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并肩向着大门走去,都埋了头,紧张的沉默着,在计划着此刻回旅部去时马上就要做的惊心动魄的大事。张副官长特别感到胸脯的鼓动,想到周团长的位置马上就可以夺过手来,呼吸都迫促了。忽然,听见洋狗的狂吠声和马弁们的喊声又起来了,两个大吃一惊,赶快又转身向里面跑来,刚到最后一个天井,就看见一群马弁提着风雨灯把秋香簇拥着押进马弁房里去。他们问明了情形之后,这才深深吐出一口气来,赶快又转身,向着外面走去。

“吓,这丫头也居然敢做这样的事!”张副官长边走,边掉过头来颤动着一圈胡子,说。“我想,她是在替吴刚报仇吧?是吧?”

赵军需官在肚子里笑一笑,没有回答,只向他点点头。刚刚跨出二门,他忽然拐拐张副官长的手,满脸紧张的望着前面:

“看!什么人来了!”

张副官长跟着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勤务兵提着一盏风雨灯慌慌张张走来,灯光后,则跟着的是慌慌张张的陈监印官。

陈监印官的脸色发青,眼神慌乱,两步抢上前,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外边戒严了!我差不多通不过了!”

“什么?!戒严了?!”

张副官长和赵军需官都吃惊的望他一下,之后,又互相对望一眼,彼此都看见对方的脸色变成惨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在那一瞬间,两个都这么感到:

——吓,他们竟先下手了!

“那么,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赵军需官赶快问。

“我刚从旅部来呀。刘团长有电报来了!报务员把电报交把我,我马上就跑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戒严了!”

两个又大吃一惊,赵军需官知道又有什么险恶的消息,不由得心跳起来了,卜卜卜地要从喉头跳了出来。

“什么电!”他几乎说不出来似的问道。

陈监印官一面伸手进衣服下面的袋子里去,一面慌张的颤抖着声音,道:

“什么电!吓,说是他刚刚调动部队,敌军就开来了!已经小接触了一下,他说不能调动!哪,你看,快些给旅长拿去!”

张副官长先接过手来,指头都发着微颤,电报纸也跟着簌簌抖动,就在那小勤务兵提高的风雨灯光前看了起来。赵军需官顿了一脚道:

“吓,这一定是吴参谋长他们干的事了!副官长,怎么办?”

“怎么办?”张副官长则抬起脸来望着他。

“什么事呀!表哥?”陈监印官也把他紧张的望着。

“唉唉,事情竟这样起来了!走!副官长!只好赶快报告旅长去!”

张副官长跟着赵军需官转身向里面跌跌撞撞走去。陈监印官莫明其妙的也紧紧跟在后面。

张副官长满肚子的惶恐。他想这回可糟透了!周团长他们的阴谋一爆发——内外一夹攻——就是自己们连根拔掉的收场!他不禁对于赵军需官的拷问吴刚的办法感到不满起来:

——也许走漏消息了吧?

他觉得要不是这一蛮干,也许这场事情不会闹起来吧?他想着,忍不着在口里咕噜了起来:

“军需官,刚才我们似乎不该把吴刚弄起来吧?是吧?”

赵军需官怔怔的看了他一眼。他心里正在感到着了火的乱麻般纷乱,听见他那一说,就觉得一紧,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心使劲捏了一把似的。但他竭力镇静着自己,说道:

“那已经过去了,说也无益。而且刚才的情形不同,不是因为旅长要辞职才干的么?我看他们的布置,是有计划的,一定不是在我们弄了吴刚之后!”

“可是,……”

赵军需官竭力不听他,故意加快脚步,几下子就抢到旅长的房门口,隔住那被灯光照亮的软帘喊了一声:

“报告!”

听见旅长回声:

“可以!”

两个就进来了。

旅长坐在床沿,偏起脸望着他两个。太太则惊惶的站在旅长身边。赵军需官双手捧着电报念给旅长听,并说明街上戒严的情形的时候,旅长的脸色顿时转成铁青;太太“妈呀!”的喊一声,就拿两手蒙着脸。旅长瞪着两只闪出凶光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转,喝声:

“走!”

