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皇帝依了怀光奏章,把卢杞一班奸臣降官,又杀了宦官翟文秀,满想李怀光进兵长安,除了朱泚,得早日还宫。谁知那李怀光屯兵在咸阳,依旧不肯进战。时有考功郎中陆贽,上表劝皇帝下诏罪己,德宗也依了陆贽的话,颁下大赦的诏书道:“致理兴化,必在推诚;忘己济人,不吝改过。朕嗣服不一构,君临万邦;失守宗祧,越在草莽。不念率德,诚莫追于已往;永言思咎,期有复于将来。明徵其义,以示天下。小子惧德不嗣,罔敢怠荒。然以长于深宫之中,昧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思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泽靡下究,情未上通,事既壅隔,人怀疑阻。犹昧省己,遂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赋居藉马,远近骚然;行赍居送,众庶劳止。或一日屡交锋刃,或连年不解甲胄;祀奠乏主,室家靡依,死生流离,怨气凝结。力役不息,田莱多荒;暴令峻于诛求,疲甿空于杼轴。转死沟壑,离去乡间;邑里邱墟,人烟断绝。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驯至乱阶变兴都邑,万品失序,九朝震惊;上累祖宗,下负蒸庶,痛心靦貌,罪实在予。永言愧悼;若坠泉谷!自今中外所上书奏,不得更言神圣文武之号。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咸以勋旧,各守藩篱。朕抚驭乖方,致其疑惧;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灾,朕实不君,人则何罪?宜并所管将吏等,一切待之如初。朱滔虽缘朱泚连坐,路远必不同谋;念其旧勋,务在弘贷,如能效顺,亦与维新。朱泚反易天常,盗窃名器,暴犯陵寝,所不忍言;获罪祖宗,朕不敢赦。其赦从将吏百姓等,在官军未到京城以前,去逆效顺,并散归本道本军者,并从敕例。

诸军诸道,应赴奉天,及进收京城将士,并赐名奉天定难功臣;其所加垫陌钱税间架竹木茶漆榷铁之类,悉宜停罢,以示朕悔过自新,与民更始之意。”

皇帝下了这一道可怜的诏书,总算把王武俊、田悦、李纳三个人的反心劝了转来。他们都去了王号,上书谢罪。那朱泚罪在不赦,且不去说他。那李希烈见了皇帝的罪己诏,知道德宗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便越发打动了他的野心。他自恃兵强,便思自立为帝。

德宗又得了一个密报,说李怀光也有反叛之意。德宗大惊,自顾奉天城中,兵马空虚。一旦事起,只愁无兵可战。德宗便和浑瑊商议,欲添招兵士。浑瑊奏说:“如今人心慌乱,决无人肯应募。且初募的兵士,决不能应战。为今之计,不如向吐蕃去借兵。”德宗皇帝也深以浑瑊的话为是,当下立刻修了国书,命陆贽前往吐番去借救兵。那吐番的大丞相尚结赞,得了德宗的御书,便遣他大将论莽罗,统兵二万,来救中国。这消息传到李怀光耳中,不觉大怒,立刻也上书与德宗,说:“向吐番借兵,是有三大害:如克复京城,吐蕃必纵兵大掠,是第一大害;吐番立了大功,必求厚赏,是第二大害;吐蕃兵至,必先观望,我军胜,彼求分功,我军败,彼必生变,是第三大害。”

德宗读了怀光奏本,觉得他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此时吐蕃大兵已到边关,德宗忙又令陆贽去止住吐蕃人马。那吐蕃将士,见中国皇帝疑惑不决,心中便起怨望;那李怀光见皇上不用自己人马,却去向吐蕃借兵,这显然是不信任自己了,因此他反叛的心愈迫愈急。便上表与德宗,说他不信任自己将士,轻召外兵,言下颇露怨恨之意。德宗看了表本,心中颇觉不安,便欲亲率六师,直趋咸阳;令怀光兵马前进,攻打长安。怀光得了信息,疑是德宗皇帝亲自来擒捉他,便与他部下商议,欲举大事。正在慌张的时候,忽见又有圣旨颁来,加怀光为太尉,赐他铁券,永不加罪。这原是德宗要安怀光的心。无奈怀光此时已决心反叛,对着中使,把铁券掷在地下,大声喝道:“怀光本不欲反,今赐铁券,是促我反矣!”吓得那中使缩着脖子,转身逃去。这里李怀光见事已至此,便索性竖起反旗,遣使至朱泚处,连成一气,共讨唐室。那朱泚来信,便与怀光约为弟兄;他日灭了唐朝,两家平分天下,一面又拿黄金十万,彩缎千端,去送与吐蕃将士。那吐蕃兵得了好处,也不愿帮助唐天子了,便偃旗息鼓地自回外国去。

