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参谋刚刚一出卫兵室,就看见营门口嚷成一片。十来个卫兵正拿着上了刺刀的枪枝横七竖八地挡住一个气冲冲的外国人。他仔细一看,又是柯牧师。

——那么,他又是来给宋保罗要情的了!——他的脑子里这么很快的一闪。

柯牧师怒瞪了绿眼瞳,嘴里叽哩咕噜地嚷着些什么外国话,伸出两只大手就推面前的卫兵;卫兵们也不让,大声喊道:

“旅长的命令!什么人都不放进去!”

柯牧师又叽哩咕噜的咆哮起来了,伸手就给一个卫兵一耳光,咵的一声响亮,于是那十来个卫兵全都愤怒了,一拥的抓住他的两手。街上拥挤着看的人们渐渐挤近来。柯牧师更愤怒了,跳着双脚乱闹起来。卫兵长慌忙向里边跑来,在副官处门口站住,喊道:

“报告副官长!那外国人又跑来了!我们奉了旅长的命令,随便什么人都不准放进来!可是他把一个弟兄打了!看怎么办,请副官长的示!”

张副官长立刻大怒,但心里却惶惑地想:

——吓!这家伙又来了!

他慌忙跑到旅长室来,请旅长的示。旅长红着两眼,一下子从躺椅上跳了起来,用手在空中一劈,咆哮道:

“不管他妈的什么外国人!给我赶出去!去说,旅长什么人也不见。我倒不相信他什么东西!”

张副官长退出来,向卫兵长命令道:

“赶他出去。”

卫兵长脚跟一碰,就向后转,跑出来了。只见营门口正在闹成一团。柯牧师长伸着两手推着,掀着,咆哮着,拚命要冲进来。卫兵们仍然横七竖八的拿枪把他拦住。卫兵长上前喝道:

“旅长不见!把他赶出去!”

柯牧师暴怒的看了他们一眼,又挥起手,在一个卫兵的脸上咵的一耳光,就气冲冲的转身,向着街心挤着看的群众堆里冲来了。挤得密密层层的群众来不及让开,人们的头波浪似的涌动,他一拳就打在一个戴瓜帽的脸上;一脚又踢在一个短衣人的腿上;一个穿学生装的向旁边一闪,却就碰了他的脚,他便用皮鞋尖向他胯裆一踢,那学生哎哟一声,立刻脸色发白,两手捧着下部就一蹲,倒在地上。群众立刻大哗了,有的赶快向旁边躲,有的却长伸了胀红的颈子围着他喊:

“妈的,打死人了!”

群众混乱起来了。只见柯牧师像一头野兽,横冲直闯,冲开了拦阻他的人堆就昂昂然走去了。群众立刻向那倒下去的学生围了拢来。只见他躺在地上,嘴唇乌白,在微微喘气。人们把头伸向他,七嘴八舌说着叫着。李志明同另一个同学挤了进来,蹲下去抱起他,可是他只痛苦的瞪着两眼把他们望着。于是旁边几个人蹲下去了,帮助他们抬了起来。有的在旁边愤慨的说道:

“妈的!给他抬到他妈的教堂去!要他赔命!”

有的却喊道:

“什么!赔命就算了么!妈的,我们中国人就不是人了么!”

“要他赔!”

“要他抵命!”

李志明脸红筋胀的喊声:

“走!”

于是几个人马上就抬着走起来了。一大堆满脸悲愤的群众,赶快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巷子,眼睁睁望着他们抬人出巷口了,群众立刻汇合起来,簇拥在后面,向着教堂走去。

沈军医官向着教堂走来,远远就望见那高耸着十字架的圆屋顶教堂的长砖墙外,密密层层的拥挤着成千的群众,只见那黑压压的数不清的头顶,在波浪似的动荡,也波浪似的起着喧哗,人声的嘈杂,简直听不清谁说了些什么。有一个穿学生装的在拿拳头用力敲那关住的门,砰砰的发出乱响,口里在大声的叫骂。旁边有几个戴瓜皮帽和穿短衣的也冲着门,拿拳头敲起来了。

沈军医官就站在那可以看得清楚又无危险的斜对面的柜台边,伸起颈子紧紧望着。他背后的掌柜,学徒们,和旁边站着的十几个人正在议论着:

“这外国人太混蛋了!动不动就踢人!”

