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宗皇帝在后宫中,宠爱的妃嫔甚多,尤其是宋氏姊妹五人;那宋若昭生成慧美绝伦,最能得宪宗的宠爱。因若昭是一名女学士,连皇帝也十分敬重她,称她为先生。若昭的长姊若莘,虽也一般美貌,只是生性端庄,宪宗皇帝命她掌管后宫记注簿籍的事体。不料在元和末年,若莘一病身亡,宪宗甚是哀痛,从此更加宠爱这个若昭,便令若昭亦掌管后宫记注簿籍的事。但若昭终日陪伴着宪宗皇帝,宴饮游乐,不得闲暇;便把这管理簿籍的事体,交给她的妹妹若宪、若伦二人分别掌理。

那若宪得了大权,宫中上自妃嫔,下至诸媛,谁不趋奉孝敬她姊妹?宪宗又进封若昭为梁国夫人,一时她姊妹在宫中的威权很大,独有那郭贵妃自己仗着门第清高,又是皇太子的生母,如何肯屈节来趋奉宋氏姊妹呢。因此宋氏姊妹,皆仇恨这郭贵妃,乘着宪宗皇帝临幸的时候,便在枕席上诋毁郭贵妃,说她私结大臣,阴谋大权。那若伦、若宪、若荀姊妹三人,便装尽妖媚,把个精明强干的宪宗皇帝,竟深深陷入她们的迷魂阵中去。日子久了,便也听信了她们的说话。这一年,恰恰正宫皇后死了,群臣交章奏请立郭贵妃为后;这一来,越发动了宪宗的疑心。宋氏姊妹所说郭贵妃私结大臣的一句话,更是有了着落。宪宗这时,后宫得宠的妃嫔,不下二十余人;只怕一立郭氏为皇后,便从此受她的钳掣,因此愈不肯立郭氏为皇后了。所有宫中一切大权都交与若昭一人。可惜美人福薄,若昭得宠了不多几年,也是短命死了。宪宗这一回伤心,真是哀毁欲绝,无日无夜地在宫中淌眼抹泪。任你后宫三千美人,百般劝慰,百般献媚,终不能止住他的悲哀。宪宗下诏,在若昭灵柩出殡这一天,京师全城市街居民,一齐悬帛志哀,令有司盛供卤簿,假用皇后凤辇,宪宗亲自执绋。百官交章劝阻,宪宗正在悲哀时候,如何肯听。

那若宪见有机可乘,便终日追随着万岁,陪寝陪宴。宪宗看着若宪的面貌,竟与若昭相同,便又把一腔痴情用到若宪身上去,终日与若宪淫乐。又把掌管后宫的大权,交给若宪一人。

若宪和她姊姊若伦,妹妹若荀,都是年轻貌美的,不怕这位多情天子不入了她们的彀中。她姊妹一面迷惑皇帝,一面招弄权势。外有神策中尉王守澄,与若宪暗通声气,招权纳贿,声势甚大。王守澄手下有两个死党,一个是翼城医人郑注,一个是司空李训。他们在朝中结合徒党,欺压良懦,所有朝中正直大臣,都被他们倾轧得不能安于职位。独有宰相李宗闵、李德裕,刚正不阿,上殿奏参王守澄勾通宫禁,狼狈为奸。无奈这时宪宗正迷恋着若宪姊妹,又在若宪口中常常听得说起王守澄是一个忠良的大臣。这个美人的说话,当然比外面大臣的话有力。

任你李宗闵如何一谏再谏,宪宗皇帝总是一个不信。那一切奏章公文,全由若宪一人掌管,见有臣工忠正劝谏的议论,若宪早已把这奏牍藏匿起来。从此宪宗左右,只听得妇人小臣阿谀的话,愈加把个皇帝弄得昏昏沉沉。若宪姊妹,却得了外间许多贿赂,不要说别的,便是驸马都尉,议私送若宪的黄金,足足有十万两。若宪却暗暗地把所有的钱财,统统运至清阳家乡,交给她父亲庭芬收藏。若宪在宫中,只有学士先生的名义,原与一班妃嫔不同;若皇帝去世以后,一样可以出宫回家去享受富贵。因此若宪在宫中,得了四方的贿赂,又因能得宪宗的欢心,常常受皇帝的赏赐,她一齐搬回家去,预备他日出宫享用。

