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儿年纪虽轻,却是忠心护主,尤其是远在嘉定的雪衣娘,是仇儿平日感恩敬服的主母。

他觉得一个江湖卖唱的三姑娘,鬼鬼祟祟在主人房中,盘桓了一夜,哪有好事?我主人也太对不起主母雪衣娘了。非但他如此着想,连外屋两个长随,和一清早闹得迷迷糊糊的伙计,心里都是这样想。不论是谁,只见表面,不明就里,大约都要作如是想。其实仇儿枉屈了三姑娘,而且也轻视了他主人了。不是三姑娘冰清玉洁,不愿如此如彼,无奈中有曲折,势不可能。

原来那天晚上,杨展取出一锭银子,叫三姑娘改换装束,三姑娘似嗔非嗔的,留下琵琶、袅袅出房而去,而且退房出店,一去无踪。杨展瞧着她留在桌上的铁琵琶,却明白这是她随身之宝,此去定有所为,也许明天一早便来了。一听镇上已经起更,外屋仇儿和长随们,业已呼呼大睡,便把房门掩上,正要预备安息。忽听得后窗有人轻轻弹着窗上的花棂,杨展一愣,喝问“是谁?”窗外立时接口道:“相公噤声,是贱妾三姑娘。”杨展奔近窗口,悄喝道:“深夜不便,你明天再来吧。”窗外急道:“相公,你不知道店里进了匪人,多半是来对付贵同乡曹客人的,相公,相公快开窗,待妾进来说明就里。”杨展听得微微一惊,便把窗闩轻轻拔下,悄悄地开了半扇窗,身子一闪,窗外的三姑娘,一个燕子穿帘,业已飞身而入,随手把后窗掩上,落了闩。俏生生地立在杨展面前,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杨展一瞧她身上身下改了样,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色青的短打扮,背着一个包袱,头上出用青绉勒额,腰上也紧紧的束着青绉绣花巾,脸上蛾眉淡扫,薄薄的敷着一点宫粉,却显得雅淡宜人,别具妩媚。她觉察杨展不错眼的打量她,低鬟一笑,把背上包袱取下,背转身,打开包袱,取出一件素净的淡蓝对襟衫子,披在身上,系好了胸前琵琶结,缓缓地转过身来,笑道:“相公!

你瞧,这一改装,便像你的……”她说到这儿微微一顿,杨展听得心里一跳,却又听她缓缓接着说道:“像你府上的使女们了。”杨展忙说:“不敢当!不敢当!可是这一改装,果然比刚才好得多了。”杨展这个好字,无非说她雅淡一点,比刚才一身庸俗的妖艳装束好得多罢了,原是指着系带进京说的。在三姑娘耳内,却把“好得多”三个字,当作杨相公怜香惜玉的总评,反而有点脉脉含羞了。

杨展一瞧,孤男寡女,深夜相对,情形很是尴尬,忙不及心神一定,面色一整,指着侧面客椅上说:“三姑娘请坐,刚才你说,匪人进店,想不利于曹客人,端地怎样一回事?”

说完这话,自己先在床沿坐了,三姑娘向他瞧了一眼,把包袱结好,随手搁在杨展床上,一转身,并没走向客椅去,却坐在床头一张杌子上了,笑盈盈地说:“贱妾隐身此处,探询仇踪,已有一个多月,平时寄身之处,在这镇南市梢,化了一点钱,向一家开小饭铺的老婆子,租了一间后院闲房,权且安身。刚才遵照相公吩咐,预备回到安身处所,改换装束,算清房钱,到明天清早再到相公这儿,伺候同行。到前面帐柜时,原预备通知柜上,退掉了东厢房一间客屋。凑巧柜上有个投宿大汉,正在争闹,硬要柜上替他腾出一间房子来,贱妾便做了顺水人情。那时只觉投宿的那个大汉。举动凶蛮,路道不正罢了,并没有十分注意。后来回到镇南安身之处,在自己屋内坐了一忽儿,换了身上衣衫,走向前面去找开饭铺的老婆子,算清帐目。忽听得隔屋酒座上有人说着江湖唇典(即黑话),暗地在门板缝里向外一瞧,时已不早,饭市已过,座头上却有两个贼眉贼眼的和尚,在座头上对酌,满嘴都是黑话,而且认出那两个秃驴,便是白天在街上,用人蝟募化,闹出事来的贼和尚。一听他们黑话,竟说的要在今晚,刺死曹客人,以报街上之辱,已经派遣同党,进店卧底。贱妾一听这话,便想到柜上碰到争吵腾房的大汉,便是他们的同党了,偏偏贱妾做了顺水人情,把那间东厢房让了他们,正和曹客人住的房间,同院的对面屋子,举步可到。一想到事情凶险,心里立时不安起来,明知有相公这样大行家在此,曹客人也非弱者,贼秃未必得心应手,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贱妾知情不举,良心上也说不过去,故而匆匆算清店饭钱,拿了随身包袱,便悄悄地赶来,特地绕到屋后,偷偷地从后窗进来了。”杨展大赞道:“三姑娘侠肠义胆,不愧巾帼须眉,现在不必先知会曹客人,我倒要瞧瞧贼秃们如何下手?有何本领?