“哼,说是他在他们教会学堂里打学生才厉害呢!抓住了学生的头就这么在柱头上的碰!”

“唉,刚才那学生不晓得死了没有!”

“死了!”

“哪里!只是昏死了一下!”

“可是死不死都一样!说是踢在卵袋上,不死也是一辈子的残疾!”

“真是!妈的,这种外国人也要给他点教训才好!有人还说他们传教是诱拐女人,上了麻药强奸呢!”

对面的群众骚动起来了。只见那墙里的大门一开,就出现一个马脸的汉子,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沈军医官一眼就认得是柯牧师的西崽。只见那西崽手一挥,向着群众喊道:

“牧师叫你们走开!不要在这里闹!”

“叫他出来!”群众里吼出一个愤怒的尖锐的声音。

“叫你们走!”西崽又把手一挥。“不然,牧师要拿枪出来了!”

“打这洋奴!”

群众立刻波动了。站在门边的几个抓住那西崽,无数拳头向他雨点似的打了起来。整个群众形成一个高潮,旁边的在浪似的掀起,门口那儿则起着潮头,拳头像泡沫似的飞溅。那西崽大声哭叫起来了。只见他挣扎,乱蹦乱跳。忽然,几个外国人在门口出现了,走在前面的就是柯牧师,他手举一根木棍,向群众头上乱打起来;他背后跳出的几个,也挥着木棍。群众立刻大乱了,有的大叫,有的哭喊,有的抱头,有的躲闪,整个浪潮全往两边分开。有一个光头挨了一棍,立刻昏倒地上。群众离开他就跑远去。柯牧师们这才歇手,倒拖木棍回进门里,的一声关了大门。群众立刻又围了拢来,有的叫骂,有的啼哭,形成了一团混乱的怒吼,围着那躺在地上昏了过去的人。有人喊:

“妈的!大家给他妈的打进门去!”

沈军医官觉得自己不好在此地久站,恐怕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变发生,假使柯牧师他们认真乱开起枪来,误中了流弹是不合算的。

——“聪明人不吃眼前亏”——他想。——而且重要的,我是来打听他们对付旅长的消息的,赶快进去要紧!……

他于是离开柜台,下了阶沿,一手拿手巾蒙着鼻尖,一手推着向他不断挤来的群众的背,转向后街的边门,走了进去。

隔了一个钟头的光景,他打边门出来,经过大门外时,见群众已渐渐散去,可是街上的情形又与先前不同,好像特别紧张,愤慨,整个城市都形成一个大的激动。街两旁每家店铺的柜台前都拥挤着一大堆人,纷纷的高声议论着,街心乱憧憧的走着行人。只见前面走来五个汉子,有一个用拳头在自己掌心一打,说道:

“妈的!要打就打好了!怕他什么jiba!”

旁边一个也满嘴溅着唾沫星子,道:

“什么东西!我就不相信!他们还说要开兵舰来呢!妈的!”

那五个人在他肩旁一闪就走过去了。对面又走来三个,也在愤慨的议论着。他走到恒丰祥杂货店的时候,只见站在柜台里的恒丰祥胖老板一手抱着水烟袋,一手拿着燃的纸煤在空中绕动,向他面前围着的几个商人谈讲着。

——这恒丰祥在议论些什么?我倒应该听听,给参谋长多供给一些消息去!

他想着,于是站在恒丰祥旁边一家的柜台外边,悄悄的向那边竖起耳朵,只听见恒丰祥老板说道:

“哼,这场乱子恐怕早就要闹起来的了,不等今天!你们不晓得么,上半年为了铜厂沟矿山的事情,地方上大家一告的时候,他们就想藉此找错头,闹起来,他们就好轻轻的把矿山拿去了!”