马上站起,大声喊道:

“马弁!”

太太一把将他的手拉住:

“唉,天呀!你要哪里去呀!”

旅长把她的手一甩,喝声:

“你别管我!”

太太仰身倒在床上,就哭起来了。张副官长赶快拿手拦住旅长道:

“旅长!去不得!不好太去冒险吧?是吧?”

赵军需官也在旁边拦住:

“请旅长考虑考虑一下!旅长应该保重身体要紧!旅长这样的年纪了,犯不上去冒这样的危险!重要的是先想一个办法!”

这几句话,石头似的打在旅长的心上。旅长顿了一脚,叹口气道:

“唉,我的大势去矣!”

太太更加大声抽搐起来。他听见这声音,仿佛与往常的感觉有些不同,起了一阵阵心的刺痛,好像乱箭射穿他的心脏似的。想到自己权力的崩溃,又想到自己的年龄和财产,顿时感到自己衰老下来了。面前的人们立刻看见他的脸由铁青转成了姜黄色。

忽然,伍长发慌张跑进来了,站在门口喊道:

“报告旅长!团长来看旅长来了!”

旅长立刻非常紧张起来,以为是陈团长到来了,顿时抬起头,精神奋发地,问:

“是陈团长?”

“报告旅长!”伍长发又挺挺胸,但惊惶地说道。“是周团长。还有吴参谋长。他们带了一大队兵来公馆门口,说是来保护旅长的。”

“吓吓,保护旅长的!”旅长不禁愤怒的失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牙齿。他旁边的三个都面如土色。旅长咬着胡须尖,问道:

“他们现在哪里!”

“报告旅长!在客厅里。”

“去说,我就来!”旅长转过身来,向太太喊道:

“把手枪给我!”

太太却顺手把手枪藏在被条下,跑过来一把抱住旅长的两腿跪了下去,仰起泪脸来,哭道:

“旅长!你去不得!你去了,把我们怎么办?咹?旅长呀!”

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望了望太太,都感到一种黯然,在这燃着煤油灯的黄光的房间,都好像阴沉了下来。他两个的眼眶不禁潮润起来了。张副官长看了赵军需官一眼,泪眼对着泪眼,赵军需官很快就把脸避开去。

“那么,我手枪也不要了!走!”旅长不看他们,一把将太太的两手一推;太太一屁股就坐在地板上;他就昂昂然走去了。太太顿时止了哭,傻了似的一翻就爬起,摸出手枪追到门口,旅长却把头一摇,喝声:

“不要!”

就出去了。

他向着客厅走来,只见远远的大门里边,亮着好几朵风雨灯的光和一大队闪烁着枪刺的兵士们的影子;至于会客厅门边也站着周子明们五六个武装整齐的马弁,背上还各背一把红缨大刀。他从鼻孔冷笑了一声,一种愤恨和惊恐的感觉像乱丝一般,在心里搅成一团。他一走到圆门口,就看见在那客厅里的吴参谋长和周团长那带了险诈的脸,在灯光下显得非常难看,而且立刻离开椅子向他迎上来了,异口同声的说道:

“旅长受惊了!”

就端正的站在旁边。他呆呆的看了他们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地走了进去。大家对坐下来。旅长只是把两眼看着地上。周团长看了吴参谋长一眼;吴参谋长也向他对射了一个会心的注视,之后,马上皱起两眉,说道:

“旅长,刚才听说旅长公馆里拿住一个刺客!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我同周团长就赶快来看旅长来了!”

“没有呵!”旅长抬起脸来,脸上显出非常的森冷,两眼的寒光直射。“我并没有拿着什么刺客!不过,你们带了那一大队武装来干什么?”

“是来保护旅长的!”周团长脱口说出。

“那用不着!保护不保护都一样。不过,你们要带来也可以!我实在太疲倦,我要睡觉去了!”

他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两个都大吃一惊,也跟着站了起来。在这一刹那间,周团长惊慌失措地望着吴参谋长;吴参谋长却把脸避开,赶快说道:

“旅长,听说吴刚这小子竟敢做出这种犯上作乱的行为,并且打胡乱说了一通。我觉得这实在是家门不幸,出了如此坏种。我是特别来向旅长请罪的!……”他说到这里,就垂直两手,低下头来,一种非常恭敬的神气。

旅长圆瞪两眼看了他一看,咬住胡须尖,一股怒气就直冲脑顶,但他又竭力镇压住自己,说道:

“那也算不了什么!”