敢这样横行霸道。”三姑娘笑说:“割鸡焉用牛刀,相公只管安睡,有贱妾暗中监视着,谅这几个匪徒,也讨不了好去。”杨展一听,她简直打定主意,要在这屋内同处一宵的了,自己问心无愧,可是被外屋随从们瞧在眼里,将来回家,传到雪衣娘耳内,未免有点解释不清。心里一转,一时又没法轰她出去,只好微笑道:“我知道你要施展铁琵琶内的透骨钉了,这太霸道,重则伤命,轻则残废,定然替这鸿升老店留下祸患,你不用管,我来打发他们。”

杨展一说出透骨钉来,三姑娘立时明白自己铁琵琶内的机关,已被人家一觉无遗了,同时也明白了杨展的用意。暗想这位翩翩公子,少年老成,真是难得,使用话套话,渐渐地探询杨展的家世,和武功的师门宗派。杨展有问必答,并没十分隐瞒。三姑娘这才明白人家是川南首富,而且家里还有一位本领出众的夫人,便是外屋那位小管家,也是大有来头,自己这些年,心高气傲,虽然混迹风尘,自问还没有辱没自己,好容易碰着一位可心人物,不料人家宛如一只凤凰,和人家一比,自己好像野地里的小麻雀,也许人家还把自己当作聒噪的乌鸦?自己心头暗藏的主意,立时打了折扣,虽然打了折扣,似乎还没有完全绝望,好像随风漂流的一颗浮萍,好容易得着一个有力的依靠,如果轻轻舍去,太不甘心。于是打叠起精神,预备用起水磨功夫来,款款地细探细谈,殷殷地问寒问暖。无奈在杨展一方面,观于海者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虽然青衫红粉,促膝深宵,未免有情,也无非隐有护花之意,却无问鼎之心,护花木于侠骨,问鼎便成挟恩,而且负义了,何况匪人隐伏,祸变将来,西厢之客,危机瞬息,这样局面,也无法视若无睹呢。

三姑娘和杨展娓娓清谈,心神耳目,都集中在对方身上,连外面敲过几更,都有点惘惘然不大入耳。可是杨展却明明听得敲过二更,心里便惦着西厢房那位同乡的安危。转念之际,听得屋瓦上,微微的“咔嚓”一声,似乎裂了一块瓦,再听便又寂然。微一点头,向三姑娘一摇手,顺手举掌向灯台一拂,烛火立灭。身子微动,疾逾飘风,已到了贴近院子的窗口。

花窗是纸糊的,有一点窟窿,便可看清院落内的动静。这当口,正是仇儿窜上柳树的分际,柳树在正房对过,仇儿上树,和贼人下屋,一切举动,都落在杨展眼内,同时也落在三姑娘眼内。原来房内漆黑,杨展伏窗窃窥时,三姑娘不敢落后,也走上前来,和他穴隙同窥了。

看到了贼人里应外合,拔刀撬门,危机一发当口,杨展料定树上的仇儿,定必鲁莽出手,忙从身边摸出两枚金钱镖,先把花格窗纸,弄湿了一块,悄悄地揭下来,手法一展,两枚金钱镖,便从窗格内飞了出去。一中后脑,一中右腕,遂使撬门而进的贼人,疼得出了声,惊得慌了手脚,向前一栽,把门顶开,攮子跌落,闹得章法大乱,飞逃回房。接着就是曹勋惊起,仇儿答腔。解救了曹勋这场灾难。

