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绮华瞧见进来那人就是她的大姨妈顾太太,连忙站了起来,便拍了一拍她的旗袍,含笑叫了一声。顾太太也笑着将头一点,把手一抬道:“二小姐,您只管坐下。”

说时别过头去一看,只见她那宝贝爱女又在痴痴的看画,非但把一位客人孤令寡丁的丢在一旁,连她进来也会没有知道。顾太太对于她的爱女,无论怎样买画,照例是不管的。因见她女儿怠慢了客人,这就不能不说了。当下便把她那业已放开了的一双半天足,一支一撑的紧走几步,到了眉香跟前,把她衣袖一扯道:“喂!你这痴孩子,怎么又在发这牛性了呢?”

眉香本来把她全神注在画上,再加那画遮了她的脸儿,所以她娘进来,真的毫无所知。此时陡被她娘如此一扯,方才把画拿开了一些,望着她娘道:“咦,姆妈!怎么不声不响的,把我吓上一大跳?”

顾太太似笑非笑,似恨非恨,咬了牙根的,索性把眉香手上的那张画夺到手中,交给一个丫头拿开,同时又望了一眼绮华,对着眉香说道:“天也晚下来了,客人的肚皮一定要饿坏了。你这痴孩子,怎么只在闹这画画儿,不顾客人的呢?”

眉香此时两手空空,便去吸着一枝纸烟,接着一笑道:“真的也该吃饭了。”

绮华忙请顾太太坐下再谈。顾太太又去关照那位女画家道:“今天我们家里有客,请你明天来等回话。”

那位女画家连连答应,告辞而去。

顾太太挨着绮华身旁坐下,笑问道:“你哥哥的毛病想来不碍的吧。你娘是吃了一口烟,自然照顾不到他身上去了。”

眉香接口道:“妹妹说的,表弟还怕风,所以不能来。”

绮华听了这句,不禁暗暗一喜。她想眉香见了好画,照例是百不管的,今天承她在这百不管之中,竟把“还怕风”三个字记牢。她的对于哥哥这人,不能说她不在注意了。绮华想到此地,又听得顾太太微喟一声道:“唉,我们家树身子本也太娇惯了。我又不能前去看他。”

说着,忽有几个丫头进来请示,说是菜已好了,摆在那里?眉香便自作主道:“姆妈吃素的,又不同吃,我说就开在这房里来。”

顾太太点头道:“这里也好。”

几个丫头正要收开那些摊得一世界的画,眉香慌得连连止住道:“不准动,不准动!”

说着,指指靠窗的一张小圆台道:“既是我们两姊妹吃,摆在那里,不是一样?”

丫头遵命出去。顾太太又朝着绮华点点头道:“这末二小姐就同你姊姊一起吃,恕我不奉陪了。”

绮华忙答道:“大姨妈尽管请便。”

顾太太站起来道:“二小姐吃了饭,多玩一刻再回去,此地和你家里是一样的。”

绮华笑着,送了顾太太出房。等她回转身来,又见眉香已把恽南田的题画诗巴巴结结的指与她看道:“妹妹,你看这几首好诗,岂是别个画家能题得出来的?”

绮华不得不看,只见写着是:“冰鳞雪干玉玲珑,夜月花溪一笛风。片片银云吹不散,美人如在有无中。”

第二首是:“玉阶金饯露盈盈,花里长年比大椿。真是八千为九十,笑他婪尾殿残舂。”

绮华看毕道:“这诗固然很好,我说姊姊的那首《秋燕曲》,也不坏呀!”

眉香起先一怔,后来方笑道:“这个是载在《思伯子堂集》上,张亨甫做的,谁说我做的呀?”

绮华连连点首道:“这是我弄错了,可见我们哥哥读过的诗也不少。”

眉香听了,似乎有些不懂这话的意思。绮华也不相瞒,便把那天晚上家树所说之话说给眉香听了。眉香满脸喜色的说道:“此人本非大名家,表弟竟会看过他的诗集,肚皮里头货色可也不少。”

绮华因见眉香在赞家树,可巧菜已摆上,便把眉香一拉道:“姊姊,我们一面去吃,一面谈吧。”

眉香即同绮华坐到桌上道:“我没有当你是客。”

绮华指指满桌子的菜道:“不当我是客,为什么弄了许多菜呢?”

眉香不答这话,单问家树明年打算进那一家大学。绮华道:“还没有一定。”

眉香道:“我们这位表弟的国文倒是极好的,英文略差一些。”

说着又劝绮华最好和她同在一家学堂。绮华把头一点,忽朝眉香脸上望着,抿嘴在笑。眉香也笑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不成?不吃菜,只看我做什么?”

