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扬有倚郭之巨富者商通,店邸僮仆,比于王侯。生子商称,强暴不仁,恃财使气,不能降屈于人。通娶继室胡氏,性过严厉,动辄骂人。商称甚厌之。及父通死,尚未期年,奉继母不以道。母愤恚不胜,后亦稍解。称与妻司氏谋曰:“吾生平不能受人些气。今留继母在,多有关说。家庭掣肘,不得自由。可于来岁元日,你代斟酒,我上寿于母,乃母复赐我酒,你投毒药于酒中,我即诬母毒我,告之于官。从来继母狠毒者多,官必信之。纵不治他大罪,亦必离归外家,我不受人所制矣。”商议已定。及次年正月初一,商称领妻妾子孙,庆拜母之新年已,又上寿于母。及母将赐酒于子,司氏依夫所教,转身斟酒,即投毒药于中。母接觞赐与商称,受酒将饮,忽言曰:“此酒气色异常,莫非有毒乎?”以酒倾之于地,酒焰喷起。乃询其母曰:“以鸩杀人,上天何??”母抚膺曰:“冤哉!天乎明鉴在上,何当厚诬人以行毒?我有此心,天地诛戮。如或诬我,虽死亦不服!”数日后,商称往府告曰:

“状告为继母毒子事:孝子事亲,劳而不怨。圣人示人大杖则避。痛父近丧,继母胡氏心狠性忍,称曲承事。元日上寿,母赐称酒,毒气异常。疑不敢饮,覆地地喷,众皆明证。欲屈隐忍,恐家庭密迩,终遭毒手。身死无益,母无令名。投台为称善处。上全母名,下保子身。免称后祸,保族承宗。感激叩告。”

刺史杜亚提来审之,问曰:“尔上母寿酒何人斟来?”称曰:“长妇执爵而来也。”又问曰:“母赐汝酒,觞从何来?”称曰:“亦长妇之执爵也。”杜又问曰:“长妇者何人也?”称曰:“小的之妻也。”杜公曰:“尔妇传爵,又尔妇斟。然则毒因妇起,岂可妄诬其母乎!”再差人去拘商称之妻司氏来。杜公覆审曰:“你斟酒与姑,其酒有毒,还是欲毒其夫乎,抑是欲毒姑而误持以与夫也?”司氏称不知事之来由。杜公令拶起。司氏受痛不过,乃吐实曰:“是夫与我商议如此行事,以诬捏继母。”杜公曰:“如此则你夫妇俱不孝,皆当死罪。在律中卑幼诬尊长者,加凡人一等,可立刻打死。以家业付胡氏掌管,抚恤幼孙,以承宗祀。”打至二十,司氏苦叫:“老爷救命!”杜公曰:“你不孝之妇,我岂救得你?要你老姑肯救,便可饶你。”司氏连声叫婆婆救命。胡氏乃向官磕头曰:“老妾无子,亡夫只商称一人。二孙皆幼。商家产业广多,我妇人亦不能掌管。老爷已责罚他,乞饶他夫妇二人命。且司氏妇人受责二十,已重矣,乞饶他罢。”杜公曰:“子不孝母,除是母肯饶他,便赦得他死。依你说。司氏可住打,只造谋者商称,更当为你教训,打十板。且问你,还愿与子同炊否?如不愿,将商家产业均分,半与商称,半与你自养老何如?”胡氏曰:“分炊更便。但商家产业十万,我一老妇何须一半?只愿万金之产足矣。余者都与子,待我百年后,将原产万金,仍交还儿。幸即批报照与我,千载感激。”杜公曰:“胡妪言皆有理,悉依你所言。”杜太府判曰:

“着芦絮而御车,闵损负所以尽孝;持冰鲤以供母,王祥所以为贤。葛屦履霜,伯奇未尝辞苦;焚廪浚井,大舜岂敢惮劳。彼皆继母之不慈,尚为前子而必孝。今商称饭香,称饮芳泉,浑忘源本。享素封都厚利,那顾椿萱。父骨未寒,计逐续弦之祀母,心何咎厚。诬投毒之冤诬尊,罪甚诬卑。无母情同无父。似兹逆德,虽大辟以何辞;据彼母言,姑轻罚以示戒。特凶人必不能承顺,则慈母或反至增忧。不如以产分开,母取一而子取九,庶乎其恨各释,彼无怨,而此无尤。异之所以为同,疏之所以成戚。批照与母收执,立案于官有稽。若复更启后非,必将并究前恶。”

按:继母之毒前子者,从古多有。若母之媒孽圣舜,尹母之虐使子奇,闵母之芦花衣子,薛母之逐子居外,周宣后摘蜂诬孝已,晋骊姬以毒胙诬申生,吕后之鸩赵王如意,贾后之杀皇太子,褒姒之废宜臼,武后之杀子弘,独孤氏之谗废太子广,张良姊之谤死建宁王似此者往往而是。盖柔曼之性,怨毒最甚。而房帷之间,奸锋易中,此常情也。商称之故投毒诬母,人谁不信?若官府不察,徒以严刑鞠其母,非惟冤抑无伸,且事情终不得明矣。杜公详问其持杯斟酒之人及其缘故,则知杯持于人,酒斟于人,毒之投亦必在其人矣。母以对面赐酒,众眼环视,毒从何施乎?故毒子者虽常情,而又有诬母毒若商称者,真难察哉!杜公察之,可谓明也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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