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回到县衙,洗了个澡,换过一身干净衣帽,便匆匆向护国寺赶去。

护国寺戏台上果然没有歇场。鲍十郎虽然不幸丧子,但已立下的契书,不敢怠慢。高高的戏台上放着红绿锦绣的桌椅,鲍十郎与王氏正穿着戏装合作一台戏。此时,王氏正应着鼓板的节拍,挥着水袖唱着哀苦的曲词。

马荣台上不见鲍小姐,心中一喜,赶紧钻到后台。——后台与前台之间用一条大竹席遮隔。

鲍小姐刚演完一幕,退入后台,凤冠霞帔,正坐在一张靠椅上休歇。她抬头忽见马荣闯来,心中不由一惊。

“马长官?你来这里作甚?”

马荣彬彬行了礼,轻声道:“鲍小姐休要惊慌,为小姐之弟特来此地询问你几句话。”

鲍小姐双手捂住脸,不由抽泣起来:“他不是我兄弟……”

“不是你兄弟?鲍小姐莫非过于悲哀,一时糊涂了?”

“不,不,我母亲半年前才领回这个儿子。他不是我父亲的,在外面寄养了八年。唉,这种日子,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你知道我在扮演什么?扮演公主!金枝玉叶,千娇百媚,父王视我为掌上明珠。好不滑稽可笑!可我过的是怎样凄苦的日子……唉,我父亲是个可怜虫,他只得认了这个儿子。”

马荣点点头:“今日之事,究竟是谁暗中做的手脚,莫非你父亲在此地有宿仇。”

鲍小姐道:“那两柄剑十分相似,未必有人换过,也许真是我父亲自己不慎拿错。”

“鲍先生不是断定有人将剑换过了?言之凿凿,并不含糊。”

鲍小姐似乎不愿再谈她兄弟遇害之事,低下了头,不再作声。

马荣不好再问,便转了话题:“鲍小姐适间说日子过得很凄苦,这话可当真?莫非你父母虐待你。”

鲍小姐凄戚的脸容闪出一丝微微的红晕:“谢天谢地,我就要跳出这个牢笼了。有位有钱的先生,愿娶我作妾,他已答应给我父亲一笔丰厚的彩礼。”

马荣不以为然:“与人作妾这日子便好过吗?”

“不,不,他的正房妻子已病入膏盲,大夫说活不过今年了。他说只等那女人咽了气便将我扶正。”

“那先生是谁?”马荣不由心生妒嫉。

鲍小姐略一犹豫,扭怩答道:“不瞒马长官,我未来的丈夫便是劳松甫劳掌柜。他如今正在积攒钱银,到那日一把拿出来体体面面娶我过去,还说婚礼要办得风光些。劳掌柜年岁虽大了些,但为人品行端正,古板守旧。老实说,我恨透了现时的一班纨侉少年,不知生计之艰,只会饮酒作乐,挥霍父母的钱银。”

“鲍小姐是如何认识劳掌柜的?”

“我们来浦阳的当天,他便一眼相中了我。他好心为我们班子安排演戏场所及宿处,又亲去衙门为我们登记……”

前台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鲍小姐收了话头,道:“该我上场了,父王要为公主招驸马了。”说着急忙站起,掀起布帘转出前台。

马荣回到内衙见了乔泰。乔泰将他生擒嫌疑犯吴大虫的本末向马荣讲了一遍;马荣也将他与鲍小姐的会面情形告诉了乔泰。他们猜测鲍小姐与劳松甫、吴大虫两人或许都有勾搭,以致两人发生争吵。但这与杀死她的兄弟又有何干?

乔泰引马荣去后衙大牢鞫审吴大虫。

乔泰示意典狱开了牢门,牢房里黑幽幽,又闷又潮。吴大虫满身是伤,被铁链锁了,铁链的一头拴在墙上。

乔泰厉声道:“吴大虫,委屈你来衙门大牢坐坐,只是为了鞫审一桩杀人案。一旦证实你确是无罪,便可释放。如今我问你:如若你在林子里打倒了那车夫后真抢得一车大米,你将如何出脱?须知你没有加入米市行会。”

“我认识劳松甫,他有办法。他是米市行会的行首。”吴大虫不假思索地说。

马荣急问:“你是如何认识劳松甫的?”

“我们认识多年了。当时在邻县的一个大行院里,我与他曾形影不离。劳松甫在那里有个相好的,却是个夜叉,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在外面托人养了八年。”

马荣恍有所悟,又问:“你又是如何认识鲍小姐的呢?”

“我与鲍小姐一见倾心,第一天她在护国寺演戏,我们便认识了。往来了三四次,两个真如游鱼得水一般。一日,我们正在护国寺的偏殿内幽会,她那兄弟突然闯到,躲避不及。小郎官虽是八九岁,究竟懂事了,如此出乖露丑,鲍小姐非常不安。”

乔泰道:“今日黄昏时他们在翠羽阁下卖艺,我见你与劳松甫争吵不休。当时你两个都站立在竹箧剑架边上,你可看见有人动了那两柄剑?

