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请诸葛亮者何人?乃零陵泉陵人也,姓黄,名盖,字公覆。昔随孙坚破山贼,多获奇功;后随孙策,累有功勋;见为孙权下粮料官。当时与孔明曰:“愚闻多言获利,不如默而无言。何不将金石之论对讨虏将军言之?”孔明曰:“群儒不知世务,互相难问,不容不答也。”黄盖与鲁肃引孔明入,至中门,正遇着诸葛瑾,孔明施礼。瑾曰:“兄弟既到江东,何故不来见我耶?”孔明曰:“亮今事刘豫州,理合先公而后私。公事未毕,不敢谒私,望兄察之。”瑾曰:“待兄弟见了吴侯,却来叙话。”

鲁肃曰:“适来此言,不可相误。”孔明点头而应。引至堂上,吴侯孙权欠身而迎。孔明下拜,权答半礼。盖为闻孔明之才,故相敬也,请孔明坐。孔明谦让数次,遂坐于侧,乃致玄德之意,偷目观看孙权:碧眼紫髯,堂堂一表人才,暗思:“此人只可激,不可说。且等他问时,便动激言,此事济矣。”孙权教献茶汤,文武分两行而立。鲁肃立于孔明之侧,只看他回答。孙权问孔明曰:“多闻子敬谈足下之德,今幸得相见,欲求教益。”孔明答曰:“不才无学,有辱明问。”权曰:“足下近在新野,辅佐刘玄德与曹操共决胜负,若何?”孔明曰:“刘豫州兵不满千,将惟有三四人,更兼新野城小无粮,安能抗拒曹操乎?”权曰:“曹兵共有多少?”孔明曰:“曹操破了吕布,灭了袁绍,平了袁术,收了北番,定了辽东,新又降了刘琮,马步水军一百余万。”鲁肃听了,暗地叫苦,却将分付的话不依。权曰:“莫非诈乎?”孔明曰:“明公差矣。曹操就兖州,已有青州军四五十万;平了袁绍,又得兵四五十万;中原新召之兵,何止二三十万;今得荆州之兵,亦有二三十万。以此论之,不下一百五十万。亮以一百万言之,恐惊江东之士也。”权曰:“手下战将还有多少?”孔明曰:“足智多谋之士,扬威耀武之人,何止有一二千。”权曰:“比公如何?”孔明曰:“如亮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肃又暗暗的叫苦。孙权曰:“今曹操平了荆、楚,复有远图乎?”孔明曰:“即今沿江下寨,准备战船,旌旗蔽空,连络数百里,不欲图江南,待取何地?”权曰:“若有吞并之意,战与不战,请足下一决。”孔明曰:“但恐明公不肯听从。”权曰:“愿闻金玉之言。”孔明曰:“方今海宇大乱,将军起兵据江东,刘豫州亦投江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曹操欲除四夷,略以平矣,遂破荆州,威震四方。纵有英雄,无所用矣,故豫州逃遁至此。将军承父兄基业,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当,惟有一计可以保障。”权问曰:“何计为保障?”孔明曰:“何不从众谋士议论,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权垂首而不语。孔明曰:“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并吞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不日矣!”孙权默然不答。孔明又言:“古云‘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此必然之理。明公不早降曹,则江东之地,士民俱受涂炭矣!”权曰:“诚如君之言,刘豫州何不降之耶?”孔明曰:“田横,齐之壮士,尚守义不辱。昔汉高祖皇帝之时,使郦食其说齐王广。郦生曰:“王知天下所归乎?”王曰:“不知也,请问之。”生曰:“归汉。”齐王曰:“何也?”生曰:“汉王先入咸阳,收天下兵以立义帝;存秦之后与天下同其利,天下贤才皆乐为之用。项王皆有背约之名,有杀义帝之意;记人之罪,忘人之功,贤才怨之,莫为之用。故天下之事归于汉,可坐而策也。今汉据厫仓,塞成皋,守白马,拒飞狐,天下后服者先诛之矣。”齐王纳之,遂遣使与汉平,乃罷历下守战备,日与生纵酒为乐。此时韩信欲要加兵,闻郦生已下齐城,遂欲罢兵。辩士蒯彻说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一使而下之,宁有诏止将军乎?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以数万之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韩信然之。遂引兵渡河,袭破齐城。齐王以郦生为卖己,乃烹之。信斩其将,掳齐王田广。田横自立为王。灌婴击走之,齐地悉平。田横走海岛,汉帝累诏不降。汉帝恐其乱,乃使人赦横罪,而召之曰:“横来,大者王,小者侯;不来,且举兵加诛。”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走洛阳,未至三十里,自刎而死。帝拜其二客为都尉,以王礼葬之。横既葬,二客穿其塚傍,皆自下从之。汉高闻之大惊。又闻其余五百战士在海中,使人召之。至则闻横死,皆扯旗蔽体为孝,作《薤露》歌于墓侧,遂皆自刎而死。胡曾先生有诗曰:“古墓崔嵬约路歧,歌传《薤露》到今时。也知不去朝皇屋,只为曾烹郦食其。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仰慕,若水之归海。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安肯服于人之下乎!”孙权勃然变色而起身入后堂。众皆哂笑而散。