“是呀是呀!那回听说那柯牧师到处打听谁起的头,他要给他生事呢!这回可给他弄起来了!他们刚才打了人的时候,还传出话来说,他们要开兵舰来轰了全城!”

“可是不见得我们旅长会怕他的!”恒丰祥老板的声音。

接着几个人都你一嘴我一舌的说起来了:

“自然旅长是不怕的!可是什么开兵舰来,不过是吓吓人的!”

“什么?吓吓人么?他们外国人是很霸道的,他说怎样就会怎样!像我们这城外这条江,大兵舰开不来,小兵舰可开得来的!前年有一个地方的城不是因为闹出乱子,他们就开了兵舰去轰么?”

“那不是糟糕么?”

“有什么糟糕,给他抵住就是了!”

“是的!那一次不是全国都闹起来了么?那些学生子说,只要大家一条心!”

“真是!我们中国人也给他们外国人欺压得够了!”

沈军医官忽然看见恒丰祥老板从那堆头丛中抬头望着他,他就只得走开了。

忽然,前面一大队府立中学堂的学生黑压压的从那头走来,队伍前头是一个头包白布的学生,布上还粘着血迹,显然是刚才被打了的。全体形成一字长蛇,每个的脸都紧绷绷的,非常严肃而又非常紧张。渐渐近了的时候,就看见那些学生个个都鼓起愤怒的眼睛,满嘴白沫地议论着:

“妈的!只要我们全国拿出力量来!随他什么外国人都不怕!”

“哼,我们中国人真是成了他们任意打杀的奴隶么?”

“我们跟他拚!只消我们中国四万万的同胞一齐起来,难道拚不过他们么?”

“赶他妈的出中国去!”

沈军医官看见队伍旁边有几个行人在说着:

“他们是到县衙门去请愿的,走,我们去看去!”

“可怜,你看那个学生的头打成了那样!”

沈军医官想:

——吓,我倒以为他们又是到教堂去的!

但一面却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想不到自己竟是这场大事件中的重要人物。他仿佛感到了一种优越,但同时又感到一种惶惑,对于前途的发展不知会要怎样。

那一队学生渐渐走完,尾巴上的几个,愤激地捏起拳头一晃就也过去了。他于是穿过乱纷纷的行人,就向吴参谋长公馆走来。刚刚踏进大门的时候,只见旁边门房里几个武装兵一晃,有一个还伸出戴了军帽的头来看了一下,立刻又缩回去。他想:

——这些暗设的兵刚才还没有的,那么参谋长已经在准备保护他自己了!……是不是旅长那方面有了什么风吹草动了?……

他顿时又感到一种新的紧张和异样的惶恐,赶快向书房走来。只见吴参谋长独自一人坐在一张书桌前,一手支着头,面前摊开着一本书,但眼睛却没有盯在书上,而在凝视着他面前的纸窗在一一的思索什么,还把眉头皱着。他把门帘一掀时,吴参谋长就立刻转成平常的脸色掉过来了。他便拿手巾在鼻尖一蒙,急急说道:

“参谋长!今天的事情闹大了,我刚才从参谋长这里跑往教堂去,原来那些人都聚集在那里了,把教堂紧紧包围着,和柯牧师打起来了!打伤了几个人!后来我跑进去一打听,说是他们几个外国人开了一个会议,马上打电到他们领事馆,要马上向司令官抗议,还说要开兵舰来!看他们的情形,的确是藉这机会把事件扩大起来,我偷听了一阵恒丰祥的话,他也说这是柯牧师他们早有了这计划的,就为那铜厂沟的事情……”他望了吴参谋长一下,见他只是铁紧的把嘴唇闭成一线,不说话,两眼炯炯的把他望着。他又接着说下去。噜噜苏苏的说起他还看见街上怎样的紧张,人们怎么的议论,和学生请愿的事件,……

吴参谋长听到末尾,截住他的话,问道:

“你听见他们的抗议里要提些什么条件?”