杨展发镖以后,知道两个贼人,轻松平常,已无施展余地,便要退身。猛觉三姑娘软绵绵一个身子,正和自己紧靠着相站着。自己身子一动,三姑娘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杨展防她跌倒出声,慌急伸手扶住。三姑娘也早把身子站稳了。二人同在床沿上坐下,少不得彼此谈些闲言闲语,以解寂寞,又恐隔墙有耳,彼此把声音压低,倒像在喁喁情话哩。杨展抬头一瞧窗外,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佳丽当前,未免有情,同时想起新婚初别的娇妻,也是不无怅惘。不觉向三姑娘说道:“这次你跟我进京,报仇是第一大事,只要我能为力,定必助你一臂,将来大仇得报以后,像你这样的人物,不难得到如意郎君,共享唱随之乐,江湖上不但风霜劳苦,而且鱼龙混杂,人品不齐,一个大意,容易上当,我是希望你早日跳出这种生涯呢。至于我们这次萍水相逢,总算有缘,我想从此以后,我们结为兄妹,此去一路上起居饮食方面,可以免去多少顾忌,你看好么?”三姑娘感动身世,霎时间悲从中来,竟抽抽咽咽的哭了起来。杨展虽然心地光明,是烈烈轰轰一条汉子,终究此时夜深如海,客邸斗室之中,和三姑娘暗中相对,心理上多少受到些影响,常在自戒之中,此时听三姑娘哭得悲伤,也就为之啼笑皆非,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忍着心肠,假装麻木不仁。幸而这样僵局,没有十分延长,耳听邻鸡报晓,眼见窗棂发白,由漫漫黑暗之夜,渐渐趋入光明的白天。杨展神志一爽,不禁长长的吁了口气,宛如在万马军中,拚死杀出重围一般,暗暗喊声:“好险!”

这时三姑娘,业已止啼,静静地好像入睡。杨展叹口气说:“可怜的姑娘!我定要助你报仇,我还想替你谋一归宿。”

杨展话方出口,三姑娘,突然一跃而起,这时晓色射窗而入,可看清彼此面貌,只见她跳起身来,满脸啼痕地跪在杨展膝前,呜咽说道:“相公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难得相公垂怜,刚才说过愿以兄妹相处,从此贱妾视相公为恩兄,但不知真的肯收留我这样风尘沦落的小妹否?”杨展伸手把她扶起,慨然说道:“丈夫一言,我从此把你当作义妹了,祝你此去,心愿得了,和我一同回川,我母亲膝前也有一位有本领的义女在家,你回我家去,定然可以处得像一家人似的。”这时三姑娘心神,也和窗外晓色一般,清光徐来,浮云尽扫。便和杨展细细商量一同进京的事。直到仇儿和伙计进房,曹勋求会见,误把三姑娘当作杨夫人,杨展脱口说明是“舍妹”。从此杨展和三姑娘,成了口盟的义兄义妹了,可是在当时仇儿和长随们,只看表面,不明底蕴,当然疑云疑雨,想到暖昧关系上去的。

在杨展进京当口,正值明季怀宗当国,祟祯十年以后的时期,内忧外患,已把大明江山,弄得风雨飘摇,危乎其危。可是北京城内,还是文酣武嬉,有家无国,有己无人,处处是漆黑一团。有几个志行高洁,器识远大的人,在这一泻如崩的浊流狂澜中,也没法作个砥柱中流,只可做个消极的忠臣义士,拚作牺牲,再不然,在明哲保身的个人主义下,做了鸿飞冥冥,戈人何莫的逃世之流。这样趋势之下,小人益众,君子更危,时局一发不可收拾,这原是封建之世,“家天下”没落时代的应有现象。可是那时北京城内,依然被一般昏天黑地的人们,维持着粉饰的生平,纸糊的尊严,便是四方有志之士,也还把它当作扬名显才的唯一中枢,这是封建时代为少年造成的一条锁链,像杨展这样人物,也无法挣断这条锁链,总得观光京都。可是粗豪的曹勋,却已使酒骂座,几乎茫茫然而去之了。

北京东城大佛寺街北头,闹中取静的地方,有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是新任兵部侍郎廖大亨的府第。前进三开间敞厅左侧,一个小小的垂花门,门内一条鹅卵石砌就的小径,通到一处花木扶疏的园圃,凿着浅浅的一圈金鱼池,池旁点缀了一丛玲珑假山,临池南面一座精致的小花厅。