若宪迷惑宪宗皇帝却与各妃嫔打通一气,二三十个美人,把个皇帝包围起来,装着千娇百媚,不由这皇帝不动心,招引得宪宗连日连夜在宫中宴游淫乐,把朝廷大事,丢在脑后。你想一人的精力能有多少,那二三十个妃嫔,天天用淫声媚态去引诱着,弄得宪宗皇帝渐渐精力不济起来。

那时在宫中养着的一班和尚道士,见皇帝迷于色欲,不把修佛学道的事体放在心上,冷落了这班方士道家。他们便在背地里商量,如何把这万岁爷的心恢复过来,依旧使他信奉仙佛之法。那时宪宗皇帝,因宠爱这班妃嫔,终日带领这班妃嫔在御苑宫殿中游玩,还恨玩得不畅快。便召度支使皇甫镈,监铁使程异,动用百万国库银两,大兴土木。建造麟德殿,龙首池,承晖殿。龙首池上建一座龙宫,穷极美丽;宪宗把若宪搬在里面住着。那若宪忽然得了身孕,一班谄佞的大臣,都奏说学士先生腹中的是龙种,便是宪宗,也是十分欢喜。待到十月满足,生下地来果然是品貌不凡,啼声宏亮。若宪说这是上天赐陛下的贵子,陛下宜为此子祝福。因若宪一句话,宪宗却又想起那班和尚道士来了。

恰巧李道古荐入一个方士柳泌,和浮屠大通,说能为人祝福延寿;宪宗便命他在宫中建设道场,做三十三天法事,为新生的皇子祝福。那时宪宗后宫,宠幸既多,生子亦多,都有宪宗领导着柳泌、大通二人,到妃嫔床前去,一一替婴儿摩顶祝福。柳泌出长生不老的药,献与皇帝。宪宗服下,果然精神倍长,眠食都足。宪宗恃着自己精神充足,便日夜与后宫各妃嫔周旋着。宪宗所宠爱的,除若宪以外,如章昭仪、吴左嫔、金良娣一班十余人,个个都出落得月貌花容。宪宗雨露遍施,恩爱倍浓,但一人的精力究属有限,日夜剥削着,渐渐觉得精神不济起来。那柳泌欲得皇帝的欢心,便暗进房中药丸,宪宗服下,果然精神抖擞,百战不疲。宪宗宠爱的妃嫔太多,有了这个,又丢下那个。他如今仗着药丸之力,便每夜宣召了七八个妃嫔,伴着他寻欢取乐,居然哄得那班美人,个个欢喜,人人开怀。宪宗见药有奇验,愈加把个柳泌看得和神灵一般;又替柳泌在华清宫中建一座炼丹室,每天宪宗陪着柳泌二人,在室中修道炼丹。柳泌拿着金块石块,向丹炉中去烧炼着,给宪宗服下。它的精力,十倍于药丸,顿觉神气清爽,精神健朗。郭贵妃知道了,便去朝见皇帝极口劝谏,说金石不合于人体;从来服金石的人,都害及身体,请万岁屏除金石,另求延年益寿之方。宪宗非但不肯听贵妃的话,反把那丹炉中炼出来的金石,赏几块与贵妃服下。可笑郭贵妃当初劝谏皇上不可服用金石,如今自己却也服用起来,果然觉得身体清健;从此不但不劝皇上,且和宪宗抢着服用金石。柳泌又奏称天台山多生灵草,须有道之土,方能寻得;服用灵草,更比服食金石有益,寿至千年。宪宗听了,甚是欢喜,便下谕命柳泌做台州刺史,这宫中炼丹烧汞的事,便交托与大通。当时有许多谏议大夫,纷纷上奏章,说历代从无有任方士为亲民之官的;宪宗看了,心中十分不乐。便下谕道:“如今只烦劳一州的民力,能令人主长生,臣下何竟不乐从耶?”这几句话,吓得人人不敢再开口。

