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人闯了进来,大家定睛一看,不是别人,乃是周老三的伙计,走的气急败坏的说:“头儿,老爷叫了你两遍了,你还不去么?”周老三正躺在铺上抽着鸦片烟吃,赶忙爬起来。

他头上那顶帽子本来只剩一根帽襻儿,扣在脖子底下,那帽子却撇在脑后,用手往前一推就是。站起来头也不回,跟着他伙计,到了衙门里。知县正坐在堂上,问了两件别的公事。周老三退了下来,刚刚出得头门,觉得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老三,哪里去?”引转头来一看,原来是捕快王九。便道:“老九,我倒被你吓了一跳。”王九说:“咱们去香一筒好吗?”老三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呵欠,把眼睛揩揩,一声儿不言语。王九说:“你放心,不要你请埃”老三方才摇摇头道:“那倒不在乎此。我还有差使。”王九道:“你别弄鬼了,跟着我走吧。”说毕,拖了老三就走。

老三搭讪着,一同到了一家小烟馆。推门进去,里面横七竖八有个十几张铺。也有做买卖的,也有县前朋友。老板过来招呼道:“周头儿,王头儿,请这里来。”二人对面躺下,王九让老三先烧。老三道:“我刚抽了几口,还是你先烧吧。”

原来老三是要吃热枪的,第一口冷枪,白费了许多烟,不能过瘾。王九知道他这个脾气,自己便嚓、嚓、嚓吃了几筒,然后递与老三。

二人正在谈心,瞥见一个人,头上戴着八品军功,倒拖着一杆洋枪,拿着一块毛布手巾擦那脑门子上的汗,一脚跨进了门槛。老板迎着说道:“老爷,今儿恭喜是超等?”那人撇着庐州府腔道:“你妹子,说什么超等,一等都不等!”周老三跟王九才知道他是候补的武官,今儿上辕门考月课,打靶子回来的。别转头来,又见他探帽子、脱衣裳,一面叫道:“快给我排十滩烟。”烟馆里的伙计拿了过去。又叫道:“快给我去端面,另外打四两高粱。”忙得个不亦乐乎。旁边铺上有两个老头儿,在那里窃窃私语道:“像他这样子,将来打起仗来如何呢?”一个老头儿答道:“他到了那个时候,我知道他准是躺在地下等死。”这话不打紧,倒把周老三跟王九两人引的大笑。当下周老三跟王九吃完了烟,会了钞自去。按下不提。

却说这位打靶的老爷,姓沈名金标,安徽省合肥县人氏,出身是在江湖上耍拳弄棒的。有年,在杭州梅花碑底下摆下场子,胡乱弄几个钱混饭吃。因他四门开得好,蒙本处提标营营官的少爷常识了,替他补了一分粮,又给了他一道八品军功的奖札。过了一年,便升什长。由什长升哨官,把他兴头的了不得。驻扎凤山门汛地。这凤山门外,有个小小的市集,不过百十家人家,却还热闹。

有天,沈老爷正伏在桌子上打盹儿,猛听得外面大喊大叫,合着一片锣声,心上着了一惊。打发一个副爷悄悄的往后门溜出去打听,原来是镇上闹强盗呢。把个沈老爷吓得魂不附体,正待叫手底下的关门,找石头把门顶住,禁不往镇上的百姓飞风也似的来报。沈老爷一想不好:“若待出去,那些强盗都是亡命之徒,我若被他害了,岂不白死?若待不出去,将来被上司知道了,这个罪名可吃不起。”一时心上就如有十五个吊桶,在那里七上八落。到后来咬咬紧牙齿,硬硬头皮,吩咐手下副爷,掮了洋枪,自己骑着一匹别人家的马,一面催手下那些副爷进发。那些副爷东藏西躲,总在沈老爷的马前马后打转。沈老爷发了急了,嘴里就骂他们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你们这些脓包,一个都没有中用的么?”

