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梅子在顺天堂养病,有春子、苏仲武、圆子、黄文汉千般人朝夕在她跟前服侍,她自己也安心调养,病体一日好似一日。光阴容易过,这日已是十二月初八日。早起春子接了她丈夫的回信,说他姨侄生田竹太郎久有求婚的意思,前回已有成议,因不得春子许可,事情便搁起来。于今生田竹太郎求婚的心还是很切。他自接了春子的信,即与生田竹太郎旧事重提。

生田竹太郎异常欣喜,已于十一月廿五日送了定礼过来。结婚之期,大约当订在明年二三月。春子看了这信,心中舒服了一半。估量梅子的病,年内必能全好,正好就此将嫁妆办好带回去。当下写回信,教梅子的父亲汇钱来。

梅子见春子接了家信并不给他看,想她母亲从来不是这样的,心中正自有些纳闷。此时黄文汉、苏仲武都还没来,圆子在旁见了,已看出梅子的心事,便留神看春子将来信放在什么所在。春子写好了回信,即将来信放在一个手提包里,这手提包原没有锁。也是合当有事,春子写好信偏要亲自送到邮局去挂号。梅子也早注意那手提包,春子一出门,梅子即教圆子偷出信来。梅子抽出来一看,才看了几句,只急得两手乱颤。圆子知道不好,一手夺了过来。梅子的脚在被卧里蹬了两下,哭道:“姐姐害死我了!”只说了这一句,便咬着牙闭着眼,只管在枕头上摇头。圆子胡乱将信看了一看,仍纳在手提包内,见梅子这般情形,也急得只有哭的工夫。想起“姐姐害死我了”这句话,自己问良心,假若不是我同她睡几夜,多方的引诱她,她一个天真未凿的闺女,如何知道会偷情?于今将她破坏了,和老苏混得如胶似漆,且受了胎,现在弄到这步田地,我一点法也不能替她设了。眼见她以后要受无穷的苦,我问心如何过得去?可怜她小孩子一样,以为我和黄文汉总有办法替她做主,从不肯露出一点抱怨的意思来。今日说出这句话,实在是知道我们靠不住了。我们活生生的将她害得这样,如何对得她住?圆子一个人坐在梅子床边,越想越觉伤心,竟比梅子还哭得厉害。正都在十分悲苦的时候,黄文汉和苏仲武来了。见了二人的情形,又见春子不在房里,都大惊问故。圆子住了啼哭,将爱知县来信的意思说给二人听。黄文汉早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希望,就是当初替苏仲武设策,也只要到手,就算成功。

若要做正式夫妻,两边都有许多困难问题,很难解决。不过黄文汉是个好事要强的人,可见苏仲武和梅子那般情热,恐怕梅子因受胎情急,生出变故来,所以写信骗春子来东京,好相机说法。不料春子一到,梅子便呕血,在病院里虽每日见面,却没有提这事的机会。正在有些着急,当下听了圆子的话,心想:梅子既有了人家,这话更不好说了,倒不如不开口,还免得破面子。便问苏仲武道:“婚姻是有一定的,勉强不来。我们尽人事以听天命就是了,你也不必着急。”苏仲武进门听了圆子的话,又见梅子泪流满面,心中伤感到极处,眼睛里倒没泪流出来,只呆呆的坐着,翻着白眼望着楼板出神。黄文汉对他说些什么,也没听见。黄文汉又安慰梅子,教她放宽心。梅子也是合着眼,没有听见似的。

一会儿春子回来了,黄文汉起身笑问:“去哪里来?”春子一边解围襟,一边笑道:“送封信到邮便局。外面冷得很,只怕要下雪了。”说时,回头见梅子脸上变了色,青一块白一块的,上面还盖着许多泪痕,忙近身偎着梅子的脸问道:“我的孩儿,你为什么又哭起来?你也要体恤我一点儿。我做主把你一个人丢在东京读书,并没得你父亲的同意。你父亲本不放心,因为我说了负完全责任,他才没话说。我这回到东京,看了你的情形,就知道已是对你父亲不住,我从此说不起嘴。只是事已如此,我自己错了,翻悔也来不及。你年纪小,上了人家的当,也不能怪你。我只想敷衍你的病好了,同回爱知县去,离了这万恶的东京,就完了事。犯不着说出什么来,大家下不去。你不知我多在这里住一日,多伤心一日,还要无原无故的又伤心痛哭起来,不是太不体恤我了吗?我的孩儿,你平日最孝,怎么几个月会变到这样?”梅子听了,更痛哭起来。