这里德宗皇帝见走了吐蕃兵,反了李怀光,更是吓得手足无措。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忽见浑瑊慌慌张张地走进宫来,报说道:“李怀光已令他部将赵升鸾,混入奉天城中,来运动陛下禁兵为内应。如今宫中禁兵,已不复为陛下有矣!陛下宜策万全之计。”德宗皇帝听浑瑊的话,立刻慌乱起来;他也不和众大臣商议,急急退进宫去。那浑瑊也退出宫来,检点部下,尚未完毕,那德宗已带着妃嫔公主和太子一大群人,悄悄地从后宫逃出,径奔向西门城外,意欲幸梁州去。这奉天地方,只留刺史戴休颜留守。满朝大臣,听说万岁爷已出奔了,大家急急丢下家私,赶出城去,跟上了御驾。

一路上狼狈情形,不堪设想。浑瑊统领部下五六百人断后,君臣们凄凄惶惶的,正在山僻小路中行着;忽见树林深处,隐隐露出一片旌旗。探路的禁兵,急回身奏明万岁;万岁忙传谕约退车马,命浑瑊拍马上前,探问何处军马,拦住去路。浑瑊上前去看时,只见当头一员大将,后面满山遍野的人马;浑瑊心想,万岁爷此番休矣!万一那人马扑向前来,教俺单枪匹马,如何抵敌!正想时,那大将一人一骑迎上前来。待走近时,浑瑊却认得,便是李晟。浑瑊不待他开口,便先问一声道:“李将军亦从李怀光反耶?”李晟慌忙下马,躬身道:“末将如何敢反。”又问车驾现在何处?浑瑊忙摇着手道:“禁声些,万岁便在后面大榆树下,快去见来!”李晟便随着浑瑊到德宗驾前,慌忙跪倒,奏说:“逆臣李怀光反叛,欲与臣合军,同犯御驾;是臣宛辞推托,带着本部一万人马,脱身出来,特来保驾。”德宗听了,不觉点头赞叹。便在车前拜为右将军,令带领本部人马,回军先去攻取长安。浑瑊依旧保护车驾,前往梁州。当时不受李怀光诱惑,肯出死力为皇帝杀贼的还有崔汉衡、韩游环、李楚琳一班大将。他们奉了皇帝诏书,合兵一处,昼夜攻打长安城池。

那朱泚自从兵败回守长安,便也无意于天下,终日占据在宫中,与那班宫眷美人等,放纵淫乐,自从与怀光约为兄弟以后,他仗着怀光兵多将勇,每日攻得唐家城池,他便坐享现成。

那怀光每得一郡县,便送书与朱泚,商决进退之计。朱泚见怀光如此忠顺,便不觉骄傲起来,复书召怀光进京辅政,拜他为大师司,公然自称为朕,称怀光为卿。这怀光如何肯受,接了朱泚覆文,又惭又愤,掷书在地。朱泚原与怀光约分关中之地,各立帝号,永为邻国。不料朱泚忽然变卦,竟要收怀光为臣。

不由得大怒,放一把火把自己营垒烧毁去,拔寨齐起,大掠泾阳,十二县人民,四散逃亡,鸡犬不留。

那朱泚走了怀光,便溃了一个帮手,再加李晟、浑瑊一班将军,奋力围攻,那四面勤王兵士,如云一般会集在长安城外。

李晟召集诸将军,令商议进取方法。诸将请先取外城,占据坊市,然后北攻宫阙。李晟独说不可,因坊市狭隘,贼若伏后格斗,不特扰害居民,亦与我军有碍。不若自苑北进兵,直捣中坚,腹心一溃,贼必奔亡。那时宫阙不残,坊市无扰,才不失为上计。诸将齐声称善。李晟便自领一军,至光泰门外,督众星夜建造营垒;到天色平明,刚把营垒造成,突见贼兵蜂拥而至。李晟笑顾诸将道:“我只虑贼兵潜匿不出,坐老我师;今乃自来送死,真天助我也!”便下令使两路兵奋勇杀出,两军相见,甚是骁勇。李晟匹马当先,自去找张庭芝厮杀。两下鏖战有三四个时辰,朱泚的人马,渐渐不支,齐向白华门退去。

