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钟、朱甫全次日早起,复来堂子里。冢本已起来,穿好了衣服,坐在那里。一个老妈子站在旁边,小婊子还睡着没有起来。冢本一见二人进房,连忙起身说着:“我的钱包不见了。”朱钟笑道:“恭喜你了!钱包在这里。我教人替你收好它。”冢本听了才放心。让二朱坐了,也坐下说道:“昨晚很对两位不住,酒太喝多了。”朱钟挥手教老妈拿钱包来。老妈去拿了钱包,还开了一个帐单,递给朱钟。这帐单也是朱钟昨夜教开的。朱钟接在手中,看上面写着:“酒席杂费洋共二十八元,外下脚一百元,共一百二十八元。”走过来念给冢本听。冢本没有话说,接了朱钟的钱如数给了。相帮老妈子一班人都进来谢赏。小婊子也起来,只披了一件淡红纱衫,里面露出淡青抹胸来。云发不整,睡态惺忪。冢本还只管望着,笑嘻嘻的不舍。朱钟教老妈子开早点,大家用了,辞别出来。小婊子送到门口,冢本还与她拉手。二朱引冢本走不多远,各人都说有事,与冢本分手。冢本只得自归住处。

二朱折身走进堂子里,问昨晚的情形。小婊子笑道:“包管到上海,就要病得不能走路。”朱甫全笑道:“你怎样害他的?这法子我倒不懂得。”小婊子笑道:“我把他的gui头上弄破了皮,他怎得不害病?”朱甫全道:“弄破了皮的事也常有的,何以见得定要害病哩?”小婊子道:“无意中弄破了不要紧。我是有意用指甲在簟子上磨热了,乘他不备,弄破了他的。

他还不知道,拼命的和我缠了一夜。他越是这样,越要病得厉害。你看罢!“二朱心中高兴,仍作没事人一样,去看冢本。

冢本说:“今晚再要去堂子里歇。”朱甫全道:“今晚去歇,就便宜多了,随你的决意拿几十块钱给姑娘就是了,旁的开销,一点也不要。”冢本惊道:“今晚还得拿钱给姑娘吗?”朱甫全点头道:“这是随意的,没一定的规矩。三十、五十、一千、八百,只要你拿得出手,她们不会争多论少的。她们当姑娘的,全靠这第二晚得几个钱。昨晚的钱,任你花多少,分到她是一文没有的。若是客人爱了这姑娘,就是这第二晚要紧。做衣服、买首饰,都得于第二晚送去,替姑娘做面子。一般善嫖的嫖客都是第二晚用钱最多,才能讨姑娘的欢心。不过你横竖不在这里多玩,不必做这种资格。要去只略略点缀下子,也就罢了。”冢本问朱钟道:“你不是说过,只要头晚开销了,第二晚就一文不费,以后都是不花钱的吗?”朱钟笑道:“我哪里是这般说?你没有听清楚。我说开销是说下脚。像你昨晚的那一百块钱,就算开销。以后随你住多久,这种开销就不要了。若照你听错了的话说起来,他们开堂子吃什么、穿什么?接了一个客,不就永远莫想做第二个客的生意了吗?”冢本听了一想也不错,沉吟了一会问道:“第二晚拿钱给姑娘,至少得多少?”朱甫全笑道:“没听说很少的,我看至少也得十块钱。”冢本摇头吐舌道:“太贵,太贵。我若再住一夜,回国的川资都怕不够。”二朱也不说什么。

过了一日,冢本的gui头果然红肿起来。一看见破了皮,知道不好,邀朱钟同回日本。朱钟因想在朱甫全身上打几个钱主意,不肯同走。冢本只得一个人回到上海,行走甚不便当。到日本医院里诊了几次,也不见效。恐怕少了路费,困在上海不得回国,便不待病好死挣到船上。在船上这几天几夜,直痛得他呼天抢地。下面流脓滴血的奇臭难闻,说不尽心中恼恨。回想起那一夜的情形,心中已明白是二朱有意害他。但是无凭无据,说不出的苦。到日本进医院住了大半年,才慢慢的好起来,然而gui头已是烂掉了。他从此恨中国人入骨,不敢再和中国人做交易。