时已掌灯,厅前一排花窗上,灯光闪烁,人影掩映,时时透出觥筹交错,高谈阔论的声音,原来主人廖侍郎正在接待远客,设宴洗尘。

厅内酒席上,坐在下面主位的,是白面长须的廖侍郎。坐在廖侍郎肩下,一个方巾直裰,年龄三十有余,四十不到的清臞文士,长得额挺颐丰,眉疏目朗,于一脸儒雅之中,隐隐透着英毅沉练的气概,这人便是曹勋的同乡好友,廖侍郎赏识的西席,临邛孝廉刘道贞,别号墨仙。

上面客位上两位远客,便是杨展和曹勋了。侍郎专为得意门生洗尘,因为曹勋和杨展同来,又是刘孝廉的好友,爱屋及乌,遂得并列洗尘之宴。

原来杨展主仆带着三姑娘和曹勋,从沙河镇鸿升客店起程,第二天进了京城,早有鸿升联号,京师鸿远老店的伙计,在城门口迎接,杨展一行人便落在鸿远店内。一看这座客店,比沙河镇鸿升客店规模大得多了,门口粉白照壁上,刷着“仕宦行台”四个大黑字,八字墙门两旁,停满了车马,进进出出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物,送往迎来的店伙,礼貌周到,招待殷情,果然皇都气象,与众不同。

杨展原是挥金如土的人,又带三姑娘同来,便包了一所三合的侧院,安置主客,绰绰有余,三姑娘也独占了一间正屋。大家落庙以后,盥洗吃喝了一阵,杨展一看日影西斜,原拟休息一夜第二天清早,再去拜谒座师廖侍郎,不料气粗胆毫的曹勋,一心访友,也没知会杨展,竟独自溜出店去,雇了一匹牲口,快马加鞭,先奔廖府,去看望好友刘孝廉去了。凑巧廖侍郎正在家中和西席刘孝廉一局围棋消遣,曹勋一到,廖侍郎并没进内。曹勋叩见之下,谈起杨展一同进京,廖侍郎立时打发两个亲随,套着自己上朝的双套轿车,去接杨展,还嘱咐把杨武举行李随从,一起接来。这一来,杨展才带着仇儿,和家乡土仪,赶来叩见座师。

而且只好当面说谎,说是“因为奉母命,带着一位义妹进京访亲,不便在老师府上叨扰,望乞恕罪。”同时请求到内室,以门生礼叩见师母。廖侍郎对于这位门生,是夙契在心,刮目相待的,但是他的正室夫人,还在原籍,只有一二姬妾带在身边,说明就里,便邀刘孝廉曹勋陪席,在小花厅内设宴,替这位得意门生洗尘接风。

酒酣耳热之间,廖侍郎兴高采烈,和自己西席刘孝廉,提起岷江白虎口杨展如何退盗救危,清介绝俗,豹子岗擂台,亲眼见杨展如何当众苦口婆心,武闱场中,如何绝艺惊人,他夫人雪衣娘又是如何的一位绝世无双的女英雄,说得有声有色,掀髯大笑。其实他这许多话,平时对这位西席,不知讲过了多少次,现在杨展千里进京,师生相对,不免又旧事重提,好像在这位西席面前,证明自已这番话,毫不虚假一般,一方面也可见得廖侍郎对于这位门生,如何地得意了。

廖侍郎说得滔滔不绝时,这位西席刘道贞微笑点头,眼神却不断地打量杨展。廖侍郎话风一停,刘道贞转过头来,说道:“东翁,这位杨兄骨秀神清,英挺绝俗,果然是人中之豪,怪不得东翁赞不绝口,可惜今生之世,如果生在太祖开国之初,怕不是凌烟阁上人物。”廖侍郎忽然停杯长叹,捋了一把长髯,缓缓低吟道:“余欲望鲁,龟山蔽之,手无斧柯,龟山奈……何……”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细得像游丝一般,接着又是一声长叹。杨展听得,暗暗吃惊,说道:“老师吟的是孔子‘龟山操’也是孔子当时的牢骚,老师吟此,似乎感慨甚深,像老师执掌兵政,当然简在帝心,正可讦谟入告,克展经纶,何致抑郁如此呢?”

