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修龄回到房中,只见陆凤娇伏在桌上打盹。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问道:“保险箱打开,不见了什么没有?”张修龄道:“什么都不曾丢,单单把那字丢了。你看稀奇不稀奇?”陆凤娇冷冷的答道:“真是稀奇!值钱的不丢,偏把这一钱不值的卖身字丢了。莫说我,便是三岁小孩也不相信。我知道他是不肯把那字退给我。他这鄙吝鬼,平日一钱如命,见我此刻没钱,问我退回身价是办不到的事,又在日本想将我变卖,也没人承受,留在家里罢,必有许多不放心。亏他想出这主意来!将我放出去从人,却把我生命攸关的凭据留在手里,好随时向我索还身价。他这种用心如何瞒得我过。仍是请你去,老实对他讲,没有那卖身字给我,我宁肯死在这房里,还落得他替我装殓。若离开这里出去,既不敢接客,复不能嫁人,将来冻死饿死,还没个人瞧睬呢。”

张修龄道:“巨老何尝是这般用心机的人?能是这般用心机,那脱离字便不肯写给你了。有他亲笔写的脱离字在你自己手里,他纵有苏、张之舌,也不能再向你索还身价了。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当日感情浓厚的时候娶你来,哪里想到有今日?以为必是百年偕老的夫妇,那种字据,怎肯作为紧要,注意收藏?也不知从什么时节,胡乱撂在那里去了。径到如今,没人想到那字上去,你也不曾提起过。依巨老待你的心思,何时不可把那字当着你烧毁?因为没想到那上面去。我刚才问他,还愕然了半晌,才仿佛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要说他是用心机,就未免太苛了一点。”陆凤娇摇头道:“一些儿不苛。他之为人,我深知道。你说他把那字看作没紧要,当时就可不教我妈写。”张修龄抢着答道:“并不是巨老教你妈写的。我和克珂经手这事,应行的手续不能大意,这是我们经手人的责任。”陆凤娇道:“便依你的解说,不是他教写的。写了之后,你曾交给他没有?他何以看都不给我看,说也不和我说一声?他对我如真有浓厚的爱情,就应把那字退还给我,使我心里快活。

两年来,不曾听说把那字丢了,直到今日问他,就说不见了钥匙。他的意思,还想诬我偷盗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大概是良心上太说不过去,才单说不见了那字。他写给我的这字,虽也是个凭据,但卖身字在他手里,将来到了要用法律解决的时候,我总说他不过,脱离时何不索回卖身字。“

张修龄的口辩,本不擅长,听了陆凤娇的话,竟无可回驳,只得说道:“于今确是遗失了,找不出第二张卖身字来退还给你,将怎么办呢?”陆凤娇把脸一扬,说道:“遗失的话不必再说了罢,我不愿意听。”张修龄道:“凡事总得有个救济的办法。一方面太走极端了,便使人没有转圆的余地。你此刻姑且认定那字是遗失了,第二步的办法看应该如何?”陆凤娇道:“第二步的办法吗?我那字上填明了身价洋五千元。他没有字还我,就应给我五千块钱。我有五千块钱在手,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怕他拿着那字来向我索回身价。这便是我不得已的第二步办法。”

谈话时已是天光大明了。张修龄心里记挂着要与施山鸣会合,事前须略为休息。得了陆凤娇的言语,随即告诉林巨章。

自己便推说在外面受了风,头痛得紧,实在撑支不来了,回房打开被卧,倒头便睡,也不管陆凤娇怎样。陆凤娇见张修龄回房,并不提林巨章说了什么,双手捧着头,只喊头痛,急匆匆钻入被中睡了,转觉有些为难起来。正在打算怎生收科,忽听得林巨章从里面走了出来,径开大门出去了,也就起身出来,到里面房间一看,仍是昨日一般,乱糟糟的。寻了套衣服,把身上污了血迹的衣换了,整理了头脸,就坐在房中守候。

再说林巨章此时大清早上那里去了呢?他听了张修龄说陆凤娇没有卖身字,便要五千块钱的话,他拿着这事没方法对付。

张修龄又说病伤风,自去睡了,更没了筹商的人。只得亲去四谷,找章四爷计议,顺便打听昨日送朱湘藩婚姻的结果。乘第一次的电车到四谷,走近章四爷门口,见大门还紧紧的闭着,举起手杖敲了一会,只见里面一个男子的声音,问:“是谁呢,这般大清早来捶门打户?”林巨章听了,自觉难为情,低声就门缝里答道:“是我。从中涩谷来的。”里面登时换了副喜笑的声音说道:“我料定是你。不是你,没这么急猴子样。我并知道你昨晚必是一个通夜没睡。”林巨章听这口气,以为来开门的就是章四爷,隔着门答道:“四爷,快开门罢。我真被那婊子缠苦了,特来找你商量一个办法。昨夜实在是通夜不曾合眼。”

