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毓等归到家中,李镜泓已深入睡乡了。陈毓在本乡座的时候,心中时时挂念李镜泓一个人在家中寂寞。及至归家见了面,想起周撰的那种风流态度,标致面孔来,立时又觉得李镜泓的面目可憎。满拟亲热亲热,只是鼓不起劲来。

李镜泓这一日满肚皮不高兴,一个人也懒下厨房,午晚两膳,都在隔壁小西洋料理店里吃了,家中便一日没举火。夜间独自看了会书,偶然听得外面脚步响,即跑到门口探望,一连望过几次,都是响到别人家去了,赌气懒得再望。看看到了十点钟,便脱衣解带,钻入被中。心想:说是去吃午饭,怎么吃到这时候还不回来?老二那妮子本来就不大安分,只是她姐姐平日却不是放荡不羁的人,这几日一定被老二刁唆坏了,性情大变。并且那姓周的,油头滑脑,一见面就和会亲一般,在老二跟前逢迎巴结,无所不至,贼眉贼眼的,一望就知道是个欢喜嫖的人。老二是这么和他一鬼混,不待说要上当。便是她姐姐,也不免花了心。李镜泓心中越想越难过,睡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过了十二点钟,才听得门铃响,知道是她们回了,也不作理会,拥着被装睡着。

陈毓走进了声道:“睡着了吗?”李镜泓不做声。陈毓又说道:“怎么睡这么死,有贼进来把家具都偷了去,你还不知道呢。”李镜泓再忍不住了,伸出头来说道:“你也顾家里怕有贼来偷了家具去吗?我看你简直不记得有家了。”陈毓听了这话虽觉刺耳,但自己心里也着实有些渐愧,勉强笑了笑说道:“今日实不能怪我不记得家里,人家的情面,却不过去,教我也没有法子。”李镜泓道:“情面是情面,但是男女的交际每每有因,起初却不过情面,弄到后来顾不了体面,我看还是体面要紧。”陈毓道:“怎么谓之顾不了体面,我丧失了你什么体面吗?”李镜泓道:“我没说你丧失了我的体面,我只不懂姓周的和我们非亲非故,我们一不是富豪,二不是有势力的,他无缘无故的一见面就奉承巴结,无所不至,使钱如散沙似的,请了又请,邀了又邀,端的是个什么用意?他也不过一个公费生,那来的这么多钱使费?”陈毓抢着答道:“你管他什么用意,管他哪来的钱使费?你既不是富豪,可见他不会巴结你,向你借贷。你又不是有势力的,可见他不会求你荐事,借你的声名在外面去招摇撞骗。你还有什么怕他沾括了吗?”李镜泓听了,那一股无名业火几乎攻破了脑门,又不敢发作,逼得冷笑了声道:“我是没有什么给人家沾括,不过一个青年女子飘洋过海,到外国来为的是求学,这种无味的应酬少从场,也不至失了女留学生的资格。留学生的钱不拿来缴学费,买书籍,却专用到酒食游戏上,其为人之邪正就可知了。这种浮荡子弟,在我这个没有学识,没有见解的人看了,简直是个不可理会的。

不知道你们对他有什么情面不可却。“

陈毓见李镜泓说出这些话来,先悄悄的将周撰送给他的物事,放入柜内锁了,恐怕李镜泓见了,拿着当把柄诘问。李镜泓又问道:“姓周的请午饭,怎么弄到这时候才回?半日半夜的工夫,在什么地方,用什么事情消磨的?”陈毓不耐烦多说,随口说是看西洋把戏去了。李镜泓见陈毓答的含糊,更忍不住要追问道:“什么西洋把势?看了半日半夜。”陈毓生气道:“你既说姓周的简直是个可不理会的人。不理会就罢了,追问做什么呢?”李镜泓也气道:“姓周的自然是可不理会,但是你在外面,费了这们久的时间,为什么不能将原故说给我听,定要我来追问?”陈毓道:“我有我的行动自由,我高兴就说给你听,不高兴不说给你听,也不犯法。”

李镜泓只气的发抖,想数责几句,出出恶气,心里又虑气头上说话不检点,陈毓的性气素大,三言两语说决裂了,难于转脸。待不说罢,气实忍受不住,就在这一转念之间,觉得有无穷的悲苦,不由得两眼流下泪来,拉着被角拭泪。陈毓在电光下看见了,一时动了不忍的念头。笑着说道:“好端端的哭些什么?又不是个小孩子,这才哭的可笑呢。”李镜泓一听更伤心起来,竟抽咽有声了。陈毓大笑道:“罢了,罢了,不要丢丑了罢。你是为我不得在外多久的原故,说给你听么,这也值得一哭。好好,我说给你听便了。”遂从到富士见楼起,如何在新闻纸上,发见了本乡座的英国大力士,如何雇汽车,请吃午膳,如何游十五区,以及大力士如何显技,都说了一遍。