高冈安子虽也知道冢本是因为放高利贷,才吃这种苦。但是她仗着自己是个女人,不怕有人捉弄,仍旧是贪而无厌的,放这大一分的利息。杨长子是公费生,住在她家里,原不是想借高利贷使用。只因为高冈这所房子盖造得很好,里面庭园台榭布置得如法,是个胸有邱壑的人画的图样盖造的。房金虽较别家贵点儿,杨长子是个爱精致的人,一个月有几十块钱的公费,也不计较这一点。初二日看了梅花回来,将西山玖子送给他的两枝梅花,用净瓶供养了。

过了几日,玖子果然到东京来找他。杨长子迎了进房,殷勤款待。问她:“到东京住在什么所在?”玖子说:“有个亲戚,住在深川。”杨长子那日在蒲田,不过偶尔高兴,逗着玖子玩笑,并非真有意想吊膀子。玖子太忠厚了,认作有意的,特意到东京来找,何尝有什么亲戚住在深川?当日杨长子也不在意,以为她是有住在深川的亲戚。玖子来的时候,已是午后四点钟光景。杨长子陪着闲谈了一会,教安子备了晚餐,和玖子同吃了,请玖子同去文明馆看活动写真。杨长子买了特座的票,见特座里面,先有个穿中国衣服的女子坐在那里。杨长子看那女子的年龄,差不多三十岁,态度却甚妖娆,衣服虽甚整齐,却不华美。望去不像女学生,也不像是人家的太太;梳着东洋头,比平日所见女留学生梳的不同。女留学生的头发,都是往后面梳惯了的,一旦梳作东洋头,手法又不高妙,总是不及日本女人的自然。这女子梳的,却和日本女人一样,并且还要是日本女人善于装饰的,才能梳得这般一丝不乱。杨长子带着玖子靠近那女子坐下,再留神看她的举动神情,竟看不出是个什么人来。那女子见杨长子注意她,也频频的拿眼睛来瞟杨长子。玖子只一心看活动写真,也不理会。杨长子心想:这女子的来历,一定有些奇怪。中国女人的眉毛多是淡的;这女人的眉毛很浓,和日本女人的眉毛一样。我从没钉过女人的梢,今晚我拼着迟睡一点钟,看她住在哪里?中国女人一个人来看活动写真的事也很少,像她这样年纪,应该有丈夫跟着。杨长子越看越觉可疑。他也生成了好事的性质。十一点半钟已过,活动写真就要演完了,那女子立起身来。杨长子问玖子道:“你看完了一个人回深川去,明日再请到我家里来玩,我有事须早走一步。”玖子听了想说话,杨长子已提起脚跟着那女子走了。那女子下楼出了文明馆,就在神乐坂下上电车,在饭田町换了去本乡的车。杨长于怕她看破,站在车后面不进去。从玻璃上看那女子,拿了张日本的晚报在手中看,很像懂得日本文似的。车上的人也都有些注意。车行到神保町,那女子从容将报折起来,握在左手中,起身用右手牵住电车里的皮带,慢慢的从前面跳下了电车。杨长子远远的跟着,见她折回身,向北神保町走,进了一个小巷子。杨长子忙紧走几步,听得巷子里面有关门的铃声响。杨长子轻轻走进巷内,只有两家人家,一家已经关了板门,一家门上的铃子还在里面摇动。杨长子知道是这一家了,看门上并没有挂姓什么的牌子。听了一会,也不见有人说话。杨长子舍不得就走,站在门外,看还有人出进没有。站了二十来分钟,见里面的电光已熄了,才唉了一声气,退出巷口,乘车归家,收拾安歇。

刚要矇眬睡去,忽听得有人敲得后门响。杨长子惊醒起来,偏着耳听了一会,一些儿不错,是敲得自己的后门响。心想:这早晚还有谁来会我?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外面北风刮得紧,有什么事半夜三更的来找我,不怕冷?莫是强盗想赚开我的门,想进来抢东西?这倒不可不防备。不管他是谁,不开门就是了。

杨长子计算不错,仍钻入被卧里面,听得后面仍是轻轻的只管敲。杨长子心想:是强盗无疑!来会我的人何必是这样轻轻的敲?我得预备抵抗才好。一边想着,一边用眼在房中寻找,看有没有可以当作兵器的东西。一眼看见了那根勾梅花的手杖,心喜:这尽可以当兵器使。再细听后面敲门的,还细细的在那里喊“杨先生”呢!杨长子吃惊道:这不是个女子的声音吗?