黄文汉和圆子在旁边,比挨打还难受。圆子忍不住流了几滴泪,忙用手巾揩了,低身就梅子枕边说道:“妹妹不用哭了,我罪该万死,害了妹妹。承母亲天高地厚之恩,丝毫不加责备,我岂全无人心,不知自愧,还敢日夜守着这里?使母亲见了不快活。只因为妹妹的病一半是我作成的,我不忍心将妹妹撂下来,害得母亲一个人照顾,更加凄惨。实指望妹妹的病快好,我情愿受母亲极残酷的处分。我的身世,妹妹是知道的。父母是早死了,兄弟也没有。世界上的人虽多,和我亲切有关系的,除妹妹外还有几个?我虽是害了妹妹,我的心就死也是向着妹妹的。妹妹近来的病状已是好了七八成,再静养几日,便可完全脱体。凡事都有前定,我往日的事,也曾对妹妹说过,当日我受的痛苦,也不轻似妹妹。事过境迁,于今是忘得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妹妹放宽心些,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

苏仲武坐在窗下,听圆子劝梅子的话,竟是要梅子不必痴情的意思。再看梅子听子圆子的话,果然住了啼哭,心想:老黄和圆子都做消极的打算,这事还有什么希望?梅子虽然情重,只是她年纪太轻,性情是活动的,禁不住几句冷话,她的心就变了。他们一般人都在眼前,我又不便和她亲热,使她增加恋爱。事情简直是毫无希望了,我不如走开些,何必坐在这里受罪?想罢,恨恨的提起帽子就往外走。梅子问去哪里?苏仲武没听真,只道是圆子问他,懒得答应,一直出顺天堂,回家去了。这里梅子见苏仲武不答话,气冲冲的走了,疑心他知道绝了希望,情死去了,忙要求黄文汉道:“请先生快跟着他去,看他去做什么。他若是情死,我和他同去。”黄文汉摇头道:“未必是去情死。我去看看。”说着也起身出房。梅子止住说道:“你见了他,教他来。”

黄文汉点头答应,离子顺天堂。估量苏仲武此时心绪不好,必不会去看朋友,且到他家中去看看。走到苏仲武家里,苏仲武正一个人坐在房中,搬出梅子平日用的针线箱,及一切零星器具,一件一件的细看。见黄文汉进采,抬头问道:“你来做什么?”黄文汉笑道:“我做什么?梅子怕你去情死,要我来看看你。我料定你回了家。”苏仲武低头无语。黄文汉就座,拿起梅子编织的表袋钱囊来看。苏仲武忽然长叹道:“我若不是因家庭的关系太大,真愿意情死!是这样活着,有什么趣味?

自从她母亲来到于今,我没一夜不是要挨到四五点钟才能矇眬睡着。一合眼就胡梦颠倒的,不是梦见梅子坐着船走了,便是梦见梅子骑着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死也追不上。昨夜更梦得奇怪,梦见我自己一连吐了几口血,醒来还觉得胸口痛。“黄文汉道:”胡梦不相干。事情既弄到这样,任是谁人也没有完全妥善的办法。你的初心也原没有做正式夫妻的想。就是这样罢手,已是很享了一节艳福,没有什么不值得了,哪里说得上情死?死是这么样容易的吗?“苏仲武不服道:”她这样待我,我弄得她受这样的苦,还说不上情死,那世界上就没有情死的事了!我仔细想来,我既决心要情死,我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还管什么身外的家庭。梅子真是我的知己,知道怕我情死。“说时,又叹了声道:”她既怕我情死,我不死倒对她不住了。我死了,她一定也不能活。我和她两个人,死到阴间,必能如愿成为夫妇,没有人来妨碍,倒是死了的快活。“黄文汉见苏仲武入了魔似的,知道痴情的人情死是做得到的,恐怕真弄出花样来,连忙说道:”老苏,快不要是这样胡思乱想!