就转身,跨出门槛,走进去了。

他一直走进上房。房间非常黑暗,只窗口有淡淡月光斜照着方桌脚边。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简直像一个木人一般,两眼呆呆地盯住黑暗的角落。没有思想,没有动作,只有浑身充满的愤怒,好像一个炸弹,要变成火花似的爆炸开来。

一条光带从门帘缝射进来了,接着就看见那光渐进渐阔,门帘一掀开,全屋子都亮了起来,是伍长发掌着一盏玻璃坛的煤油灯进来。他一面放在桌上,一面说道:

“报告旅长,参谋长他们去了。”

旅长忽然站起,猛地伸手抓起煤油灯一举,灯光一抖就熄了,全屋子立刻又变成黑暗,那是很快的一刹那,他很凶的把灯向地上一掼,哗啦啦一声响亮,立刻散发出一大股煤油的臭味。伍长发只吓得在面前发抖,旅长向他身上一脚踢去,吼出一种非人似的喊声:

“滚……!”

伍长发跌了一跤,又挨了两脚,赶快爬起来就向外跑去了。旅长一脚就把门踢关上去,“同——!”一声。

忽然记起吴刚和秋香,他觉得这样的证据,现在留着也没有用了,又一把拉开门,跑到天井边来,大声喊道:

“把吴刚同秋香给我拉出来!”

全房子的人们都感到非常恐怖而且紧张了。张副官长和赵军需官只悄悄在远处站住看。太太则躲在房门口看。一大群马弁七手八脚把吴刚和秋香拖到天井当中来。两边两盏昏黄的风雨灯光,照见各人死一般的脸色。而吴刚和秋香的脸简直变成黄纸色一般,全身直打抖。旅长叫拿一支手枪来。秋香扑通一声跪下地去,泪水长流,嘶声的哭喊:

“旅长呀……!我冤枉呀……!”

吴刚也跟着跪了下去,两眼发怔。旅长从一个弁兵手上接过手枪,手指扣定扳机,指着他两个一扫。

“拖出去!”

他拨转身,又笔直向着上房走去……

大家好像连呼吸也停止了,只张着恐怖的眼睛,望着他直冲冲走去的背影。只见他一消失在上房的门枋里,就听见他“同——!”一声把门关上,接着,那房里“砰——!”什么木器踢翻了,“哗啦啦——!”什么杯瓶盘碟在地上破碎了,之后,就是一阵紧张的沉静,如死水一般,连一点蚊子声音也没有。

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呆木头似的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点嘤嘤的暗泣声,仔细一听,才发现是太太的哭声。赵军需官赶快转身,张副官长也好像做了一场恶梦忽然醒来似的跟着他转身。

太太在软帘里边,两手拿了手巾蒙着脸只哭泣。他两个看着她,也都感到一种凄然。张副官长叹了一口气。赵军需官轻声说道:

“太太,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事情既已到了如此地步,我们应该静下来赶快商量一个应付的办法,……”

“呃,对,太太……”

太太没有把手巾拿下脸来,转了身,嘤嘤地哭到床边去了。

门外边的两个都僵了似的发怔。

赵军需官的心里完全搅乱了。他想起目前无法可想的危险:前方火线的陡起,街上的戒严,旅长的暴怒,太太的哭泣;一边是越逼越紧来的暴风,一边是一点也不想办法的不管,而自己就像被遗弃似的,孤立在这两者之间,好像暴露在两军相对的交叉火线上,成了非常危险的目标。

——唉,唉,恒丰祥该没有被抢吧?我家里该没有被搜吧?那些借了款去的商家们该没有逃光吧?那大门外边该没有暗伏着窥伺我的生命的枪口吧?