这时宫中只有一个浮屠大通,他见柳泌在宫中的时候,十分得皇上的信用,自己却毫无权势。如今这柳泌不在皇上跟前,无人和他争权的了。他便慢慢地把佛法去打动皇帝的心。这位宪宗,只知崇信仙佛,自己心中却毫无主意。今见大通说佛法无边,他也十分相信大通和尚。又说凤翔法门寺塔上,有一节佛指骨留存着,劝宪宗派京师高僧去把佛骨迎进宫来供养着,便能得佛天保佑,万寿无疆。宪宗听从了大通和尚的话,下旨京中各寺院主持僧,随着钦使大臣,前往凤翔恭迎佛骨。一时朝中大臣便如醉如狂一般,都随着和尚去迎佛骨。佛骨到京师之日,真是万人空巷,男女膜拜的,拥塞道路。

当时独有一位刑部侍郎韩愈,他是一代大儒,文章泰斗,看了宪宗皇帝,只是迷信仙佛,把国家大事丢在脑后,心中便觉万分难受,便借迎佛骨的事,上了一道奏章。说道:“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始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皞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其后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年,史不言其寿;推其年数,当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武王年九十三,穆王在位百年。当其时,佛法未至中国。非因事佛使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舍身施佛,宗庙祭不用牲宰,尽日一食,止于菜果;后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浸灭。事佛来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美臣识见不远,不能深究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今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加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但以丰年之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如陛下,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信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信向,百姓微贱,岂宜更惜身命,遂至灼顶燔指,十百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幼奔波,弃其生业。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

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佛本夷狄,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使其身尚在,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岂宜以入宫禁?乞付有司,投诸水火,断天下之疑,绝前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固出于寻常万万也。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悉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宪宗这时正迷信佛法,见了韩愈这一疏,不觉大怒,说他亵渎神佛,当即发下丞相,欲定他死罪。幸得当时丞相裴度,还能主持公道,上书力言,韩愈语虽狂悖,心却忠恳,宜宽容以开言路。宪宗还是怒不可遏。后经崔群一班大臣,再三求恳,便念在诸位大臣和宰相分上,把韩愈刑部侍郎的官革去,降为潮州刺史。从此宪宗在宫中,终日与僧道为伴,满朝文武不但没有人敢劝谏一句,反大家顺着皇帝的意旨,从朝到晚,跟着皇帝东也求神,西也拜佛。

当时皇甫镈是一个大奸臣,专一献媚贡谀,他便领头儿奉宪宗尊号,称为元和圣文神武法天应道皇帝;令四方度支使,监铁使,多多进奉贺礼。那左右军中尉,亦各献钱万缗;那些钱财,却个个剥削百姓得来的。弄得人民怨恨,少壮流亡。那柳泌自从奉了圣旨去做台州刺史以后,便天天威逼着百姓,入山采药。当时柳泌要讨好皇帝,把百姓逼得走投无路;谁知他采了一年,却不曾采得一株仙草。那宪宗皇帝因日夜与妃嫔们寻欢作乐,身体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便很想天台山的仙草,常常打发使臣到台州去催取。柳泌怕犯了欺君之罪,便去躲在山中,不敢出来。宪宗大怒,便令浙东观察使捉获柳泌,送进京去。幸得那皇甫镈和李道古一班人,都和柳泌通同一气的,便竭力替柳泌求情,宪宗便免了柳泌的罪。那柳泌又在宫中合了金石酷烈的药,献与宪宗服下,宪宗一时贪恋女色,那药力十分勇猛,果然添助精神不少。宪宗又重用柳泌,拜他为待诏翰林。

从此宪宗的亲信大臣,各立党派,互相倾轧。那柳泌一班人,结成一党;吐突承璀一班人,结成一党;又有那宫内太监王守澄、陈弘志一班人,结成一党。这宪宗因沉迷在神仙色欲的路上,早把朝廷大事,置之度外,一听那朝外大臣,和宫中太监互相争夺。那宪宗皇帝,因服金石之药太多,中了热毒,性情十分躁烈。一时怒起,那左右太监,往往被杀,内侍们人人自危,便与王守澄、陈弘志、马进潭、刘承、韦元素一班太监暗地里结成一死党,常常瞒着众人的耳目,在宫中密谋大事。

