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文汉正在喝酒,又来了三个艺妓。看那大的较瘦蝶好,年纪不过二十岁,便招手叫她坐在身边。两个小的年纪十三四,相貌虽都平常,却各有种天真烂熳可爱的态度。一个挨近黄文汉身边,拿了瓶子就斟酒。黄文汉用杯子接了,叫下女再拿四副杯箸来,又加了两样菜。那个小艺妓跑至门口,拿了把三弦子,崩崩崩的弹了几下,想唱起歌来。黄文汉忙止住道:“你不用唱,且同喝杯酒再说。”小艺妓听了,真个放下三弦,仍旧跪拢来。黄文汉亲斟了四杯酒,叫她们喝。自己也陪着喝了,才问三个的名字。三人各从怀中掏出个小小包儿,同送了三张小花名片在黄文汉手上。黄文汉看那大艺妓,便是千代子,小的一个叫梅香,一个叫友奴。黄文汉收了名片,望着千代子笑道:“我在东京就闻了你的名,故特意来看你,不然我此刻已抵箱根了。果然名下无虚,也不枉我在此逗留一日。还没有领教你的清唱,想必是高明的。”千代子谦逊了几句。黄文汉掉转脸对瘦蝶道:“请你同她合着唱,梅香同友奴跳舞。”说着自己起身拿了三弦子,坐下来,校好了弦。

艺妓见黄文汉自己能弹,都十分高兴。千代子、瘦蝶同问黄文汉爱听什么。黄文汉道:“要可以舞的,菖蒲好么?”这菖蒲是日本长呗之一,音调都可听。黄文汉本会中国音乐,三弦又从东京名手学过。两个艺妓各有争强斗胜的意思。瘦蝶别的歌倒不甚高妙,长呗是她最得意的。她见黄文汉喜欢千代子,想靠这支曲子夺了他的欢心。听黄文汉说唱菖蒲,立时喜形于色,答应好。千代子知道自己的长呗不及瘦蝶,恐比落了没体面,见黄文汉说出,瘦蝶即答应了,只得抖擞精神,两人同启樱唇,跟着三弦唱。梅香、友奴按着板在席上来回的舞。黄文汉手弹着弦,目不转睛的望着瘦蝶,见她唱到极高的音,还像只用得一半的力量,几乎把三弦的音都盖住了,黄文汉着实喝了几句彩。转脸看千代子,口里虽不住的唱着,一双俊眼只迷迷的望着自己笑,黄文汉禁不住也喊了声好。

唱完了,黄文汉放下三弦,拿了把团扇叫梅香、友奴拢来,自己拍着扇子,替两人打扇,道:“辛苦了。这热的天,叫你们舞,实在对不住。你看你们头上都出了汗,不用再舞了。”

友奴一边笑着用汗巾抹汗,一手夺过扇子道:“不敢当。你又要弹,又要看,又要听,又要叫好,比我们倒忙得多。你头上不是出了很多的汗吗?还替我们打扇。我们跳惯了的,要什么紧!平常都没有今日这般好耍子。”梅香一把将友奴推开,望着黄文汉道:“你住在东京么?见过万龙没有?比千代子姐姐如何?”黄文汉见她呆得好笑,扯了她的手摇头道:“没见过。

你问她怎的?“梅香道:”我听她的声名,比大隈伯还要大,我就不服她比千代子姐姐要好。“黄文汉望着千代子笑了一笑。千代子不好意思,拖了梅香一把道:”你安静的坐着歇歇,还要跳舞呢。“梅香才坐了。友奴将扇子递给黄文汉,拿了酒瓶斟酒。黄文汉叫下女换了个大杯子,连饮了几杯,复拿着三弦子要弹。千代子忙伸手来接,笑道:”老爷肯赐教一支曲子么?“黄文汉摇头道:”我唱得太坏,不献丑也罢了。“瘦蝶笑向千代子道:”必是好手。无论如何,要求唱一支。“友奴也扯着黄文汉的手要唱,梅香跳了起来,拿着酒瓶到黄文汉面前,满满的斟了一大杯道:”吃了这杯酒就唱,唱了再吃一杯。“黄文汉无法,将斟的一杯吃了。梅香复斟满一杯,擎着瓶子,跪等着不走。黄文汉只得问她们爱听什么,浪花节好么?她们听了,都大喜道好。原来这浪花节是日本最有名的歌,分东京节、关东节两种,均极为难唱。艺妓中唱得好的最少,因其音节太高,又不能取巧,女子声带短,故不能讨好。日本唱浪花节的专门名家云右卫门,声价之高,就是中国的谭鑫培,也不过如此。千代子的浪花节,在男子名人中虽不算好,艺妓中要算是很难得的。听得黄文汉说唱浪花节,正对了劲,非常高兴起来,问黄文汉是东京节不是。黄文汉点点头,问瘦蝶爱唱不爱唱。瘦蝶道:”我替你们弹琴。“千代子将三弦递了过去。