——唉,我这回可完了!几年来辛辛苦苦弄来的财产!还有我的生命!还有已经要到手的禁烟委员!……

他越想越着急起来了,身上通过了一道寒流,膝盖微抖了一下。他惨然地望了望张副官长。只见张副官长也脸发青,眼发直,嘴边的一圈黑胡子都好像颓然地下垂,也完全堕入恐怖里面了。赵军需官立刻觉得,要救起自己,还是只有紧紧抓住面前的这人,无论如何要他共同来想办法。

“副官长!唉,你我这回可完了!”

“唉,是呀!可完了!”

“副官长!你我的家里恐怕也保不住了!”

“唉,是呀!保不住了!”

“恐怕你的团长不但做不成,生命都危险了!”

“唉,危险了!”张副官长完全慌乱了,两眼直闪动,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是好。

“唉,军需官,”他的嘴唇发抖地悄声说。“我真想不到旅长是大变了!刚才那几声枪声,不晓得大门外边听见了没有!他们也许趁这一下来干掉我们的吧?是吧?”

“副官长,这倒很难说!可是我们早迟是完了,如果就这样不想办法的话!”

“可是,不晓得旅长要怎么样呀!唉唉,他该不会想到那吴刚的事情是我们弄的吧?是吧?”

赵军需官看出他那在恐怖中带了抱怨的眼色,赶快说道:

“副官长!唉,你怎么现在还在想这样的事呵!我们究竟怎么办呀!得想想法子呀!”

“是呀!法子呀!”

张副官长停了一会,又皱起眉头:

“可是,有什么法子呀!他们也许不久就要来干我们了!”

赵军需官竭力镇静住,也一半安慰自己地,安慰他道:

“我想大概今夜不会吧?如果他们要干我们,恐怕刚才就干了!”他把这话一说出,好像忽然明白了起来似的,相信这话是合理的了。他觉得稍稍安慰了一下,但立刻心又紧起来了:

——唉唉,即使今夜能过去,明天怎么办呀!以后怎么办呀!事情是只有越逼越紧起来了!逃吗?张副官长他们倒可以,他们是外省人,而且他的钱早都寄回家乡去了!可是我是本地人呀!我的放款呀!我的家呀!田地呀!恒丰祥呀!……难道他们肯放手么?旅长这么不管,那就完了!

他全身发热,又堕入恐怖的气雾里了。他咬住牙,恨不得一枪把吴参谋长打掉!他的脑子里这么一闪,忽然明亮了一下似的得到一种新的启示,他想到刺杀,全身的血便涌起来了。

——是的!恐怕只有这个办法了!只要把吴参谋长和周团长一解决,那么旅长就什么都无所顾虑了!可是这事情,恐怕也非我们替他着手进行不可!

其时,张副官长忽然说道:

“可是今夜我们已出不了大门,已成了笼中之鸟了呵!是吧?”

“据我看来,”赵军需官一下子握起拳头。“今夜能不能挨过去虽然不能定,可是老想着这些是不成的!”

“唉,要是陈团长赶来就好了!”

“没有希望了!副官长没有希望了!刘团长的队伍都受了江防军的牵制,难道他不会一样的受牵制么?唉,副官长,现在别尽希望别人,是只有靠自己想办法的时候了!”

“可是怎么办呀!?”张副官长叹了一口气,紧紧把他望着。

赵军需官见他已完全归向自己来了,立刻抓紧机会,把拳头举了起来,道:

“旅长这样丢下不管是不行的!你我这许多人怎么办?现在是到了他不坐轿子也非要他坐不可的时候了!”

“可是谁能够去说得上半句话呀?”

“唉,副官长!你怎么还在这样想呵!他不管,就非你我替他想办法不可了!据我看来,只要挨得到明天就好办了!”他忽然把嘴唇凑在张副官长的耳朵边,轻声地坚决地说道:

“我们只要把吴参谋长刺掉!那么旅长就非干起来不可了!”

张副官长一怔,把他望着,想:

——对,这倒也是不错的!

但随即他又说道:

“可是,旅长会怎么说?”

“唉,副官长!刚才旅长不是曾叫过你去抓他们么?”

“呃呃……那么,周团长呢?”

“那自然也一样!”

