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冯正帆一回头不见了陈毓俊,四边乱找了一会儿,才见他好好儿的在那边坐着呢。三脚两步的跑走过去,一看不对帐。却是为何?原来陈毓俊与一个二十多岁年纪的妇人,在那里唧唧哝哝的讲话。再把这妇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见她穿的甚是时兴,脸上涂脂抹粉,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东张西望。冯正帆心下盘算:“这是什么人呢?要说是表弟的姨奶奶又不像,要说是表弟的亲戚又不像。忐忐忑忑了一会子,他才从恍然里跑出了一个大悟来,自忖道:“要不是人家常常说的上海的倌人吧?”既知道是倌人,回头一想:“我还是远远的走开为是。倘若给什么熟人看见了,说我初得差使就到上海这般胡闹,那还了得!”心里这么想,眼睛里看出来,便觉得那倌人和天地鬼神一般。少时陈毓俊的话也说完了,便踅了过来,拣了一张桌子,泡茶坐下。

不多一刻,听见门外车辚辚,马萧萧,一大堆人嘻嘻哈哈踱将进来。为头一个穿着雪青湖绉夹衫,登着乌靴,紫巍巍的一张面孔,好部浓须,口里衔了一支东西,那东西在那里出烟呢。冯正帆不胜稀罕,忙问陈毓俊,毓俊说:“这是雪茄,出在吕宋的,所以又叫吕宋烟。”冯正帆不提防今日倒晓得一个典故。那老头儿后面跟着几个年轻的,都穿的很华丽,就在他二人对面坐下,少停高谈阔论起来。只听那老者大发议论道:“上海张园一带栽着许多树木,夏天在边上走不见天日,可以算它东京帝国城;大马路商务最盛,可以算它英国伦敦;四马路是著名繁华之地,可以算它法国巴黎;黄埔江可以算它泰晤士河,苏州河可以算它尼罗河。”几个年轻的一齐拍手道妙。

一个年轻的说道:“上海商务,是要算繁盛的了;天下四大码头,英国伦敦、法国巴黎、美国纽约、中国上海,这是确凿不移的。”冯正帆听了半天,没有一句懂得的,觉得发烦的很,因和陈毓俊谈了些别的事情。看看天色傍晚,便催着陈毓俊要走。看陈毓俊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催了两遍,陈毓俊才和他上车回去。又在各处兜了几个圈子,直兜到大小店铺俱点灯了,方始在一家门口停祝二人下得车来,进得门去,冯正帆觉得不是新马路公馆模样了,忙问这是什么地方。毓俊说:“你别管。”冯正帆无可奈何,上得楼去,看见一个圆圆的东西挂在扶梯口,里面也没有蜡烛,却点得雪亮,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还有一个穿竹布大褂的管家,斜签着身子,引他二人到一间房间里。陈设的器具,也有方的,也有圆的,也有扁的,也有长的,这器具的质地冯正帆却认得,就是玻璃。毓俊问他要什么菜,他才知道是个吃饭的饭馆子,便道:“随便也罢。”毓俊知道他不懂,替他写了几种。少时,又见穿竹布大褂的管家拿了一个盘子进来,盘子里一块一块的东西,摸摸冰凉挺硬。冯正帆就不敢去惊动它了。一会又拿上一盘子汤来,冯正帆端起来一呷,陈毓俊早哈哈的笑了,还说道:“你别装着傻呕人了!”一时胡里胡涂的吃毕,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后来看见刀叉等件,说:“你今儿可破费了,难道还请我吃烧烤么?就是吃烧烤,也得厨子来动手,难道自己可以切吗?”陈毓俊道:“你别管,看看我的就明白了。”

冯正帆忽然腹胀,想要小解,陈毓俊叫人领了他去。溺毕回来,走过一个门口,里面丁丁冬冬有琵琶的声音,心里想:“这是谁在那里唱曲儿呢?”巴着下半截门一瞧,原来都是些空红着绿的小姑娘。冯正帆想道:“这里风气真真不好!上馆子吃饭,还叫小姑娘们陪着,他也太乐了。”正在呆呆的立着,有个人拿着无数盘子,急忙忙的走过,一个不留心,撞在他身上,豁啷一响,全行碰翻,泼了他一身的汁水,淋漓尽致。