李晟也自收兵回营。当夜尚可孤、骆元光两路兵赶到,与李晟合兵在一处。次晨李晟下令;牙前将李演及牙前兵马使王佖带着骑兵,牙前将史万顷带着步兵,合成冲锋队。自督大军押后,直杀入光泰门来。贼兵抵敌不住,退至苑北神□村。李晟大兵追踪而至,扑毁苑墙二百余步。敌兵竖起木栅,拦住缺口,埋伏弓箭手,躲在栅中刺射。李晟兵士前队,多被射倒,兵士不觉向后退却;李晟在阵后大声呵叱,军心复振。史万顷甚是勇猛,只见他左手握盾,右手握刀,劈断木栅数排,步兵和潮水一般涌进栅门去,把栅木一齐踏倒;那冲锋队纵横驰骤,锐不可当。朱泚手下一班大将,如姚令言、张庭芝辈,都赶出来拼命力战。李晟命四路步兵骑兵,包围住敌军,且战且进。正酣战的时候,忽见有数千骑兵,在内城门左右埋伏着,出击李晟军后。晟领百余校刀手,着地滚杀过去,砍断马脚,命兵士且战且喊道:“相公来!”这三字才喊出口,那骑兵都已惊得四散奔逃。姚令言见敌不住李军,急急回进宫去,报与朱泚知道。

朱泚听说全城被破,惊得魂不附体。姚令言劝朱泚速速弃城而逃。朱泚独携着虞贵嫔,由姚令言、源休一班人率领着残败军士,约有万人,保着朱泚出西门逃去。

李军进至内城,先搜捕余孽,捉住李希倩、敬俛、彭偃数十人;又回至含元殿,使军士们扫除宫禁。后宫一班妃嫔,曾被朱泚所奸污过的,如今听说李晟入城,唐天子快要回宫,便含着一腔羞愤,各各淹死的淹死,缢死的缢死。李晟一面派人收拾宫中的尸体,一面传谕将士,不得骚扰民间。次日,有别将高明曜,私取贼妓一人;尚可孤偏将司马伷,私取贼马一匹,被李晟察觉,把二人斩首示众,全军肃然,便真的秋毫无犯了。

那朱泚从长安败走出来,径向泾州地界来;沿途因缺乏粮食,所有万余人马,都零落散去,只剩得骑士数百人。待到得泾州城下,城门却紧紧闭上。朱泚令骑士大呼开门,只见城楼上站着一将,大声说道:“我已为唐天子守城,不愿再见伪皇帝矣!”朱泚抬头看时,认得是节度使田希鉴。便对希鉴说道:“我曾授汝旌节,如何临危相负?”希鉴冷笑说道:“汝何故负唐天子?”朱泚不觉大怒,便命骑士纵火烧门。希鉴取旌节投下火中,大喝道:“还汝节,速退休!”朱泚部下见无路可去,不禁流下泪来。希鉴对朱泚部下说道:“汝等多系泾原旧卒,为何跟着姚令言自寻死路?如今唐天子不追既往,许汝等自新,汝等速降我,便得生路!”那士卒听了此言,齐声说愿降。姚令言站在朱泚身后,忙上前喝阻,被士卒拔刀乱砍,立即倒毙。朱泚大骇,急转过马头,向北驰去。那虞贵嫔遗落在后,被他部下掳去,不知下落。那朱泚奔至驿马关,被宁州刺史夏侯英带领人马上前拦住。朱泚没奈何,又转赴彭原,随身只得十余骑士。部将梁庭芬、韩旻二人,起了歹心,密谋杀泚。

梁庭芬在朱泚身后,偷偷地发过一支箭去,正射中朱泚的颈项;朱泚大叫一声,翻身落马,落在路旁深坑中。韩旻赶上前去,咯嗒一声,斩下朱泚首级来。二人又同至泾州投降希鉴,献上首级。希鉴把檀木盒子装着朱泚的首级,送至梁州。德宗下谕,拜希鉴为泾原节度使,把他从前私通朱泚的罪状,概置不问。

又封李晟为司徒中书令,一面下诏回銮。自梁州启行,直抵长安。浑璘、韩游环、戴休颜一班大臣,俱从咸阳迎谒,护从至京。李晟、骆元光、尚可孤,出京十里,恭迎御驾。统领马步各军十余万,前呼后拥,旌旗遍野;德宗率领妃嫔公主太子,径自还宫。检点宫眷,死亡大半。德宗甚是凄怆,按所有宫女,每人赐绢一匹,名为压惊;又隔一日,宴飨功臣。自然李晟居首,浑瑊次之;所有随征将士,俱依次列坐。饮酒中间,李晟起身奏称:“如今尚留有大逆二人:一是李怀光,一是李希烈,请陛下下旨声讨。”德宗准奏,便命浑瑊统兵前往征讨李怀光,李晟统五万人马去征讨李希烈。

那李希烈占据了汴州地方,僭称帝号,兵马四出劫略各地。

那时有一项城县,是往来要道。李希烈急欲攻得此城,便可进取咸阳。那时项城县令李侃,是一个拘窘小儒,不能当大事的;听说李希烈派兵来攻,吓得他欲弃城而逃。他夫人杨氏,却是一位女中豪杰。便厉??对她丈夫道:“寇至当守,不能守当死!