吴大虫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我当时正留意场上的艺技,又不忘溜眼看觑鲍小姐,偏偏劳松甫又与我罗唣不休,我推了他一把,他差点儿摔倒在那竹筐边。记得当时场上四周密密围了一圈人,天知道谁动了那柄剑。”

“你呢?——那两柄剑是你偷偷调换的吗?”马荣冷冷地说。

“你们两个鸟公人,原来一个心意要将那罪往我头上栽!我吴大虫要么当面吃人,从不会背地里做那等没起眼的勾当。我与那小郎官何怨何仇,要谋他的性命?”

乔泰递了个眼色与马荣,两人默默出了牢门,背后只听见吴大虫将手中铁链扯摇得铿锵作响。

乔泰、马荣回到内衙。马荣乃攒眉道:“乔泰哥,看来那剑真不是吴大虫调换的。”

乔泰嘿然,半晌乃道:“劳松甫原是个好色之徒,他在邻县与一个母夜叉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仗着他有钱又打起了鲍小姐的歹念。鲍十郎不是已经答允将女儿与他作妾吗?他又何苦设计害了鲍十郎儿子性命。不拘怎样,我们还是将他关进大牢为妥。老爷回衙,鞫审吴大虫,也少不得要他执证词。”

“对!”马荣道:“我们索兴将鲍十郎、王氏、鲍小姐以及那个老鼓手一并拘押来衙门监管。——老爷明日升堂,便可开审。与这案子有干系的人物俱在,我们亦好交代。”

于是乔泰命老书吏起草了一份详尽的案卷文本,以便让狄公过目。

狄公回到浦阳县衙已近半夜了。一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显得倦容满面。一见到乔泰、马荣,便急忙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值房议论纷纷,都道是衙里押了两名杀人嫌疑,又传出了四名证人。”

马荣踌躇道:“老爷,正是如此。被杀的是个八九岁的小郎官,案情离奇,我们不敢擅断,先扣押了当事人质,只等老爷回来鞫审。这份案卷记录了本末详情,请老爷过目。”

狄公接过案卷坐在太师椅上开始细读,马荣、乔泰侍立一边,焦急地注视着狄公的脸色,只盼望露出赞赏的笑容。

狄公两道浓眉紧蹙了半晌,渐渐松驰,两颊漾开了微微的红晕,最后他将案卷往桌上一撂,笑逐颜开道:“古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去金华才三日,你两个不仅将县衙庶务料理得如此井井有序,而且能将此奇曲折之案件抽出头绪,并采取及时果敢行动,为最后勘破做了一应必需事先准备,真不愧跟随了我这许多日子。日后我尽可放心让你们独立理刑了。”

马荣、乔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不由都咧嘴笑了,脸上泛出羞赧的红晕,又觉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狄公继续说道:“吴大虫、劳松甫两人正是此案的最大嫌疑,及时押下大牢监守正是勘破本案的首要之举。但是我们还须细细揣摩发案情由,尽可能多的考虑到意中意外的诸种情况。譬如说,鲍十郎或可能是真的失手拿错剑了。因为出事时已近天黑,他们夜里还得赶去护国寺演出,慌乱之中失手拿错剑也不是不可能。鲍十郎久闯江湖,深通世故,一来害怕官府,二来亦想推卸干系,故谎称是有人暗中换过了剑,正好蒙过官府追究。再看另一面,倘果真是暗中有人换剑,不仅劳松甫、吴大虫,即便是鲍十郎本人也是一个可疑之人广

“鲍十郎?他怎可能杀那小孩?”马荣大惊。

“那小孩显然是鲍夫人王氏与劳松甫生的,这一点鲍十郎不会不知。在外寄养了八年,如今王氏公然领回,正说明她无所顾忌。鲍十郎虽不露喜怒,但他无动于衷是装出来的,心中却是妒

火中烧。他舞剑前见劳松甫正在场圈外观看,他立刻想到这是极好的机会。一剑刺杀那男孩,正好移罪责于劳松甫,一箭双雕,陷劳松甫于不可救拔的泥淖之中。当然劳松甫更有可能暗中换剑,鲍十郎一旦身陷囹圄或判了死罪,他不仅可乘机霸占鲍小姐,还可同王氏鸳梦重温,又可省去一笔丰厚的聘礼。”

狄公稍稍停顿,略一沉思,又说:“我见鲍小姐为人亦有荒唐之处,自己既已答允与劳松甫为妾,却又毫无顾忌地与吴大虫厮混。再说,她大言不惭,揭出她母亲的隐私。——只不知她是否知道劳松甫正是那男孩的生父。”

马荣道:“我见鲍小姐词情哀苦,想来是遭遇了许多不幸,她一意想逃出戏班这个樊笼,正说明心中有难言之苦衷。”

狄公道:“这类江湖的女戏子舞台上忽而公主佳丽,金技玉叶,忽而瑶台仙姬,洛女宓妃,忽而红粉英雄,巾帼女侠。但台下却大多萍寄飘泊,运命坎坷,饱受欺凌,生活愁苦。即便有些奇思异想,举止不合礼法,也不必深究苛责。”

乔泰问:“老爷,那么吴大虫呢?”