廖侍郎向杨展看了一眼,点头叹息道:“贤契!你生长天府之国的蜀南,从小席丰履厚,这次千里远游,初次到京,只觉耳目一新,哪知道国势占危,已如危卵呢,不过老夫这种杞人之忧,不应该对你说,不应该阻你英年锐进之心,天生我才必有用,自有你作为之地,像老夫饱经忧患,一味颓放,原是万万学不得的。”说到这儿,忽又向刘道贞苦笑道:“墨仙!

我居然得到这样门生,应该自豪,偏在这大厦将倾当口,得到这样门生,这又叫我万分难过,当朝大老,昏颓至此,难道我忍心把他送入虎口吗?他这次进京会试,一半还是我怂恿他来的呢。”刘道贞笑道:“东翁身处廊庙,所见所闻,都是不如意事,日子一久,难免灰心到极处,但是天道常变,事难执一,真到了不可开交之时,中国地大人众,岂无一二豪杰之士,奋臂一呼,保障半壁,少康偏旅,亦能中兴,人定也许胜天,未来事岂可逆料,也顾不得这许多,且食蛤蜊休问天,对!一杯销万古,再酌失乾坤。”说罢哈哈一笑,端起面前酒怀,一饮而尽。

刘道贞对席是曹勋,他听了他们闹了半天文绉绉的之乎者也,自己插不进话去,虽然听不大懂,察音辨色,自然也明白他们牢骚的意思,他又想起了沙河镇那位巡检的卑鄙行为,几杯下肚,酒兴上涌,他也没有考虑身居客席,也没有顾虑主位上,是身居显职的兵部侍郎,在刘道贞活风一停,哈哈举杯当口,他不知怎么一来,怪眼一瞪,把手一拍桌子,高声说道:

“朱家坐了二百数十年皇帝交椅,一代不如一代,大约气数已尽,偏又宠信一般混帐行子的太监,活该倒楣,这是朱家的事,让朱家自己料理去好了,要我们愁眉苦脸怎么?俺在沙河镇受了一肚皮肮脏气,不是杨兄苦劝,俺早快马加鞭,回转自己家乡了!”

这位粗豪的曹勋,毫没遮搁的敞口一说,大家听得惊呆了,廖侍郎更是惊得瞠目直视,背脊冒汗,暗想这位傻哥,竟敢在我面前,大声疾呼地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如果被东厂校尉们听去,不但这位傻哥罪灭九族,连我也得陪他吃一刀,这可受不了。正想发话阻止,刘道贞忙站起来,拉着曹勋急急地说:“你吃醉了,快上我屋去,静静地躺一回便好了。”

说罢,不由分说,拉着曹勋便出厅去了。席上的杨展,也满身不得劲,忙说:“老师恕罪,曹兄来自田间,性又粗直,说话不知禁忌,实在太……”廖侍郎不住的摇头,忽然低声笑道:

“你以为我恼他么?我是惊他这样大胆,楞敢说这样石破天惊的话,正惟他来自田问,突然在这儿说出这样话来,正是我们在朝的,连做梦都不曾想到的话,他既然说得出来,可见在野的无数人们,心里都难免有了这样念头,民心如此,大事去矣!不过他说的在沙河镇受了一肚皮肮脏气,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杨展便把沙河镇人蝟募化,曹勋打不平的事,说了。

廖侍郎叹息道:“原来那位曹君,未到帝都,便受气恼,这就无怪其然。其实这种肮脏气,在天子脚下的人们,已是司空见惯,受之若素了。不用说异常百姓,即就执示钧衡的大学博士魏德藻,和我们那位兵部尚书张缙彦两位大老来说,那一天不仰承权监曹化淳王之臣等鼻息?