绮华因见房内无人,便向眉香打趣道:“我看你呀,此刻还叫你一声姊姊,不久我就要叫你嫂嫂了。”

眉香不防绮华凭空的说出这句话来,因为二人相对坐着,离开绮华很远。只好把她手上的那一双象牙筷子,掉头捏着,高高一举,做出隔着桌子要去打绮华的样儿。且在口中笑说道:“你再说!”

说时,又把筷子悬空扬了几扬。绮华忙笑着告饶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其实我真情愿你去做我嫂嫂呢。”

眉香听了这句,反而去用筷子夹菜,嘴上既吃东西,当然暂时没话。绮华还待再说,只见几个丫头已经添进菜来,跟着又见春香丫头笑嘻嘻的走来,传着太太的话头对她说道:“表小姐,太太说的,请你千万不要做客,吃完了饭,再请表小姐一个人到她房里去一趟。”

绮华因见春香传的是她大姨妈之命,连忙站了起来,答应着。这点规矩绮华却能守着,也是她的长处。当时眉香自然也站了起来,打发春香去后,始同绮华重行坐下。绮华等那一般丫头站得稍远的时候,又向眉香把眼一眨,低声说道:“大姨妈叫我一个人去,我已猜定,就是为的这件事情。”

眉香怕人听见,嘴上并不答话,单把她的脚在桌子的底下踢了一踢绮华。等得二人吃完,绮华燃吸了一枝烟,便到顾太太那儿去了。

这一次去的时候多些,好半天方才回转。生怕眉香再去拿画和她麻烦,忙将她一把拖到沙发上,一并排坐下。眉香也想打听她娘究与绮华讲些什么,有意差开那些丫头。绮华一见房内只有她们两个,便把头一点一点的问着眉香道:“姊姊,你可猜得着大姨妈叫我去做什么?”

眉香却是不好意思的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会知道?”

绮华先把她的脚向前略略一伸,跟着把她鞋尖微微地摇摆着道:“老实和你说一声,就是为我哥哥的事情。”

眉香绯红了脸答道:“人家和你谈正经,你又在打趣人了。”

绮华挨近了眉香的身边,正色说道:“我不骗你,确是这桩事情。”

说着,又叫了一声眉香道:“姊姊,你已入了大学的人,为什么还装出这种小家派气?我们俩,难道还够不上讲句把心腹话么?”

眉香听说,脸色稍稍沉静下来,但是只在吸她纸烟,仍没一句说话。绮华便有些不耐烦起来道:“姊姊,你真是一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人了。”

眉香至此,方才丢去烟屁股,在她喉咙管里说道:“这些事情,应该父母作主的。”

绮华忙接口道:“父母尽管作主,也得本人愿意。”

眉香低了头,用手慢慢地抚弄衣襟,眼睛望着地板道:“我说一个人的婚姻,总以学问为标准,较为妥当。”

绮华拉了一拉眉香的袖子道:“这末我哥哥的学问,到底怎样?”

眉香半晌不响,瞧她样子,似乎又想前去看画,藉以解嘲了。绮华拖住她道:“姊姊,你可晓得我娘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差不多天天的在寻我哥哥的事呀!”

眉香微微一笑道:“这桩事情又不好硬做的,妹妹尽管逼我,也是枉然。”

绮华道:“昨晚上,我哥哥本要到戏馆里来的,因为回去给爹爹的回音,又被我娘在旁叽咕了一阵,他就一气,便没有来了。”

眉香道:“他既没有病,今天为什么不来?”

绮华略把双眉一蹙道:“我哥哥就是这个因噎废食的政策不好。”

眉香听了,没有回话。绮华又问道:“姊姊,你可肯和我说几句真心话,让我回去就好放心办事。”

眉香噗嗤的笑了出来道:“这又奇了,你要叫我说什么真心话呀?”

眉香说到这里,顿上一顿道:“你要我说真心话,我只希望你不要直接来问我。”

绮华很满意的一笑道:“姊姊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也要走了。”

绮华说着,便站了起来。那班丫头本在外房伺候,一听绮华要走,一齐奔入,笑着道:“时候还早呢,表小姐忙什么?”

