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下蘧仙和宝珠在万不如轩吃了会子酒,蘧仙因问宝珠苏州可去不去。宝珠说是美云的好日子改在正月十三,要等二月上才能够去。蘧仙因说浣花想同去的话,宝珠说好。其时天已傍晚,蘧仙叫文儿付了酒帐,让宝珠上了马,便自回去。

这里宝珠带着锄药,回到府中,径到川堂里面下马。见厅上已点起了灯火,有好几个家人提着灯笼,大厅的中门开着,里面打好一乘大轿,光景是秦文要出门去。心想:“碰着了没趣,不如去石时那里坐一会子。”

想着,便向南书厅后面走来。许升迎着,忙去通报。石时走到回廊下来,接着宝珠笑道:“我来府里这多天了,总不曾见到你一面。今儿是什么风吹来?”宝珠道:“前儿花农和我讲了,我才知道大哥在这里。早想过来请安,却得不到一点空儿。”说着,两人挽手而进,到帐房里坐下。石时见宝珠脸红红的,因问:“今儿从哪里喝了酒来?”宝珠因把遇着蘧仙的话说了,又把蘧仙讲的话,讲给他听。却只笑那祝春说是害了铜钱病呢。石时心里明白,暗想:宝珠竟是天真烂漫的,一些也不见到自己身上。可见年轻娇养惯的人,总不懂得人情世故。便也不好多讲,只搭讪道:“祝春想开店号,我也说他转错了念头,要晓得开店是不容易的呢。不瞧今儿咱们对面的绣顾铺,一下子便逼坍了吗?”宝珠道:“那爿绣顾铺子,不是咱们府里张寿开的吗?”石时道:“便是张寿和蒋阿喜拧股儿开的,所以这回东府里的妆奁都叫他铺里办去。谁知这一回办出来的东西全不合式,前儿退了出去,一件不收。你想,这个亏他们怎么吃的下?一面是赊来的绸缎,一面是欠着的工钱,一面是钱铺里把定的垫本,一面咱们府里又要追还定钱。这种货物,又不比别的,好卖给别家去。你想,一下子四面挤乱拢来,又是年下到来,怎么得了?”宝珠道:“这也容易,只要东府里求去,将就点儿替他收用了便罢。”石时道:“不中用。张寿家的早去求过了来,无奈三太太和大小姐身边的婆子丫头众口同声的,都说做的不好。又说妆奁不比别样用上,这种绣货是伤了新娘娘体面的呢。”宝珠笑道:“这就是张寿自己该死,办下这等不中用的来。光景他也和祝春一样害了铜钱病呢。”说得石时也好笑起来。时已晚膳,宝珠便在石时这里吃了。又谈一会,便自进去安寝不提。

光阴迅速,这日已是除夕。秦府里合家大小祭了宗祠回来,便在南正院设席分岁。一席是柳夫人、宝珠、婉香、眉仙、软玉、蕊珠;一席是秦文、袁夫人、秦琼、漱芳、美云、丽云;一席是秦珍、沈藕香、绮云、茜云、林爱侬、赛儿,共是十八位,分作三席,品字式摆了,满院里点的灯烛辉煌。廊下又设下几席,是给几位有体面的丫头分岁的。一席是柳夫人的大丫头殿春、赏春,袁夫人的玉梅、步莲,沈藕香的金雀、翠莺,石漱芳的翠儿,花婉香的笑春;一席是秦珍收房的银雁,宝珠收房的袅烟、春妍、笔花、书芬,又添上一个赛儿的玉簪和宝珠的晴烟,婉香的海棠,还有两席是袁夫人的金荷、素菊,美云的湘莲、碧桃、瑞兰、秋苹,丽云的小红、小翠、小桃、小珠,绮云的情儿、喜儿,茜云的茜儿、佩儿,藕香的翠凤、小鹊,婉香的爱儿,眉仙的韵儿,软玉的墨香、宝宝,蕊珠的砚香,赛儿的小怜,各席都派了小丫头伺候斟酒。真个是翠绕珠围,春光如海。只觉得衣香鬓影,吹气如兰。院子外面,又摆下两席,是给春声馆的一班女孩子分岁的。早已打起十番锣鼓,十分热闹。此时各席上人人欢笑,个个精神。做书的只有一支笔,也记不及这些,只好从略表过。这一夜整整的热闹到了明年大年初一早晨,方才散席。