“不晓得,参谋长!”

吴参谋长于是站起,一手搭在背后,一手拈扯着八字胡须尖,在地上踱起来了。

——这也好!——他渐渐感到紧张地想。——事情是越逼越有利起来了!只要他们一抗议,旅长就完蛋!想不到这事件倒进一步促成了我的事业!现在是轻而易举了!……

——可是,司令官对我怎样呢?

他想到这,忽然站住,拈扯着胡须的手指都停在颊边不动,两眼却更加闪出深思的光。

——好,也给他吃点苦头看看!我看你还信不信任我,好的,要他们开兵舰来才好,一面可以截断旅长要调回来的部队,一面他也就完蛋得快了!

他兴奋了起来,转过脸来问道:

“旅长新买的枪不是今天已到了么?”

“呵呵!”沈军医官在呆看着吴参谋长的当儿,猝不及防的见他一问,自己便一惊,赶快又拿手巾在鼻尖“呼”了一声,说道。“参谋长,是的。刚才我从这里一出去的时候碰着魏副官,他大略说王营长已接了枪,开始编制起来了!”

这好像重重的一拳,向吴参谋长的心窝打来。但他并不吃惊,只冷静的闭了眼。

——吓,旅长竟不放手地把补充团编制起来了!那么事情是还相当棘手的!——他想。——不过,也没多大要紧,目前重要的是:只要把那事件扩大起来,那么他就只有束手无策了!而司令官方面也非来请教我不可!……

“你刚才不是说,他们的那矿山的事情?”

“是的,参谋长!”

“好吧!”吴参谋长缓缓地伸出一手来,拍在沈军医官的肩上。“好,请再劳你一趟吧。请你去给柯牧师说,矿山的事情,我一定给他帮忙。可是他得帮我订一批枪支准备在那儿,看他有什么意见。至于怎样付款的办法,你和他切实磋商一下。”

“好好!”沈军医官高兴的连连点头说。

“还有,目前重要的是,你还要先探明他们这回的抗议中提的是些什么条件,我自有办法。”

吴参谋长见他兴奋的答一声“是”跑出去了,于是又在地上踱了起来。他想起今天这所发生的一切,好像全是为他个人发动起来的雷雨,给他清除满是泥泞的前途的准备;他感到这前途已仿佛看得分明,雷雨过后当是为他展开一个很好的晴天。但这景象,在他脑子里只一闪就消逝了,他不爱只是作这一类美丽的幻想,宁愿切实的回到实际问题上来。他又用力拈扯着胡须尖,把目前的事变分着两种可能来考虑:

——一方面,是的,重要的是要看司令官对我的决定。如果他能斩钉截铁地委我办理这事,那么自然不消说得;可是司令官是不是能够完全如我所想?唔,得防着这一着。因此我得同时有另一方面的准备:就是江防军方面希望于我的,而且有着优越的条件;那么,我得先给江防军一个电报。这样三方面抓紧,看事情的发展如何再定……

——从时间上看来,大概两天内此地还不致发生怎样大的变化,周团长已准备了的。那么,今天钱秘书来的时候,我一定要给点颜色他看,使他逼得非更要找我不可!……

他于是走到屋角的箱子去,取出一本密电码的本子来。

“勤务兵!”他喊道。

勤务兵走到门口立正的时候,他昂起头说:

“记住,今天钱秘书来的时候,你就给他说参谋长生病,不能出来。”

李参谋满脸发红的跑来了。吴参谋长又转过脸来把他望着。

“参谋长!今天旅部发生的事情真多极了。旅长整天都在发脾气,骂人,打东西!部里边的人都说旅长大变了!他叫人把宋保罗他们抓去的时候——”

吴参谋长把手一摆,截断他的话道:

“我已晓得。请你说营门口发生了事情以后的吧!”