堂堂宰相和尚书,都变成虚设,几乎成了权监的清客。这里边也要怨几位大老骨气毫无,一味恋栈,遂弄得斯文扫地,我这不合时宜的侍郎,也只有满腹牢骚,书空咄咄罢了。”杨展一听朝廷弄成这样局面,怪不得陕晋等省分,变乱纷起,剿抚两穷。最可注意的,廖侍郎?岬剿纠裉嗖芑旧先ィ⑹毕肫鹑媚锉ǔ鹬拢唤实溃骸袄鲜λ等嗖芑镜龋庵植谎奘醯墓葱∪耍嫉弥磷鸪栊牛阋魍#檬雇⒊迹沤裨且徽蓿诼飞希固挡芗嗵岫骄琶牛莆战鹞幔抑谢寡欧说烈涣鞯耐雒剑照庋樾慰蠢矗竺鞫偌甘甑慕剑嬉纤驮谡獍闳耸稚狭恕!毖钫故枪室庥没按蛱剑唬问汤汕崆嵋慌淖姥兀那乃档溃骸捌竦绱耍诹郑阒眉ф桓鎏啵尤还阒眉ф阆耄馄浼浠箍吧柘肼穑课颐钦馓醮蠓鹚陆帜鲜拙⊥罚凰缁阑曰停に仆鹾畹母冢闶撬乃接睿懵饭保溲垡磺疲憧赏撇獍司帕恕!毖钫固茫惆蛋导窃谛睦铩?br />  师生密谈之间,忽然门外抢进一个亲随,向廖侍郎禀报,说是:“此刻张尚书派人来请大人,火速到宰相魏大学士私邸,商议机密大事,张尚书已经先去了,下人们私下打探,据张尚书派来的亲随说:‘新派陕西总制傅宗龙傅大人,到任不久,又受了闯王李自成圈套,傅大人已经生死不明,’这消息和上年总制陷身时一般,仍然从河南福王府转来的消息,用八百里火急塘报,飞递进京。塘报来投兵部,先送到尚书私邸,还是刚才的事。”廖侍郎一听这样消息,倏地站起,一跺脚,长声喊道:“完了!我这位前任傅年兄,又踏上了乔年兄覆辙,局势糟到如此,京师屏藩的陕晋,非我有矣!看情形潼关一道锁钥,岌岌可危,河南的福王,大约已寝不安席了!”说罢,命亲随们快去套车,又派一个下人,去请刘孝廉替我陪客。这时杨展已离席而立,便说:“师座军书旁午,国事要紧,学生改日再来叩谒,就此告辞。”廖侍郎连连摇手道:“我们通家世谊,非比寻常,不必拘泥,墨仙才高学博,识逾恒流,你们大可一谈,便是你进京会试的事,和都城一切情形,他也可以源源本本告诉你。”

正说着,刘道贞已雅步而入。廖侍郎便把新得消息,匆匆一说,便自赶赴相第,议事去了。

刘道贞陪着杨展终席以后,邀到他安砚的书室,促膝茗谈,杨展一瞧曹勋不在室内,问起情形,才知刘道贞已派人送他回鸿远客寓去了。刘道贞笑道:“曹勋是我总角之交,性情亢直,宁折不弯,世传武艺,臂力绝伦,又是世袭指挥,上年春季东寇窥边,震动几辅,我偶托回川便人,捎封信扎与他,劝他驰骋边疆,克振家声,不料他真个来了。可是今昔异势,局面不同,他到了沙河镇,一怒欲回,虽然他素性如此,其实此举却非常人所及,便是小弟在此孤奇,毫无官守,无日不起还庐之思?只因居停情重,一时不便出口,现在体察情势,危巢覆卵,凛乎不可再留,也许和诸位可以联辔出都呢。”杨展说道:“看情形小弟进京会试,也是多此一举,老母倚闾,白云望切,小弟也心灰意懒了。”刘道贞道:“这却不然,天生人豪,才为世用,冥冥中自有安排,便是杨兄甘愿韬光隐晦,事情到来,恐怕不由自主。

至于武闱应试,凭真才实学,扬名天下,与阿媚权门,尸位素餐者不同,贵座师爱才念切,到时定有安排。川南来人及贵座师,时道吾兄及令阃侠义轶事,久已心折,我看老兄,现在像是怀着什么心事似的,而且神色之间,也带着肃杀之意,难道此来京师,曾有什么不平之事遇到,动了扶危救困的侠义肝胆,想要一试身手么?”杨展听得,猛吃一惊,暗想这人真了不得,居然在我面色上,隐隐道着了三姑娘一档事,此后言语举动,还得当心才好。转念之间,不觉微一沉吟。刘道贞拍手笑道:“何如,事蕴于心,气现于面,这一猜测,许是给我料着了吧?吾兄初到京城,地理不熟,人情隔膜,小弟虽无缚鸡之力,也许可以借箸代谋,参与末议,借他人杯酒,浇浇自己块磊,也是一桩快事,”说罢,呵呵大笑。杨展被他当头一罩,微微一笑,却暗地留神刘道贞词色之间,锋芒毕露,豪迈过人,并非有意推敲,确是肺腑之语,大有倾心结交,一见如故之意。心里暗暗打了个主意,故意不理会他的活锋,很从容说道:“此番进京,得与先生结交,便觉此行非虚,倘蒙不弃,明晚在寓所当治杯酌,恭候驾临,还要替先生引见一位风尘奇士,藉此也可倾谈一切。”刘道贞向杨展看了几眼,笑道:“奇士定有奇闻,却之不恭,一定遵召。”杨展暗暗好笑,便与刘道贞订了明晚之约,告辞返寓了。

