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岑公子搬在姑娘家居住,他表弟夫妻两口十分恭敬。过了十余日,早又是中元佳节,这日是报恩寺的兰盆胜会,弟兄要同去游玩。一早起来盥洗,吃了点心就同出门。到得寺中,大殿上建水陆道场,香气纷坛,游人如海。弟兄们四下观玩了一回已是早饭时候,就同到一个洁净面馆内吃了面,出来复去塔上游了一回,无非一片繁华热闹。岑秀道:“我们到个清静些的所在去坐坐,避过了午间烈日回去,不要在这里挨挤,甚觉无趣。”郑璞道:“前日有人说水月庵里来了个江西的星相先生,如神仙一般的准。我自哥哥来了,不曾去得。今日我们同去试他一试,看他如何?”岑秀道:“甚好。”

两人一经行来,也有一里多路,却是个僻静去处。来到庵前,见庵门外有个招帖上写着:“江西真铁口星相无差”。进得庵门,果然好座幽闲静室,正中供着一尊弥勒古佛,背后是韦驮尊者。第二层便是正殿,上供一尊如来佛祖。东边一座小门,进来另是三间小殿,供着普门大士。侧首朝东三间客座,门上贴着“真铁口寓此”的条子。

弟兄两个缓步进来,只见这个先生六十上下年纪,须发斑白,骨格清癯,坐在一把交椅上打盹。听得脚步之声,睁眼见有客来,便起身拱手道:“二位何来?”郑璞道:“特来寻你看看星相,你且看我两个今科中不中?”岑秀忙接口道:“闻得先生星相如神,特来请教。”这先生道:“且请坐,待献过茶再讲。”因叫童儿不应,这先生寻到后边来,原来在厨房里睡觉,因叫醒来道:“外边有客,还不起来烹茶!”那童子才呵呵欠欠的起来灌水生火。这先生出来道:“今日是报恩寺的大会,这里住持都去赴会去了。因此无人,实是有罪。”岑公子道:“我们也从会上到来,请问先生星相二事,何者为先?”先生道:“二者原可并参,如今先看了尊相,再看五星,必有相合。”因请岑公子对着亮光端坐。这先生存神注目细看了一回,道:“尊相也不须细讲:三台高耸,五岳丰隆,眉秀春山,目澄秋水,鼻直口方,神清气旺,是生成大贵之相;所欠发脊不齐,早年恐其失怙,库仓略陷,青春微有坎坷,却都逢凶化吉,无妨于事。一交眉运,官禄荣升,前程远大,寿缘可至期颐,子息尽皆玉树,富贵二字已是分定目下。印堂黄明光润,恭喜也不远了。再请把八字一推。”岑公子即写出自己八字,那先生仔细推详了一回,道:“却又作怪,论功名应从科甲得来,但这官禄宫中又变出稀奇品格,偏不由科甲出身。但文昌高映,奎壁相缠,总不由正途却胜于科甲,论爵位当居极品;又喜武曲临宫,官职必兼文武,却是一位大人。失敬!失敬!”岑公子道:“岂敢过望!”因为有雪姐这桩心事,又问:“婚姻不知几时可就?”这先生又推算了一算道:“红鸾发动,天喜照临,婚姻不远,九、十月间必然见喜,但这贵造中尊夫人却不止一位。据理算来,当有三位,却又都是贤能内助,都可同偕到老,真是难得!只是命中有小耗作祟,常为小人所忌,总无妨大局,不足介意。在下是依理直谈,不是虚誉,日后应验,当领重酬。”岑公子道:“再烦与舍亲相一相。”这时郑璞听他两个说话呆呆坐定不动,及说与他看相,才道:“别的都不管他,你只相我今科中与不中?”这先生笑了一笑,请他坐正定睛细看了一回,道:“这位却也是个贵相:双眉耸秀,少年可取功名;两目定光,到老总无厄险;虽带几分拙直,却存一片慈祥:寿过古稀,子有三四。再请写出八字一推。”郑璞笑道:“我却忘记了,你只算我是五月十五日丑时生的就是了。”先生笑道:“贵庚几何?”岑公子道:“与我是同年的。”这先生推算了一回道:“这贵造也应少年克父,最喜金水相生,当得一贤内助,终身受益不浅。论功名,今年正值文昌相照,这举人是稳稳的了,但只可一榜出仕,亦不过六七品之间。却喜贵星坐落命宫,一生多得贵人扶持,到老风光并无坷坎。可喜!可喜!”郑璞听得欢喜,把手在桌上一拍,道:“我若中了,谢你五两银子。”先生道:“五两也不多,中了不要翻悔。”郑璞道:“我从来不说谎,中了包管送来。今日却不曾带得,莫怪!莫怪!”岑公子道:“今日却是偶然到此,不曾多备,先生莫嫌轻亵。”因取了一两银子送与先生道:“改日再得请教。”先生道:“明日高发了,还要领重酬哩!”又留吃了一道茶。岑公子起身告辞,这先生直送出山门而别。