李参谋怔了怔,又才说了起来:

“是的。当营门口发生了事情以后,赵军需官青着一张脸,慌慌张张跑到副官处去找张副官长。说是外国人说要开兵舰来了!我跑到副官处的隔壁去听,却只听见赵军需官在和张副官长鬼鬼祟祟的说悄悄话,只仿佛听出一句‘参谋长’,两句‘周团长’,但从他们的语气听来,仿佛很着急的样子。后来他们到旅长的房间去了。我又轻轻跑到旅长的隔壁去听。只听见旅长简直大发脾气,打着桌子。他说:‘随他外国人怎样!我就偏不相信他什么东西!’后来他仿佛又在骂赵军需和张副官长。后来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又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旅长才静下来了。几个又嘘嘘嘘的说了一些悄悄话。我找着一个壁缝望过去,就看见他两个青着脸走出房门去了;旅长却笔直站在窗口边,呆板的望着窗外。我好久都不敢出来,差不多半点钟了,我才溜出来,走他窗外经过的时候,他还站在窗口,瞪着眼睛,……我看,参谋长,我们该准备一下吧?万一有什么事情……”

吴参谋长又闭住两眼了,一会儿,又才慢慢睁开,伸出两个指头说道:

“好,还是请你担任旅部方面的事情吧,到了有什么动作的时候你就来。好,你出去的时候,请你帮我叫那门房里的兵当心点,不得放进不相干的人来!还有,顶好叫沈军医今天就在我这儿,等钱秘书来的时候,——不,不必!好,就这样了吧!总之,你自己也得留心点,别毛手毛脚的!”

第二天早晨,太阳光斜射着墙壁的时候,钱秘书又慌慌忙忙跑来了。他的嘴上已不再有笑纹,只现出一脸的愁相,眉心都皱了起来。他一进客厅,就向那勤务兵喊道:

“唉,你们参谋长还没起来么?”

勤务兵一手搔着大腿,答道:

“就要起来了!”

“唉唉,你再去请他一下吓!”

“是。”

他看见勤务兵出客厅去了,感到非常的不自在,好像心里边有一只猫爪子在里边乱抓似的。

——唉唉,这老吴的花头真是多得很!在这样严重的时候,他的架子就更搭起来了!

他皱紧眉头,等一会儿,才看见吴参谋长一面用手扣着长袍的钮扣,一面慢拖拖的走了进来。

“唉唉,参谋长!事情已经紧急得很了!”钱秘书慌忙站起来说。

“勤务兵!把烟杆子给我拿来!”吴参谋长向勤务兵说了,才掉过脸来问道:

“什么事呀?”

“怎么什么事么!”钱秘书索性凑到他面前。“从昨天晚上起到今天早上全城已经差不多要闹翻了!昨晚上我来见你,请沈军医官到你房间来请你,你却有病,说是在发汗不能出来,这究竟是一回什么事呀!”

“没有什么事!只是病了一下就是了!”

——哼!他还是那么懒懒的!真装得像!——钱秘书心里有些不高兴的想;然而说:

“那么,你难道还不知道么!旅长那事情闹糟了!外国人那面向司令官提出抗议来了!提出了好些条件:第一,要把旅长撤职;第二,要把卫兵从严惩办;第三,要立刻把宋保罗放回;第四,要向他们道歉;第五,保证以后不得再有侮辱他们的事件,和损害教堂的人员;第六,打伤人的事情要完全由我们负责;第七,……唉唉,条件多得很!还说什么矿山!还有二十四小时不答复,就要轰了全城,听说,已经在开兵舰来了!你看,全城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讨厌的是:司令官把这抗议在电话上质问你们旅长,并叫他赶快遵照办理后面的几项,可是旅长一声也不响,把电话一挂,一概不理。他似乎又在调动部队!我跑去会他,他也不见!而且还有糟糕的呢,听说学堂里的学生们开了会反对外国人,通电了全国!并且在城里乡里到处去讲演,叫老百姓起来反对!唉,你看,已经闹得一塌糊涂了!这简直是给敌军造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还有什么?”吴参谋长一手接过勤务兵递来的烟杆,用嘴含着,伸向勤务兵手上拿的火叭燃,一面问。

“事情已经这样了呀!现在司令官打电话来叫我们赶快想办法了!”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吴参谋长叭着烟杆,说。“我又没有一兵一卒呀!”