只没说送物事,及周撰和陈蒿亲热的情形。

李镜泓早停了哭泣,至此问道:“照这样说来,姓周的这一日的花费,不是一百元上下吗?”陈毓点头道:“恐怕是要花这们多。”李镜泓就枕上摇头道:“危险,危险!他这东西居心不良,你真得仔细老二上当。”陈毓笑道:“上什么当,难道老二在家养老女不成?早些配了人也好,免得今日这个也来求婚,明日那个也来说合。这姓周的为人,据我看并不坏,配老二也还过得去。你专就他昨今两日的行为看,是不能为凭的。他是这么花费,有他花费的目的,与平日酒食征逐的不同。

西洋人每有因想和一个心爱的女子结婚,事事图满女子的欲望,常有婚尚不曾结得,家业已完全用尽的。于今的文明新式结婚,是这个规矩,不能怪姓周的浮荡。“

李镜泓长叹一声道:“老二的事,我也管不了。是浮荡也好,不是浮荡也好,不必研究。我只和你要求一件事,从今日以后,无论老二和姓周的怎么举动,你一概不要从场,将来他们的结果好,我们不居功,万一结果不好,我们也不受怨。即岳父、岳母知道了,也怪不上你我。你能答应这句话么?”陈毓道:“只要推得脱的,我决不从场。”李镜泓道:“老二刚才进房的时候,仿佛提了一个大包,打我面前走过,提的什么东西?”陈毓见话已说明了,便不遮掩,说是姓周的买了送他的。李镜泓道:“老二平日常自己夸说眼眶子大,金钱势力都不看在眼里,原来见了百十块钱的物件,也就把心眼儿迷糊了。”陈毓道:“睡罢,不要劳叨些这闲话了。”说着也解衣就寝。

却说陈蒿提了那包物件,归了自己房里,打开一件一件拿着看,听得李镜泓和陈毓说话有合口的声调,忙丢了手中物品,蹑脚蹑手到门跟前窃听。起初听得李镜泓诋毁周撰的话,心里不免受气。后来听得无论老二和姓周的怎么举动,一切不要从场的话,又高兴起来。心想:巴不得你们不从场,我少了许多拘束,男女之爱,那能容有第三人从场的。回身仍将那些物件包了,收拾安歇。在床上想起周撰的温存,转辗反侧的,哪里睡得着呢?陈蒿此时的心里完全在淫欲上着想,并没闲心研究周撰这人是否可托终身,既纯在这方面着想,便觉得周撰无一点不如人意,处处都像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与那些不自量冒昧求婚的相去天远。一个人闭着眼睛从周撰头顶上想起,五官四脚,眼见得着的,即拿着脑筋中的印象做标准,想慕了一个尽情。五官四肢之外,被衣服遮盖了,眼见不着的,就凭着一颗玲珑剔透的芳心揣摩悬拟,也想了个无微不入。想来想去,想得芳心乱跳,身上脸上都一阵热似一阵。恨不得周撰有小说上绿林豪客的本领,能于夜间窜房越脊,如履平地,从窗眼里飘然飞了进来,人不知鬼不觉的各遂了心愿。唉!一个已经领略过偷情滋味的妙龄女子,复经称心如意的男子这么一撩拨,念头一动,便是意马心猿,哪里有个收煞。咬着被角,整受了一夜折磨。天光一亮,即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觉得眼泡内含了许多砂砾似的,知是不曾睡好的缘故。披了衣,拿镜子一照,眼睚儿起了一个淡红的圈圈,围着两只黑白分明水银也似的眼睛,倒分外显得妩媚。自己对着镜子叹了一声道:“兀的这庞儿,也要人消受。”放下镜子,收了铺盖。因天气太早,即在房中打散了头发,着意安排的梳了个东洋学生头,刷得光溜溜的一丝不乱。这头梳了两点来钟,李镜泓夫妇已起来了,陈蒿才开门到厨房,烧洗脸水。