黄文汉笑道:“唱得不好不要笑话。”说着咳了声嗽,便和千代子同唱起来。只几句,千代子即停了口,望着瘦蝶叫好,赶着又同唱下去。唱完了,彼此都称赞了一会。

梅香在侧边只管催着黄文汉吃酒,黄文汉又喝了两杯,对梅香、友奴道:“此刻天气凉了许多,你们再舞一套可好?”

梅香道:“舞什么?”黄文汉道:“请你们舞个最好的。”梅香道:“最好的是什么?”黄文汉道:“浅川。”四人听了,都伏身笑起来。黄文汉笑道:“不相干,这是最雅致的。”说时,从瘦蝶手里接了三弦子弹着,叫千代子、瘦蝶唱。原来浅川是个极淫荡的歌,舞起来,有两下要将衣的下截掳起,做过河的样子。日本女子,本来是不穿裤的,掳起衣来,什么东西也现在外面。在往年唱这歌舞的人,不过将衣角些微提起,故词曲虽淫靡,也还不要紧。近来一般艺妓,想买客人的欢心,渐掳渐高,于今是差不多要掳到肚脐眼了。然这歌只有清官人才肯舞,也只清官人舞了才好看。黄文汉弹着三弦,千代子、瘦蝶二人唱,梅香、友奴二人便舞。黄文汉目不转睛的望着,舞到那掳衣的时候,只见四条白藕,莫如筑脂刻玉,一转身跳了过来。那两缝红如渥丹的阴沟,恰恰与黄文汉打个照面。黄文汉不知不觉,将三弦子一撂,一手拖了千代子,一手拖了瘦蝶,要大家舞。二人无法,只得都掳起衣,五人混舞一房。舞完了,复坐下痛饮。

一升酒饮完,黄文汉已大有醉意,拖着千代子到外面,倚着栏干问道:“你的熟待合室是哪家?今晚可陪我一夜么?”

千代子点头笑道:“只要老爷肯赏脸,我的熟地方,这馆子里知道。老爷坐车到那里叫我就是。”黄文汉笑应了。进房,下女已开了帐上来。黄文汉看友奴、梅香的祝仪,每人只有五角,并酒菜不到十二块钱。黄文汉拿了一十五块钱给下女道:“这帐单你拿下去,将二人的祝仪,每人补成一块。再替我叫乘车,剩下的就赏你,不必找来了。”那下女磕头道谢,四个艺妓也磕头走了。千代子到下面,交待了一句才去。

黄文汉在楼上整理了衣服,下女上来,说车子已来了。黄文汉装喝醉了,伏在下女肩上,一步步踏下楼来。馆主人垂着手站在楼梯旁边,恭恭敬敬的鞠躬道谢。馆主人的老婆,用个小金漆茶盘捧着帐单,黄文汉摆手道:“替我撕了,收着做什么?”(日本人做生意收条最要紧)馆主人的老婆才笑着撕了。

馆主人扶黄文汉上车。黄文汉一边取帽子对馆主人行礼,一边问:“车夫知道地方么?”馆主人连忙答应已说了,车夫也连忙答应已知道了。说着,扶起车子就走。黄文汉一看,前面尚有一个车夫,用绳子一端系着扶手,一端系着他自己的腰上,拼命的拉着往前跑。黄文汉心想:他们都以为我是日本的什么大人物,故用这样的排场对我。要是在东京,这十几块钱,还不够叫万龙一回局,能玩出什么名色来?一个人在车上得意。

那车风驰电掣的,瞥眼到一家挂伏魔家灯笼的门首停了。走前的车夫早就解了腰间的绳子,将头伸进门去,高声报道:“客来了!”拉扶手的车夫便伸手来扶黄文汉道:“大人到了。”