“可是,老哥!现在司令官的决定是,请你同周团长赶快制止旅长的行动,他一面调动部队前来办理!”

吴参谋长冷笑了一下,想:

——还是那个话!好像司令官的手到这样的时候,还不肯放松似的!那么,我就索性再冷淡他一下吧,看他们怎么办!

“好,”他叭了两口,吹出白烟,说。“司令官既然已有办法就很好!我们就等着吧!”

“唉唉,老哥!”钱秘书赶快拿手拍他的肩头了。“你老哥还没有听清楚么?总之,这里的事情交你办理,这还不清楚么?”

“好吧,那么,我们就坐下来谈吧!勤务兵,去把烟盘子摆出来!”他一面想:

——是的,他是非完全就范不可了!

他们对躺在烟盘边,谈了一会,作了最后决定的时候,吴参谋长觉得很有了把握起来,于是缓缓的起了床,说道:

“那么,就这么办吧!就是司令官那方面……”

“好,我马上就打电话去!你老哥放心好了!”

“那无所谓。只要你老哥一句话就是。好,马上也好吧!”

吴参谋长伸手让钱秘书跨出客厅,就把他送出大门外。钱秘书向他点头的时候,外面一个影子一闪,吴参谋长立刻警觉地向门枋后一躲,只听见“吧吧——”地两声手枪响,钱秘书就卜通一声倒下阶沿去了。伏在门房里的兵们立刻跳了出来,跑出门外,只见那拿手枪的人转身飞跑,一个兵手快,一端起枪:“吧……!”那人就在街心倒下去了。

——吓,他们竟先动手了!我今天怎么一下子疏忽了?那么事情是变化了!——吴参谋长的脑子里飞速地这么一闪,青着脸跳了出来,向那几个士兵喊道:

“走!到团部去!”

沈军医官嘴唇乌白地从里边跑到吴参谋长身边来;吴参谋长向他一指,斩钉截铁地:

“赶快把二太太送到教堂去!”

他立刻转身,背后簇拥着几个武装兵向团部走来,只见街上行人慌忙乱跑乱躲。他刚进团部大门,周子明惨白着脸色向他迎来,来不及做立定,便说道:

“参谋长!团长被刺了!”

吴参谋长大吃一惊:

——唉!糟了!

但在这一惊中,心里却隐约地觉得:

——也好!那么这部队就全归了我!

他没有停步,急急忙忙向里面跑来,只见一群兵正围了一堆挥着拳头打那刺客。他也不看,一直跑进里边天井,只见一群军官佐在阶沿一角围挤着,脸上都显出惶惶无主的神气,见他一来,立刻向两边分开,那地上就现出躺着的周团长的尸体,脸上一个窟隆,鲜红的血在泉似的涌。他立刻迸出眼泪,哭喊一声:

“老弟呀……!”

就扑向尸体,压在那身上,两手抱着那流血的脑壳,他把自己的脸去贴住那血脸,一面嚎哭地大声说:

“唉,旅长呀……!你竟容不得他这一团么……!”

周围的军官佐们都呜咽起来,他便大声说道:

“唉,老弟,你的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众人都赫然地看见他满脸鲜血,都感到一种凄然。他把右手捏成拳头向空中一举,哭声地说道:

“旅长已开始来消灭我们这一团了!大家已都到了生死关头!他是我的老弟,我要给他报仇!现在我们只有大家共患难,来杀出一条血路!”

众人都紧绷了脸答道:

“我们服从参谋长就是!”

“好,团副长!马上动员起来!就照周团长生前拟过的计划,向着旅部行动!”

