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宝皱了一下眉头,沉吟了一会,后来继续说道:

“我本来是有田可以种的,只因为我的父亲亏欠了胡扒皮的许多债,不得已只得将几亩田卖给他了。我一家子就是被胡家弄穷了。我恨不得将胡扒皮打死才能出气……”

“听说胡扒皮的儿子胡小扒皮,”何三宝对面的一个面目很清秀的青年农人插着说道,“现在做了民团的什么排长了呢。王贵才是他带着人打死的。妈的,真冤枉!那一天晚上把他捉住了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他送回老家呢?若是那晚把他送回老家了,倒免得他现在和我们做对。”

“我们的探子报告,说他们明天就要来打我们呢。”另外的一个缺着牙齿的青年这样说。何三宝不答理他们的话,依旧继续着自己的思想说道:

“现在我明白了。这个世界是太不平了!穷人也是人,本来可以过得好日子,可是有钱的人设了许多陷网,硬逼得穷人无路可走,妈的……”

“所以现在我们要革命了。”癞痢头接着很坚决地说道,“我们一定要弄得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有田种,不准不做工的人享受现成的福气。我们怕的就是不齐心!如果我们穷人能团结起来,妈的,还怕他们什么何二老爷,李大老爷!妈的,天王爷我们都不怕!”

一直到现在沉默着的躺在草地上的那个瘦削的汉子,忽然叹了一口长气,发出很悲愤的声音说道:

“你们都说你们苦,可是你们不知道我比你们更苦呢!张举人把我家的田强买了,将我的父亲打了一顿,我的父亲活活地气死了。我的母亲投了水……”

瘦削的汉子如喉咙被什么东西突然地塞住了一样,很费力地咽了一口大沫,停住不说了。众人寂静着,默然地望着他那副苦痛着的面孔,不料从他那深陷着的眼睛里簌簌地流下珠子一般的泪来。

“你这家伙是怎么一回事?”癞痢头急促地问他。他将老蓝布小褂子的袖口揩了一揩眼睛,然后俯视着地下的荒草,依旧如哭着也似的模样,继续地说道:

“我发了誓……我要亲手将张举人杀死……可是这老东西已经死了……”

“哎哟!”癞痢头笑起来了。“我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因为这个!你这家伙真不济事,动不动就哭起来了。他家里的人还很多呢,有得你杀的……”

喀喇一声巨雷,如就在他们的头顶上响着也似的,即时将众人惊怔住了。草棚被风吹得乱晃,使得坐在里面的人们担起心来。癞痢头伸头向外边一望,依旧是不可冲破的黑幕笼罩着,望不见什么影子。在雷声和风声过去了之后,忽然有一种什么哧唧哧唧的声音传到众人的耳朵里,使得他们即时警戒起来。各人握好了武器,走出草棚以外,齐向路口那边望去,见着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两个人影子在挪动。

“谁个!”何三宝厉声的问。没有回答。两个黑影子似乎有要逃跑的模样,可是癞痢头的枪声已经响了。只听哎呀一声,有一个黑影子倒在地下,而另外的一个飞也似地逃出了众人的视线。何三宝首先向目的物跑去,接着众人都跟了上来。果然是一个人,是一个尚在呻吟着的人……

将受了枪伤的拖到草棚里以后,开始了一个小小的法庭。癞痢头也不注意这人的面目怎样,伤在何处,急于开口问道:

“你这小子,你快说你是来干什么的,若有一句假话,便送你去见阎王爷!”

“请你们别要打死我?我,我说实话就是了。我是民团派来当侦探的……”

在惊神方定的众人的面孔上,展开了胜利的微笑……

§ 五四

从昨夜晚被捕的侦探的口里,自卫队得知来攻打三仙山的,并不是正式的军队,而是新编的民团。敌人的力量要比自卫队大得两倍,然因为是新编的民团,自卫队便也就不将他们放在心上。在为着气愤的火焰的燃烧着的情况之中,自卫队的队员们都表示着坚决的勇敢的态度。“妈的,杀下山去!怕什么呢?”在这一种兴奋的鼓噪的声中,惟有李杰的态度照常地镇静着,不大轻于说话。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之后,李杰忽然为欢欣所鼓动着了,发下了命令……