此时已是未末申初时候,两弟兄取路回来。郑璞道:“这个相面先生说得倒也不错,只是说哥哥不从正途出身,这是胡说了。”岑秀道:“星相之言,未可全信,且自由他罢了。”两人于路说话,回到家时腹中已饿。郑璞即叫:“娘子快些收拾饭吃。”大娘子道:“已端正现成的。”郑婆婆道:“你两弟兄在那里吃的早饭?”郑璞就将游玩看相的事与母亲说了一遍,道:“我今科中了,应许他五两银子。只是他说哥哥不从科甲出身,真是放屁胡说了。”当即摆上饭来,两弟兄用毕。郑璞又对娘说:“这相士说哥哥日后官居极品,又有三个嫂嫂同偕到老。”郑婆婆道:“但愿你哥哥做了大官,你便有倚傍了。”岑秀道:“星相的话那里当得真的?”这边姑侄弟兄们闲话。且表过不提。

却说这年南直正考官钦点了翰林院侍读学士汪耀辰,副考官是礼科掌印给事中顾其章,都已进了贡院。至八月初,这通省秀才聚集省会,把各处寓所都住满了。到了初七日,这监临就是操江程公,副监场是布政司参政陆文山,按察副使高兆麟率同内外帘官入闱,甚是热闹。初八日五鼓,众秀才按册点名进院。却好郑璞正与岑秀联着号房,喜得他心痒难爬。等得题目到手,谁不用心作文?这郑璞起了正稿就拿来叫岑秀删改。岑秀就先与他改好,叫他用心誊正,然后自己誊毕,果然字字珠玑,行行锦绣。二人早早交了卷子,头牌放出。三场考毕,也是郑璞的造化,总与岑秀同号不离,回家欢天喜地对他母亲、娘子说道:“我今科一定中了!恰恰三场总与哥哥在一处,他与我把文章都改得好了,不怕他不中。”郑婆婆道:“或者是你的造化也不可知,不然怎么三场恰恰都在一处?只是你果然中了,怎样报答他?”郑璞道:“他是个不望报的,只愿与他一同中了就好同他进京会试。若我中他不中,我也会不成试了。”且不说他母子们闲话。