第二天,白天无事,杨展又是世代守乡居富,并非仕宦一流,京中也没有几个戚友,只和曹勋到近处名胜处所,随意游玩了一阵,便回寓来。暗地和三姑娘说明自己听得的曹太监家中的情形,又说出今晚约廖府西席刘道贞到寓便酌,“此人虽是文士,却非常人,人既豪爽,胸多智谋,京城地面,他又熟悉,你报仇的事,也许着落在这人身上,他来时,只看我眼色行事便得。”当下吩咐仇儿,知会店柜,在寓中代办一桌精致可口的酒席,晚上应用。

西山日落,灯火万家,刘道贞翩然而来。杨展迎入自己屋内。曹勋也闻声赶入。曹勋是中途结伴,同行同寓的同乡,又是刘道贞的好友,当然是请他作陪,不过心头蕴藏着三姑娘一段事,在这位心口如一,时发傻劲的曹老乡面前,能否遥露出来,却有点踌躇了。

灯红酒绿,主宾入座,仇儿在旁伺应。酒过数巡,刘道贞问道:“昨夜杨兄所说那位风尘奇士,何以未见?”

杨展指着左面空座上说道:“早已虚左而待,一忽儿便来。”说罢,向仇儿说道:“拿琵琶来!”仇儿出去,便把三姑娘铁琵琶拿进房来。杨展接过,搁在空席桌沿上,向刘道贞说:“刘兄博通今古,请鉴赏一下,这琵琶的异样处。”刘道贞站起来,俯身细察,用手弹了弹弦索,掂了掂轻重,立时面现诧异之色,向杨展看了一眼,正想说话,忽见房帘闪动,袅袅婷婷地走进一位蛾眉淡扫,装束雅素的美人来。杨展站起身来,指着上面刘道贞说:

“义妹,这位便是我说的刘孝廉道贞先生。”又指着三姑娘说:“这是小弟在邯郸道上,结盟的义妹,也就是昨夜所说的风尘奇士,我辈襟怀磊落,萍踪偶聚,刘兄定不拘泥世俗之见,以男女为嫌,正可请我这位义妹,弹套琵琶,向刘兄请教。”刘道贞万不料所谓风尘奇士是个女子,而且被杨展恍惚迷离地一介绍,桌上琵琶,又是精铁所制,与众不同,明知杨展这样人杰,无端在半途结识这位义妹,其中定有非常之事。既称义妹,却又令同席献技,事甚兀突,颇出意外。一时倒有点莫测高深了。

三姑娘垂眉敛目,向刘道贞福了几福,又和曹勋,打了个招呼,便盈盈地在左席坐了下去,拿起桌上铁琵琶,微一侧身,正了一正弦音,竟默不出声叮叮咚咚弹起琵琶来了。刘道贞是个九流杂学,无所不窥的人,原是一个倜傥不群的人物,音乐一道,自然也是内行。一听铁琵琶弹出来的音韵格律,和普通琵琶,完全不同。弹的调门,却听得出来,是失传的古调“风尘三杰。”他一听她弹着此调,心里一动,不禁向三姑娘背影掠上一眼(因为三姑娘是侧身朝外的),同时又向主位上的杨展察看。见他面含微笑,拿着一支牙箸,轻轻敲着桌沿打拍子。女子对席的曹勋,音乐完全外行,统没理会,只顾喝酒。刘道贞静心细听,觉得音韵非凡,渐入佳境,似乎几根琴弦中,有时曲曲传出儿女的柔情,有时也隐隐地起了英雄的叱咤,忽柔忽刚,忽扬忽抑,便像风尘三杰,在那儿对话一般。等到调终音绝,刘道贞还昂着头痴痴地在那儿欣赏,耳朵边似乎还存着袅袅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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