秦文带了眷属,又到宗祠里去拜了祖宗。回来,南正院早已铺设下满地红毡。先是秦文夫妇给柳夫人道喜,落后便是秦珍夫妇、秦琼夫妇、宝珠夫妇、四云姊妹以及赛儿夫妇给柳夫人拜年,最后是一班丫头婆子们叩头,接着又是小厮们,家丁们都到阶下来叩头道喜。乌压压的挤满了一院子人,大家便在南正院用了早点,各自回去。柳夫人带了秦珍夫妇和宝珠夫妇,又到东府里去给秦文夫妇道喜。过后回到惜红轩来,赛儿夫妇也来叩喜,随后藕香、漱芳、四云等也来了,整整的忙了一上半天。这日午膳,仍摆在南正院,大家都在那里吃了。下午是丽云约了众人,在她住的小罗浮仙馆赏梅花,各人因都有倦意,回房安歇一会。  宝珠便回到婉香房里,睡了一忽儿醒来,听得中间房里掷骰子声,春妍和袅烟在那里说笑,早就心痒痒的。推着婉香要他一同起来,婉香不肯,欲待先自走起,又舍不得婉香。欲待再睡,又怕误了丽云的约,被他取笑。因央着婉香道:“好姊姊,咱们回来早点儿再睡。这会子你和我同去才有趣儿。”婉香笑道:“谁吊住了你?你爱去你去你的,我爱睡我睡我的,咱们两个又不穿连脚裤儿呢。”宝珠笑道:“连脚裤儿我到不曾见过,是怎么样的?咱们试穿穿瞧。”婉香怕痒,忍不住咯咯吱吱的笑了起来。宝珠见她如此,越发用手去捏他的腰儿。婉香笑的话也讲不出来,只向被窝儿底下钻去,搅的一床被也不成样儿,那床屏上的玻璃也震得格楞楞响。婉香道:“我要恼了,快还不放手!”宝珠怕他真的发恼,因住了手道:“你叫我一声儿,我便饶你。”婉香因叫声“宝弟弟”,宝珠说:“我不爱你叫我‘宝弟弟’。”婉香道:“那么叫你什么?”宝珠向他耳边低低的讲了一声,婉香红了脸道:“啐!你叫你软姊姊叫去。”宝珠见他脸对脸的啐来,趁势儿一头抱住,把自己的脸蛋儿去慰贴着,不作一声。胸口觉着婉香的心翼翼的跳着,身子软得和近了火的糖人儿一般。宝珠看他脸色娇滴滴越显红白,闭着眼,只装睡熟了,那靥上的红潮直晕到眼泡下面,任凭推着问着,总是不理。此时宝珠心里好似饮多了酒的一般,迷迷朦朦恨不得一口儿将他吞在肚里,便紧紧的偎傍了一会,重入睡乡。  直到傍晚,丽云着小翠过来催请。春妍听房里没得声息,便进去隔帐儿叫声“小姐”,却不见应。因轻轻地揭开帐儿看时,两人正交头睡着。一条棉被,却只盖了半身。幸是房里升着宫薰,不然怕不惹了风寒。此时外面已下了雪花儿了,春妍的脸上本是冷飕飕的,这刻儿再不由得不一阵阵的热将起来。因不好动手去惊动他们,便放下帏儿,再把宫薰上的炭加炽了些,退了出去,却叫海棠进去上灯,自己也同进房来。故意说话响些,亲手把灯架子扯下来时,骨辘辘的怪响。果然把宝婉两人一齐惊醒,脸对脸的一笑,见房里已点了灯,听春妍说话,婉香因问:“什么时候了?”春妍道:“才晚呢。丽小姊正着小翠来请爷和小姐去呢。”宝珠道:“我不去了。你回她说姐姐倦的不愿意起来,我也陪着……”说到这里还没讲下去,早被婉香掩住了嘴,自己接说道:“春妍你只说我昨儿多饮了,今儿不适意着就是了。”春妍笑道:“那么爷怎么说呢?难道也说不适意?”宝珠道:“是呢,回来总给他们取笑我。我去,我去,我起来。”婉香道:“好,好,你还是去的好,让我也睡的安稳点儿。不过去便去,酒可不要去吃。”宝珠道:“为什么呢?”婉香瞋了他一眼,宝珠不禁嘻嘻的笑了起来,不知又向婉香耳边讲了句什么话。婉香道:“不要,不要,你今儿不要回这里来。你若不听我的话,打今儿起一辈子不睬你。”

宝珠笑笑,也便不答。随即披衣下床,春妍替他披上外衣。袅烟听宝珠已起来了,便叫爱儿送脸水进去。见外面雪花逾紧,知道宝珠要到东花园去,便把风兜子和一口钟都预备好了。宝珠出来,便替他穿戴上,自己和春妍两个掌了风灯,照着同去。

这里婉香见宝珠去后,也睡不稳,便自起来。晚妆既毕,懒得走动,便在自己房里用了晚膳,拿出一副牙牌儿来打五关消遣。不多时,眉仙回来,走过惜红轩廊下,听见牌儿声响,向窗眼儿里一望,见是婉香一个儿在灯下弄牌,海棠、爱儿都在旁边看着他。婉香却手不住的在那里检牌,灯光相映着那一张白矾石的桌面,摊着几行雪白的牙牌,衬着一双玉手分外出显。因便笑了走进来道:“姊姊到静悄悄的有趣呢。我被他们闹酒闹的头也昏了,我来和你斗牌。”婉香笑道:“你打算拿什么来输给我?”眉仙笑道:“有呢。”说着,因把手帕儿在桌上一放道:“要是你赢了我去,我便把这个送给你。”婉香打开看时,却是一支玉船儿,雕刻的十分细精,看是做酒杯用的。因道:“这是谁的?我从来不曾见过。”眉仙道:“东府里的东西,你不见过的,怕也着,这是三太太的。我爱这个,赌了酒,被我赢了来。幸而十杯多,要输不是输了,我这会子怕不做了醉人儿吗?”婉香把玉船儿玩了一回,爱不忍释,因道:“我和你赌十杯酒,我输了吃酒;我赢了,你不必吃,只把这个玉船给我。便拿这牙牌儿做个酒令,我打一副五关,你也打一副,谁打不通时谁输。大家都打通了不算,再打过,你说好么?”眉仙答应,便坐下来先打,却是赢的。该婉香回打一副,正打通了四关,还剩一关未通,刚急着,怕吃酒。却好宝珠一叠声嚷了进来道:“好,好,我吃了酒,赖了我的玉船儿逃这里来了。”眉仙见宝珠来了,忙把玉船儿拿在手里,笑着要走。婉香不依,拦住了不许她走。宝珠趁势便向眉仙手里来夺,三个儿早扭做一堆,笑声满屋。外面有人道:“你们为了玉船儿,不要弄哭了一个呢。”正是:  房帏乐事喜难尽,宝器惊逢别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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