那吐突承璀与二皇子澧王恽,交情甚厚。前太子宁病死的时候,承璀即进言宜立恽为太子;宪宗原也爱二皇子的,只因皇子的母亲出身微贱,便改立遂王恒为太子。如今宫中各立私党,每党又各拥一皇子,大家阴谋废太子恒;太子得了消息,甚是恐慌,便密遣人去问计于司农卿郭钊。郭钊原是太子的母舅,便进宫来,面见太子,劝道:“殿下只须存孝谨之心,静候天命,不必惶恐。”

不多几天,便是元和十五年的元旦,群臣齐集麟德殿朝贺。

宪宗精神十分清健,便赐百官在明光殿筵宴。皇上与各丞相王公同席饮酒,甚是欢乐。席间君臣雅歌投壶,直至黄昏时候,才尽欢而散。不料到了第二天,宫中竟传出消息,说皇上圣驾已宾天了。那文武大臣,急入宫问候,走到中和殿前,那殿内便是御寝所在,只见殿门外已由中尉梁守谦带兵执戟,环绕殿门,不放众大臣进去。遥望门里,那班管宫太监,如王守澄、陈弘志、马进潭、刘承、韦元素等,各种执剑怒目。陈弘志高声向门外诸大臣说道:“万岁爷昨晚因误服金丹,毒发暴崩。”郭钊大声问道:“大行皇帝可留有遗诏?”那王守澄答道:“遗诏命太子恒嗣位,授司空兼中书令韩弘摄行冢宰。太子现在寝室,应即日正位,然后治丧。”就中惟吐突承璀十分愤怒,便大声说道:“昨夜万岁爷好好的饮酒欢乐,何得今日就无病而崩?我们身为臣子,不能亲奉汤药于生前,亦欲一拜遗体!

尔等何得在宫内挂剑拦住大臣!”他说着,一手拉住澧王恽的袍袖,便欲闯进宫去。那班执戟武士,如何肯放他进去,便横着戟拦住宫门。两面争闹起来,那皇甫镈和令狐楚一班人,原是怕事的,见他们愈闹愈激烈了,便上前去竭力把吐突承璀和澧王恽二人劝出宫来。谁知那班太监的手段十分恶辣,见承璀、澧王二人退出宫去,便暗暗地派了两个刺客去跟在他二人背后。第二天,满京师人传说那承璀和澧王二人在半途上被人刺死了。这时宫中被众太监包围住,谁也不敢去把这消息去奏与新皇帝知道。承璀和澧王二人,也便白白地送了两条性命。

事后有人传说,那宪宗也是被宫内太监刺死的。只因那日黄昏时候,宪宗皇帝宴罢群臣回进宫来,行至中和殿门口,便回头吩咐侍卫退去,只留两个小太监掌着一对纱灯,慢慢地走进宫来。正走到正廊下,忽听得屋中有男女的嬉笑之声。宪宗因多服丹药,性情原是十分急躁的了。如今听了这种声音,叫他如何不怒。正要喝问,忽见屋子里奔出一男一女来,男的在前面逃,女的在后面追,口中戏笑着,不住地娇声唤着:“小乖乖!”那男的一面假装逃着,却不住地回过脸儿去,向那女的笑着。宪宗皇帝迎面行去,他两人都不曾看见,那男子竟与宪宗皇帝撞了一个满怀。宪宗大喝一声,这一对男女,方才站住。借着廊下的灯光看去,认得那男子便是太监王守澄,那女子便是学士先生若宪。若宪是宪宗皇帝心中最宠爱的人,如今亲眼见她做出这种事体来,真把个宪宗气破了胸膛,当时也不说话,劈手去拔小太监腰上挂的剑来,向若宪的酥胸前刺去。

却不防头背地里王守澄也挥过一剑来,深深刺在宪宗皇帝的腰眼上。只听得皇帝啊哟喊了一声,便倒地死了。若宪见惹了大祸,便十分慌张,要哭喊出来。王守澄抢上一步,把若宪的嘴按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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