正骂着,忽听前面树林里訇的一声,沈老爷在马上着了忙,对手下的副爷说:“你们赶紧跑到前头去看,看看这枪是空枪还是实枪。要是空枪,我老爷可不怕。”那副爷寻思道:“我们这位老爷,他的胆量比绿豆还大,不要管别的,我姑且哄他一哄再说。”主意定了,往前奔了几步,转了一个弯,随即缩回来,跑到沈老爷马前禀道:“不好了,不好了!强盗就在面前了!”沈老爷登时面如冬瓜一般的青,忙说:“回马!回马!”哪里知道那匹马两天没有吃草料了,饿得在槽头上打晃,被副爷们硬牵了出来装上笼头,配上鞍辔,又被沈老爷打了两鞭子,此刻站在那里发楞,任你如何吆喝,它动都不动。沈老爷又是狠狠的几鞭子,那马索性伏了下来,把沈老爷一个倒栽葱栽了下来。沈老爷生怕强盗杀来,一骨碌从地下爬起来,也顾不得腰胯痛,撇下众人,如飞的跑回去了。众人见老爷跑了,也都一哄而散。镇上被打劫的那家人家,看着强盗把东西一件一件搬下了划子,还放了两枪,如飞而去。这里沈老爷在屋子里,把石头顶住了门,过了半天,毫无动静,才敢探出头来,问了一问。落后又呼么喝六的去踏勘了一遍,详报了上去。上头将他撤任,幸亏还没有“限期缉获”的字样,这却是提标营营官少爷替他想的法子。

沈老爷看看浙江站不住脚了,打听得江苏太湖留防营有个帮带,跟他是同乡,又有点亲,从前在浙江也曾会过面。他横竖是单枪独马,一无牵挂,当下由杭赴苏,寻着了那位帮带,说明来意,意思想要投效。那帮带说:“现在人浮于事,实在无从安插。老兄暂请住下,再行想法吧。”沈老爷住了下来,终日催那帮带替他想法。那帮带被他闹得急了,只得写了封信,荐他到抚标营里去。抚标营里收留了下来,叫他候补。目下新抚台定了新章,凡营里候补的人到了三六九,一概都要打靶。

中了三枪的算超等,中两枪的算特等,中一枪的算一等。这回月课,他老人家正犯了肝气,又不能不去。哪里知道把枪端上,准头对了又对,这枪子却个个从斜里飞掉了。打完了靶,又气又急,烟瘾又上了,实在熬不住,所以打抚台辕门上溜了下来,到这烟馆里,狂抽了一会,又乱吃了一会,他的肚子这才不委曲。直挨到上灯时候,才一步一步的挨回家来。

他的家住在一个实窒胡同里,到了门口,在身上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把墙上挂的油盏点着了。歇息了一会,又央隔壁的小厮买了些菜,打锅做饭。坐在烧火登上,把柴引着了,一面往灶堂里送,一面唱着京调《取成都》。耳边厢忽听见有人打门的声音。想了一想:“今天二十九,是个小尽,大约讨帐的来了。”一时间不得主意,又听见那门外的人叫道:“沈大哥,快些开门。”却是同事柳国斌的声音,才一块石头落地,赶忙站起身来答应道:“来了,来了。”把门开了,彼此见了面,请进客堂坐下。沈老爷道:“柳大哥,不怕你见笑。舍下实在乏人,烧茶煮饭,都是我兄弟自己动手的。如今且请宽坐,待我到灶下把饭弄熟,再和柳大哥谈心。”柳国斌道:“请便,请便。”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沈老爷捧着一把紫砂茶壶,一个黄砂碗,把酱油颜色一般的茶斟上一杯,连说:“怠慢得很。”柳国斌接了茶,说了几句别的闲话,就提起:“现在新抚台为着盐枭闹事,想要发兵剿捕。你我何不跟了去,不要说打败盐枭可以得保举;就是好歹抢了几条船,拾着几包盐,都可以卖好些钱呢。”沈老爷连连摇手道:“柳大哥,这些事情却只好让你们去做了。我的身子又弱,在风口儿尚且站不住,何况打盐枭呢。至于说弄钱这桩事,哪个不想,但是也有命在那里。命里该应得钱,一个也不会短;命里该应不得钱,一个也不会多。”柳国斌见他说出这种话来,当下岔住道:“算了,算了!天不早了,我要走了。”沈老爷也不留他,送了出来,关门进去。

柳国斌正在自言自语,说沈金标无用,远远的看见一顶轿子、一对灯笼如飞而来。

欲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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