“当然,他更知道舞剑的那一套秘密,要存心算计一下鲍十郎易如反掌。他与鲍小姐暗里幽会时不是曾被那小孩撞破过吗?由此也种下忌恨的种子。好,我这就去盥洗一下,完了就亲自鞫审这案子有关的几个人物。如果顺利勘出内情,便当堂断结此案。”

宽敞的衙厅正堂灯火通明,几十盏大油灯高高悬挂。正中一张大案桌,桌面上齐整放着签筒、笔架、朱砂盒和惊堂木。案前左侧跪定劳松甫,右侧跪定吴大虫,后一排跪着鲍十郎夫妇。鲍小姐和那老鼓手。八名衙役左右侍立,如凶神恶煞一般。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狄公掀开帘幕步入大堂。乌帽、玉带齐整,水绿色官袍闪闪发亮。乔泰、马荣左右跟随,大堂内顿时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狄公锐利的目光朝堂下跪定的人一扫,见他们一个个神色倦怠,面容愁苦。吴大虫、劳松甫又多一层畏惧,鲍氏一家则悲戚未已。

“鲍王氏!”狄公突然开了口。“死者不是鲍十郎的亲生儿子吧?”

王氏一惊,叩头如捣蒜,怯生生答道:“是的,老爷。”

“为何让他在外寄养八年才接回?”

“因为……不敢瞒老爷,他不是鲍家的骨血,为此一直不敢领回。孩子的生父答应收养,并说他的妻子已病入膏育,一旦殡天,便立即娶我续弦。——后来,我发现他是个品行不正的伪君子,便明言告诉他从此一刀两断。他逼我不成,便将已经八岁的孩子扔回给了我。我向丈夫鲍十郎道明了原委,乞求他宽恕收留那孩子。我丈夫心地善良,并没有深责于我,他认了那男孩为儿子,又教他技艺、戏路,十分疼爱,如同亲生的一般。”

“你告诉鲍十郎男孩的生父是谁了么?”

“不,没有。”王氏窘迫道。“尽管那人阴狠刻薄,我不想损毁他的名誉。再说,鲍十郎也从不问我,我丈夫他肚量很宽。”

“原来如此。”狄公长吁一声,他心里已经明白了是谁暗中调换了剑,也明白了为的是什么原因。——马荣、乔泰一开始就猜到了杀人灭口,却没有进一步深探已经暴露出来的事实。此刻他必须趁热打铁,当堂揭示真相,披露罪犯。

“劳松甫,你在浦阳道貌岸然,像个正人君子,暗地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在邻县的行止吴大虫都—一如实说了,如今我问你一句话,你必须照实答来,不许含混支吾。鲍王氏当年的情人是不是你?快说!”

劳松甫平静答道:“是的,老爷。我请求老爷……”

堂下突然一声尖厉的嘶叫,鲍小姐杏眼圆睁,气急败环冲到劳松甫前,“啪”地狠狠批了一巴掌,一面哭骂道:“我道是终身有托,却原来是如此一个衣冠禽兽。当年骗了我母亲,如今又要来玷污于我。恨我有眼无珠,上当受骗。正是怕我兄弟将我与吴大虫的事张扬出来,吃你耻笑,我才丧心病狂地偷换过了那两柄剑,灭了他的口,一心一意巴望着做你的妾,过好日子。老天!我还活着干什么?我错认了你这么一个人面畜牲,犯下了伤天害理的罪孽……”

她发疯一般揪住了劳松甫的衣领,又哭又骂,气喘咻咻。狄公点点头,飞眼示意,两名衙役迅步上前,押了鲍小姐退下堂去。鲍小姐一面挣扎,一面哭叫,声音凄厉,撕人心肝。

鲍氏夫妇大梦初醒,两人不禁抱头大哭,几欲昏倒在地。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天亮后早衙,木堂将听取鲍小姐的招供,具结此案,备文申详上司。劳松甫、吴大虫两人虽不是案犯,但伤风败俗,行为苟且,礼法难容,判去镇军劳营服一年苦役,以脱恶习,改邪归正。”

四名衙役答应上前,分押了劳松甫、吴大虫退下堂去。

大堂上好一阵寂寥,只微微听得鲍十郎夫妇抽抽噎噎的啜泣之声。

狄公默默地看看堂下跪着的这一对可怜的夫妇——他们一天之内失去了儿子和女儿,其中心中苦痛,可想而知。他好言宽慰了他们一番,最后道:“天很快便要亮了,黑夜、恶梦都已过去,你们应该抬起头,勇敢走向新的生活。”

鲍氏夫妇晃悠悠站起,拭干泪痕,拖着沉重的步履走下公堂。

天上乌云背后,正隐隐透出皎洁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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