却说这岑秀的卷子正落在江浦县成公的房里。见了这本卷子,成公大加称赏,以为合场无出其右,因特特把这卷子亲自荐到大主考面前,道:“帘官选得一卷奇文,真是连城之璧,请大人垂鉴。”这汪公接来细细观看,看到中间,连称:“可惜!可惜!”成公问道:“却是为何?”汪公指着道:“这一句竟重犯了圣讳,如何使得?”下半卷就不看了。成公道:“这是他疏忽,却与正文无碍,还求大人通篇一看。”汪公只得通卷看完,道:“好一卷文章!但犯了圣讳,只好有屈他了。”成公见汪公有些执意,又把卷子送到副主考顾公这边来,道:“有一卷奇文请教大人,不知可抡元否?”顾公笑道:“想经你的采择,定然不差。”因接过来,才看到起股,便称赞道:“果是奇才。”及看到这一句,道:“可惜误犯了圣讳,却还有可恕。”及通卷看完,赞不绝口道:“这卷文章虽有些微瑕,即不拟元,亦当置之三、四之间。”成公道:“大人不取便罢,若取了必得拟元,置之三、四,倒反屈了他了。”顾公道:“汪公可曾见来?”成公因将汪公为此执意不取的话对顾公说了。顾公道:“待我去与他相商。”成公道:“人才难得,岂可轻弃?还求大人一力成全。

当下顾公拿着这本卷子来见汪公道:“这本卷子成县令荐将上来,论文章实可抡元,但中间有这犯讳字样,或置之五名之内也可。若因此而弃,实为可惜!”汪公道:“这犯圣讳是一件大不敬之事,如何使得?只恨他自己忽略,也怪不得人了。”顾公道:“此卷通篇堂皇正大,置之榜首,谁曰不宜?虽有此误,却与文章无碍。若必见弃,恐人才难得,况得此奇才,岂可当面错过?”汪公道:“这事弟实不敢专主。若老道长必欲中他,万一触怒圣心,弟却担当不起。”顾公道:“弟也是为人才起见,并非私意。若果有不虞之事,弟当独任其咎。”这时大监临程公到来,见两主考各执一见,因道:“二位大人且不须争执,待弟看一看这文章果是如何?”顾公因将这卷子递与程公道:“都台巨眼,必有定论。”原来程公是鼎甲出身,高才博学,将这五经文字通卷细看,只顾点头称赞道:“是仙才。”及看完了,道:“二公不须争执,弟倒有个愚见,不知可否?”二公同问:“都台高见若何?”程公道:“此卷中又使不得,不中也使不得。依弟愚见,不若将此卷联名具奏此中情节进呈御览,中与不中,一听圣裁何如?”汪、顾二公齐称甚善。当下即将此卷另外封置。及拟取足额,看那十名前的卷子俱不如此卷之美。

到放榜之日,榜后另签一条,标着:“天字第三十三号生员岑秀,五经文字俱佳,惟卷中误犯圣讳不便中式,特将此卷进呈、恭候御览钦夺”。这榜文一出,万人拥看。这日他表弟兄两个也在看榜,却拥挤不上,耳边只听得看过的人说:“这倒是件从来没有的事,一个秀才的卷子竟得进呈御览!”岑公子正待动问,却撞见个同学的朋友道:“岑兄恭喜,你的卷子犯了圣讳,主考不敢中式,竟进呈御览了。”岑公子却一时想不起这犯讳的字样,心上游移道:“若进呈了御览,不知将来如何发落?因想起真铁口所说不由科甲出身的缘故,或者这里边倒有个好意。此时郑璞却挨进去观看,见自己高高中了第二十四名,喜得没法,也不往后看去,竟挤了出来,寻着岑公子道:“兄弟中了二十四名,怎么反不见哥哥的名字在前头?”岑公子道:“你且再去看那榜末贴出的就是我了。”郑璞果然复翻身挨进去看,那榜末另签出的这一条上写着如此如此,郑璞哈哈大笑道:“好灵验的算命先生,果然有这等的奇事!”因挨出来道:“哥哥,我们回去。你的卷子进了御览,只怕比这中了的还强十倍哩!那真铁口真是神仙,断得一些不差。” 当下一同回到家中,见大门上插着一面红旗,许多报子在厅上吵闹,见他弟兄回来,便问:“哪一位是新贵人?”岑公子道:“这位就是。”大家一齐磕头道:“老爷高中巍科,要求重重的赏赐。”郑璞却白瞪了眼说不出一句话来。岑公子道:“众位且请少坐。”因拉了郑璞进来,对姑姑道:“这报喜的人酌量赏他多少?”郑婆婆道:“悉凭侄儿怎样处分。”岑秀道:“少了拿不出手,先与他八两银子,格外二两代饭,看他如何再处。”郑婆婆道:“侄儿说得是。”因取了一个银包出来。岑秀秤了大小两封,将封套装好拿出来,道:“本当留众位吃钟酒,因一时措办不及,折送二金,这是菲仪八两,幸勿嫌轻。”这些报子七张八嘴那里肯依?道:“府上是个大家,这点东西如何拿得出手?”随岑公子分说,那里肯听?后来直添到了十六两,才作谢散了。

