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婉香看见宝珠说出这话,明知有意。想索性道破,也好绝了他的邪念。便道:“这有什么艳羡处。他两人的事情,设或有人知道替他编一部传奇或是小说,可不要遗羞千载。始乱之终成之,那还不要管他。万一不成,叫那一个怎么做人。可知道得之易者失之易,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不看别的,只看古今书籍上也载的不少,有几个能成就的。须知小说上记的,多是作书的人自己犯这一着,到头成了个恨事。却借著笔墨故意反说得美满,聊以自慰,其实都是反面。譬如你见一部子奇书,你原想买家来的,却先给你看了一遍,那便你买不买都不打紧了。便买了家来,也看得不贵重了,这是一说。若讲得易失易的话,也有譬喻。不看别的,只看天孙和牵牛两口子,一年只聚一夕。人生终日聚首一年便三百六十日,百年便三万六千日,一日便有两夕光景,不是七万二千夕么。那人生百年,天孙和牵牛便七万二千年的缘分。可知道缘分是有定数的,有如这洋葡萄似的。假如这盆子洋葡萄有一百颗,你一口也便吃的了,一日吃一颗便有一百日好吃,你想这话可是。”宝珠笑道:“那!我今儿先吃这么一颗。”婉香忽的正了颜色,宝珠便满脸飞红了。刚没的搭讪,却好海棠进来说:“袅烟姐姐叫晴烟来接爷了,说三爷叫湘莲送了一个书简儿来,不知什么,请爷家去看去。”宝珠便点点首儿走下地来,一声儿不言语。婉香也不则声,教春妍把酒盏收拾了便自睡下。

宝珠走回天风楼底下一间醉花仙馆来,见袅烟正在那里烧安息香。宝珠走近来道:“三老爷有什么简儿送来?”袅烟便向文具内取了出来递与宝珠。看是一个三寸长的小书简儿,上面是秦文写的:付宝珠收3。拆开一看却不是谕单,是一扣万源金号的折子。里面写着“收存赤金一百十一两四钱九厘五毫”,下面盖着年号戳子。宝珠看了便仍套在封子里。袅烟问他,只约略说了缘故,就叫袅烟收下了,便自睡下,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宝珠起来往婉香处转了转。婉香叫他做诗。他总听他的话,便回来真个引纸握笑做起诗来。又趁此机会向秦文处请了十五天假。打这日起,便有时往惜红轩、绿云深处、春笑轩、海棠香梦轩等处和姐妹们玩玩。有时便回来做诗,到落得快活几天。又兼秦文和柳夫人、袁夫人都道他好,宝珠才信服婉香的话。

这十几天内莫说不上学,连别的闲事也不问一星儿,那盛蘧仙的诗他早忘的影儿也没有了。哪里还去复他,却把个盛蘧仙闷死了。望云霓似的望了许多日子,没见一封回书。自己又病的是热疟,没一个月起不得床,心里哪里耐烦得住。想叫冷素馨代写个字儿去问,素馨却不肯写,蘧仙没法又耐了几天。这日略支撑得住,便自扶病写了封书子着文儿送去。

文儿接了书子不敢怠慢,忙到秦府里来。一路见些官员,开锣喝道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进了学士街,见满街挤住了旗锣伞扇轿马人役。到秦府门首,见方井里搭了马棚,拴着几十匹高头大马。左右搭了两座鼓亭。大门口两边围墙都歇满了执事,又许多亲兵成淘结队的站在那里。看号衣也有抚院里的,也有将军里的,也有提台统领的。文儿打谅府里有事,便不敢轻易进去,到街口茶肆里来找熟人。一踏进门槛,见满座都是戴红缨帽子和戴歪帽子扎头巾的兵丁、差役。好容易找着个东府里兆贵的儿子来顺儿,便和他讲要见一见宝珠,有机密书子要亲呈上去的。  来顺儿本来和文儿是酒朋友,便一口答应了,和文儿走出茶肆来。文儿一路上问道:“今儿什么事便这样热闹?”来顺儿道:“今儿八月初二,是南府里二太太六十大寿;又是咱们老爷的五十八岁小庆;又是咱们琼二爷和石府里缔姻,所以两府里都热闹得鼎沸似的。你要见三爷,我带你里面园子里见去。外面有客着,不稳便。”

文儿应着和来顺儿进了大门,见甬道两面滴水檐下都歇满了仪从、执事,拥拥挤挤的不知有多少人。二门上挂了红彩,交椅上坐着几个武弁在那里弹压闲人。进仪门便清爽多了,只有二三十乘空官舆歇着,好些当差的分两排儿站班着。猛听见里面升炮,来顺儿忙带着文儿站到边上去。见穿堂里面飞也似的抬出两乘红拖呢的二四轿子出来,后面跟着七八个管家打从面前掠过,一转眼出仪门去了。文儿私问:“是谁?”旁边两个当差的道:“是本府里的金师爷和陆师爷两位大冰领盒子去的。”文儿便打迭起眼光,打算看盒子。猛听见又升起炮来,却伸着颈子半晌没见一人出来。原来这炮是大门口送客的。一会子又放了三个炮,见穿堂里面先跑出许多有品职的管家来,兆贵也在里面。随后一串儿扛出许多崭新的抬箱来。文儿定晴看时,那抬箱里都摆着缎盒盛了花果。五彩杂陈光耀眼目,一架一架的打面前过去。共是二十四架抬箱,内中陈设也看不仔细,总觉件件是好的罢了。那抬箱出了仪门,随后又是两乘官舆出来。打头一乘前面走着四个亲兵,看号衣知道是个统领。那后面一乘文儿认得是秦文送客出来的。见那头一乘轿子出了仪门,听外面升了三个炮,秦文的轿子便回转来。四五人插着轿杠飞风似的打面前擦过进穿堂去了。

