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七

自从这一次的破天荒的游街示威以后,乡间的空气大为改变了。乡人们在此以前屈服于金钱势力之下,也就把这种现象当成不可变更的运命的规律,可是从今后他们却感觉到这金钱势力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只要乡下人自己愿意将代表势力的张举人和代表金钱的胡根富打倒,那便不会有打不倒的情事。你看,他们俩不是被乡下人拖着游街吗?……

如果李敬斋和何松斋不是闻风先逃跑到城里去了,那怕也要免不了同一的运命。如果运命这东西是有的,那现在便是土豪劣绅们的运命不佳的时代了。乡下人的粗糙的手掌是很有力量的,从前这力量未被他们意识到,可是现在他们却开始伸出这东西来了。在这东西一伸出来了之后,这乡间的空气便根本地改变了。

无知识的简单的毛姑深深地直感到了这一层。本来是一个只知道烧锅,缝绣,洗衣,种菜,等待着嫁汉子的乡下的姑娘,现在却跳进别一种斗争的,兴奋的,为她所觉着是“有道理”的生活。她成为妇女部的干事了。她跟着何月素到处跑到农民的家庭里做宣传的工作了。从前她知道为妻的是要服从丈夫的,可是现在她却鼓动着吴长兴的妻反抗丈夫,却如男子也似的,她当面指责吴长兴不该虐待自己的老婆。从前是一个很羞怯的姑娘,现在却能在一般男子的群众中间,一点都不羞怯地为妇女们的利益辩护着。从前她见着一个男子就要躲避,现在,你瞧,你敢向她说一句调戏的,不庄重的话罢。奇怪,毛姑于最短的期内变成为别一个人了。无论她的父母是怎样地责骂她,是怎样地企图着将她重新拉入先前的安分的生活,可是她总是一点也不为所屈,坚强地走着她自己所认出来的路。

王荣发见着自己的儿女这般的行径,总是时常无力地慨叹着说道:

“儿子发了疯,女儿也发了狂,唉,这倒是什么世道呵!我的天哪!”

“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忽然这样地一点也不怕羞,唉!……”王荣发的妻也是这样地慨叹着。

“这是你生出来的好女儿呵!”王荣发无法可想,这样埋怨他的老婆,可是他的老婆觉着这种埋怨太无理由了,便也就不服气地说道:

“这是我一个人的罪过吗?她不是你的女儿吗??哼!来埋怨我!……”

有时老太婆见着自己的丈夫对待她太无理了,不自主地想起女儿向她所说的一些话来。在这时,她是很同情于女儿的行动的。有时她竟向自己的丈夫反抗起来:

“你别要太过分了,老鬼!弄的不好,我告诉你,我也要加入农会去。我看你能怎么着我。”

老人家一面骂着老太婆不要脸,一面可是也暗担着心:老太婆真莫不也要发了疯呵……天晓得现在是什么世道!儿子发了疯,女儿发了狂,连老婆也要加入农会去!唉!……

儿子和女儿都加入农会了,做着农会的事,因此家内的事就少做了。田中的秧苗渐渐地长高了,农事渐渐地紧张起来了,而王贵才却发了疯,天天到关帝庙里去进什么学堂,读什么书!……这事更将老人家气得昏了。

“岂有此理!我看你读了书可能当饭吃!”

父亲的威权在儿女的身上失去了,这使得他深深地悲哀起来。在最近的时日,老婆也要和他反抗了,你说他懊恼不懊恼呢?……有时他把罪过一起推到李杰和何月素的身上,以为他的儿女之所以有如此的行动,都是为他们二人所引诱的。没有李杰的归乡,那王贵才是不会坏的;没有何月素到过他的家里来了一次,那毛姑便不会失了女孩儿家的体面。他们两个简直是魔鬼呵!闹翻了一乡,又闹翻了他的家!这不是魔鬼是什么呢?……

在最近,何月素很少到他的家里来,就是毛姑自己也好象忘了家。她和何月素一道在农会里住着,帮着何月素办理一切关于妇女的事件。近来这些事件逐渐增多,几乎使她和何月素忙得没有闲空。她完全为火一般的工作所燃烧着了,就是有点闲空,她也拿起书本来,咀嚼那不十分容易记忆的字句。有时她央求着李杰为她解释一些有兴趣的问题。在这一种学习求知的关系上,她的哥哥王贵才远不及她。不但何月素和李杰惊叹她的能干,就是全农会的青年们也莫不怀着敬佩的心情。一般农家的妇女们不待说,更为敬爱她了。

“怕什么!去找何小姐和毛姑娘去!从前我们有冤无处伸,现在我们可是有伸冤的地方了,到农会去,找何小姐和毛姑娘评评理!……”

一个羞怯的,不知世事的乡下的姑娘,现在居然变成为保护妇女利益的战士了。然而毛姑并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战士,只知道这样才是对的,这样才是“有道理”。从前她完全受着命运的支配,对于任何事皆不发生疑问。现在她却知道发问了:“这件事情有道理么?”如果“有道理”的话,那她便决断地做去,有时连何月素也要惊讶她的勇敢呢。

有一次,李杰指着何月素的剪了发的头,笑对着毛姑说道:

“毛姑娘!你的辫子还留着,我看不如也象何同志这样,剪了去倒方便些。”

李杰说着这话,不过是说说罢了,并不一定要毛姑将辫子剪去,可是毛姑一听了这话,沉吟了一会,便脸红了红,坚决地说道:

“你的话有道理,李先生!我就请何小姐替我剪去……”

毛姑的辫子终于剪去了。在这蔽塞的,不开通的乡间,女子的剪发是最不名誉的事情,而毛姑竟不顾一切,将自己从前所视为神圣的,美丽的,乌云一般的发辫剪去了。她的母亲见着自己的女儿变成了“尼姑”,曾为之痛哭了一场,而王荣发也为之跺起脚来。

“这,这是什么世道呵!”

他以为他的女儿真是发了狂了。不然的话,为什么连头发都剪去了呢?而毛姑却不在意地向她的父母说道:

“这有什么要紧呢?发剪掉了不是方便些吗?妈!我劝你也剪掉罢!每天起来梳头的确是讨厌呵!何小姐说,现在外边剪发的女子多着呢。妈!我来替你剪掉罢!”

老太婆听了女儿的这话,也忘掉哭了,连忙用手将自己的头发掩蔽起来,惊骇得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敢,你这发了疯的野丫头,活了这末大的年纪,我还要献丑吗?我生了你这不要脸的野丫头……好好的女孩儿家,忽然发了疯!唉,你拿镜子照一照,看看你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呵!……”

毛姑娘依旧地微笑着,听着她的母亲的责骂。她知道她的母亲太老了,被旧生活所压伏住了,没有力量来了解她的最亲爱的,而这时又为她所气恨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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