无数愤怒的眼光。他更加昂昂然大踏步的走去了。

旅长转身回进里面来的时候,脸色铁青得像一块石头,牙关咬紧,两眼像在喷火似的。

他一进了郑秘书的房间,就铁桩似的一屁股坐到床沿上。他的脸更显得非常难看。

吴参谋长周团长郑秘书都静静的把他望着。吴参谋长的心里在暗暗的发笑。

“马弁!”旅长暴怒的大声喊道。

三个人都吃惊了一下,房间里更显得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门外答了一声:

“来啦!”

吴刚一走进来,旅长咵的就给他一耳光。吴刚的左颊上顿时白了一掌。

“妈卖bi的!跑哪去啦!”旅长愤怒的骂道。“去把赵军需给我喊来!”

吴刚含着眼泪,赶快做一个立正姿式就走去了。

停了一会儿,吴参谋长微笑的说道:

“旅长,那外国人走了么?”

“滚他妈的蛋!”旅长愤愤的说,唾沫星子都飞溅出来。“这种外国人简直太他妈的了!野蛮到了这样!”

吴参谋长和周团长对望了一下,会心的交换了一个眼色。大家于是又沉静下去了。

赵军需官走进来了,旅长就在床沿上打了一拳喝道:

“你怎么这么糊涂!刚才弄都不弄清楚就把宋保罗押了来!这简直是和我捣蛋!”

赵军需官吓得说不出话。只得静静的站住。

吴参谋长微笑的说道:

“这事情确是鲁莽一点了!”

旅长心里冷笑了一下,看了吴参谋长一眼,又向着赵军需官喝道:

“你怎么不弄清楚再向我说!?唔?你们这些人平时在干什么的?”

赵军需官仍然静静的站着不说话,他隐隐看见前面的两个敌人在那里带着胜利的微笑。

“我看这个钱,今天先拿刘大兴那一笔就没有这事情了!”吴参谋长又从旁冷冷的说。

旅长心里又冷笑了一下,知道他们两个又在自己的面前斗法了。但他仍然严厉的说道:

“今天你怎么不先把刘大兴的弄来?”

赵军需官这回开始说话了:

“报告旅长!刘大兴本来答应今天缴的!刚刚已经收来了!”

旅长看见吴参谋长和赵军需官两方含着敌意的脸色,他忽然想:

——骂赵军需也枉然。徒给这几个家伙占了上风去!

他于是顺着势子转了开去,严厉的说道;

“那么,赶快去给我把饷发了下去来再给你说!”

旅长愤愤的倒到枕头上去。他烦恼得全身都在燃烧,脑子胀得像要爆炸开来似的。面前坐着的是两个眼中钉,而这两个眼中钉简直没有一点动的意思,他恨不得把他们踢将出去。他闭住眼睛,一切乱麻般的纠纷,都集中在他眼前来了。自己的周围在崩裂下去,自己连马上要扣起一个连长来都做不到!还要受外国人的欺负。今天在许多部下的面前丢这样大一个面子!最近司令官和自己的别扭!钱秘书和周团长昨晚上在吴参谋长公馆里的密谈!吴参谋长今天忽然有了当团长的消息!周团长今天的那种跋扈的态度!他越想越愤怒起来。觉得自己完全孤独地堕在一种可怕的危险中。他觉得很气闷,好像连透一口舒服的气都不可能似的。他竭力想抓住自己。竭力打算一条怎样安全的出路。他的脑子忽然闪现出鹅毛山脚的景象来了:像骆驼背脊似的连绵起伏的不大不小的山,山上是长满蓊郁的森林,一直延到山脚的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河边。沿河两岸摇摇摆摆的垂杨。山峰环抱中的平原,丰饶的土地,黄色的田禾,白色的墙垣,灰色的瓦屋,高大的龙门……这的确是一个好地方!

他忽然听见周团长的吐痰声,立刻把他这脑子里的景象打灭了,一种现实的愤恨又把他从幻境里拉了回来。他忽然惊心的觉到:

——唉唉,自己的权力难道就这样让这些东西毁弃了么?随即他又坚决的想:——不能的!——但怎么不能呢?他自己又觉得如乱麻一般烦恼起来了。

他一翻坐了起来,没有表情地向面前的几个看一眼,就站起身,直向门外走去。

伍长发抢着大声喊道:

“旅长下来啦!”

立刻十几个马弁都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地板上跑得轰隆轰隆价响。七八条洋狗也散乱的冲了出来,向着外面汪汪叫着跑了出去。

张副官长迎上来了,微笑的说道:

“旅长走了么?”

旅长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张副官长凑到他的身边,悄悄的说道:

“旅长,我看今天这宋保罗的事情有点奇怪!勤务兵向我说的,刚才这两个,”他举起两个指头来比一比。“在房间里唧唧哝哝的好一会……”

“我晓得!”旅长冷冷的说。“你回头同王营长一齐到我的公馆来!也叫赵军需来!”

说完,就一直走去了。洋狗们远远的跑在前面,马弁们簇拥着他走去。

张副官长呆呆的看着,见今天那些马弁们都好像没有精神似的,显得萎靡得非常刺眼,旅长则孤伶伶地,垂着肩膀懒懒的在那些萎靡的马弁们前面走着。

渐渐走远去了。出了大堂了。影子渐渐小起来了。到了营门口了。三翻号吹起来了。奇怪得很,连此刻的号音都失去了它的力量和威严似的,懒洋洋的。

张副官长不禁深深的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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