权既怒入后堂,鲁肃责孔明曰:“先生何故出此言?幸是吾主宽洪大度,不面责而入。先生之言,极甚相藐多矣。”孔明仰面而笑曰:“何如此不能容物耶!吾自有破曹之计,汝不下问于我,吾何言之?”肃曰:“果有良策,肃当令主公请教。”孔明曰:“吾视曹操百万之众,如群蚁耳!但亮举手,则皆为齑粉矣!”肃闻此言,便入后堂见权。权怒气不退,顾与肃曰:“今汝渡江,只道带一个好人来助吾,岂知是虚谬之人也!”肃曰:“吾亦以此责孔明,孔明大笑不止,言主公不能容物而便发怒。擒操之策,孔明不肯轻言,主公何不求之?”权回嗔作喜曰:“原来孔明有良谋,故以言词激我。我一时浅见,几误大事。”慌忙整衣而出,请孔明曰:“适来权小见怒发,冒渎严威,幸乞恕罪。”孔明亦谢罪曰:“适间亮言语冒犯,乞赐宽恕。”遂邀入后堂对坐,置酒相待。

数巡之后,权曰:“曹操平生所恶者,吕布、刘表、袁术、豫州与孤耳。今数雄已灭,独孤与豫州尚存耳。孤不能保全吴地,以十万之众而受制于人。吾计决矣!非豫州莫可以当曹操者。然则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拒此难乎?”孔明曰:“豫州新败于长阪,今战士还者极多矣。关云长率精甲万人,刘琦领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惫;闻追豫州,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正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鲁缟,是轻绢。故兵法忌之,曰‘必厥上将军’。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又荆州之民附操者,因兵势逼耳,非本心也。今将军诚能用武将统兵数万,与刘豫州同力,破曹军必矣。曹军破,必北还,如此则荆州可得,吴地无患,鼎足之形成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权大喜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吾意已决,再不复议。即日起兵,共灭曹操!”令鲁肃传令遍告文武官员,就送孔明于馆舍安歇。

张昭得知孙权兴兵,遂与众议曰:“中了孔明之计!”急入见权,昭曰:“某等闻主公兴兵与曹公争锋,主公自思比袁绍如何?”权不答。昭又曰:“曹公向日兵微将寡,尚能一鼓克袁绍。何况今日拥百万之众南征,足食足兵,威名大震,焉可敌之?休听孔明之说词,妄动兵甲。此谓‘负薪救火’也。”顾雍曰:“刘备数败,与曹公有仇,故相伐之。江东自来无冤,安有吞并之意乎?休信孔明之言,免生国家之患。主公自察焉。”孙权亦不答,起身入后堂。鲁肃见张昭等一班儿出,料是谏休动兵,慌入见权曰:“却才张子布等,又谏主公休要兴兵,是要投降于曹操。文官皆欲降者,有娇妻嫩子,大厦高堂,恋以富贵,安肯就白刃而为主公死也?”孙权曰:“你且暂退,容吾思之。”肃曰:“主公若持疑,必被众人误矣。”肃退出外面,武将有要战的,文官有要降的,纷纷议论不一。

且说孙权在后堂,寝食不安,犹豫不决。吴夫人见权如此,请入问曰:“何事在心,寝食俱废?”权曰:“今曹操屯兵于江、汉,有下江南之意,问诸谋士,或有言降者,或有要战者。欲待战来,又恐寡不及众;欲待降来,恐操不容,故犹豫不决。”吴夫人叹曰:“仲谋何不记吾姐之言?吾夙夜不能忘,仲谋何不记之?”孙权如醉方醒,似梦初觉。只此言,断送曹操八十三万大军。毕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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