难道我钉梢的女子,她倒来钉我的梢吗?没有这般道理!等我披起衣挑拢去听听,看是怎样?坐了起来,将寝衣披好,提了那根手杖在手里,轻轻走到后门口,一听乃是玖子的声音。连忙将后门开了,一看果是玖子。杨长子问道:“你怎的这时候来了?”玖子道:“我亲戚家里睡了,喊不开门,没法只得倒回先生这里来。”杨长子看后园一庭霜月,冷风吹来侵人肌骨,刚从热被卧里出来,只冻得打抖。连忙让玖子进房,将后门关上。看玖子的脸被霜风吹得通红,映着电光,和朝霞相似。玖子解下围襟,杨长子放了手杖,拿蒲团给她坐了,说道:“我这里没多的铺盖,如何好睡?天气又冷。”玖子笑道:“先生只管睡,我靠这火炉坐一晚,明早就走了。此刻没有电车,回蒲田去也不行。”杨长子道:“于今夜间长得很,坐一夜如何使得?我去叫房主人起来,你去陪她睡一觉。”玖子连连摇手道:“先生万不要去叫她,叫起她,我就走了。”杨长子道:“然则教我怎样哩?”玖子道:“先生只顾睡。我坐在这里,决不吵得先生不安就是了。”杨长子将炉里的火拨了一拨,加子几块煤在上面,自己坐入被卧里,拿出纸烟来吸。玖子伸着手划火,划热了便捧着脸。杨长子知道她是被冷风吹狠了。两人都无言语,对坐了一会。火炉里的火烧发了,一室都暖烘烘的。杨长子伸手搁在火炉上,玖子的手慢慢的移近跟前,将杨长子的手握了。杨长子由她去握,只不作理会。玖子握了一会,用两手捧着搓揉起来。杨长子心中也有些摇摇不定,想缩回手,恐怕玖子难为情。玖子搓揉了一会,捧着去亲他的脸。杨长子看她的脸,和炉里的火一般颜色,两眼低垂望着席子,好像要合拢来,极力睁开似的。杨长子心想:这么大的小女孩子,怎的就有这般淫态?我若和她有了关系,还脱得开吗?她索性是淫卖妇,倒不要紧。又是人家的女儿,将来于我的名誉大有关系。还是将安子叫起来,教她带了去睡的妥当。便脱开玖子的手,揭开被卧。玖子问:“做什么?”杨长子道:“你是这样坐一夜,我心里终是不安。房主人为人很好,你和她睡一晚,不大家都安然吗?”玖子不悦道:“先生定要叫她起来,我就走了。我又没妨害先生,先生有什么不安?”杨长子见她是这般说,只得罢了。仍旧将被卧盖上说道:“你既决意要坐一夜,我对不住要先睡了。”玖子道:“先生睡罢!我半夜来惊动先生,实因是没有法子。先生若陪我坐一夜,我心里也是不安。”杨长子真个钻入被卧里睡了。玖子靠火炉打盹。两人都昏昏睡去。

玖子一觉睡醒,觉得浑身如浸在冷水中,看炉中的火已息了,冷得忍耐不住。也不问杨长子肯不肯,匆匆脱得精光,钻入杨长子被里。杨长子惊醒了,想推她出来,知道外面冷得紧,心中有些不忍。便对她说道:“你既是和我同睡了,明早天亮,你就得从后门出去,万不可给房主人看见了,我的名誉要紧。”玖子只要杨长子肯容留,自然答应天亮就走。杨长子恐怕睡着了,忘记醒,二人都不睡着,容易就天亮了。杨长子催玖子起来,穿了衣服,围了领襟,从后门出去。杨长子起来关门,玖子向他笑道:“我今晚再来!”杨长子不做声,轻轻将后门关了,仍旧睡下,思量如何处置玖子。思量一会,又睡着了。

