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孙中山先生移灵到西山去,丧仪似乎比上一次有纪律,有秩序得多。可是送葬人的行伍虽然整齐些,他们的态度却大不及上一次的严重了。

我们站在路旁,只见一队一队的青年过去,口中喊着:

“打倒帝国主义,嘻嘻!打倒封建军阀,嘻嘻!中山主义万岁,嘻嘻!”

这“嘻嘻”两字,是我加上去的,可是读者假如留意我上文用的是“见”字,不是“听”字,大约不会说我是诬蔑他们罢?

因为那些高声呼号的青年们,实在十个中八个是在笑着。他们也许觉得在人前这样的呼号是很好玩的,所以高兴的笑着,也许觉得在人前这样的呼号是怪不好意思的,所以搭讪的笑着,可是,无论如何,他们忘记了他们是在送殡,送一个他们最崇拜,最景仰的伟人的殡。

我们觉得无声的悲哀是最沉痛的悲哀,无声的行列是最严重的行列。在孙先生大殡的时候高声的呼号已经是错了,何况那些呼号的青年们,十个中八个是在笑着。

尤其使我觉得难受的是看见许多十岁左右的小学生也在把这四五句口头禅高声的叫着,他们的笑是应当的,因为他们本不懂得他们叫的是什么。可是为什么教他们这样的叫呢?

也许我受了英国思想自由的毒,我总觉得一个信仰必须有理智做根基,才算得是彻底的信仰,要不然只好算迷信。我又觉得迷信的势力虽然大,虽然历史上的事实大半是迷信驱策出来的,究竟总得有彻底的信仰,世界才会有进步。我并不反对人家提倡某种宗教,我却不赞成把任何一种的宗教信仰灌输入孩提的头里去,我并不反对人家提倡某种政治学说,我却不赞成把任何一种的政治学识去教智识未开的幼童。我以为一个懂得你的反抗者比一个盲从的信仰者有价值的多。

萧伯纳说:“世界上只有一条金科玉律,这条律说,世界上没有金科玉律。”

就是金科玉律,经了年月,换了地点,也免不了修改,何况本来就没有什么金科玉律呢?

他们的呼号,使我想着中山先生的三民五权主义,同时也联想到英国有两位大文豪也不约而同的希望我们恢复考试制度,一位还希望恢复弹劾制度。

坐在他乡间园中谈到中国的时候,威尔思这样的说:

民主政治并不是万能的圣药。现在各国都在模仿英国,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可是中国虽然在许多方面是向来非民主的,例如没有代议制度,在别种方面,却很合民主的精神,例如科举制度。在科举制度底下,谁都能爬到国中最高的位置。你们为什么不恢复那制度呢?

自然恢复的时侯,应当适合现状,譬如不考四书五经,考新的学问?

他又说:他自己正想写一本书,叫“人的选择”。什么人最配干什么事,什么事需要什么人,一定有一种选择方法。选工业专家有工业专家的选法,选学校教师有学校教师的选法。他说这本书在小说之外,当最先出版。可是四年来他又写了好几本书,这一本还没有出现。

称赞弹劾制度的也是威尔思,可是我的日记上没有记下来,现在想不起他怎样说的了。

萧伯纳说的更有味了:

配治人的才可以治人。“为人民的利益,由人民主持的人民的政府”这一句话,从林肯首倡以来,成了口头禅了。但是人民是不能主持政府的。他们连戏都不会得写。假使有人说戏剧应当是“为人民的愉快,由人民编著的人民的戏剧,”我就要说他们是瞎说。人民是不会写戏的。他们要戏,他们就得请教我。政府也是一样的。英美历代相传的见解是谁都能治国。中国历代相传的见解可不同了。治人的一向须经过一个智识的试验。试验的方法也许很糟,意思却并不错。困难的地方就在怎样想出一个着实可靠的试验方法来。

威尔思与萧伯纳,虽然以小说家戏剧家出名,他们在政治思想上很有些供献。他们像一般近今的政治思想家,都对于民主政治,非常的怀疑,可是想不出什么具体的替代方法来。威尔思说过:“只要有十分钟的工夫,我们便可以把民主主义打得体无完肤,可是其余的主义,不消五分钟便可以打得落花流水了。”这句话很可以表示一般近今政治思想家的态度。考试制度和弹劾制度也许是一种补救的方法,至少他们以为在中国是值得试验一下的。不过在他们是“姑妄言之”,在我们也是“姑妄听之”,偶然想到,翻开日记本,译述于此。我并不说中山先生提倡的考试权和弹劾权,经过他们不约而同的赞成,增进了多少价值。只是,我希望崇拜孙先生而“仍须努力”的人,努力下些研究的工夫,使他的主义成一种更完美而能应实用的学说,不要仅仅在宣传方面努力。要不然,孙中山先生的主义虽在口头,在纸上“永远不死”,在实行方面能够说得定“永远不死”吗?“行之匪艰知之维艰,”孙先生的这句话,是应当时刻记在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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