忽然,马弁房里陡地起了一阵骚动。有几个马弁压低嗓子在责斥着什么。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大吃一惊,以为又是什么祸事发动了,顿时脸上变成土色,慌慌张张跑了出来。刚要跑出天井,只见陈监印官满脸惊惶的从马弁房跑了出来,急促地喊道:

“嗬,有鬼有鬼!”

他两个飞似的抢到门口,只见在风雨灯光前围着一堆马弁,有几个拖住伍长发,在夺下他手上捏的手枪;伍长发则圆睁发红的恐怖的眼珠,望着空虚的角落,畏缩地一面把身子向后躲,一面嘴里糊里糊涂喊道:

“吴刚!吴刚!你!你!”

有一个马弁向他耳边轻声喝道:

“见你的鬼!哪里是吴刚!”

伍长发突地伸手向张副官长一指:

“哪,哪,是他!吓!吴刚!吴刚!你你你!不是我呵!……”

张副官长全身的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一股冷气从脊梁直溜到两脚,他的膝盖微抖了。脑子里立刻闪电般一晃,记起了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场面:跪在旅长的面前的吴刚,直怔着两眼;泪流满面的秋香喊着:“旅长呀……!我冤枉呀……!”他一怔,仿佛就觉得吴刚和秋香在自己的身边,他不由不掉头一看,站在旁边的却是赵军需官。只见赵军需官青着一张脸,向伍长发走去,举起手就:拍!拍!给了伍长发两个耳光。伍长发红了半边脸,怔了一怔,这才转了眼神呆呆地望了望,喊道一声:

“呵!军需官!”

“他回神了!”旁边一个马弁说。

接着,别的十几个马弁就七嘴八舌的向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说起来了:

“军需官,是那样的!他从旅长房间出来,就发昏了,不晓得他在怕些什么;旅长把吴刚两个枪毙了的时候,他简直吓得发抖!进了房间就在那儿僵尸似的坐着,一会儿,口里就打胡乱说的说起来了,还忽然拔出手枪来……”

“见他妈的鬼!打过那样多的仗火,还一下子怕起鬼来了!……”

张副官长想到自己是副官长,觉得是该自己管束他们的时候了,于是立刻打断他们的话,轻声喝道:

“不准吵!有什么鬼!”

他嘴里在这么说着,却仿佛看见那些马弁们的背后什么东西一晃动,他吃惊的倒退一步,定睛一看,却只是那些兵们映到壁上的影子。但他脊梁的汗毛根都透出了微汗。他赶快和赵军需官转身退出马弁房来,刚刚走到天井边,只见旁边一株树子,狰狞地叉手叉脚立在那儿,在淡淡的月光下,倒披着自己的零乱黑影,显得一片阴森的气象。忽的一个黑影子在身边一晃,他吓得一跳,一把就抓住赵军需官的手肘,其时,赵军需官也正向后一退。只见那影子已走到他们的前面,一看,原来是一个马弁走回对面的一间房里去。两个又才走了起来。张副官长还畏怯地向背后看一看,又看见那阴森的树子,他又赶快把脸掉开。跨进了门槛的时候,他叹一口气道:

“唉,我们已大开杀戒了!”

赵军需官露齿惨笑了一下,勉强说道:

“这也算不了什么,难道你在打仗的时候杀死的人还少么?”

“唉,军需官,我不知怎么,心里忽然这样乱起来了!你知道,我这是不曾有过的。我自从同旅长一道拖辫子以来,追随旅长打过多少仗,从来都走在前面。可是,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我老起来了!我不知道我们好不好再实行刚才你说的那计划?……”

赵军需官忽然吃惊的站住,凝视了他的脸一会:

“副官长!你怎么又忽然翻悔起来了!你要想想,现在是已经到了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亡的时候!”

“可是,我总觉得这事情做起来,有点……”

赵军需官几乎要愤怒起来,但他竭力镇静住:

“唉,副官长!你就忘了他们的布置么?街上在等着我们的枪口么?请你想想,这虽然是一条血路,可是回了头也一样的是绝路!”他见他不说话了,只呆望着他,他于是索性皱起眼尾梢,把他的脸认真看一看,说道:

“副官长!谁都知道你是身经百战的人物。单凭你这相法看,这两道很笔直的剑眉,就是一个可以握大兵权的‘威相’。你看你这‘印堂’正在发光,……如果把周团长一干掉!……”

张副官长的脸色又渐渐和缓起来了,停了停,说:

“可是这事情,如果不先使旅长知道,大概不妥当吧?是吧?”