你知道你家里几房共看着你一个人么?你父母把你当宝贝似的,你在外面嫖,已是不孝。在嫖字里面,还要生出生死的关系来,父母都不顾了,还算得是人吗?你再要是这样胡思乱想,我立刻打个电报到你家里。教你父亲来。这死是随意玩得的吗?我从病院里出来的时候,梅子教我邀你到病院里去,我们就去罢,快不要糊涂了。“苏仲武摇头道:”我不去了。请你去对她说,我已想开了,我也不想她了,教她也莫想我。她好了,她回爱知县去。我或者在一二日内回湖北去,也未可知。“黄文汉听得,怔了一怔道:”你真个这么决绝吗?“苏仲武道:”不是这么决绝,有什么法子?我横竖就整日整夜坐在她跟前,也是不能说一句体己话,何苦两个人都望着白心痛?我既决心出来,便决心不再见她了。你去对她说,她必不得怪我。“黄文汉一想也不错,两边不见面,看渐渐的都可以忘掉一些,当下便点头应”是“。苏仲武低头想了一会,忽然向黄文汉道:”我想赠点东西给她做纪念,你说送什么好?“黄文汉道:”何必送什么纪念?徒然使她伤心,一点益处也没有。“苏仲武摇头道:”不然,我有使她不伤心的东西送,就请你替我带去。“说着,起身从柜里拿出几张冷金古信笺来,磨了墨,提起笔写道:”兰浆浪花平,隔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休道如何过。我断却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呵。“写完落了款,盖了个小方印,拿吸墨纸印干,用信封封好,交与黄文汉道:”她放在这里的东西很多,都可以做纪念。

我这词虽是古人的,却恰合我今日的事,所以借用着送她。不过古人是赠妓的,移赠她似乎唐突点儿。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存心,没有什么要紧,你说是么?“黄文汉接了揣入怀里,叹气道:”情天就是苦海。你若早知今,日是这般受苦,当日也不在三伏炎天里为她奔走了。“苏仲武连连摇手道:”这还有什么说得,请你就去罢。她在那里,不见你回去不放心。“黄文汉笑道:”你说断不思量,如何又怕她不放心?春蚕自缚,到死方休。这也罢了,只苦了我和圆子,跟着受这多苦,不知为了什么。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出个理由来。你看,不作美的天,竟下起雪来了。“苏仲武抬头看窗外,果然飘鹅毛似的,落起雪来。

黄文汉向苏仲武借了把伞,撑着去了。那雪越下越大,黄文汉走到顺天堂,伞上的雪已积了半寸多厚,身上也着了许多。

在病院门口抖了一会,才抖干净。走到病室跟前,伸手去推房门。推了两下推不开,便轻轻敲了两下。圆子苦着脸开门出来,对黄文汉摇手,教不要进去。黄文汉忙问:“怎么?”圆子跺脚道:“真要苦死我了!你刚出去,她母亲说她不该要你找老苏来,说了她几句,她气急了,也不做声。咬了会牙,忽然皱着眉说肚子痛,一阵紧似一阵的。看护妇将院长请来,诊脉说动了胎气,只怕要小产。她母亲听了这话,气得发昏。不到一分钟,一阵血下来,果然小产了。还血昏了几次。院长说她身体本来虚弱,又是久病之后,小产是很危险的。幸此刻略安稳了些。她母亲也上了床,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咬牙切齿的,恨声不绝。你若进去,她气头上,只怕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院长还在房里,听了不好。我因为怕你冒昧跑进来,转不过脸,特意靠着门站了。你快去和老苏商量罢,若万一不中用了,这事情怎么办?”黄文汉着急说:“事情真糟透了。和他商量什么?他从来是一筹莫展的。这时候他更不得主意。万一梅子不中用了,我们有什么办法?只看她母亲要如何办就是了。梅子虽是我们设圈套引诱的,好在春子并没有识破我们的历史,梅子是万不肯说给她母亲听的。她摸不着我们的根底,纵怪我们,也不过言语上发挥几句罢咧,起诉的事是不会有的。我此刻不进去也好,你去好生张罗,受点委屈,也是没法的事。骑上了老虎背,想下地是不能的。我夜间再来看。”圆子道:“你此刻家去吗?教下女送两件衣服来,夜间下雪冷得很。”黄文汉答应了。圆子复问道:“你刚才看见老苏没有,他此刻怎么样?”黄文汉道:“他果是要情死,被我一顿说好了。”圆子点点头,回身进病室去了。