直到九点多钟,高冈安子喊他起来,他才得醒。起来用了早点,一个同乡亡命客姓陈的来访他。杨长子一见面,心中喜道:“玖子有地方安置了。老陈不是久有意要包一个日本女人的吗?规规矩矩替他两人做媒,倒很相匹配。便笑向姓陈的道:”你说要包日本女人,已经看中了没有?“姓陈的道:”我日本话又不大行,又没人替我帮忙,到哪里去找合式的?你忽然问我这话,你难道替我看了,哪里有吗?“杨长子道:”有是有一个很好的,和你正堪匹配。只是还没有和她谈过,不知她一月要多少钱?“姓陈的喜道:”人在哪里,可以教我看看么?“杨长子道:”自然给你看!两厢情愿,才能说合。你明日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到这里来。我今日就写信去,请她明日十点钟来。“姓陈的便细细的问这女子的年龄、身段、容貌、来历。杨长子都一一锦上添花的说了。姓陈的欣喜非常,逼着就要杨长子写信。杨长子道:”她的地名我记不清楚,等一会问一个人就知道了。你明日十点钟来就是了!“姓陈的笑逐颜开的,答应着去了。

这晚十二点钟以后,玖子仍从后门进来,却不靠着火炉打盹了。杨长子和她说了绍介姓陈的话。媒人口吻,自然也将姓陈的说得锦上添花。玖子起先不肯允诺,后来杨长子将自己万不能和她往来的原由说出来。并说:“你和姓陈的同住,我还可以时和你见面。你若不依我的,从今晚以后,你再来,我就不开门了!”玖子本是个父母俱无的女子,平日靠着舅母度日。

她舅母与挹爽园的园主是姊妹,雇了玖子在那里卖门票的。她舅母也年老了,玖子身上的事没有多心思关切,因此玖子择人而事的心很急;听了杨长子的话,心中也没有什么大不愿意。

当下约了,次早仍是从后门出去,十点钟的时候,再从前门进来。一夜无话。

第二日九点多钟,姓陈的先来了,进门便问杨长子写信去没有。杨长子说:“已约好了。”二人闲谈了一刻工夫,玖子果从前门来了。杨长子双方绍介,姓陈的虽不及杨长子漂亮,容貌却也还过得去。二人见面之下,姓陈的就首先表示愿意。

杨长子将玖子引到旁边笑道:“我的话不错么?年龄又只二十多岁,衣服又穿得阔气,手边又有钱。你跟了他,很有点快活日子过。我教她先拿几十块钱给你做衣服,以后每月再给你十来块钱做零用,岂不是件很好的事吗?他租了现成的房子,在高田马场,你今日就同他去过活就是。”玖子道:“我回家去一趟再来好么?我不去和我舅母说一声,她不放心。”杨长子点头道:“使得。你回去几天来呢?”玖子道:“明日午后就来。我还有换洗的衣服,都得带来。”杨长子答应了,回到房中和姓陈的说了。姓陈的道:“且教她今晚到我家中住一夜,明日再回蒲田去拿衣服不好吗?她认识我的家了,免得又到这里来。”杨长子笑道:“也好。”便将姓陈的意思说给玖子听,玖子也答应了。杨长子笑着向姓陈的讨喜酒吃,姓陈的并不推却,一口答应:“是应该请的,还得多请几个客来陪陪你。”

杨长子笑道:“我们到哪家料理店去呢?”姓陈的道:“还是会芳楼罢!请你带她先去,我去邀几个客来。”杨长子换了衣服,姓陈的先走了。杨长子带了玖子到会芳楼来。等了几十分钟,姓陈的邀了十来个客来了。杨长子指给玖子一一见礼。说起来好笑,这回喜酒,连不肖生也在座叨扰了。席间杨长子述起前晚所遇那奇怪女子的事,满座的人都不十分在意。惟有黄文汉听了,触动了他好奇之心,将那女子的住址、容貌、服色、年纪,问得详详细细,还用日记本记了。这种喜酒,大家都带着滑稽性质,一点儿不拘形迹,酒到杯干,菜来碗空,食不厌,饮不倦。从十二点钟吃起,直吃到四点多钟,才尽欢而罢。大家要送姓陈的和玖子进洞房。还亏了杨长子说:“人太多了,在街上走招人耳目。”这些人才各自散了。姓陈的算了帐,带着玖子回高田马场住宅去了。不在话下。

于今再说黄文汉听了那奇怪女子的事,心中总有些放不下。从会芳楼出来,乘着酒兴跑到北神保町,照着杨长子说的方向找去,竟被他找着了。巷内的情形,和杨长子说的一丝不错。心想:我只要见她一面,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总要猜出她八九成来。我且站在这巷口等一会,看是怎样?

不知黄文汉等着没有,且俟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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