“可是,副官长,此刻谁也没法向旅长说呀,好,你既然这么考虑也好,我们就去和太太商量一下,也一样。”

“那么。……也……好吧?”

一个马弁提着风雨灯跑到面前来了,两个又一怔。

“报告副官长!”马弁立正,挺胸说道。“王营长来了,在客厅里。他听说旅长正在生气,他就说只见见副官长。”

“如何?”赵军需官觉得这王营长正来得是时候,见张副官长掉过脸来看他一眼,就趁势说道:那一个“如何?”好像说:我刚才对于当前形势的估量不是很准吗?“王营长既然能通过街上到来,那么今夜是挨得过了!”

“那么,我们一道出去见他吧。”

赵军需官拿起一手来拍拍额角,闪着两眼好像在想什么似的,说道:

“我想,还是副官长一个人去见他好了。趁这时间,我去和太太商量那个话,倒妥当些。”

“好吧。”

张副官长刚转身,赵军需官却抢前一步,把嘴巴凑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副官长,我想还是贡献你那个意见。我想你还是向王营长说,和白天说的一样,叫他在陈团长未到来之前,千万动不得。只是准备着就是了。要他等到副官长的命令。”他故意把“命令”两个字说得很铁实,同时瞟眼一看张副官长的眼睛,果然,那眼睛顿时发了光。他于是加添道:

“自然,在我的方面,只是这么想,不过是贡献的一点意见。当然,这是副官长的职权,也许副官长另有高见,……”

张副官长点点头道:

“好,就那么就行了!就那么就行了!”

赵军需官见马弁提灯引他出去了,才向太太房里走来。一拉开软帘,只见在那昏黄的灯光里,太太坐在床沿,两肘支住膝盖,用手掌蒙着脸。陈监印官则站在旁边,嘟了嘴垂着头,显然已受过了责斥的神气。他警戒着自己,要小心,就轻脚走进来了。太太抬起红肿的两眼看了他一看,仍然又埋下去,用两手蒙着。

“太太,请不要太伤心了!我们已经处在这样的情形下,现在是应该赶快想一个办法来应付的时候了!”

太太仍然一点也不动。

“太太!假使这样拖下去,万一……总之,我们倒是无所谓,反正也没有什么可以损失,可是对于旅长,对于太太,……”

“请你不要给我说吧!”太太蒙着脸的两手仍然不动,却愤愤的说起来了。“唉,我真不懂,你们在干了些什么!哼,这两天就这样一件又一件,接连不断的事情!唉,我真不懂,你们在干些什么,干些什么,干些什么!”

“唉,太太,这事情完全是吴参谋长他们的阴谋呀!”

“哼,我刚才想,我多么孤凄!我只是一个女流,随便你们播弄!刚才旅长要出去,你们只眼睁睁的看着我一个人打翻在地上,你们连拖都不去把他拖住!唉……!我已经看穿了,什么亲戚,什么自己人,都是假!到了危急的时候,都只是袖手旁观!万一旅长出去给他们‘一差二误’了,我还靠谁呢?”她又嘤嘤啜泣起来了。“我还靠谁呢?……”

“可是,太太,我们已劝了他了呀!”

“我还靠谁呢?唉,我想,我享的福,也不少了!我们何必还要和人家斗些什么呢?假使你们不去动人家,人家敢来动我们吗?呜呵……我真不知道你们在干了些什么呵……!”

赵军需官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老是扭着那么一股劲儿。他心里几乎要喝道:“他们要你死!”但他竭力镇静着,脸上显出一副惨笑的神气。停了一会儿,他又用了委婉的口气说道:

“唉,太太,我们,自然效力不周,……可是参谋长他们已经……”

太太却不听他,一翻身就倒上床去了。

赵军需官呆呆地瞪着两眼。陈监印官却仍在旁边嘟着嘴唇。

赵军需官愤愤的想:

——这样无用的一大堆,不败,朝哪里走!