黄文汉出来,先到家里拿几件棉衣服包了,教下女送给圆子。自己就坐在家中看屋,搬出火炉来生了炭火,炖了壶雪水,泡一杯浓茶,一边品茗,一边思量这事情如何结果。忽听得推门的声音,料下女没回来得这般快,起身走出来看,原来是刘越石二黄文汉笑道:“下这样大的雪,你为什么也跑出来了?”刘越石笑道:“我昨夜不曾回代代木去,知道下雪你必在家里,所以顺便来看看你。”说话时已脱了靴子,同黄文汉进房,脱了外套,挨着火炉坐下。黄文汉道:“正炖了好雪水,泡了好浓茶,你喝一杯挡一挡寒气罢!”刘越石笑着谢了道:“我昨夜同江西一个姓吴的在新宿嫖了一夜,倒很好。”黄文汉道:“嫖女郎吗?”刘越石点头道:“虽是女郎,却和艺妓差不多。”黄文汉笑道:“女郎就是女郎,如何会和艺妓差不多?”刘越石道:“因昨晚天气冷,嫖的人少,就只接我一个,并没有第二个来扯她去,连摆看都免了。从十一点钟起径陪睡到今早八点钟,不是和艺妓差不多吗?”黄文汉笑道:“这回你算得着了便宜。那姓吴的也和你一样吗?”刘越石道:“他也还好。

接是接了两个,只是那个人睡一回就走了,姓吴的还是落了一个整夜。“黄文汉笑了一笑,端起茶来喝。

刘越石也喝了口茶,向黄文汉笑道:“我说桩好笑的事给你听。我问你一个人你可知道?汤咏春这名字你见过没有?”

黄文汉道:“不是广东的国会议员么?”刘越石连连点头道:“不错。你知道他吗?”黄文汉道:“他是很会出风头的议员,报上时常有他的名字,怎么不知道?你问他做什么?”刘越石道:“汤咏春你知道,我还问你一个余作霖你知道么?”黄文汉道:“也是广东的国会议员,你问了做什么?”刘越石笑道:“他们是国会议员,还是民党里的健全分子,你知道吗?”黄文汉笑道:“民党里没人,要当他们是健全分子,也是塘里无鱼虾也贵之意,这何足怪。这可算是一桩好笑的事吗?”刘越石道:“这不算好笑,等我说给你听了,你自然要笑的。我昨日下午到姓吴的家里,才坐一刻,邮便夫送了封挂号信来。姓吴的高兴的了不得,以为到了钱。接了信一看,信面上盖了个上海新中华报的图章,图章底下,写了个余字。拆开来看,你道是什么?里面是十块钱的汇票,还夹着几张听讲券。姓吴的也不替他秘密,拿给我看。原来是余作霖托姓吴的,替汤咏春在日本大学缴学费,并托他请人代过试验领讲义。你看这事好笑不好笑?汤咏春做梦也没到过日本,他将来居然也可称日本大学的学士!”黄文汉听了沉吟道:“只怕是你看错了罢!汤咏春、余作霖的为人我虽不深知,只是他已当了国会议员,并且还有点声望,要这张假文凭干什么?这是寒士靠着混饭吃的,才设法骗一张到手,哄哄外行。汤咏春就弄十张也没用。

一定是你看错了。“刘越石摇头道:”一些儿也不错。我当初见了,也是你这般想。并且我还和姓吴的说,汤咏春是反对袁世凯的,难道他因解散了国会,想弄张文凭,去受袁世凯的高等文官试验吗?姓吴的也说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因余作霖与我相好,托我替他办,我不能推辞,好在手续不烦难。我问信面上为何盖着新中华报的图章?姓吴的说余作霖现在同几个有点面子的议员组织一个机关报,专骂袁世凯,名字就叫作‘新中华报’,双十节那日开张的。“黄文汉笑道:”这就真有点笑话。不过我们还是少所见多所怪。若是和这班伟人先生终日做一块,看穿了他们的底蕴,也就没什么可笑的了。日本私立大学的文凭本是一钱不值,蒋四立都买了一张,你看还值得什么?“刘越石问道:”蒋四立于今不知怎样了?近来报上也没登载他的伤怎样。“黄文汉道:”听说已好了六七成。这狗骨头贱得很,两枪都没打死。“刘越石道:”这刺客真了得,竟被他走脱了。听说警察署拿的嫌疑犯都放了。“黄文汉点头道:”警察又拿不出证据,自然释放。这案子是永远无破获的日子了。“二人又闲谈了一会,下女回了。黄文汉留刘越石吃了午餐,同出来。刘越石自归代代木,黄文汉到苏仲武家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第五集分解与诸君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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