奈何欲逃耶?”李侃叹着气道:“兵少财乏,如何可守!”杨氏道:“此城如不能守,地为贼有,仓廪为贼粮,府库为贼利,百姓为贼民;国家要汝守土官何用?今尽所有财粟,招募死士,共守此城;城存俱存,城亡俱亡,方能上对朝廷,下对百姓。

”那李侃总是摇着头,不肯发兵。杨氏大愤,便召吏民入庭中。

杨氏出庭,高声向吏民说道:“县令为一邑之主,应保汝吏民;但岁满即迁,与汝等不同,汝等生长此土,田庐在是,坟墓在是,当共同死守,谁肯失身事贼?”群吏民听了都攘臂大呼道:“吾等誓不从贼!”杨氏又下令道:“我今与汝等约,有能取瓦石击贼者,赏千钱,持刀矢杀贼者,赏万钱。”群人听了,都十分踊跃。杨氏复从后堂去推出李侃来,逼令率众登城;杨氏亲为造饭,遍饷吏民。

忽见一贼将鼓噪而至,李侃胆寒,逃下城来。杨氏即代丈夫登城,向城下贼人说道:“项城父老,都知大义,誓守此城,汝等得此城,不足示威,不如他去,免得多费心力。”贼众见城上站一妇人,忍不住大笑。杨氏下,复推她丈夫上城,率众抵御;仓猝间,敌阵中飞来一箭,射中李侃肩头,李侃忍痛不住;返身下城,正与杨氏相遇。杨氏道:“君奈何下城,吏民无主,城亡在即;今日之事,虽战死在城上,亦得千古留名。

”李侃不得已,裹住伤口,重复登城,督吏兵反射;万弩齐发,敌势稍挫。贼见力攻不得,便竖起云梯,一敌将首先登梯,忽被城中守卒,飞出一箭,射中面颊,坠死城下。敌中失了主将,阵势顿乱,如鸟兽一般,向四处退散,这项城县幸得保全。事后,刺史官把杨氏守城的功,列表上闻;德宗下诏,升李侃为太平令。这是后话。

如今李希烈的兵,见攻项城不下,又去围攻陈州;相持一个月,也不能攻下。那希烈的兄弟希倩,反被朝廷捉去正法。

希烈大怒,令部将崇晖并力攻取陈州,又亲自督兵攻打守陵;谁知被李晟遣部将刘洽、高彦昭,用十面埋伏之计,打破希烈阵线,兵士伤亡过半。希烈逃至汴梁。那陈州崇晖的兵马,被李晟派都虞侯刘昌,陇右节度使曲环等战将率兵三万人,大破陈州围兵,杀得希烈部下首级至三万五千人,又生擒大将崇晖,兵威大震,远近惊心。李希烈站脚不住,出奔至蔡州,那汴州、滑州一带地方,都归顺唐朝。

那浑瑊、韩游环二人,奉德宗手诏征讨李怀光,也甚得手。

召集十二路人马,力攻渡河。怀光听说唐朝兵马大集,便吩咐放起烽烟,却不见人马来救他;部下将士,反自相惊扰。忽嚷西城被围了,又哗噪着说东城捉队了。第二天,城中将士都改易了章饰,自写着太平字样。怀光住在宫中,一夕数惊。他一时良心发现,便自尽而死。当有朔方将士牛石俊割下怀光的首级来,献城出降;浑瑊麾众入城,捕杀怀光部下阎宴等七人。

奏凯至京师,德宗皇帝亲自出城劳军。

此时惟有李希烈固守蔡州,倔强不服。至贞元二年正月,又遣他部将杜文朝,来攻取襄州,被唐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所擒。三月,又遣部将袭取郑州,又被义成节度使李澄所败。希烈眼看着兵势日衰,便不觉积忧成疾,终日惟奄卧在床褥中。

希烈有一个最宠爱的姬妾窦氏,小名桂娘,原是汴州户曹参军窦良的爱女。不但长得面貌美丽,更兼文才丰富。希烈取得了汴州,便慕桂娘的艳名,先使人送聘礼至窦家,言明欲聘取桂娘为次妻。那窦良爱他的女儿,好似掌上明珠一般,如何肯舍,便将那来使辱骂了一场,又把他的聘礼掷出庭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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