他忽然听见外边张副官长走来的脚音,就赶快跑出房来,立刻换成淡淡的笑容。张副官长两步抢上前问道:

“怎样,太太那面?说通了吧?”

“行了行了!”赵军需官满脸认真的悄声说。“太太说,叫我们小心点去做,要计划得周密一点,不要有一点漏洞!”

“自然自然!”

“她说,总之,叫我听副官长的商量好了!一切她都知道,等事情做了后,她自然向旅长宛转地说。她说,对于副官长的这种苦心她是忘不了的,……”

“自然自然!”张副官长感到了兴奋和感激,只连连回答,竟忘了那回答的意义了。“那么,我告诉你王营长的吧。他说,街上的警戒,大概已撤退一些了,大概还看不出什么紧张的变化来。只是他得了一个消息,说是江防军的一小部队和刘团长的部队小小的接触后,又停止了。刘团长似乎损失得不少!我们此刻去向旅长报告一下吧?是吧?”

赵军需官用手拍着额角,道:

“恐怕不大好吧,他正在这样大发雷霆之后?”他竖起耳朵向着上房。“你听,里面静得很,恐怕他已睡着了。”

上房也实在静得很。除了打窗口偷偷窥着方桌脚边破碎的瓷器而外,周围全是青苍的黑暗。旅长一直坐在床沿,一动不动,淡淡的暗影煊染着他那石像似的嘴脸。他好像变成了呆木头,全身燃烧着怒火;他让它尽量燃烧着,直瞪着眼前的空虚。

月光也似乎发抖了,渐渐从桌脚偷爬上方桌,好像要逃出窗外去。

他在这样没有思想的状态中继续着,直到月光完全逃出窗外,房里变成全部黑暗的时候。

终于,他隐隐听见了咿咿嗡嗡的声音,接着额角和脸颊刺进了几支针尖,他愤怒的猛的一拍,手心就粘了几点湿滋滋的蚊子。

这才,他渐渐想起来了:

——唉,我的事是完了!竟至到了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

他看看周围;周围全是黑暗,而那黑暗好像是无千无万稀薄的絮组成,在飘忽地飞舞,搅成一团乌烟瘴气。角落里在不断地发出蚊子的咿咿嗡嗡声,凄凉地,好像在暗暗啜泣。

一股淡淡的哀愁忽然刺进他的心里来了,他感到了自己的孤独。伸手摸着胡子,胡子然,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衰老。

——唉,我真就这样衰老了么?!

他对着自已的心,好像用了咬着牙的说话声责备着自己。于是又立刻愤怒了,两眼发直起来,又完全继续了无思想的状态。

好久好久,他又才摇一摇头,平静了自己。倔强的掉头望着窗外,就看见那暗灰色的天弯下的远山起伏的弧线,一看就知道那是鹅毛山,可以想见那山下的一弯粼粼泛光的溪水,水边一丛森森的树林,伸展开去则就是一大片茫苍苍的田地……

——可是现在那些田是不能再买了!像现在似的处境,终有一天是靠不住的!——这一个念头突然袭击了他,他的脑子立刻感到被赤红的烙铁烙着了一般焦灼。

——是的,钱应该赶快存到远一点的外国银行里!但重要的是钱!可惜我那许多钱刚买了枪去了!……管他妈的,趁这时间再大抓他妈的一把,就不干算了!

一想到了“不干”,突的一种愤怒,又在他的意识里顽强地抬头了。

——唉唉,你竟这么甘心被逼下台了么?!——他严厉的责备着自己。——那不是将被那些曾经被我的威名打得佩服的敌人冷笑么?!

他握起了拳头。

——吓吓,要这么逼我下台是不成的!我倒宁为玉碎!

他这一怒,全身又进入了燃烧似的状态,恨不得跳将起来,一把将什么抓住。

他咬牙瞪着黑暗;但黑暗的薄絮却越来越浓,上下四方不断闪动,不断飞舞,搅成一团可以闭塞人呼吸的昏暗。而角落里则在起着沉闷的暗泣:咿咿嗡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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