又是夜晚了。阴云布满天空,黑暗笼罩着大地。三仙山的面目被隐蔽起来了,敌人无论如何也得不了在三仙山上的动静。将到半夜的辰光,自卫队全体动员,悄悄地走下山去……这时驻扎在山脚下的敌人,因为日里百般地进攻而不得逞,正在沉醉于疲倦的梦里。忽然“杀呀!杀呀”的叫喊声,哗哗啪啪的枪炮声,就如山崩地裂了也似的,将他们从梦中惊醒了。有的爬起来就跑,然而受了伤,已经跑不动了。有的胆大一些的还拿起枪来抵抗,有的骇破了胆,伏着不动,胡乱地为斧头或是刀所砍死了……

自卫队的队员们个个争先,任谁个也不落后。李杰和着小和尚一道,也和其他的队员们一样,拚命地向着敌人杀去。小和尚的手里只一条和他身段长短差不多的木棍,不过这算不得他的武器,他的武器是满衣袋子里的爆竹,他拚命地将这些爆竹燃放着,在黑夜里,这种声音就好象枪炮的声音一样,在惊慌中的故人无论如何也辨别不出来。三仙庙里所存着的爆竹,这爆竹是香客们敬神用的,今夜晚恐怕要用去了一大半。小和尚素来就喜欢放爆竹,而今夜晚放爆竹以恐吓敌人,这对于他更是有兴趣的事。

敌人退去了……在照耀的火把的光中,众人看见许多敌人的死尸,有的受了伤,在地下躺着,呻吟着,不能跑动。获得了很多的枪支。李杰见着这种胜利的情形,不禁欢欣无比,发下一声凯旋的命令。不料在乱哄哄的人众之中,在不知从何处发来两响枪声之后,李杰哎哟一声倒在地下了。眼见得藏在黑暗的,为众人所不觉察的地方的故人,这样地看清了目标……

小和尚哭叫起来了。众人围绕着躺在地下的呻吟着的李杰,一时地如失了知觉也似的,都惊怔地望着,哑然不做一点儿声响。又响了两声枪声,接着又有两个自卫队的队员躺下了,这时众人才恢复了知觉,齐声喊道:

“快些!快些!我们捉拿敌人呵!”

故人已逃跑了。在黑夜里很难追寻敌人的踪影。在四处搜索了一番之后,众人又重新失望地,悲哀地聚集起来。两个受了枪击的自卫队员已经死去了。李杰还是正呻吟着。小和尚伏在他的身上只是嘤嘤地,如死了他的亲爱的人一般,很伤心地哭泣着。队长受了伤了,他们的领抽……怎么办呢,啊?谁个也不知道怎么办!张进德一时地也为这巨大的打击所震惊得不知所措,然而明白的思想终恢复了他的常态。他亲自将呻吟着的李杰背起来,在前引着众人,一步一步地走上山去……

留在庙中的三个女子和着王荣发,曾战兢兢地将自卫队送下山去,现在正战兢兢地等待着自卫队的回来。一一的枪声,爆竹声,叫喊声,他们都听得很清楚,他们的心境比身临战场的战士们的还要不安。最后,立在庙门前的等待着的他们,终于见着自卫队走上山来了。大概是打了胜仗罢,他们想。可是不见了李杰,不,李杰还在着,可是他不能走动了,而伏在张进德的背上……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呵!女人们哭起来了。

张进德将李杰放到床上躺着以后,他自己也就便坐在床沿上,两眼瞪着呻吟着的受了伤的李杰,如中了魔一般,痴呆地说不出话来。小和尚跪着,伏着床沿,仍继续嘤嘤地哭泣着,那悲痛的声音会使心硬的人也会落下眼泪。给了众人一个巨大的惊喜,李杰的眼睛渐渐睁开了。他已回复了知觉。见着围绕在床前的众人,他苦痛着的眼睛渐渐红起来了,然而他勉强着没有流出眼泪。沉吟了好一会,他开始低微地说道:

“诸位同志!我怕不能活了……”

小和尚忽然握着他的手,哭着叫道:

“李先生!你不要死呵!你不能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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