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革命将旧的俄罗斯整个地送入坟墓去,因之,旧俄罗斯的歌者也不得不随之带上死去的冠冕。外十月革命的文学,也可以说是反十月革命的文学,在实质上已经成为不可燃的死灰了。虽然在十月革命的初期,有许多作者极力拒绝与革命发生任何的关系,参加种种怠工和反革命的行动,但是这一种现象终归是消灭了。他们不但不能挽回历史的轮轴,而且促成自己的速亡。

可是十月革命后,旧的艺术既然是消沉了,而新的艺术又一时不能即速地产生,于是在这新旧交替之间,发展了一种过渡期间的艺术,这种艺术是与革命有关连的,然而又不是纯粹的革命的艺术。如叶贤林、皮涅克、乌谢沃伊万诺夫,尼克廷、基抗诺夫,以及其他如谢拉皮昂兄弟,倘若离开革命,那他们将没有存在的可能了。这一般作家,所谓革命的同伴者,自己很知道这一层,并不否定这一层,有几个作家并且彰明昭著地承认这一层。但是他们对于革命,并不是文学的服务者,有的还生怕自己文学的创造被革命所束缚住了。这一般作者都是正当少壮的年龄,他们与旧的,革命前的一切,没有大关系,他们的文学的面目与精神,差不多都是被革命所建造出来的,因之,无论如何,他们脱不了革命的关系。他们对于革命都表示领受,但是如何领受革命,却各自不同。不过他们具着一个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将他们与共产主义分开,有时简直与共产主义相背驰。他们对于革命虽然都表示领受,然而他们领受革命,不领受其全体,而仅领受其部分,并且他们对于革命的共产主义的目的,并不发生兴趣。他们很少明白无产阶级革命的意义,因之,他们的希望和注意力,不加之于城市的无产阶级,而加之于农民的身上。因此,所以我们说这一般作家不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艺术家,而不过是它的同伴者而已。

外十月革命的文学,我们可称之为资产阶级的和地主的俄罗斯的文学,而现在这一般同伴者的作品,我们可称之为新的,苏维埃俄罗斯的民粹主义。这种新的民粹主义没有旧的民粹主义的传习,但现在也还没有政治的开展。我们一谈到革命的同伴者的时候,就不免要发生一个问题:同伴者到底能同革命走到哪一条路呢?同伴者能否同着革命走到路的结尾?或者他们走到半路就返转了,而走入反革命的路上去?……这个问题,现在实在不容易解答,因为同伴者能否伴革命到底,这不但视同伴者每个人的性格而定,并且也要看整个的苏维埃社会的基础之如何发达而定。

谢拉皮昂兄弟,为一文学的团体,成立于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初成立的时候,参加者为曹斯前珂,龙慈,尼克廷,格鲁滋节夫,斯克洛夫斯基,卡维林,斯洛尼母斯基,波滋涅耳,女诗人波浪斯嘉牙,后来经过不久,伊万诺夫,基抗诺夫,费丁,皮涅克等相继加入。自从这个文学团体成立后,所谓谢拉皮昂兄弟,在新俄罗斯文学界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其中如伊万诺夫,皮涅克,基抗诺夫等数人,几乎成了新俄罗斯文学的骄子。

谢拉皮昂兄弟宣言他们为一自由的文学的团体,不需要任何的纲领。他们所最需要的是各人保存自己的面目,而不应有相象之点。“我们之中每一个人有他自己的面目和对于文学的趣味。我们不是一派,不是一个倾向,不是一个出场……”他们生怕人家说他们是一派或是一个倾向,但是在实质上,他们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总是属于一派,属于一个倾向。在外表上,他们并不属于一派或一个倾向,但在我们的眼光中看,照他们的思想,历史,行动,他们的确是统一的。他们反对纲领,其实这反对纲领,就是纲领了。他们的纲领近于无政府主义的,而参加了一些社会革命党和马哈诺(马哈诺在十月革命后,曾在南俄叛乱,自命为无政府主义者,其实为暴动的土匪头儿)的世界观。曹斯前珂很公开地给了我们一个公式:“若以党人的眼光来判断,那我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好,就让他们这样判断罢!我对于我自己,却下如此的断语:我不是共产主义者,不是社会革命党,不是保皇主义者,我仅仅是一个俄国人。在政治方面说,我是一个无道德的人……在大体上观之,波尔雪委克与我很相近。我很愿意与他们做一些波尔雪委克的勾当……我爱农民的,乡下人的俄罗斯……”