何达武最是贪睡,这时候尚是鼾声震地,陈蒿推醒了他道:“起来,睡到这时候,还没睡足么?”何达武睁眼见是陈蒿,一蹶劣坐起说道:“你催我起来,有什么事?”陈蒿见他平日最懒的,喊他起来用早点,总是要催三五次,他才慢腾腾的,唧唧呱呱的,眼睛开一只闭一只,偏偏倒倒的去洗脸。今日忽然一推就坐了起来,并且清清楚楚的问话,觉得很奇怪。掩着嘴笑道:“催你起采,并没什么事,要用早点了。”何达武忙穿了衣服,跑到厨房里,倾了洗脸水,到洗脸的地方。陈蒿也跟在后面,端了盆水来洗脸。何达武道:“昨夜大力士的把戏实在好看,据那翻译说,昨夜是初次登台,还有一种新制的器具不曾制好,须今夜才能演,说比已经演过的把戏还要好看多了。我可惜手边的钱不宽,不能再去看一回。”陈蒿道:“我钱倒有,也想再去看。只是钱不多,不能请你。”何达武起先听说有钱也想去看的话,心里一喜,睁着眼,张开口望着陈蒿,听到后两句,顿时又把兴头扫了。忽然一想,她既愿意去,我何不去卜先那里送个信,怕卜先不拿出钱请我吗?这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不可错过。他们多见一次面,有一次的成绩,他们早一日成功,我便早一日六十块钱到手。这么一想,兴头又鼓动起来。笑嘻嘻的问道:“二姑娘真想去看么?只怕是哄着我玩的。”陈蒿笑道:“我哄你做什么?是真想去,不过没有伴,一个人就懒得去。”何达武道:“表嫂子不去吗?”陈蒿摇头道:“她不去。”何达武道:“我跟你做伴去看不行吗?”陈蒿道:“有什么不行?就是我的钱不多,你又没钱,怎么能去。”何达武连忙说:“我去,我有钱。不特我自己看有钱,连你看的钱我都有。”陈蒿道:“你刚才说可惜手边不宽,如何一刻工夫,就有这多钱了?你这是信口胡说的。”何达武急急的辩道:“一点不胡说,只要你不变卦,我若没钱买特等票给你,任凭你如何处置我,如何骂我。就当着人喊我做兔子,喊我做马鹿,我都答应你。”陈蒿忍不住笑道:“马鹿倒有些儿像,兔子就差远了。还是喊你马鹿罢!”何达武点头道:“话就是这么说了上算,昨日是六点多钟到本乡座的,今日也是那时候,我同你乘电车去。你若变卦怎么说?我能当着人喊你什么东西呢?”陈蒿听了何达武的话,看了他的情形,早知道他已入了自己的圈套。便笑答道:“我若变卦时,你也喊我马鹿就是了。”

当下二人洗了脸,何达武一路嚷入厨房,问面包蒸热了没有。陈毓在厨房里答道:“你起床就饿了吗?”何达武笑道:“倒不是饿了,我要先吃了,有事情去。”陈毓指着瓦斯炉上的镔铁甑道:“在那里面蒸着,你要先吃,揭开盖拿两片去吃罢。牛乳在开水壶内烫着,我也不知道你何铁脚终日忙的是些什么事?”何达武揭开了甑盖,也不顾蒸的烫手,拈了两片出来,笑道:“我要去找一个朋友,因没有约会,恐怕去迟了,不在家。牛乳我都懒得喝,就吃了这两块东西走罢。”旋吹旋吃,一会儿吃完了,扯了方抹布,揩了揩嘴巴,套上一顶帽子,三步改作两步,跑到停车场。恰好有一辆电车正待开行,连忙跳上车。卖票的过来卖票,何达武伸手一摸,不见皮夹,连摸了两个口袋都没有,心里着起慌来。低头一想,昨夜临睡时,纳在枕头底下,今早被陈蒿催起,却忘记带在身上。急于想去周撰那里报信,仓卒出门,电车又开的太快,因此到买票时,才知道忘记带钱。只得红着脸,向卖票的说,卖票的教他坐一个停车场下车。何达武自己恨自己,怎么这般没有记性,想早反弄得迟了。须臾那车到了小川町,不能不下来。沿着电车道,跑了十多分钟,望着几辆电车飞驰过去,不能去坐。跑得气喘气急的,到精庐拿了皮夹,撒开腿又跑。李镜泓等见了他这么跑出跑进的,知道他是个不安静的人,也不理会。