黄文汉下车,见门口已跪了个中年妇人。黄文汉也不做声,装出十分醉态,踉跄踉跄的跨了上去。妇人忙走向前,引黄文汉到一间八叠席子的房内,请黄文汉坐。见黄文汉有些醉意,即递了个腕枕过来,出去托了杯浓茶,放在黄文汉面前,问道:“老爷想叫谁呢?”黄文汉故意沉吟了一会道:“叫千代子来罢。”妇人看了黄文汉一眼,答应着去了。

黄文汉看那房中的陈设,虽不华丽,却也得体。迎门悬了一张横额,是落了希典的款(希典就是乃木大将),只怕是假的。

额下竖着四页屏风,却是泥金的。隔屏风两尺远的光景,安一张小乌漆几,几上一小白磁瓶,瓶中插了几枝菖蒲花,相映得倒十分有趣。不一刻,妇人走了进来道:“已着人叫去了。只是千代那小妮子脾气乖张得很,老爷从前与她没有过交情,恐怕不能陪老爷久坐,特预先禀明,求老爷不要怪我。这小妮子任是何人,也没有她的法子。我的意思,请老爷多叫一个罢!”黄文汉知道,待合室的龟婆,素来是这般狡猾的。一则望客人多叫一个,她好多分一个的祝仪;二则千代子是这大矶的名妓,她不肯轻易卖给人,恐挡了那二三四等艺妓的财路。待合室的规矩,分祝仪总是一般的分法。客人一见了好的,便不肯更换,她的祝仪就有限了。除非是常来往的客人,有相好,她就不能作弊。若是初次去的人,无论你指名叫谁,她没有不从中生出种种枝节。不是说这人已出去了,不得来,便说是害了病,不能来,一味怂恿你叫别个。不说这个如何美,就说那个如何年轻、会唱。及至你要她叫了来,不是九子魔母,便是阎王的外婆。客人自然不要,开了钱要走。她却又捧出些像片来,说随你拣选。客人见有像片,自然又坐下来挑选。选来选去,选了张称意的,将相片留下,要她去叫。客人望着像片,正描想得十分满足,等到叫来的时候,一看,人是不错,只可惜那像片是八九年前照的。日本女人又不经老,哪里还像个人呢?

客人气她不过,不待说丢了相片,又开钱又要走。她却做出很抱歉的样子,拖住客人说,再去找那指定的人,无论如何,要拉了她来,才对得住老爷。客人自然不走了。花三四次无名无色的钱,才得一个意中人到手。这都是她们当龟婆的惯技。

黄文汉哪一点儿诀窃不懂得?听妇人如此说法,便笑道:“我不过久闻千代子的名,想拜识拜识,只要她来坐坐便了。

住夜,随便叫准来,都可使得。她若不得闲,只好下次再来罢。

我知道你这里是她常出局的地方,才来找你。“说罢,打了一个哈哈。妇人认以为真,便应着知道,起身要出去。黄文汉叫转来,吩咐拿四合酒来,不用料理了。须臾妇人摆上酒来,执着瓶子要斟,黄文汉挥手道:”我自己斟好,你也喝一杯。“

说着自己干了一杯。洗了杯子,递给妇人,妇人饮了,也洗杯回敬。忽然门口车子响。妇人忙跑了出去,见千代子已笑嘻嘻的迎着走来。妇人不及说话,同她进房。千代子对黄文汉行了礼,起来说道:“对不住,劳你等久了。我在家里正疑惑,怎的还不见有人来叫,以为你吃醉酒回去了。刚要换衣服,叫的又来了。”黄文汉起身握了她的手,同坐着笑道:“哪里会醉。

纵醉了,也不会回去。大约你家隔这里太远,来往时间耽搁了。“千代子摇头道:”就在隔壁几家。“妇人见千代子和黄文汉如老相好一般,心中好生诧异,不知这孟光是几时接丁梁鸿案。

