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别要看刘二麻子到处受着人们的嘲笑,他总禁不住自己将心中的悲哀要向人们诉说……

那是一天的下午。刘二麻子在东山上打柴,无意中和张进德碰到了头。当他俩将柴打得够了的时候,便坐在草地上谈起话来。虽然张进德回乡来还没有几天,可是他们俩是老相识,谈起话来并没有什么客气。两人先谈起一些乡间的情形,后谈到各人自身的状况。刘二麻子当然免不了要将自己的悲哀吐诉出来。

“进德哥,你是君子人,”刘二麻子说道,“什么话都可以向你说。妈的,我总是想娶一个老婆,一个人不娶老婆,不是枉生一世吗?可是我,”说至此,他的两眼逼视着张进德,眼见得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大概是要枉生一世了!……”

“这倒说不定。”张进德这末很同情地说了一句。

“是的,我大概是枉生一世了!这样穷,最可恨的是我生了这一脸……”刘二麻子没有将话说完,即将头低下去不响了。张进德明白了他的意思与悲哀,一时找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来。

两人一时沉默起来了。张进德目视着他那额部上胀着的如藤条也似的青筋,那圆圆的大光头,那黝黑的后颈项,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很尖锐地感觉到他内心的深切的,不可磨灭的悲哀,为他大大地难过起来。张进德很明白这种悲哀是为一般穷苦的少壮者所同具的,而他,张进德,也是无形中具着这种悲哀的一个。在此以前,他并没曾多想到关于男女间的事情,就是想到,那也不过是经过几秒间的轻轻的悲哀的烟雾而已,并没曾扰动了他的心意。他总是想道,这算什么!一个人不和女人睡觉就不能过活吗?……

但是,现在,他觉得他的一颗心也为着刘二麻子的悲哀所笼罩着了。想起来了在劳苦中渡过去了的青春,想起来了他生了半世而从不知道女性的温柔与安慰……

忽然,在他俩背后的一棵松树上,不知是什么鸟儿,哇地叫了一声,接着便落下许多黄色的松针到张进德的头部上来,这使得张进德即刻好象从梦中清醒起来,将适才一种感伤的情绪驱除了。他昂起头来向那松树上望了一望,但并没有望见什么鸟儿,大概是已经飞去了。将自己振作了一下,张进德握起一直到现在还低着头的刘二麻子的手,说道:

“刘二哥!请你别要这样怨恨自己生了这一副脸孔。没有娶老婆的人多着呢,我不也是一个吗?谁个不想娶老婆?我当然也和你一样。不过你也要知道我们是穷光蛋,就是人家把女人白送给我们,我看我们也养活不了。妈妈的,只要有钱,就是瘸子也可以有两个老婆。你看周家圩的周二老爷不是瘸子吗?可是我们没有钱,穷光蛋,就是不是瘸子,也是尝不到女子的滋味的。你以为你的脸不麻,你就会娶得老婆了吗?老哥,这是笑话!”

“那吗,我们就永远娶不到老婆了吗?”刘二麻子睁着两只放着可怜的光的眼睛,很绝望地这样问。

“请你别要老是想着娶老婆的事情!这世界是太不公平了。我们穷光蛋要起来反抗才是。妈妈的,为什么我们一天劳苦到晚,反来这样受穷,连老婆都娶不到?为什么李大老爷,周二老爷,张举人家,他们动也不一动,偏偏吃好的,穿好的,女人成大堆?……这是太不公平了,我们应当起来,想法子,将他们打倒才是!我们要实行土地革命,你懂得什么叫做土地革命吗?”

刘二麻子摇一摇头,表示不懂得。

“土地革命的意思就是将地主打倒,土地归谁个耕种,就是归谁个的,你明白了吗?有点明白了?好!现在,我们就应当想法子,干起来!……”

夕阳射照在刘二麻子的脸孔上,好象在那上面闪动着金色的波纹,加增了不少的光辉。忧郁和绝望的容色没有了,另换了一副充满新的希望的,欢欣的笑容。

“你,进德哥,”最后刘二麻子紧握着张进德的手,笔直地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妈的,我一个人,我这个脑袋总是想不透。肚子里饱藏着一肚子的怨气,可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发泄出来。今天听了你的一番话,我真是高兴极了!好,我们就干起来!……”

张进德久已不唱山歌了。别要看今天的柴担很沉重,可是在归途中,他很高兴地和着刘二麻子唱起山歌来:

乖姐好象一朵花,

个个男子都爱它;

若是有钱你去采,

若是无钱莫想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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