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闹市中一家大酒楼。高高的楼檐下挂出一排彩灯,彩灯上夺目赫亮五个大字:“四海美味居”。翠绿窗轩,朱红栏栅,珠帘掀动时扑来一阵阵扑鼻的炸葱的香味。

狄公和乔泰就在这家“四海美味居”喊了好几味菜,足足灌了十来盅陈年佳酿。酒足饭饱后出了酒楼专拣那热闹的市廛看新鲜,狄公尤爱听那些售卖本地土产的坐贩们叫卖的声调。

乔泰突然低声对狄公说:“留意,有人正跟随着我们!”

“你看清楚了?”狄公警觉地问。

“虽没看仔细,但我对这行勾当有特别的知觉,每回都没猜错。我们不妨使个解数煞他一招。”

他们闪到一个黑暗的门廊,环视四周,细细察看了街上的每一个行人,并不见有谁在跟踪他们。

乔泰还不罢休:“准是个狡猾的积年高手。老爷,你先行回客店,我设法混进到前面那一帮乞儿中去摸个底,定把那王八羔子揪来客店见你。”

狄公点了点头。他们迎面挤过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乔泰消失了,狄公则从拐角穿过一条小巷,便上了热闹的大街,径向那飞鸿旅店急步走去。

店小二端来了茶和两支蜡烛。狄公于是坐下慢慢呷着茶,辗转着肠子寻思道:“这牟平县竟会有人对我们如此地感兴趣,几次三番跟踪窥视,真有点不可思议。在蓬莱县有一帮歹人专一要与我们作对,甚而想谋我的性命,那他们又如何知道我此刻在牟平呢?来牟平这般秘密难道还走漏了消息,蓬莱那帮歹人竟唆使这里的同党合伙来算计我不成?”狄公捋着他的胡子苦苦思索。

一声门响,乔泰闯了进来,一面拭着额头的汗珠,一面沮丧地说道:“又从我手底心给溜掉了!老爷,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天来刺探我们的那个丑八怪,独眼猴。我见他鬼鬼祟祟地走着,左顾右盼。好象在寻找什么人。当时我混在那群乞丐中,买了杯酒假装喝着。待我看清楚正要上前揪住他时,他也认出了我,一闪眼就象兔子一样跑了,我想追去,早没了踪影。”

“真是一个狡黠的家伙!”狄公悻悻地说,“但我总不明白他究竟盯着我们要做什么,在蓬莱或什么地方你曾见到过这个家伙吗?”

乔泰摇了摇头。说道;“若是哪里曾见着过这副五八怪模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想他既然死死缠住我们不放,说不定我们再出去时又会撞上他。再撞上,我赌誓决不让他跑了!噢,老爷,这里又出事了!一个女人被谋杀了。滕老爷恐怕头更疼了。”

“你说什么?乔泰。”狄公吃惊地问道,“你又听见什么了?”

“谋杀,确实是谋杀。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老乞丐和我两人知道。”乔泰得意地说。

狄公迫不及待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应当赶快将此事通报滕县令。”

“我们当然要替滕老爷分点忧。”乔泰给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说道。“事情是这样的:独眼猴溜走后,我便到那个小酒摊去付钱。正待转身要走,一个混身肮脏邋遢的老乞丐鬼鬼祟祟靠我走来,问我是不是外乡人,我当然承认是外乡人,并问他有什么事。他点了点头就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是否要买几件首饰,说是价钱很便宜。我想不妨先看看到底是什么首饰再说,就嘴上答应了他。他就从衣袋里拿出一副漂亮的耳环和两只金手镯,并说只卖一两银子,立刻就要交钱。我知道这老家伙的首饰是偷来的,当时就琢磨着是将他带到这儿还是直接送他去衙门。他看我犹豫不决,以为我怕是赃物不敢买。于是他就索兴交了底:‘别害怕,不会出漏子的。这些东西是我从一个女尸身上摘下来的,就在那北门外的沼泽里。我是知道这件事的唯一的人。’