绮华道:“不早了,快把我的大衣拿来。”

春兰便替绮华穿上大衣,绮华即在大衣袋里抓出一卷钞票,约摸有三五十块的数目,递给春兰道:“这一点点,你们拿去买果子吃。”

眉香却把那些钞票接到手中,想去交还绮华,绮华却已走出房去。眉香带领一班丫头,追了上去。

绮华笑着,逃得很快,一脚出了顾府大门,坐上汽车回家。一进房去,大衣钮扣还没解完,便问她的丫头道:“少爷今晚上出门没有?”

一个答道:“少爷在发烧,似乎出去过的。”

绮华失惊道,“真的病了么?”

又一个答道:“医生都来过了。”

绮华忙到外书房里,只见家树真的盖了被头,躺在床上。绮华摸了一摸家树额上,虽已微微有汗,还没退凉,便在床沿上一坐,道:“药吃过没有?既然有寒热,应该多盖几张被头。”

家树把手一挡道:“我才揭开了一床,妹妹不相信,我一身都是汗呢。”

绮华皱眉道:“这些佣人,怎么不进来服侍哥哥呢?”

家树道:“我怕烦,我不教他们进来的。”

绮华又说道:“不是妹妹尽在怪哥哥,仍是哥哥不好,自己去惹娘生气的。”

家树不服道:“今天妹妹一出门,又把我叫了去教训一顿,还说我在惹娘生气呢!”

绮华不便再说这事,单微微一笑道:“今天眉香姊姊弄了好些菜,只望哥哥同去。”

家树更是气哄哄的说道:“除非我死了,才上她们的门。”

绮华笑着接口道:“不去就不去,何必这般生气?”

家树忽向床头边摸出一张信纸,递给绮华道:“为了她一个人,已把奶公撵走了。”

绮华听了一惊,急将那张信纸拿起一看,只见写着是:今晨七时,愚尚未起,忽来三个上海叫做包打听的人物,口称奉了令堂太太之命,谓愚离间母子,隈愚立即离申。因不忍眼见老少母子因愚一人而生意见,即允彼等离开此地。否则我是老江湖,无论公私方面,岂让人者?现趁午车赴京转平。老少有信,可径寄北平西直门外沙回子所设牛肉铺中。一切之事,容后通讯。惟关氏母女,有事奉求帮忙。老少请视愚面,凡力所及,可否始终成全之。老关倘能脱离虎口,愚真感同身受也。临行留字,又不便直接投府,故托关氏母女转交,至顾府之事,务请仍照愚之主张进行,断不致错。即询近佳。

云泥两浑绮华一口气看毕,便把信纸遵还家树,然后叹上一口气道:“唉,我娘脾气固是不好,爹爹也太懦弱了些。奶公既被逼走,不知盘缠怎样。”

家树不答这话,单问绮华,可曾知道何人报告这个消息,否则他娘怎会知道奶公住处。绮华笑了一笑道:“哥哥为人真也太老实了!我娘既与哥哥不对,当然四处的散布耳目。”

家树听了,把他牙齿咬得格吱吱响着,脸上愈加发起火来。绮华又问道:“关家母女究有什么事情,要托哥哥帮忙?”

家树道:“我傍晚的时候前去看奶公的,那知奶公早已走了。这张信纸,还是关家站娘交与我的。她说,她的老子,并未捉到官里去,还在几个流氓手中。只要此地一个绰号轰天炮的开句口,便能平平安安的出来。不然,恐怕性命难保。”

绮华侧头一想,却在自语道:“轰天炮?……”

绮华的下半句话尚未说出,忽然喜形于色的向着家树说道:“我已想起来了。眉香姊姊今年春上不是曾经化了两三千块钱,救过一个大流氓的么?那人就叫轰天炮。”

家树不待绮华说完,忙接口道:“不错,不错!关姑娘说他住在西门,眉香姊姊所救的那个,听说也是住在西门,一定是他无疑。这样说来,只要去找……”

家树说到这里,忽把话头停住,因他方才不是说过,死也不上顾家门的么,此时怎能马上改口?绮华一见家树不说话,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便即望着家树脸上说道:“哥哥,我决不会和你财气的。只要眉香姊姊肯答应我,我就去走一趟,也不碍事。不过哥哥又不是不知道她脾气的。上一次,爹爹也为一桩事情,特地熬了夜,亲自去托她,不是倒了一个大霉么?现在这件事情,哥哥若不想帮关家的忙,那就罢了。”

家树忙不迭的接口道:“这是对不住奶公的。”

绮华道:“既怕对不住奶公,我说只有哥哥自己去找眉香姊姊,还有一半指望。”

家树听了不响,绮华站起来道:“时候不早了,哥哥养养吧。”

家树也坐了起来道:“妹妹肯不肯替我去走一趟?”