曹斯前珂这些话虽然是为他自己说的,其实就可以算作谢拉皮昂兄弟的纲领。在各种不同的形式上,他们都表示同情于无政府状态的,民团的革命时代;而对于革命的有组织有计划的建设时代,却表示否定的态度。因此,这一般人不能算为革命的作家,他们不明白革命应当向什么方向走,不了解革命的理性。革命的理性是有秩序的,虽然在革命期中免不了混乱,狂暴,无政府种种的现象,然而这只是革命所不可免的过程而不是革命最终的目的,若是作者只对于过程中的现象发生兴趣,而不能领受革命的理性,则自然不能为革命的表现者了。

话虽如此,可是谢拉皮昂兄弟,在俄国文学史上,将占有不可磨灭的地位。自从谢拉皮昂兄弟出现后,俄国文坛的重心更变了。小说的创作进入第一个位置,而抒情的美文却消沉下去了。抒情诗,这是个人的情绪之表露,但是当此暴风雨的时期,谁个有细工夫来将自己的情绪,幻想,秘思,爱情的经过一一地,细腻地,温柔地表露出来呢?歌吟出来呢?就是歌吟出来,怕也没有人要听罢。巴尔芒德和布洛克的抒情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个人的生活已不成为社会的重心,因之,文学所表现的对象,不是个人的私有的情绪,而是社会的,客观的,群众的行动了。革命将外物的意义升到极高的顶点,它将孤独的幻想者推到街上来了,叫它看看俄罗斯的伟大的广原,战争的炮火,饥荒的图画,国内战争中之可歌可泣的壮烈的行为,以及一切惊动整个全人类的现象……如此,文坛的重心转移了。小说占据了抒情诗的领域。作家的注意力群趋于描写自我以外的事物:在最短的时间中,整个的俄罗斯,几至于穷乡僻壤处处都被描写到了,并且描写得很仔细,很清楚——似乎以前的俄罗斯文学没有做过这层的工作。在这种描写的工作上,所谓谢拉皮昂兄弟,实在占很重要的位置了。

但是文学并不是照像。当我们读谢拉皮昂兄弟的作品时,无论短篇小说或长篇小说,一思索他们的主人公的形象,那我们就感觉到他们——作者的心是如何地跳动;他们的世界观是特殊的,他们有自己对于事变的观点。照他们对于事变的观点,可以规定他们对于革命的态度与了解的程度。他们只是革命的同伴者,而不是革命的表现者……

乌谢沃伊万诺夫在谢拉皮昂兄弟之中,是一个比较年长的,而又是一个最显著的作家了。他写作的对象是革命,也仅仅是革命,差不多我们在他的作品中,寻不出与革命没有关系的事物来。但是他所写的都是关于偏僻的农民的革命,因此,他的题目比较是单纯些。他描写的手段比较他人为抒情些,细腻些,他学哥尔基,学得很有成效。

伊万诺夫的著名作品,为《民团》、《彩色的风》、《铁甲车》,大半都是描写十月革命中,西伯利亚的农民之暴动种种情事。西伯利亚的农民,哥恰克,以及本地的土人,伊万诺夫知道很清楚,并且很明白他们的心理,因之,当他描写他们时,他所描写的甚为真切。使他在文坛陡然享盛名的,是这一部无人不知的《民团》。这是叙述西伯利亚农民暴动及民团战争如何发生的一部书,描写得非常生动,在新俄罗斯文学中算为少有的作品。不过当我们读这一部书时,我们只看得见农民的胡乱的暴动,革命的混沌的现象,而看不见革命的目的,虽然伊万诺夫也曾提到共产主义者尼克廷,暴动的指导人,但我们看不见尼克廷,一个波尔雪委克的心灵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许伊万诺夫故意地不进一层看看波尔雪委克的心灵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不愿意进一层看看,也许他完全不明了波尔雪委克是什么。

伊万诺夫具有伟大的禀赋,但他只是一部分时代的表现者,而不是时代的伟大的代表。伊万诺夫所同情的是马哈诺土匪式的革命,但是马哈诺土匪式的暴动能不能算为革命呢?革命是要有意识的,是要有秩序的,是要有纪律的,而绝对不是无政府的暴动。虽然在革命期间,紊乱的暴动是不能免的,然而这并不是革命的目的。伊万诺夫似乎未明了这一层罢?