冯正帆怕这人要他赔盘子,赶忙一溜,溜到自己房间里。

陈毓葵他这样,便问怎么样了,冯正帆对他摇手,陈毓俊莫名其妙。又叫人拧了把毛巾,替他揩抹干净,然后叫开帐来,一个人便来诉说冯正帆碰破他的盘子。陈毓俊睁着眼睛道:“你要他赔盘子,他还要你赔衣服呢。到底是你盘子值钱,还是他的衣服值钱?”这人无言而去,冯正帆方晓得有这样一个巧妙。

出得这馆子,方才看见门上有三个银朱写的大字,是“金谷香”。

毓俊又带他上戏馆,拣定座位,便告个失陪,匆匆要走。

冯正帆一把拉住,问他到哪里去。陈毓俊道:“过瘾去。”冯正帆无可如何,叮嘱快去快来而已。冯正帆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背上像有针刺的一般。眼睛看着戏,耳朵里听着锣鼓,台上又跳出一个黑盔黑甲的人,哇呀哇呀的闹了半天,把他头脑子都弄胀了。良久良久,始见陈毓俊回来。戏散,陈毓俊要拿马车送他回栈。他怕陈毓俊拉他去逛窑子,一定不肯,说:“我认得路,我走回去就是了。”陈毓俊无奈,与他作别。

冯正帆出得戏馆,记得一条横马路,跑过去拗一个弯,就是栈房。他便一步一踱的踱了半条马路,看见家家闭户,处处关门。有些女人在屋檐底下,遮遮掩掩,见他到来,个个有招呼之意。冯正帆心中不解,正走之间,有个又粗又麻又胖又黑的扬州婆子,拉了他一把。他着了急,嘴里就骂:“混帐东西,连廉耻都不要!”扬州婆子吱吱呱呱回骂了他几句。冯正帆既脱此险,便一直回去,开了房门,带来的小管家,名唤三儿,过来伺候,安睡下去,一宿无话。第二日一早,差小管家送片子到陈毓俊公馆里去辞行;下半日收拾收拾,即往浏河差次而去。后文不提。

且说昨天碰到的那老头儿,姓周名自强,号劲斋,是一个佐杂出身,谋到了一个差使,两年下来很多了几个钱,加捐知县。正值简放出洋差之际,他又钻得路子,当了一个随员。期满回来,便以异常劳绩,保升知府。前年晋直捐内,又花上许多银子,过了道班,便是一位巍巍乎的观察公了。因他到过外国,所以开口就是伦敦,闭口就是巴黎。

这天回去,接到一封京里打来的电报,是要他进去,大有机会可乘。周劲斋见了,如何不喜呢,当下嘱咐家人,赶紧到招商局去定轮船上的大餐间,一面归归行李,弄弄铺盖,一夜不曾合眼。次日,又到各处辞行,就有一班天天见面的朋友,在一个花园里,替他饯行。饯完了行,又到各相好处打了一转,说明进京的说话。看看十点钟左近,周劲斋便一直上船。船上买办叫作施礼仁,与他向来熟识,招呼得十分周到。一路无话。

等到轮船进了塘沽口,由小船驳至紫竹林,住在鸿安客栈。

本来天津的客栈,都是用火炕的,这鸿安却比别家讲究,是拿几块松板搭成的床铺。歇息了一夜,次日搭火车进京。不到半天,便到了正阳门。叫了骡车,装了行李铺盖,径奔打电报给他的烂面胡同贾子蛰家。子蛰到衙门去了,早有家人接住,把他安置在书房里。原来北京的房屋,都是三开间一进,两明一暗,接着一个院子。这贾子蛰是工部员外郎,颇通声气,前回曾与周劲斋同事,两个人气味十分相投,便做了拜盟的兄弟,所以这般照顾他。

周劲斋外国虽是到过,北京却没有到过,一举一动,都存一点小心,怕人说他怯,笑他不开眼。这回正坐在书房里,四边一瞧,裱糊的倒也十分干净,就是地上脏一点,桌上铺满了一层灰。心里诧异,说:“好好一个书房,为什么不拾夺拾夺呢?”后来听见家人们说:“收拾过了,风一刮,又是一塌胡涂。”方才明白他们听其自然的道理。看看天要黑了,贾子蛰还不见来,急得他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等到掌灯时分,忽听一声咳嗽,一个家人回道:“老爷过来。”便打起了帘子,贾子蛰低着头进了书房,二人作揖坐下。

欲知二人谈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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