绮华不好推却,只好口头应允。回房之后,自己暗忖道:“我去一定倒霉的,要末明天出去兜个圈子,骗他一骗再说。”

绮华打好主意,于是安睡。第二天特地起了一个大早,坐着汽车,各处一转。回家告知家树,说是眉香不肯答应。家树素知眉香不肯多管闲事,自然十分相信,一时没有法子。只得提起笔来,恳恳切切的写上一封信与眉香,说明此事,若能破例一行,感同身受等语。命人送去,吩咐不必等候回信,因为料定这封信不过碰碰看,没什么把握的。

转眼已是阴历年底,家树本非大病,早已痊可。绮华知道她娘非过阴历新年不可,她爹爹又是一位乾纲不振的人物,因此这场年事倒也过得异常闹热。大年初一那天,眉香便来拜年。因知她的姨丈姨母白天不起身的,来的时侯,已经上火,谁知樊氏二老依然犹未升帐。幸有绮华将她请入房内,家树不能不来招待,大家照例说些吉利说话。丫头使女都向眉香拜年。绮华生怕家树一转就走,有意想出说话把他绊住。眉香因见家树并未提及关家之事,反先对他说道:“表弟,关家那桩事情,轰天炮总算尽了几分小力,方始和平没事。”

家树一愕道:“怎么,姊姊已经替她们办好了么?”

眉香也诧异道:“难道表弟还没有知道不成?”

绮华也在叫怪道:“这末关家怎么不来通知一声的呢?”

家树便去打电话给晋升客栈,要叫关姑娘亲听电话。谁知账房里代复电话,说是关家在年前就上北平去了。家树听说,放上电话筒,对着眉香、绮华二人道:“这更奇怪了。”

眉香道:“内中必有别情,天下断无领了人家的情不谢一声之理的。”

眉香一说出口,顿时把她那张脸儿急得一红。绮华今天是打起精神,留心眉香举动的。此刻一见她的样儿,就明白她那发急的意思。因为家树并未知道事已了结,当然没有谢她。她的那句说话,恐怕家树误会,赶忙向着眉香一笑道:“姊姊这话说得一些不错,当然内中定有别情,不过我哥哥确实一点没有知道,否则岂有不来向姊姊道谢的呢?”

家树趁此忙向眉香拱拱手道:“姊姊千万不要见怪,我真的一点不知。我们妹妹可以做见证的。”

眉香正在还礼不迭的当口,忽见嫣红丫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笑嘻嘻的走将进来,向她恭喜一声之后,就接说道:“老爷、太太都起来了。”

眉香听说,便跟嫣红同走。绮华忽象鬼叫般的喊了一声道:“姊姊慢着,我和哥哥两个还没向两个老的拜年呢!快让我解个手,一同去罢。”

眉香即把脚步停下,将手向着嘴巴一掩,笑着说道:“妹妹太难,真是有些顾前不顾后的。”

绮华一壁急向那间抽水马桶间里跑去,一壁也在抿嘴笑着说道:“哥哥又不是外人,避他怎的!”

绮华说着,进去了一会,方始出来。同了家树,随着眉香、嫣红,来到她娘房内。一跨进门,只见满房的烟雾腾腾,更比往常厉害。因为今天既是废历新年,又多加上芸香呀檀香呀两种烟气。又见眉香已向她的爹娘跪下拜年,她的爹爹首先慌忙连说:“不必拘礼,不必拘礼。”

她娘不待眉香拜完,早已一把将她拖至旁边,也在连说:“我的好小姐,乖心肝,真真懂礼,今天就来拜年。”

绮华趁空便催家树快向爹娘拜年。樊老爷今天很是高兴,对于家树也有一点笑容。绮华却不象她老兄那般规矩,只朝地下一伏,已在笑不可仰,突的一个软腰,竟会一交跌到她娘脚上。樊太太不禁一吓,又骂了一句道:“这孩子今天真是乐疯了!”

这话未了,忽见姹紫丫头送进一张卡片,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一部《红楼梦》,琐琐碎碎,仅述贾氏一门之事。所以脍炙人口者,正为并无一句要紧文字,而能使读者视作句句要紧文字也。此回即取此法,所写亦为人人能言之事,而又亦为人人不能写之事。顾太太与樊太太,同胞姊妹也,非但个性有别,即家庭之起居亦有别。绮华与眉香,姨表姊妹也,非但个性有别,即所有一切之举动,亦以一喜流动,一喜幽静别之也。如此文字,虽百读亦不厌,况尚含有一种哲理在其中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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