林巨章说着话,听里面寂然无声,门也没开,再听仍没有声息。心里诧异,怎么门还不曾开,倒进去不作理会了。举起手杖,又是几下敲了,口里高声呼着:“章四爷,你害精神病么?如何把我关在外面不开门咧!”一边呼着,一边听得里面隐隐有笑声,又不见有人答应,气得林巨章用手杖在门上乱打,才打出一个下女来,把门开了。林巨章进门,径向章四爷房里走。下女跟在后面喊道:“章先生还睡着没起来,请在外面待一会儿,我进去通报一声。”林巨章道:“刚才章先生还和我说了话,怎说睡着没起来,你们捣什么鬼?”下女愕然没有回答。章四爷已在房里笑着接应道:“巨翁请进来罢,我刚才实在没和你说话。”

林巨章跨进房去,见章四爷从被卧里探出头来,是像不曾起来的样子,只得说道:“你没和我说话,却是奇怪。谁知道我一个通夜没睡呢?你把我家里的事,向别人说了吗?”章四爷坐起来,摇头道:“一字不曾向别人提过,你家里的事已完结了么?”林巨章道:“完结了也不这么大清早起,跑到你家来捶门打户了。”随即将陆凤娇种种无理的要求,并失去两万来块钱首饰的话,说给章四爷听了。

章四爷道:“这事你只好认些晦气,给她点钱,放她走了罢。你那保险箱里,没失去什么,还要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若存心和你捣蛋,把值钱的拿去几样,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男子,或娶妻,或纳妾,总得慎重又慎重。遇了这种无赖女子,不顾廉耻的,无论被害到什么地步,还是得给她的钱,满了她的欲望,方得了事。从没有我们男子占了便宜的。”林巨章道:“我的意思,也原想给她几百块钱。后来因不见了那么些首饰,恨这淫妇太贱太毒,便存心一文钱不给她了。”章四爷道:“那首饰不见得一定是她偷了。”林巨章道:“不是她偷了,便是倒贴了周克珂那杂种。”章四爷道:“周克珂既受了她的倒贴,手中应该阔绰,没见他新制了什么衣服,在那里挥霍过大宗的钱。你失去的首饰为数有这么大,除非是周克珂偷着运回国去了,但也是个疑案。至于凤娇,若有这多值价的首饰在手里,不愁下半世的过活了。事情败露出来,必急于求去,不应借事延宕,再来敲你的小竹杠。”林巨章道:“这婊子刁狡得很。人家女子有了外遇,对于自己的丈夫表面上应该分外恭顺,使丈夫不生疑心。她这个婊子才不然。我于今回想从长崎直到这里,她对我的情景,无论大小的事,总带几分挟制我的意思,开口便要露出些不愿意的样子来,我因此倒不疑心她有外遇,谁知竟落了她的套儿。”

章四爷起床洗漱了,笑答道:“可见世间无不破之奸,仍凭你如何聪明,如何刁狡,终有完全败露出来的一日。你看在家里当姑娘们的,一有了私情,总是很快的就受了胎,坠胎药都往往无效。因为当姑娘们的人,没有丈夫察觉,她自己的母亲纵然知道,也必隐瞒不肯声张。若不给她一个私胎使她坠都坠不下,如何会完全败露呢?有丈夫的,每每因没有生育,想私合成胎,替丈夫做面子,偏弄得外面秽声四播,胎却仍是不成。”林巨章也笑起来说道:“替丈夫做面子,这面子我们当丈夫的如何要得?”章四爷笑道:“为的是你不要这面子,才有今日。你心里不要难过,这些事都是前缘注定,合该你二人不能成长远的夫妻,所以她替你做面子,你不肯要。你没见昨日行最新式结婚礼的朱湘藩,连我都替他有些难受。”

林巨章道:“我正要问你,朱湘藩昨日结婚的事,怎么你都替他难受?”章四爷道:“内容的详细,我虽不得而知,只是朱湘藩这桩婚事,可断定是已成为泡影了。”随将昨日的情形述了一遍道:“那知宾的虽对来宾支吾,说新嫁娘得了急病,须迟日成礼,但谁也料定是事情变了卦,朱湘藩没脸见人。你看他兴高彩烈的,早几日就四处发帖请客,那屋外铺张的华丽,屋内陈设的精美,没一处不是十二分得意的表示。今忽然得了个无影无踪的结果,朱湘藩心里的难受,还说得出吗?”林巨章点头道:“这也算是意外之失意了。但是没有夫妻的缘分,就是这么不成功的也好。与其娶到家里来,再闹笑话拆开,宁肯就是这么煞角。”章四爷笑道:“各人处境不同,心理也自有分别。我料朱湘藩昨日的心理,只要菊家商店肯替他顾全面子,行了结婚式,那怕订立一星期就拆开的条约,朱湘藩也是愿意的。”林巨章道:“朱湘藩既结婚不成,朋友被他发帖请了来。餽赠的礼物又怎生发落呢?”章四爷道:“他此刻多半在焦急得无可如何的时候,只怕还没心情想到朋友的餽赠上去。”林巨章叹道:“说起来,我又恨我家里那婊子了。若不是她一力的撺掇,我怎得白花这一大宗的款子!”章四爷道:“怎见得是白花了?朱湘藩的婚事虽不成,你的人情却不会跟着化为乌有。”林巨章道:“我不是怕朱湘藩不为我尽力。我因家里这么一闹,已是心灰意懒,什么事都不愿干了。并且照周克珂这杂种的行为看起来,人情险恶,可怕的很,除了什么事都不干,才能不与人类往来。一出来干事,又免不得要上当的。”章四爷笑道:“你这是一时忿激之词,且放下来,不要再说下去。不嫌不适口,在此用了早点,我陪你回中涩谷,处理了家事,慢慢的过下去,有机会再说。”说着教下女开出早点来。