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正在副官处清数鼎泰家送来的一点尾数,在办公桌边包裹着。赵得贵跑来立正说:

“报告军需官,我家大伯伯又来看你来了,他说给军需官道喜,那禁烟——”

赵军需官瞪了他一眼,立刻咆哮起来:

“走开!这是什么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勤务兵慌慌张张跑来了:

“周团长他们打来了!”他喊道。

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都立刻面如土色;赵军需官想:

——那么,那事情败露了!

张副官长转身就跑,赵军需官两把将银元包抱在胸前,跟着跑来。刚刚到了旅长室门外,就听见旅长猛喊一声:

“把机关枪给我拿来!”

立刻就看见旅长同张副官长慌忙跑出门来,向外跑去,一群弁兵也疯狂般马上飞奔了去。

余参谋刚刚从厕所出来,忽见旅长已跑到参谋处门外,喝声:

“把他抓住!”

就看见几个弁兵在门帘边把李参谋抓了出来。余参谋全身发抖,慌忙转身向后便跑,跑过厨房,踏着柚子树桠,抓着墙顶,泥土簌簌向他身上弹来,但他一纵,就跳过墙去。那是一家人家后园,一个正在洗衣的女人吓得“妈呀!”一声,就向屋里跑去,他也跟着跑去,见那一家人慌忙向街门跑去,他也跟着抢出去,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看见一大队持枪的兵向旅部后门一带跑来了。街上行人乱跑,两旁的店家像放鞭炮似的在噼噼拍拍争关店铺门板。他们立刻又退了进来。余参谋痛苦地喊道:

“唉,这是怎样的世界呵!”

那是一刹那的事,旅长从一个弁兵手上抓过一支手枪,向着李参谋的头一指!“吧……!”的一声打翻在地上,就红着一双眼睛就向营门口跑去。一群洋狗也疯狂的跑去。只听见外面已起了枪声,噼吧……噼吧……

张副官长提起手提机关枪,一个副官提起子弹箱,一同慌忙跑出副官处,跟着飞奔出去。

赵军需官手上还抱着银元包,和郑秘书,陈监印以及书记录事人等,吓昏了地,一大堆站在天井边向外呆着,只见那营门一带的士兵们在起着很大的混乱。

营门口的火力猛起来了,枪声密集地响着;天空飞射着流弹,峙……!除……!接着机关枪也响起来了:咑咑咑咑咑咑……

忽然,远远轰的一声,打天井上望出去,就看见一股黑色浓烟射向天空,接着又是轰,轰,黑烟在天空弥漫起来,接着就看见腾起的火焰。

“吓,哪里的房子烧了!”陈监印官惊慌的喊道。“那样的烟子一定是洋油箱燃爆了!”

赵军需官的脸完全变成惨白,在地上顿了一脚道:

“唉,那方向正是恒丰祥!唉,完了!”他咬紧嘴唇,泪水在眼眶边涌了出来。

报务员拿了一张电报慌忙跑来了。赵军需官迎过去,可是还抱着银元,不能伸手接;郑秘书却一把拿了过来,一看,是刘团长来的电报:

“十万火急!敌军一旅压境,已接触,速增援!”

“军需官!唉,我们怎么办呀!”郑秘书两手发抖地拿着电报纸,向他张着发红的眼睛。

赵军需官在地上乱走起来,只觉得全身发烧,两眼喷火,要爆开来了。

“唉,全部完了!”

营门口的火力更猛起来了,噼噼吧吧数不清的噪响。忽然,谁惊呼一声,大家回头一看,却见从后面奔来一大群满身粘了墙土的士兵,持枪射击起来。赵军需官首先狂叫一声,向外飞跑,众人也跟着分头乱跑。噼吧噼吧地枪声就在头顶周围爆炸发响,还从背后袭来一阵带了死的气息的喊杀声。赵军需官刚刚跑过天井,两耳嗡的一声,眼睛一黑,就一个“饿狗抢屎”地扑下地去,两手的银元还紧抱着的;只听见一阵惊心动魄的大混乱,地球翻腾了;但在那还未完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他的脑子还这么一闪:恒丰祥呀,许多放款呀,禁烟委员呀,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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