与伊万诺夫齐名的是皮涅克。皮涅克近来似乎成了俄国批评界的焦点了:有的说他的主人公是反十月革命的,有的说他的主人公是领受革命的,有的说他是革命的艺术家,有的说他不过是性欲,癫狂、残痴心理的描写者……究竟皮涅克是怎样的作家呢?依我的意思,说皮涅克是反革命的,这是不公道的,因为他自己声言他是赞同革命的一个人,并且在《第三都城》中,他的农民居然从口中说出音特那信纳尔 Internationale来了。但是,若说他是代表革命的作家,那也未免为他夸张了。他是同情十月革命的人,而不十分明了十月革命的真意义。他爱护苏维埃俄罗斯,然而不因为苏维埃俄罗斯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根据地,而是因是苏维埃俄罗斯是俄罗斯人的产品。“革命使俄罗斯与欧洲对立起来了”,“没有什么马克斯,而有的仅仅是俄国的革命,农民的暴动,农民的信仰永远是存在的”。……这是皮涅克的主人公所爱讨论的题目,由此我们可看得见皮涅克对于十月革命的态度了。

皮涅克与伊万诺夫一样,只看见农民在十月革命中的暴动,而不看见无产阶级的作用。在《赤裸裸的年头》中,皮涅克虽然提及了波尔雪委克阿尔里布,然这对于皮涅克不过是戏剧中的配角而已,他并没有用阿尔里布的眼光来观察周围的事物。

在《赤裸裸的年头》一书中,皮涅克想把一九一九年的俄罗斯表现出来。在《第三都城》一书中,皮涅克所给予我们的地域要比较宽大些了。皮涅克得东方和俄罗斯与欧洲和全世界相对抗。密斯特斯密德当往俄罗斯来的时候,写了一封信与自己的哥哥:“我们现在正在经过一个非常的时代,世界文明的中心由欧洲转移出来了,同时,在俄罗斯,这种创造的意志非常地紧张起来……”这几句话是说欧洲在精神上,已经到了衰颓的时期,皮涅克的《第三都城》也就是为着这个而写的。在此书中,皮涅克的农民似乎更革命化了;农民的眼界似乎比较展开些了。“我们今天所以召集这个大会的,是因为要使你们从美洲来的客人们认识一认识我们的情形。你们那儿每一个工人有一架汽车,每一个农人有一架曳车,可是在我们这儿,同志们,老实地说,实在没有这些玩意儿。在我们这儿,谁个有一包马铃薯做为积蓄的,他就是一个很安顿的人了……在我们这儿,破坏,凋败非常之大,但是同志们,我们并不害怕,因为这儿的政权是我们自己的,我们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公……”这是一个俄国的农民对于美国人的演说词,在这一段演说词之中,皮涅克将饥饿的,破败的,污秽的俄罗斯与文明的西方对比。照着皮涅克的思想,俄罗斯虽贫穷,然而这儿富有创造的意志,这儿正向好的方向走去,这儿是革命,趋向新的革命……是的,真是有许多地方将苏维埃俄罗斯与欧洲的差异看得很清楚了。欧洲的资产阶级的文明已到了衰颓的时期,因为在那儿已无创造的意志了。但是在苏维埃俄罗斯呢,这儿虽然是饥荒与破败,然而这儿有的是勇敢,希望,创造的意志,这儿有的是将来的曙光。

但是,徜若皮涅克很明显地将苏维埃俄罗斯与资产阶级的欧洲对比,那是比较很准确的了,可惜皮涅克似乎未将资产阶级的欧洲与无产阶级的欧洲分得清楚。他所对比的欧洲似乎是一个概括的欧洲,可是我们晓得,概括的欧洲是不存在的。在欧洲那儿有两个欧洲:除开那要衰落的欧洲,资产阶级的欧洲,还有第二个欧洲,这个欧洲是暴动的,革命的,劳动阶级的欧洲。对于这个欧洲,皮涅克似乎没有注意,虽然皮涅克也曾提起:“工人,失业的工人,他们的母亲与妻子,以及同他们在一块的异教徒,暴烈分子,诗人与艺术家……高喊着第三国际……”但是皮涅克并没有注意地,好好地将他们表现出来。在事实上,这一批工人,失业的工人,暴烈分子,诗人与艺术家的生活对于我们恐怕更重要些罢?

还有一层,在上边我们所提起的一个向美国人演说的农民,他又有几句话说道:“我们这儿现在有劳动的苏维埃的政权了,而对于国外呢,我们预备的有第三国际……”照着这种逻辑,那末,这个第三国际似乎专门是俄罗斯的产物,而与世界的无产阶级没有什么血肉的关系了。但是第三国际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机关,并不是俄罗斯的私有品。欧洲的无产阶级之重视第三国际,并不亚于俄罗斯的无产阶级……

不过在《第三都城》中,皮涅克总是进步了。在《赤裸裸的年头》中,皮涅克的主人翁,差不多都肯定地说,不需要什么Internationale,也不需要什么德国人马克斯……俄罗斯的革命似乎完全是民族的,与世界没有什么关系。现在皮涅克也居然承认第三国际的作用了,这实在是进一步了。

皮涅克是天才的作家,他的年龄还轻,他还有不可限量的将来。我们很希望皮涅克能够努力下去,不但为革命的同伴者,而且为革命的表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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