这里站班的便渐渐的散开了几个。来顺儿便引着文儿进穿堂过大厅,一路见挂满了喜字寿字的大红缎幛。到二厅,见台阶下坐着一班清音,天井上面搭了彩棚子。来顺儿急急的引着文儿打西首游廊上越过,进了一座墙门便是甬道,上面盖着雨廊。又进一重门,抬头见榜着“一粟园”三字。到里面走廊上,早有许多小厮在着,问来顺儿什么事。来顺儿说明了,便叫文儿在这里站着切莫乱走,自己回出去了。半晌小厮们说:“三爷来了。”文儿一眼见来顺儿跟着一人进来,年纪不过十三四岁,比自己还瘦小些。戴着束发紫金冠,穿着4蟒的箭袖大衣。上面罩着西地文锦的背心,约有二三尺长,下面结着排穗须儿,刚和大衣一样长。腰间系着四块玉的扣带,里面衬着白湖绉衬腰帕子。满脸秀气,眉目如画。觉得便把自己的主人比下去了。那人进来,文儿赶先打个千请安说:“家爷本来要到府道喜,因病着不便,说抱歉的很!”宝珠笑说:“不敢。”又道:“回去替我给你爷请安。我早想过去和你爷谈谈,总没得一个空儿。你爷痊可些,尽请过来逛逛。只是屈驾的话,我又不敢说。”文儿应着,又代主人谦了几句,便呈上书子。宝珠拆开看了看道:“知道了。这事笔墨上也讲不了这些。我明儿闲了便过去给你爷请安,带讲这事。”文儿唯唯,见宝珠还要讲话。忽外面走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来说:“西正院请爷去。”宝珠点首,便向文儿道:“我也不写回字了,你家去便这样讲,请你爷保重些。”说毕便转身出去了。

文儿便和来顺儿出来,因问:“怎么这几处不见一位客来?”顺儿笑道:“客多着呢,那边西花厅和那边东花厅新花园里三处,几所院子都挤满了客。便刚才那个园里也挤满了女客,只你看不见罢了。”文儿点点首,暗暗赞叹。到仪门口,别了来顺儿径回府来。将这番情形和宝珠的话告知蘧仙,又赞宝珠那样和霭那样标致,没一点儿公子气。  蘧仙听了,那愿见之私越发殷勤了。过了几天仍不见宝珠的影儿,梦却梦见了好几次,总又没一句咬实话。便怪宝珠终究是纨#子弟,不尽人情的,便也冷了心。  挨到八月十六那日,病好了些。身子略支撑得住,只还怕风。偶然想起宝珠,便要亲自往秦府里去。冷素馨劝他不住,只得依他,叫多添了件衣服出去。又叫把轿帘儿放下了,仍是文儿跟了去。却不道到了秦府,门上人回说:“三爷刚被叶老太太请去过中秋去了。”蘧仙大失所望,只得回去。过了几天又去,又说:“还没家来。”蘧仙便气起来,绝口不提宝珠两字。

其实不是宝珠糊涂,因替中丞做诗,便告了十五天假,到期却只有十二首诗。又请宽限了十日,又只有三首诗,总一味的忙些玩。秦文动了气。等过了初二的喜日,便把宝珠锁在新花园里,限他五日交齐。过了五日去看,却把满园的景致都题到了,倒有一百首绝句。却又用些风花雪月的字面,用不到那集上去的。秦文看了好气又好笑,便又把他关了几日。到十五早晨,才把三百首杂体诗做齐了。却是冠冕堂皇,纯用台阁体的。秦文欢喜的了不得,便赏假十天。一面把诗发刻去。

这宝珠放了出来,便如倦鸟出笼似的。十五夜和姐妹们赏了一夜的月,闹热自不必说。次日却好叶老太太来唤他赏月去,他哪肯不去。所以把蘧仙这事倒做了个愿心,这等检日子去还的似的。打十六日到了叶府,自然又没个空儿。又况冰山和袁夫人都进京去了,叶用又往江苏候补去了,家里只留些女眷。那叶魁自日日关在书房里的,叶赦都没年月的外面嫖去赌去。所以宝珠在那里便和香人儿似的,那些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小姨娘都似蝴蝶儿一般粘住他。你想宝珠还有什么心思替蘧仙担忧去。  一日宝珠没事,来看蕊珠的母亲五姨娘朱赛花来,可巧不在屋子里。因顺步到六姨娘杨小环院子里来,见静悄悄的没些人声。那些丫头们都不知哪里去了,因想到房里去。却不道房门反闩着。宝珠只当他睡着,便悄悄的回了出来。到玻璃窗上来看,却也被帏子遮着。因拿舌尖舐破了一个空眼子望进去,见上面洋床上垂下亮纱帐儿。那帐门儿在那里抖动,静听有些气喘喘的声音。心里疑惑小环病了,因定晴看时,原来那床是两面凌空的。后面窗子照着日光映着亮纱帐子,见床里面迭起两个人影儿在那里颤动。便把脸飞红了,心里突突的跳了起来,便不再看。回转步来想走,忽那边廊上走进一个人来。不知那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正是:

有意呼茶寻鹦鹉,无心闲步见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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