林巨章跟着胡乱吃了些,即催着章四爷同去涩谷。二人同走到停车场,等开往涩谷的车。恰好有辆从涩谷开来的车,打四谷经过,林、章二人同时看见张修龄从那车上跳下来,头也不回,急急忙忙往停车场外跑。林巨章心里着惊,以为家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张修龄特地找来送信的,连忙走过去,“修龄,修龄”的乱喊。因来往两停车场,相隔有数十丈远,张修龄跑的又快,更杂以电车开行的声音,那里喊得应咧?眼望着他运步如飞的,向往章四爷家里那条路上跑去了,林巨章对章四爷道:“修龄昨夜受了风,今早病倒了,不能起床。此刻忽然如此仓忙跑向你家里去,必是那婊子在家中又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修龄才力疾找来送信。我们且不要回涩谷去,回头到你家,问了个详细再说。”章四爷道:“我家里知道我和你到涩谷去了。修龄到我家,听说你已回涩谷,必也跟着转来。你家中无论出了什么变故,我们一到,自然明白。何必来回的跑,白耽搁了时刻?便问了修龄,也是免不了要回涩谷的。”

林巨章听了,虽觉有理,但这颗心总觉不先问个明白,有些放不下。一手拉着章四爷向停车场外就走,口里说道:“此去你家又不远,何妨先求个实相,我们也好计议呢。”章四爷只得同走出来。一路上林巨章胡猜乱想,并要章四爷帮同照理想推测,看意料得到的陆凤娇有几种变故发生。章四爷笑道:“依我的理想,除了她乘你不在家,把她自己,的衣服及你的股票证券,一股脑儿搬走之外,没有第二种变故发生。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我看她连这条路却不会走。”林巨章道:“不会寻短见么?”章四爷大笑道:“你把寻短见这件事看的太容易了,她这种朝张暮李,廉耻丧尽的女子,当事情败露的时候尚不能死,事后岂再有寻短见的勇气?她寻了短见,我替她偿命!”林巨章道:“你何以知道他是聪明人,不会把我的股票证券搬走呢?”章四爷道:“这不很容易明白吗?她没和你决裂的时候,偷了你的股票证券,可向国内各钱庄或卖或押,你不会立时察觉。此刻搬了你的,不到几点钟,你报遗失的电就发出去了,她拿着有什么用呢?”

二人说着话,已到了哕岗方门首。林巨章抢着推开门,走先进去。到章四爷房里一看,并不见有张修龄的影子。章四爷也觉诧异,叫下女来问:“刚才有客来会没有?”下女摇头说没客到这里来。林巨章道:“这就奇了,他那种慌忙的样子,向这条路上跑来,不是找我,却又找谁呢?”章四爷道:“既没来这里,我们不要管他,还是走罢。我原是不主张回头的。”林巨章退出来,听得到艺舟住的那边房里有人说笑。林巨章的身材本来生得高大,踮起脚从窗格里一望,早看见一个头顶戴着暖帽,认得是张修龄的,回头向章四爷道:“我说他一定是到这里来了,你看不是在刘家吗?”边说边向窗户跟前走,口里喊了两声修龄。张修龄已听出林巨章的口音,立时跑了出来,脸上讪讪的问道:“巨老何时到这里来的?”林巨章见那日开电门那俊俏后生,从窗眼里露出脸来窥探,猛然想起今早开门时间话的情形来。看了张修龄一眼,沉下脸问道:“家里没事吗?”张修龄连忙回道:“没事。”林巨章折转身往外就走。章四爷跟在后面笑道:“他是为他的事来的,不与你的事相干,却害得我们瞎跑。”林巨章恨道:“这也是一个不长进、没出息的东西。在四川的时候,他因为和一班唱花旦的来往,同事的攻击他,报纸上大书特书的骂得他狗血淋头。就为这事,把个省长公署秘书长的差事丢了。我素来不大拘泥细行,由一念爱才之心,聘了他来,也很规劝过他几次。此刻看这情形,大约又是旧病复发了,这个唱戏的,不跟着他的同伙回上海去,却久住在这里干什么呢?他也是留学吗,或者也是亡命吗?”

章四爷笑道:“他也不亡命,也不留学,是在这里经商。”林巨章道:“我不信他这般一个乳臭未除的小孩子,知道经什么商。”章四爷打着哈哈道:“他这个商,要是他这般乳臭未除的才能经理。若像你我乳臭已除的,还有谁肯来光顾呢?”说得林巨章也大笑起来。二人乘电车到涩谷。林巨章引章四爷直入内室。方才落坐,陆凤娇已走了进来,向章四爷行礼。

不知陆凤娇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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