“我要他把他如何发现那女尸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他说他在那片沼泽地边上的灌木丛中有一个藏身处,有时他就在那里过夜。今天晚上他到那儿去时,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躺在那沼泽地里,好象是穿着什么红绣裙,半个身子藏在灌木丛底下,一把匕首刺进她的胸膛,那柄还露出在胸前,的确是死了。他在那尸体上摸了半天没有摸到钱,所以就拉下她的耳环,摘下了她的手镯,然后就跑掉。那块地方晚上很荒凉,少有人迹走动,可能现在还没有别人发现。那老乞丐又说他们也有个什么行会,每个乞丐讨来或偷来的钱都得统统交给这行会中一个叫‘排军’的头目,然后从他那儿领取自己分摊到的一份。那老家伙不甘心将这首饰交上去,想找个外乡人私自卖了,把钱独吞下来。外乡人今日来明日去容易瞒过排军的耳目,不会担多少风险。那老乞丐很怕排军……”

“那老乞丐现在哪里?不要也从你手底心溜掉了。”狄公问道。

乔泰略有难色地搔了搔头,答道:“没有,他不可能溜掉。不过那老家伙一副半饥不饱的样子委实可怜。我前前后后盘问过他,我深信他与那尸体毫无干系。我看那耳环上面有干的血迹,所以他说从尸体上摘下的也不是谎话。我明白,如果我们把这个可怜的老乞丐送进衙门,结局将会怎样呢?公人们会把他打得半死,即便打不死,放了出来,那‘排军’也决不会干净放过了他。故我还是网开一面,放了他。我们将此事报知滕老爷时就说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狄公不无责备地瞅了乔泰一眼,但似乎也不十分怪他自作主张。他说:“你这样做当然有违衙司的条规,不过,我理会你的意思。一个穷愁得发慌的老乞丐不可能窜进贵妇人的内宅,贵妇人也不会单身出门,出门坐轿还有许多人前呼后拥,跟随服侍。那老乞丐说当时没有其他人,这也是实话。否则他是决不敢盗尸的。那女子很明显是在别的地方被杀害,尸体被抬来放在那沼泽地里的。我并不认为你放走那乞丐有什么大错,但在这种事上,一个大意疏忽便会误了全局。现在我们就去衙门报信,滕县令闻报会立即着手侦查的。人命关天,不可延误。噢,对了,你把那两件首饰拿给我看看吧。”

乔泰把手伸进衣袖取出两只耳环和一副闪闪发光的金手镯放到桌上。

狄公看了一眼,不觉称赞,又拿在手中细细地欣赏了一会儿。

那耳环每只上都有一朵用银子打制的莲花,上面又精致地绕盘着金丝,中间点嵌着六块红宝石。手镯用纯金打制,状如环蛇。蛇眼睛却是一对绿宝石,在烛光下隐隐有凶光闪出。

狄公把玩了半日,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乔泰等不及了,催促道:“为何不想走了?”

狄公拿起首饰放进了自己的衣袖,说道:“乔泰,我们暂时不将此事通报滕侃,看来为时尚早。”

乔泰惊异地望着狄公,正待要问情由,房门突然开了,那个独眼猴闪了进来,神情激动地说:“他们已经来追赶你们了,来得比我想象得还早。你们还要去什么衙门,别干蠢事了!缉捕已到了这旅店,此刻正在客堂里打听你们的房间呢!不要慌张,我来帮助你们逃跑,来,跟我来!”

乔泰正待开口大骂,狄公制止了他。狄公犹豫了一会,便对那独眼猴说:“你带路!”

他们出了房门,独眼猴迅速地把他俩拉进一条狭窄的走廊。他看上去对这客店布局十分熟悉,他带着他们拐入到一条漆黑的发着霉味的过道,然后将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打开,来到了一截小巷。他们在垃圾堆中择路而行,绕过客店厨房后门再往前走便窜进隔壁那家大酒楼的后门,又从闹哄哄的店堂出得大门来,在大街小巷转了几个弯儿,早把狄公他们绕得迷失了方向。

来到一条荒凉僻静的小街,独眼猴终于停下了脚步,指着街尽头那唯一透着灯光的窗户对狄公说:“那是凤凰酒店,你们在那里住下最是安全,请你们告诉排军,就说是坤山送你们来的——以后我们还会见面。”

狄公和乔泰到这时才知道这个行动诡秘的独眼猴名叫坤山。

坤山转过身,打乔泰身前擦过,只几步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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