何达武复身到了停车场,此时却没电车了,只得立着等候。

抬头一看,仰面来了个穿和服的男子,正是郑绍畋。远远的就向何达武点头,问去哪里。何达武心想:幸在这里遇着,他必又是去精庐想寻老二鬼混,我若不阻止他,他们对了面,前晚的话定要露出马脚。随即笑答道:“我正要去骏河台找你,你却来了,免得我白跑。”郑绍畋已走近身道:“你找我为什么?”何达武道:“若不是要紧的事,我也不找你了。我们到桥上去说说话罢。”郑绍畋道:“桥上如何好说话,你家就在这里,怎么不到你家里去,坐着慢慢的说。”何达武冷笑了声道:“你还想到我家里去,慢慢的坐着说话吗?你做梦呢。”郑绍畋不由得心里一跳问道:“这话怎么讲?”何达武道:“你倒是个好人,也不怕丢了我的面子。你知道你到精庐走动,是不是因我的关系?你若不借着和我是朋友,能见着二姑娘吗?二姑娘若不是见你和我有交情,凭你自己说,她素来瞧留学生不起的,肯跟你打交道么?”郑绍畋听了这些摸不着头脑的话,怔怔的望着何达武道:“你无缘无故说这些话做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你的用意。”何达武把臂膊一伸,睁着两眼,望着郑绍畋道:“无缘无故,我没讨得劳神了,巴巴的找你说这些话。

老实说给你听罢,你简直害得我无地容身子。特地要找你,看你怎生处置我。“

郑绍畋听了这话,又见何达武忿忿不平的情形,心里着实吃惊,只是表面上不肯露出惊慌的样子来。摇摇头说道:“你这话我仍是不得明白,我问心实不曾害你。”何达武道:“你还说不曾害我!我问你写给二姑娘的那封英文信,是谁写的?”郑绍畋道:“是我请别人写的,那信怎么样?”何达武点头道:“我知道你是请别人写的,但信上是谁的名字?”郑绍畋道:“信上自然是我的名字,这何待问呢?”何达武道:“却也来,你既知道信上是自己的名字,怎么还说不曾害我?”郑绍畋道:“信上并没一个字,写到你姓何的身上去,如何害了你?”何达武道:“你那信上写了些什么话,你知道么?”郑绍畋踌躇了一会道:“我那朋友,照着我说的意思写的,我怎么不知道呢?”何达武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你的意思,教朋友这么写的。那好,你就跟我去见二姑娘,对面说个明白,免得我毫无所得的人,夹在中间受误伤。”说着拉了郑绍畋的衣袖要走。

郑绍畋不知道到底为着什么,如何肯走呢?立住脚不动道:“你且把事情说给我听了,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再大家商量着办。我和你不是一天两天的朋友,相交这么久了,什么话不好说。”何达武随即放了手道:“你教你那朋友写那封信的时候,怎生向他说的意思?”郑绍畋道:“求婚的信,那有旁的意思?无非恭维二姑娘,人品如何好,学问如何好,我如何的佩服,如何的仰慕。接着就说我自己,年龄虽有了二十五六,却因选择太苛,平常女子看不上眼,富贵的小姐又恐怕娇养惯了,不谙妇道,下等人家的,又恐怕容貌粗恶,没有学识。

选来选去,直到现在,尚不曾定得妻室。难得女士生长名门,人品学识又都有这般齐全高尚,承屡次赏脸,接席清谈。幽娴贞静的态度,尤为我平生耳闻目见的名媛闺秀所望尘莫及,因仰幕的心思太甚,便不暇计及唐突,敢掬诚向女士求婚。深望女士怜我一片至诚之心,慨然许诺,则我有生之年,皆为图报大德之日。人命至重,谅蒙矜恤。那信就是这个意思。你说那一个字是害你的?“

何达武道:“那信写好了之后,经过了多少时分才送到邮筒里的?”郑绍畋道:“送迟送早有什么关系?你这才问的希奇。”何达武道:“你不要管我稀奇不稀奇,我既问你,自然有关系。”郑绍畋道:“写好了,不到十分钟,我亲自送到邮筒里。你快说有什么关系。”何达武道:“那信有第三个人看见过没有?”郑绍畋连连摆手道:“就只我那代写的朋友知道,连第二个人看见都没有。”何达武点头道:“怪道是一封那么无聊的信,原来写好了就发。唉!你自己既不懂得英文,为什么偏要写什么英文信,纵说想讨巧,好借一封书信显显你的学问,你也该写好了之后,再找两个懂英文的看看,那信写得怎样。怎么写了就发,弄出这样笑话来。你自己丢人我不管,倒害得我不特对不起他夫妇姊妹三个。我交了你这种朋友,将来回国,连二姑娘的父母都要骂我不是个好东西,结交匪类,并且此刻就没脸再住这里了。”说着,唉声叹气不止。

不知郑绍畋见了如何说法,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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