郑璞道:“那算命先生果然算得不差,这五两银子一定要送他的。”郑婆婆道:“却有屈了你哥哥。”郑璞道:“娘还不知哥哥的文章做得甚好,只为误犯了圣讳,主考不敢中,竟进呈到皇帝面前去了,还要听候旨意,只怕明朝比中举还高得多哩!那相士说哥哥不由科甲出身,当初我甚恼他,不想如何果然应验。将来哥哥只怕竟做了官也不可知。”郑婆婆道:“原来如此。如今侄儿该怎样料理?”岑秀道:“这事也不用料理,只可静听旨意罢了。将来或者侥幸得邀圣恩,许我与举人一同会试也不可知。”当下且与表弟料理做衣巾、参主考、谢房师、会同年、领鹿鸣宴、祭祖、拜客、请酒,整整忙了半个多月才得完结。岑公子就要告辞回家,一家儿再四苦留。岑秀道:“一者恐老母家中记念,二者旨意下来还得两月,在这里等候反恐多事。昨日我已托了徐老师,他说一有的音,专差报我。兄弟也与我留心打听,倘有好音,少不得还要到这里来料理。”

郑璞苦留不住,因与母亲、娘子相商:“哥哥一定要回去,我们如何谢他?”大娘子道:“若说谢他甚么,他是断断不收的。不如买两套好缎子的裙袄料,再买两件缎袍料、两件绫衬袍料,只说是母亲送他娘儿两个的,他便不好不收。格外再送一个盘缠,或者肯收也不可知。”郑婆婆道:“你说得真有理。”郑璞道:“这盘缠到他起身时我暗地放在他包裹里,不叫他知道,待我送他上了船再与他说,怕他不收?”郑婆婆道:“这倒是你的见识。”郑璞有了主意,即日自己同了容儿去买办了回来,也共用了三十多两银子,又格外封了二十四两银子盘缠。先一日摆酒饯行,郑婆婆就将这缎子裁料交与岑秀道:“这是送你母亲的两套裙袄与你的两套袍料。回去上覆你母亲,务必请他到这里来盘桓几时。”岑公子因是姑娘送的,不敢推辞,只得拜谢收了,因道:“侄儿在这里搅吵日久,还要姑姑费心。”大娘子道:“伯伯到家拜上姆姆,务必请他老人家来,待我们孝敬他几时。”岑公子道:“回去自当禀知。”此时郑璞听着他们说话,只呆呆坐着,两眼红红的,只要掉下泪来。岑秀道:“兄弟不须伤别。倘若我侥幸有个好音,明年就好同你进京会试。”郑璞也不声不响,只是点头而已。当晚娘儿们说着话,直吃了半夜酒才歇。

次日,一早起来打叠行李,郑璞悄悄把这盘缠装入包袱内,连岑忠也不知道。又因岑忠帮了多日的忙,给了他三两银子,岑忠里外磕头谢了。当下大娘子已将早饭收拾停当,一面两弟兄吃饭,一面叫容儿去雇了两顶轿子,又与岑忠雇了一个驴儿。此时饭已用毕,把包袱放在轿内,行李雇人挑着,岑公子拜辞起身。婆媳两人一同送到大门口,看他两兄弟上了轿才转身。正是:

已看黄榜将名播,又见红鸾照命来。 不知他两表弟兄如何分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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