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少爷!无论时候变到什么样子,这几个字总是丢不掉的。好,即如说现在是民国了,没有君了,但是大总统不和君是一样的吗?不过称呼不同便了。至于‘亲’,那更是丢不掉的,人而不尊重父母,那还算是……(老人家本欲说出“那还算是人吗?那真是连禽兽都不如了!”可是没有说出来,他即转变了话头,恐怕太得罪李杰了。)自古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大少爷读书的人,当然要比我们墨汉知道得多些。依我之见,大少爷还是以搬回去住为妥……”

王荣发本待要继续说将下去,可是手提着一竹篮青菜,他的老太婆走进来了。老太婆见着李杰,又说出许多寒暄的话来,问这问那地闹个不休,可是一肚子不耐烦的李杰,只勉强顺口和她搭讪几句,乘机立起身来,向王贵才说道:

“贵才!我一年多都没回家乡了,请你带我走出去,在附近逛一逛,好吗?”

面向着稻场外面,立着不动的王贵才,也就老早不耐烦了,一听见李杰的这话,便即刻回过脸来,很高兴地回答道:

“好,我们就走罢!”

贵才说着先自走出门去,生怕他的父亲把他重新喊将回来。李杰并没有向两位老人家说什么话,也就跟着贵才走出门来了。

王荣发见着两位走出门去,自己痴呆地在门中间站立了一回,吸了几口已经熄了的旱烟袋,缓缓地自语道:

“你看,这才叫着怪事!我生了这末样大的年纪,从来没看见过!父母娘老子不要了,连田地家当也不要了……怪事,真真的怪事!”

刚要转弯走进过道门的老太婆,听见她的丈夫这样说话,不由得停住脚步,很惊讶地问道:

“你说谁个连父母娘老子都不要了啊?”

王荣发没有回答他的老婆,回过脸来,重新走进屋内,向凳子坐下叹道:

“唉!世道变了!”

§ 一九

张进德望着走出门去的李杰的背影,暗暗感觉到一种为从来所未有过的欢欣。他意识到他从今后有了帮手了。在此以前,他有过问题而无处问,有过困难而没有谁可以商量,虽然很坚信自己的力量,然而他总觉得有点孤单的痛苦。在这一乡中,他是一班青年农民的领袖,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为明白,更为有学问的人来。例如王贵才,刘二麻子,李木匠,吴长兴……为人都是很好的,他们也很能听张进德的话,然而在工作上,他们有谁个能够做张进德的帮手呢?

现在有了李杰了。李杰不但因为是李敬斋的儿子,更能号召一般人,而且他进过学堂,读了很多的书,做过许久的革命工作。张进德想道,如果李杰在这一乡中为首干将起来,那是比较容易有成效的。青年们有许多问题,间或张进德也回答不出来,可是从今后有了李杰了,青年们当然对于革命更加要起劲了。

想象到将来和李杰一块儿工作的情形,张进德不禁欣然地独自微笑起来。在此以前,他万料不到李杰竟会回来和他一道儿革命,——李杰本来是李家老楼的大少爷,地主的儿子,这一乡的敌人呵!“世界上也真有许多难料的事情!”张进德后来想道,“儿子会反对老子,地主的儿子会干土地革命!……”

“表弟!”吴长兴的妻从自己的卧房内走出来,向微笑着的张进德说道,“李大少爷是到王荣发家去吗?我问你,他为什么不回家?”

吴长兴妻的话将他的思想打断了。一瞬间就同没听明白她的话也似的,张进德向他的表姐带着疑问也似地审视了一下,只见她的发髻虽然是梳得很妥贴,可是右腮庞上的伤痕还未消去。他不禁又回想起昨晚的情景来了。

“你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张进德半晌方才说道,“因为他不愿意回他那个不好的家了。他是革命军的代表,他这一次回来是要革他老子的命的。你明白吗?”

她将头摇一摇说道:

“我一点都不明白。老子的命也可以革得吗?”

“为什么革不得?只要理对,无论谁个的命都可以革得。儿子可以革老子的命,妻可以革丈夫的命。”

“妻可以革丈夫的命吗?”

“为什么革不得?象长兴哥这样对你不好,你就应当向他革命。”

吴长兴妻低下头来,叹了一口气。过了半晌,方才抬起头来,两眼汪汪地望着张进德说道:

“表弟,你教我怎么革法呢?这种狗也不过的日子,我真不愿意再过下去了。他一有什么不对劲,就拿我出气,不是打就是骂,你看这样我还能活下去吗?听说革命军也有女兵,我想我不如去当女兵去,打仗打死了也算了,免得在家里和他过这狗也不过的日子。表弟,你也要帮帮我的忙才是,你看我可以去当女兵吗?”

张进德不直接回答他表姐的问题,说道:

“长兴哥的为人也并不怎样坏,不过是穷糊涂了。荷姐!请你别要着急,我慢慢地自有法子。等到我和李大少爷将农会组织好了,我们定下一条章程:为丈夫的不准无故打老婆,谁个犯了这条章程,谁个就要受罚,那时包管长兴哥也就不敢打骂你了。”

吴长兴妻听了这话,乐得两眼几乎淌出眼泪来,脸一红,笑着问道:

“真的有这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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