跑出去问千代子的车夫才明白,知道黄文汉是不好欺的,便换了态度,抱了三弦子进来。黄文汉道:“不要唱了罢。”千代子道:“我是不唱了,想听你唱。”黄文汉道:“你想听什么?”千代子道:“请唱支‘追分曲’我听。”黄文汉大笑道:“追分曲是越后箱根的出产物,怎的倒要我东京的人唱?”千代子道:“这种歌,此地的艺妓都不能唱,本也不是我们女人唱得来的。所以我想听听。”黄文汉道:“东京的艺妓也差不多,没有听得唱得好的。其实说起这‘追分曲’的来历,本是个极粗鄙没有意味的歌。在明治维新以前,越后箱根的交通不便,那旅行的人,都骑着马翻山越岭的走。马夫因马行路迟缓,连累着自己没有休息的时候,借着关山难越的意思,信口编成一种歌,发抒自己的郁结。唱来唱去,就名为马夫节,只有马夫唱。明治维新以来,有些文人见这马夫节词虽粗鄙,音节却是很好,便倚着声音,谱出词来。追分是越后的地名,故改名‘追分曲’。其中有一支,我最欢喜它的词谱得好。那谱词的越后人,到了东京,眷怀故里,却用反写。说我一见北山的雨,便想到越后的雪。我那越后,就是夏天,也是有雪的。我离越后的时候,虽是流泪舍不得,于今则想起越后的风,都是讨厌的。他词虽是这么说,意思却仍是舍不得越后,故一见北山的雨,即触动了他自己的乡思。我就唱这支给你听好么?”千代子十分欢喜,拿瓶斟了杯酒。黄文汉喝了,在妇人手里接了三弦弹着,口中唱道:

北山微雨レりヤ

越后ガ雪ガル

夏テモ越后ガ雪ラル一

越后出ル时キヤ

泪テ出夕ガネ一

今ジヤ越后ノ风モ厌ヤ(北山微雨雨迷濛,越后雪飘入思中,越后夏日雪蔽空。

离越后时泪涟涟,如今反厌越后风。)

黄文汉唱完了,千代子叫好,那妇人惊叹不已。黄文汉放了三弦,取出表看,十一点钟了。复饮了几杯,叫妇人将杯盘撤去。妇人搬了出去,叫出千代子问,知道是要留黄文汉歇,心中大不以为然,隐隐约约说千代子不认得人,这客人是个大滑头,有了相好,必然上当。千代子睬也不睬,只要她挂帐子,收拾铺盖,安排一碟好水果。妇人不敢违拗,谷都着嘴去料理去了。

千代子依旧进房,陪黄文汉坐够十分钟的光景,妇人来请安歇。千代子起身,引着黄文汉到里面一间房内。黄文汉看是一间六叠席子的房,门口挡着两扇古画屏风。房中铺着白花褥子,一条驼绒毯子,里面胎着白布,横叠在屏风的底下。这方并排安着两个枕头,枕头前面,放了个装烟灰的盒子。盒子旁一玻璃瓶的蒸气水,一玻璃碟子刨了皮切成片的苹果,并几片西洋橘红瓣,上面插了几根杨木牙杖。帐子只挂了一边,一边拖在席子上。黄文汉便弯腰用牙杖签了一片苹果,递在千代子的樱桃小口边。千代子道谢,用口接了。黄文汉复签了片,自己吃了。千代子拿了一件寝衣,一根丝绦在手,请黄文汉换。

黄文汉解了带子将衣服撂在铺上,背对千代子站了。千代子将寝衣抖散,提了领,往黄文汉的肩上一搭。黄文汉待她搭稳了,一边从袖子里伸出两手,一边掉过身来。千代子当面将衣抄好,低头用丝绦拦腰系住。黄文汉让过一边,千代子将脱了的衣叠好,腰带折好,放在一个漆盒里面。黄文汉便坐在褥上,签着水果吃,看千代子换衣。千代子背过脸,换了件淡白梨花色的长寝衣。下缘有尺多长,圆铺在席上;不露出脚来,袖长过膝。

换好了衣,走上褥子,弯腰将地下的帐子牵了起来。到那边壁上,拈出根丝绒绳来,将帐子角上的环穿好,复走到这边来穿。

黄文汉见她行动起来,那衣缘扫着席子,全不像是用脚走路。

只见那衣的下半截,两边相接之处,一开一合。可惜不是站在当风之处,要是被风飘动起来,怕不赛过那画图上的凌波仙子、洛水神人吗?黄文汉看出了神,千代子已将帐子挂好,一手撩起,坐了进来。拿着团扇扑了几下,黄文汉忽觉得一股极淫艳的香,随着扇子风扑到鼻端,登时心中如醉,骨软筋酥,忍不住一手搂住千代子同睡下,演那楚襄王阳台故事去了。直演到次日十点钟,才起来梳洗。两个人更加亲热。但虽是更加亲热,奈黄文汉终属过客,不能留连再住一夜,只得叫妇人备了早膳,同千代子吃了,算帐作别。虽只一晚的交情,却很是难分难舍。

不知别后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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